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
內宅。
張延齡趁着張玗試戴新首飾時,直接鑽進屋子,張玗見怪不怪,繼續對着銅鏡在那兒梳妝。
“姐,我覺得你這麼打扮實在沒那必要……或許太子就喜歡如出水芙蓉、不施粉黛的你呢?”
張延齡往那兒一坐,翹起二郎腿,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
張玗纖纖玉手仍舊在整理頭冠,聞言微笑道:“以前沒那條件,現在胭脂水粉應有盡有,姐姐想裝扮一下也不行嗎?”
張延齡道:“那些粉黛,尤其是腮紅,抹在臉上看上去很怪……姐姐最好來一個素顏妝。”
“什麼叫素顏妝?”
張玗擰了擰屁股,人並沒有站起來,直接就在凳子上轉過身來,打量弟弟。
張延齡笑道:“素顏,顧名思義就是樸素的容顏,單純只是用清水洗洗,什麼都不往臉上塗。而所謂的素顏妝,就是已經塗脂抹粉了,表面上卻看不出來,無形中讓顏值氣質提升好幾個檔次。”
張玗抿嘴一笑,道:“你都說了,塗了跟沒塗一樣,那還塗來作甚?”
張延齡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那可大不一樣……塗抹過後會掩去臉上的細微瑕疵,讓姐姐的五官輪廓看上去更加立體,肌膚更顯水潤白皙,在光線照射下反射出光芒,給人一種清水雕飾的美感。”
張玗怔怔道:“說得好邪乎。”
張延齡咧嘴一笑,問道:“姐姐回頭要不試試?”
“行啊。”
張玗扁扁嘴,道,“有什麼不敢試的?就怕你沒那本事……現在麼?”
“不不不,我還在準備那種特別的化妝品,跟你手頭這些胭脂水粉不一樣,估計明後天就可以了,管保在姐姐入宮前就準備好。”張延齡道。
“切,沒準備好還來吊人家胃口,真是討打。”張玗嘴上說要打,臉上卻仍舊掛着笑意,問道,“你怎沒跑出去玩兒?還有爹呢?”
“爹去國子監了,好像說有什麼人請他吃飯,大概是想巴結他吧。唉!最近爹太不讓人省心了。”
張延齡說着,不由嘆了口氣
那叫一個無奈!
張家驟然富貴,也帶來很多麻煩,張延齡很怕那個窮了半輩子的老父親失去平常心,惹出什麼禍端。
張玗轉過身,繼續化妝,幽幽道:“我覺得這樣化妝也挺好……可惜我沒經驗,看當時一同應選的大家閨秀,她們畫得就自然多了。”
“老姐,你怎還不明白呢?未來姐夫就喜歡布衣荊釵、素衣淺衫那一款,你要也是濃妝豔抹,他或就看不上你了。”張延齡道。
“那怎麼辦?這麼多好東西,不用豈不浪費了?”張玗發愁道。
張延齡笑道:“送給娘,還有姨娘得了,她們都上了年歲,正需要這種東西,你還青春年少,臉上全都是膠原蛋白,用這些只會辱沒了你出塵的相貌和氣質。等我把好東西送你,你就不會再想用這些了。”
張玗一擰頭,顯得傲氣十足:“你先送來再說,別隻是一味地忽悠我……到時候沒送來,我的東西卻沒了,我找誰哭去?”
“小氣鬼。”
張延齡笑罵道。
“你不小氣?最近爹給你的零花錢不少吧?也沒見你分點給老大花。”張玗道。
“大哥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我給他做什麼?倒是可以給姐姐一點……姐,你缺銀子嗎?”
“用不上。”
“姐姐到了宮裡,或就用得上了……最近我真的很忙,沒時間跟你閒聊,回頭我還要置辦點好東西回來呢。”
……
……
中午過後,張巒喝得醉醺醺回來,順帶捎回來一個不大的木匣子。
張巒把木匣子捧在手上,看到妻子迎過來,一臉嘚瑟:
“夫人,我現在走到哪兒,都受人禮重……這崇高的地位並不是一天鑄就,是我長久以來堅持不懈的結果,恭喜我吧……”
張延齡看在眼裡,不由暗自搖頭。
這是成功了就覺得是自己有本事,失敗了就推說時運不濟!
讓便宜老爹你回到過去再投機一次,只怕也難以復刻今日的成就。
“爹,你帶回來的是什麼?”
張延齡問道。
“別人送的。”
張巒一張臉紅撲撲的,興沖沖道,“你沒見過的好東西……這寶貝拿出去,誰人不羨慕?”
“誰送的?”
張延齡一聽就覺得很不對勁。
張巒道:“那可厲害着呢……閣老家送的,風光吧?這還只是初步給我的,回頭還要再饋贈我更厲害的,以後我走到哪兒,都可以揚眉吐氣擡起頭做人。他們就是一羣監生,而我呢,已經是朝官了,他們仰視都不得,嘿嘿!”
張延齡一聽,瞬間感覺到陰謀的氣息,問道:“是不是彭家送的?”
張巒本來還在那兒吹牛逼,聞言不由一愣,問道:“你咋知道?”
張延齡解釋:“如今內閣三位大學士,萬安和劉吉都已來過府上,跟你有過接觸,要送禮可不會在你去跟國子監同窗喝酒的時候送,只有彭家那位你沒見過,且他們正好有子嗣在國子監中讀書,給你送禮並不稀奇。”
成華二十三年,內閣表面上只剩下萬安和劉吉二位,但其實還有個彭華位列其中。
彭華乃江西吉安安福縣人,景泰五年進士,以庶吉士入翰林院,兩年後因參與編修《寰宇通志》有功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一職,就此青雲直上,歷任翰林院侍讀、侍講、學士,詹事府詹事等職。
彭華於前年十二月入閣,去年六月因患上“風痹”即心腦血管疾病導致的偏癱,就已事實上離職,在家休養,只是官職一直沒被卸下來罷了。
歷史上一直要到今年三月份,他屢次請辭後才終於卸任歸鄉。
彭華在成化朝因多次主持會試並參與殿試閱卷而名聲顯著,其論能力要比萬安和劉吉強上許多,但他嫉賢妒能,險惡狡詐也是出名的。
彭華特別擅長陰人,提拔重用他的首輔李賢,就屢屢遭到他造謠陷害,而吏部尚書王翱離職,則是彭華用計向時任內閣首輔的陳文建議的。給事中蕭彥莊彈劾吏部尚書李秉、布政使丘陵等人,也是彭華在背後教唆的結果。
但凡與其爲敵的官員,彭華都會想方設法把對方拉下馬來,這也是其落得身後罵名的重要原因。
“呃……你小子……有點門道,是又怎樣?”
張巒已沒有像先前那般囂張。
張延齡嘆道:“爹,你現在什麼身份?隨便出去就敢收受人家的禮物?不怕是個坑?”
“收個禮而已,什麼坑不坑的?這是彭家請我治病,提前付給我的診金……這不是彭閣老一病不起麼?彭家公子知道我會治病,特地在酒桌上請我過府去給他家老爺子診治,還說準備了一份謝禮請我笑納。
“宰相門人七品官,更何況是閣老的兒子?那彭家公子可是我以前無論如何都接觸不到的大人物,這種時候你說我能拒絕嗎?”
這裡說的是彭華的長子彭勉敷,他在成化二十一年受蔭進國子監讀書,到現在三年學業未滿,仍舊是在讀狀態,換言之,此人還真算得上是張巒的同窗。
張巒說着,就要把木匣子往後院倉房送。
張延齡阻止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爹,拿過來,我看看裡邊是何物。”
“你小子,還懂這個?”
“爹,你喝多了!別磨磨蹭蹭,快拿來給我看看!”
“哦。”
張巒有氣不敢衝兒子發,打量妻子一眼怒氣衝衝喝道:“傻娘們兒,看什麼看?我這邊沒事,快去準備一條溼布,我好擦把臉。”
“你們爺兒倆也不知在作甚,什麼東西能當個寶?”
金氏嘴上表達着不滿,但還是進到後院去讓下人燒水。
……
……
張家父子倆到了正堂,張巒這才把禮物打開。
等東西呈現在張延齡面前,張巒猶自不忘吹噓:“看看,這樣的好東西,你在民間能遇到嗎?如此寶貝,我那些同窗都稱讚世間難尋。”
張延齡皺眉不已,道:“此乃黃珊瑚。”
“啥?”
張巒不無詫異地問道,“你還懂這個?”
“爹,你確定是彭家人送你的?”
張延齡懷疑地問道。
“不是他還有誰?”
張巒理所當然地回道。
“他是當着衆人的面送你的麼?可有在人前言明是何物?”
“這……”
張巒皺眉,他不明白張延齡這麼問的意圖,好奇地問道:“有沒有當面送有何區別?”
張延齡道:“這麼說吧,爹,這東西民間極爲罕見,哪怕有珊瑚留存於世,也多爲紅珊瑚,就是平常朝冠上鑲嵌那種,而黃珊瑚出產極少,非常名貴……基本上只有皇家可用。”
張巒聞言大吃一驚,忽地站起身來,喝斥道:“簡直胡說八道!皇家之物,怎會出現在我手上?”
張延齡道:“你現在可以明說了嗎?”
“我……”
張巒此時似乎酒都被嚇醒了,努力回憶一番,才道,“當時……好像是說要給我送禮,在我出恭時,就有人把這東西塞到了我手上。我還特地拿上桌,給在場的同窗看過,皆贊乃世間少有之物,但他們具體說了啥,我都忘記了。
“兒啊,你別這樣看着我,由始至終都沒人告訴我這是皇家之物!”
張延齡一臉無奈:“爹,你信不信,你現在跑到彭家要把這玩意兒退還給他們,他們都不趕承認這東西與他們有關……”
張巒大吃一驚:“那是爲何?這東西如此貴重,送我何意?”
張延齡搖頭嘆息:“雖然我不知道這黃珊瑚是哪兒來的,但可以做一下假設……要是這東西是從宮裡流出來的贓物,最後落到你手上,正好有錦衣衛來查抄咱府宅,把這東西搜出來……你覺得應該定什麼罪名?”
“哼,少來唬我。”
張巒不屑道,“彭家人送禮,乃我那些同窗親眼所見,這非要誣栽是賊贓,打死都沒人信吧?”
張延齡也糊塗了,皺眉道:“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要是贓物,怎麼都不該往咱府上送纔是,尤其是當着那麼多人的面送,憑此就要定咱偷盜宮中寶物的罪名?也未免太過牽強了吧。
“如此一來,就說明這東西的來路並非單純只是贓物那麼簡單,可到底是什麼,能讓人處心積慮設局讓你入套呢?”
張巒一臉茫然,問道:“你到底在說啥?請我喝酒,央求我治病救人,乃別人精心設下的局?”
正說着話,金氏端着水盆進來,把布帛往張巒手上一塞。
張巒不耐煩地揮揮手:“拿下去拿下去,不用敷面醒酒了,嚇都快被你兒子嚇死了,這會兒我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清醒!”
“哼。”
金氏沒好氣地又端着水盆出房去了。
張巒這才趕緊道:“兒啊,你快分析分析,到底是怎生回事?該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吧?要不,我先拿東西去彭府問問?
“若這是彭家人真心實意送我的呢?堂堂閣老之家,有御賜之物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