覃府門前。
覃吉剛下馬車,就在車伕扶着要往門口走的時候,但見一個十歲冒頭的小子出現在他們面前,讓覃吉頓時緊張起來。
“這位是覃公公吧?在下乃張府子弟,家父張巒,乃剛被朝廷任命爲鴻臚寺卿。”
覃吉本都打算從院子裡叫人了,聞聽這話,他才擺擺手,示意擋在他身前的車伕讓開。
“你是……張鴻臚家的小官人?”
覃吉臉上帶着幾分疑惑。
當他看到張延齡手上捧着用步包起來的錦盒,似乎是猜出張延齡來幹嘛了。
送禮的?
我跟他們張家沒什麼淵源,難道只是爲了太子妃進宮後能得到一些照應,纔來給我送禮?
太子妃是主,我是僕,犯得着嗎?
張延齡道:“是的。家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方便對外人言,他自己也不便出面,所以才讓在下前來拜訪。”
“令尊……”
覃吉老臉上帶着橫皺,皴裂的手指了指張延齡懷中抱着的東西稍作示意,問道:“跟這個有關嗎?”
“是的。”
張延齡又看了看車伕,道,“有些事,的確是不方便在外說。但,絕對是事關重大,並非一家之事,而關乎到太子的安危,還請覃公公讓在下進去說。”
覃吉臉上滿是疑惑之色。
若張延齡真是來送禮的,似乎通報來歷留下東西就可以走了,像現在這般滿臉謹慎,甚至好像還堤防車伕的樣子,讓他感覺到事情或真的非同一般。
到底覃吉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之人,在宮裡混了幾十年,甚至做到了太子身邊最信任的忠僕,沒點察言觀色的能耐那是不行的。
他頷首道:“來者是客,請進吧。”
……
……
覃府的院子是四合院,但只有一進。
這會兒正有個跟覃吉年歲相當的婆子在院子裡收拾煤灰,京城之地,因爲緊靠產煤的西山,石炭在民間非常流行。
“下去吧,我有話要與人談。”
覃吉說着,把張延齡請到靠北的正房,讓下人上了茶水,又將人屏退。
張延齡隨即把東西放到桌上,乃一個大木匣和一個小木匣,而打開大木匣後,裡面赫然就是之前彭華之子送給張巒的黃珊瑚擺件。
“這是?”
以覃吉的見識廣博,一時也難以辨認這是什麼東西。
張延齡道:“今日有人送給家父一樣擺件,就是這個,乃海底奇珍黃珊瑚是也。”
覃吉奇怪地問道:“這是珊瑚嗎?以老朽所知,珊瑚多是紅色的,像這樣金黃燦燦的倒是很少見。”
張延齡補充道:“此或乃御用之物。”
“什麼?”
覃吉本想伸手去觸摸一下,聞言趕緊把手縮了回去,隨即用略顯駭然的目光望向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年。
張延齡繼續介紹情況:“今日家父前去北雍會見舊日同窗,席間彭閣老家的公子說要請家父治病,送了此物。但家父拿回家後,發現東西不太對勁。”
覃吉道:“覺得不對,那就退回去唄,彭閣老曾長期幫陛下起草詔書,深得陛下器重,或是陛下御賜的呢?”
“覃公公真這樣認爲?”
張延齡笑了笑,問道,“若貿然去退,會不會打草驚蛇呢?”
“小官人,令尊對這物件兒,顧慮這麼大嗎?”覃吉再老成持重,顯然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會跟太子的儲君之位有關聯。
張延齡道:“這黃珊瑚應該不是宮中失竊之物吧?”
覃吉搖搖頭道:“之前從未聽說過有此物,且最近宮裡都很太平,沒人有那麼大的膽子,讓令尊放心便是。”
張延齡再問:“要是此乃從民間採辦,準備送給陛下的貢品呢?”
“那就更加不可能了……呃……”
覃吉話說了一半,便察覺自己把話說得太滿了。
張延齡道:“覃公公,您看會不會是這樣……有人採辦了一批貢品,半路上失竊,或是以某種方式丟失,卻恰好出現在京城,且到了家父手上?
“除了家父外,那些跟東宮有關之人,諸如東宮講官,或是覃公公您,也收到了類似的禮物?”
覃吉隨即好似明白了什麼,走到門口打招呼:“誰在值守?快過來!”
一名家僕聞聲近前。
覃吉問道:“最近有人到府上送禮嗎?”
家僕回答:“老爺不是不允許收受貴重禮物麼?年後有前來送禮的,一概沒收。”
覃吉皺眉問道:“一件都沒收嗎?”
家僕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什麼,連忙道:“倒是有個擺件,乃是盆栽的蒼松,昨日下午剛送到……那人說是您老家的人送來的,以解老爺思鄉之苦……老爺昨日不是沒回嗎,事情本身也不大,就忘了向您彙報了……”
“拿來……”
覃吉即便再沉穩,此時臉上也呈現慍色。
……
……
不多時,一塊半人高,用陶瓷長盆承載,上面置有一塊整石,而石上生着一株蒼松的盆栽,呈現在覃吉面前。
覃吉屏退下人,回身把房門關好,圍着盆栽轉了好幾圈,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盤桓的蒼松像不像一條騰空的青龍?”張延齡打量幾眼,笑着道:“覃公公,看來此事,家父又猜對了。”
覃吉趕緊望向張延齡,道:“單看此物,倒也不足爲奇,會不會……”
張延齡搖頭道:“以覃公公的謹慎,自然不會隨便收受貴重之物,但若是像這樣一盆綠植,覃公公卻不會太過在意,因爲這東西有價無市,在一般人眼中充其量只是奇草異石。”
“嗯。”
覃吉苦笑道,“看來有人想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搬弄是非……”
話又是說了半截便不再多言。
覃吉畢竟對張家人也不太放心。
張延齡知道這會兒應該拿出點乾貨,讓覃吉知道,有些事不用他提點,張家人也能做到洞若觀火。
張延齡道:“若除了覃公公這裡,還有不少與東宮有關之人也收受過此類東西,事情一旦被揭發,恐怕都要因此而被問責。
“以太子的仁厚,恐不會置身事外,定要跟陛下陳述原委求情。但這些畢竟是貢品,太子所作所爲,將有不孝之嫌,且有不查之責。”
“那就應該早些把東西退回去……”
覃吉一聽急了,連忙道。
“不好退啊。”張延齡道,“或者說,應該往何處退?京師如今這官場風氣,送禮的人很多,像這種不署名的奇花異草,本身不能出售變現,只能作爲觀賞之用,各家收禮後誰會太過留意?”
覃吉點頭道:“嗯。即便找到事主,對方也會矢口否認。”
張延齡道:“陰謀詭詐已在醞釀中,亟待爆發,或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人出面檢舉揭發,屆時會讓太子處於進退兩難之境地。
“爲今之計,只有先行告知太子,由太子前去揭發此事,方能做到……先聲奪人。也可避免更多無辜的人捲入其中。”
覃吉遲疑道:“話雖如此,但……”
張延齡問道:“莫非覃公公認爲,這件事太子殿下應該完全置身事外,不管不問嗎?若真如此,以後陛下再提……易儲之事,朝中誰人會替殿下說話?”
“什麼?”
覃吉臉色立變。
雖然有些事是擺在明面上的,但像張延齡這樣直來直往的還是少見。
皇室中人,誰會隨隨便便把“易儲”二字掛在嘴上?
張延齡道:“需知,收到禮物的,很多都是未來的朝廷棟樑,心都向着太子。”
覃吉吸了口涼氣,顯然他最初就沒往朝中那些支持的文臣這方面想,只想這件事儘可能讓太子置身事外。
等參透其中關節,他才明白太子“進退兩難”,現在的狀況是如何的驚心動魄。
你去提,就是不忠不孝!
你不提,看起來是能置身事外,但支持你的人卻要倒一大片,以後朝中再也沒人敢替你發聲。
“此事關係重大,且尚未發生,讓太子如何去提?”
覃吉臉上呈現憂色。
張延齡隨即把旁邊的木匣打開,道:“說起來,陛下跟前,一切都應以彰顯太子孝道爲先……這裡還有幾份特別的禮物,覃公公可以轉交給太子,再由太子呈於聖駕前,或可解燃眉之急。”
“不知……這是何物?”
覃吉是有頭腦的,稍微一琢磨便明白其中關節,旋即又皺眉道,“於此時呈物於聖前,的確能彰顯太子孝義,也讓太子有機會將事和盤托出,但……”
話並未說完,又是卡到一半就頓住了。
大概意思是說,你們隨便找點什麼東西,就想比貢品更好,討得皇帝歡心?
你以爲皇帝那麼容易被糊弄嗎?
張延齡道:“覃公公不親眼看一下,又怎知陛下不喜歡呢?這幾件東西最起碼……乃世間絕無僅有,此物名爲望遠鏡……另一件……乃名香皂……”
……
……
張巒坐在路邊攤,面前放着一碗雜醬麪,香氣四溢,卻怎麼都不想動筷子。
頭不時回過去,看向覃吉所住衚衕口方向。
最後他乾脆把凳子調過頭來,就在那兒眯着眼,好一通打量……
沒錯……
讀了半輩子書,加上以前家窮四壁沒錢買蠟燭和燈油照明,張巒眼睛早熬壞了,是個高度近視眼。
“這位官人,看您面都放涼了,要不要加口熱湯?”店掌櫃倒是得體,生怕招待不週砸了自家招牌,貼心地近前問詢。
張巒就好像渾身帶刺一般,惱火地喝斥:“我在這裡坐一會兒,礙着你事了麼?我可沒白坐。”
“官人您誤會了,今日小攤子上也沒什麼客人,您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我只是想問問您,面都坨了,需要加點熱湯麼?”
店掌櫃很委屈。
好心當成驢肝肺。
你是屬瘋狗的麼,一叫就咬人?
張巒道:“那就再上一碗麪,記得肉多加一點……對,吾兒喜歡吃加兩份肉的那種。”
說完,“嘩啦”一聲往桌上多丟了幾個銅板,冷聲囑咐:“若有剩的,買個清靜,莫來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