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日上三竿,張巒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回來。
金氏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只是甩了一條幹布給他,連句話都沒說。
張巒白了妻子一眼,道:“幹嘛?爲夫辛勞一夜,也不知道殷勤點,抽什麼瘋?”
張延齡正好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好奇地問道:“爹,事情進展如何了?李孜省沒懷疑你吧?”
“沒有,我僞裝得很好。”
張巒自信滿滿地道,“我就用你說的那套說辭,什麼天機天象,又什麼貪狼入位,總之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張延齡心想,以李孜省的老道,就算髮現你的破綻也不會表露出來,你還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啊。
張巒道:“今天一早,我與他一起回來,直到進城纔跟我分開,他前往宮門處直接進宮面聖去了。
“兒啊,爲父最擔心的是你所說沒有兌現……要是過個幾天,咱這位聖上的病沒見好轉,甚至還……那爲父的責任可就大了。”
“呵呵。”
張延齡還在那兒笑個不停。
張巒皺眉不已,有些心虛地問道:“你越笑,爲父這心裡就越沒底,咱有話明說可好?”
張延齡止住笑,正色道:“爹,不是跟你說了麼,在皇帝生病這件事上,只要你說他病體很快就會痊癒,那咱就處在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子上,無需掛懷。”
張巒眼前一亮,連忙道:“昨天走得太急,你給詳細說說其中的門道?”
“明擺着的事情嘛……痊癒了,都會以爲李孜省又成功窺探到天機,不說有功在身吧,最少也是提前報個喜,讓皇帝心病得到寬解。”
張延齡一臉認真地解釋道,“就算皇帝病情加重,甚至是……嗯嗯,那個了,到那時誰還會記得追究責任呢?”
“怎麼不會呢?”
張巒詫異地問道,“別人會覺得李孜省純屬信口開河,甚至拿聖上的躬體不當回事,以後誰還會信任他?”
張延齡臉上呈現出微微冷笑:“處在成化朝的當下,李孜省獨得聖寵,是可以做到一手遮天……但,你以爲新皇登基,他還能持續保持聖寵不衰麼?若真那樣的話,還有咱老張傢什麼事?”
“啊!?”
張巒原本以爲自己參得透事情的發展軌跡。
但他怎麼也沒料到,在這件事上,兒子的思慮明顯要比他深遠得多。
張延齡道:“李孜省裝神弄鬼慣了,他所謂的洞悉天機,其實都是爹你在背後幫他,他說是感恩,但回饋給我們的,比他所得恐怕連一成都不到吧?
“也就是這一朝,我們需要藉助他的勢力,等將來太子登基,父親你還希望他是朝中無人不尊崇的天師?”
張巒心頭巨震,隨即由衷地感慨道:“兒啊,爲父總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當今陛下健在,咱就要盡力幫李孜省,讓他爲咱遮風擋雨……可要是將來太子登基了,咱就踢開他,獨立自主做事,這樣才符合咱的利益,對吧?”
張延齡笑道:“爹,你總結能力挺強的嘛,真是一點就透。”
“那……那……”
張巒本來平靜的心湖,似乎又被攪動,當下緊張兮兮地問道,“兒啊,那你所謂的陛下病情並不嚴重,龍體不日就將康泰這件事,不會也是爲了坑李孜省而故意這麼說的吧?陛下之病發展下去,究竟會怎樣?你……你快給爲父交個實底啊!”
張延齡一臉無所謂的神態:“哦,這件事我倒是沒坑他,陛下的病多半會好起來,但說徹底痊癒也不至於,就是會一直這麼拖着。
“但……萬一陛下真有什麼不測,就算是太子登基之後歸咎於李孜省,對咱也沒有影響,畢竟從頭到尾,都是他頂在前面不是嗎?”
張巒笑着搖了搖頭,道:“你小子,成天也不知腦子裡在瞎捉摸什麼……”
“爹,你這話,我聽起來怎麼像是在數落我啊?”
張延齡板起臉問道。
“沒有沒有,兒啊,你千萬別誤解了爲父一番良苦用心,爲父想說的是,你思慮得很周詳,只要是對咱們家好的,你隨便。”
張巒是個敞亮人。
只要能讓自己一家富貴,管他是聽老子的還是聽兒子的呢,就算整個張家都交給這小子來掌舵,那也不是不行。
“經你這一說,爲父突然就融會貫通了。”
張巒臉上帶着幾分自詡爲聰明人的奸笑,洋洋得意道,“以後李孜省再問我陛下的事,我就儘量把情況往好了說,事成也印證了,他有功我有賞,咱白賺便宜。但若沒印證,事錯了,那也是他受過,我等着自個兒上位便可。果然就如同兒你所說的那般,咱進可攻退可守。妙啊。”
張延齡聽完不由翻了個白眼。
便宜老爹現在竟還學會舉一反三了。
果然你纔是大明最懂得投機取巧之人,甚至沒有之一,在投機這件事上連李孜省都只配給你提鞋。
你可是靠着你的投機,給一個破落寒門,帶來四五十年的榮華富貴。
縱觀大明朝,幾乎是無人出其右者。
……
……
紫禁城,幹清宮。
朱見深躺在病榻上,整個人的魂魄都好像被抽走了,卻還是勉強豎着耳朵,聽完覃昌有關李孜省讖言的轉告。
“陛下,大喜啊,李仙師昨夜推算天機,得悉您的病不日將會痊癒,並無大礙。”覃昌幾乎是流着眼淚說出這番話的。
那叫一個情真意切,讓人望之動容。
朱見深擺擺手,苦笑道:“朕的身體,自己瞭解,現在連一點力氣都沒有……李卿他多半也是爲了寬慰朕才如此說的吧?”
覃昌連忙道:“沒有,沒有,李仙師在此事上非常慎重,沒有貿然就做推算,而是連夜出城觀測星相變化纔有了這番說辭。
“他還說陛下跟貴妃娘娘是有些聯繫,但那不過是累世姻緣,有前世、今生和來世之分……道家叫做緣定三生,但並無同生共死之說。”
“是嗎?”
朱見深聽到這裡,眼睛裡有了些許光彩。
顯然他這個當皇帝的,就算情根深種也非常怕死。
自己的愛妃死了,心中痛苦難過是一回事,但要他陪同共赴黃泉又是另外一回事。再想到有人跟他說自己跟愛妃的命運綁在一起,很可能自己也要命赴黃泉,那種無形的壓力才讓他失去了銳氣,臥榻不起。
現在聽聞原來別人說的都是錯的,他跟萬貴妃不過是每一世都有姻緣,愛妃去就去了,大不了下輩子再結連理枝,完全不需要他追隨去陰間做夫妻,心病頓時去除了大半。
覃昌問道:“要不……將李仙師請進來,詳細介紹一下情況?他還一直在殿外候着呢。”
“真是辛苦他了。”
朱見深欣慰地道,“不過想來也是,他不是那種喜歡迎合討巧之人,在萬侍這件事上,他本可以與其他人一樣,說一些討喜的話,卻敢於冒着朕的怒火,跟朕稟明實情,如今從他口中說出朕會沒事,朕豈能不信?”
覃昌聽了,心中不由帶着幾分嫉妒。
我們說你會沒事,你不相信,但話從李孜省口中說出來,雖然大差不差,甚至可以揣測那位也是爲了迎合上意信口胡謅,但陛下您就是深信不疑。
沒辦法,誰讓那貨提前把事鋪墊得那麼好呢?
“陛下,該用藥了。”覃昌趁機道。
“把藥拿過來吧。”
朱見深似乎有了幾分力氣,擡起手招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