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親自登張府門,依然是走後門,這次帶來了心腹幕僚龐頃。
張巒這邊也跟上次不同,帶上兒子張延齡出來迎接李孜省。
“來瞻,你可一定要相信我,你調太常寺少卿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李孜省一臉懊惱道,“陛下曾在我面前提過,說在此事上,對你不加獎懲,我原本還沾沾自喜,覺得成功幫你在士林中賺取好名聲,算是幫到了你,誰知結果卻……唉!”
經過張延齡開導,張巒此時心態已經放平和了,再加上此時兒子就在身旁,他到底要裝一下。
張巒擺手道:“李侍郎您不必解釋,在下什麼都明白。太常寺少卿同爲正四品,也挺好。”
“唉!”
李孜省嘆息過後,纔跟張巒一起進了後罩房。
二人坐下來,身後各立了一人,李孜省並不覺得這樣有多突兀。
“來瞻,太常寺這地方,太過魚龍混雜,哪怕是給你實缺的太常寺少卿,往往也沒什麼事給你做。
“不過,你放寬心,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想辦法把你給調出來,以我在朝中的人脈,把你弄到通政使司,或者恢復鴻臚寺卿的官職,都不難。”
李孜省開始給張巒畫大餅。
張巒剛當上太子岳丈那會兒,李孜省說幫他混個實缺的鴻臚寺卿,他是相信且充滿期待的。
但等他當過幾天鴻臚寺卿後,就知道這種承諾很不靠譜。
我一個太子的岳父,想在朝中當官,沒有皇帝的首肯能辦到麼?
別開玩笑了!
官當得大不大並不重要,關鍵是我要給皇帝治病,這就太過難爲人了……既如此,我幹嘛不等半年後,讓我女婿給我委派個好差事呢?
李孜省見張巒一臉平靜,似已不信任他,急忙又道:“來瞻,你到底是何心思?或者說,你想去哪個衙門?但凡你提出來,我都會盡力幫你爭取。”
“我……”
張巒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
張延齡連忙替父親作答:“李仙長,家父說,他生平有一志願,進翰林院混個最基本的差事,哪怕只是幫人修修書,增長下見聞,也是好的。”
“啊!?”
李孜省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張巒點頭不迭:“對對,我想進翰林院。”
李孜省皺眉不已,道:“這翰林院……從來不是什麼顯貴之所,以來瞻你正四品的官職,進了翰林院……高不成低不就啊。另外,雖然翰林院看起來是個清水衙門,無錢又無權,可真要進去……還是挺難的。”
張延齡心說,不難還不找你呢。
龐頃在旁解釋:“非進士出身的人,進到翰林院中,最多是做一些邊緣的差事,怕是配不上張先生這樣的大才。”
張巒拍着胸脯道:“龐先生實在太過擡舉我了,我就是個普通人,進翰林院乃我畢生夢想。我本身是要進北雍就學的,誰知道……中途出了那麼多事,現在想回去修習也不行,所以纔想着到翰林院……”
“來瞻,人往高處走,這是對的。”
李孜省打斷張巒的話,笑着道,“你有心進翰林院,讓自己在士林中聲名廣播,無可厚非。行,這件事,我答應下來了,但我可沒法保證會如你所願,只能說會全力幫你爭取。”
張巒喜出望外,趕緊拱手:“多謝。”
顯然張巒也沒想到李孜省真會表態幫忙。
不由想起之前出門來迎客時兒子交待過的話……現在李孜省覺得愧對於你,又要利用你,只要你提出個不是很過分且在他能力範圍內的事,他都會想方設法幫你完成。
如果你平時說要去翰林院,他非嘲笑你看不清形勢。
翰林院每隔三年纔會招收三個鼎甲進士外加二十多個遴選上來的庶吉士……有的年景還不選庶吉士……只有當過翰林纔有機會問鼎閣臣,但凡是在翰林院中深造過的朝官,出來後都是個頂個名聲顯赫。
換作吏治清明的弘治年間,想以監生的身份進翰林院,想都別想,大概也只有成化末年朝廷一片烏煙瘴氣的時候,纔有機會。
“來瞻,上次跟你說的事……”
李孜省先是答應了張巒提請,現在就輪到他提出自己的請求了。
張巒道:“已經在推算,有些許眉目了,明日就會將結果送到您府上。”
“好好好。”
李孜省非常高興,衝着張巒表明態度,“還是那句話,我維護你周全之心從無改變,這次的事或是我辦事不力,讓你受了委屈,但我會傾盡全力彌補。進翰林院……對他人來說不可能,但要是你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失望,請相信我的誠意!”
張巒神色波瀾不驚,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心中卻高呼,吾兒聖明。
……
……
“道爺,您不是說真的吧?幫張來瞻進翰林院?憑啥?您自己都沒機會進翰林院呢!”
剛出張府,龐頃就開始唱起了反調。
在張家他不好意思拂了李孜省的面子,但現在他卻不得不將這件事的困難程度跟李孜省說清楚,畢竟他自詡爲稱職的幕僚。
“我自己當然進不去,但來瞻不一樣。”
李孜省一臉淡然。
“哪裡不一樣了?都是生員出身,他不過就是掛了個監生之名,卻根本就沒進去讀幾天書……再就是多個東宮岳丈的名頭而已。”
龐頃不屑道。
李孜省卻道:“嘖嘖,你聽聽,你自己說出來都能感覺到我跟他之間大不一樣。其實你還落了一點,張來瞻乃清流文人出身,而我卻是個方士。讓他以太常寺少卿、監生的身份,做翰林編修,真的有那麼難?未必吧!”
……
……
徐瓊府宅。
這邊獲悉張巒被遷了太常寺少卿後,徐瓊瞬間心裡平衡了許多,畢竟張巒纔剛入朝,連個進士都沒考上,更別說像他這樣鼎甲出身的存在。朝廷直接就給授了個鴻臚寺卿的實缺,實在讓人心有不忿。
這天鴻臚寺少卿齊章登門拜訪。
“徐侍郎,您應該已知曉張鴻臚外遷之事了吧?”齊章問道。
“嗯。”
徐瓊點頭,“來瞻他初入官場,難在鴻臚寺卿的位子上施展才能,陛下調他去太常寺,想來也是希望他多接受歷練。”
齊章好奇地問道:“可這一切……究竟是爲何啊?”
徐瓊不答反問:“莫非你對此安排有疑慮?”
“我是說……您想啊,當日李侍郎宴請張鴻臚,禮遇有加,還特意請來禮部倪侍郎作陪……李侍郎對張鴻臚何等器重?
“這纔沒過幾天,張鴻臚就上疏參劾李侍郎,甚至將李侍郎的……左侍郎之位都給弄沒了。隨後張鴻臚就被外遷太常寺少卿,這簡直是……”
齊章顯然想不明白背後的訣竅。
前幾天還是稱兄道弟的好哥們兒,在朝中互幫互助,團結一致,說是同黨都毫不爲過,結果一扭頭就鬧掰了?
以李孜省的權勢,張巒真敢這麼幹,今後還不得倒大黴?
就算不宰了張巒,至少也讓他以後在朝中混不下去。
徐瓊顯然沒齊章那麼多心思,微笑以對:“來瞻參劾李銀臺,回頭自己也丟了官,這不很正常嗎?”
“所以說……”
齊章問道,“張鴻臚正是因爲參劾了李侍郎,遭到報復,才外遷太常寺?”
“可能吧。”
徐瓊聳聳肩道。
齊章嘆息一聲:“那就如外間所言,張鴻臚還真是敢作敢爲,實乃鐵骨錚錚的諫臣……先前表面上投靠李侍郎,假意逢迎,卻是在蒐集李侍郎賣官鬻爵的罪證,拿到後就挺身而出,不顧自身危險上疏彈劾,以維護朝綱,此等氣節可真少見。”
“你說什麼?”
徐瓊聽到齊章對張巒如此評價,不由大跌眼鏡。
心說一聲好傢伙。
張來瞻剛入朝,連本職工作還沒做好呢,就換來了錚臣名聲?
誰說李孜省是在賣官鬻爵的?
那你們會不會覺得,我這個通過李孜省提拔上來的吏部右侍郎,也是通過賄賂才得來的官位?
齊章道:“徐侍郎您或有不知,如今不但鴻臚寺內,就連六科中都有人議論此事,尤其是今天,很多人認爲張鴻臚仗義執言,爲朝廷維護綱紀法度,實爲仁臣典範,都在替他叫屈。甚至有人打算聯名上奏,爲他打抱不平。”
徐瓊皺眉,心想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別人不知道張來瞻,我作爲他“妹夫”,豈能不知道他什麼尿性?
就他?
還錚臣?
維護朝廷綱紀法度?
見鬼去吧!
“老爺,外面來客人了,似乎是李侍郎府上的人。”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下人的傳報。
徐瓊有些不耐煩:“哪個李侍郎?”
齊章趕緊起身:“莫……莫不是李……銀臺那邊派人來?”
“嘶。”
徐瓊猛吸了口涼氣,口中抱怨,“不會是爲來瞻的事而來吧?”
“誰知道呢?”
齊章笑着拱拱手,“在下就不多打擾了,告辭。要是有張鴻臚……應該稱呼張太常的消息,希望您能派人知會一聲,若有人聯名上奏替他求情,我們鴻臚寺不能坐視不理。”
徐瓊道:“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有人挑頭,你們就打算……”
齊章趕緊申辯:“沒有沒有,單純只是想爲張鴻臚說說情,希望從輕發落。朝堂上沒人敢與李侍郎爲敵。事情……也解釋不清。”
徐瓊心說,沒膽就沒膽,說什麼解釋不清?
誰不知道李孜省是什麼尿性?
現在你們真的敢幫張來瞻說話嗎?
別鬧了!
……
……
徐瓊不知不覺間,對張巒多了幾分敬佩,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卻有那麼點想法。
換作自己,他自問不能做到像張巒這般不顧後果。
可當他見到李孜省派來的代表,也就是李府大管家龐頃時,他的想法立即又有了變化。
“……徐大人,我家道爺吩咐,想幫張大人在翰林院謀個差事,級別不用太高,做個編修就行……這不是需要有翰林出身的朝官保舉,將此事提出來麼?而您現在有道爺撐腰,在吏部中已然是一言九鼎的存在,由您出面最合適。”
龐頃將他登門的目的和盤托出。
李孜省答應幫張巒謀個翰林院的官職,但也知曉這件事由他自己提出來不合適。
本來他跟張巒就在唱雙簧,要是自己出面,那不全露餡兒了?
徐瓊聞言皺眉不已:“李銀臺爲何要幫來瞻這個忙?這可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幫忙……”
本來徐瓊也以爲張巒跟李孜省間徹底鬧掰了,自己這頭還不知如何在李孜省那兒立處呢,指不定回頭一道調令過來,自己就去南京吏部當侍郎了,畢竟他也知道自己能進入中樞履職是靠了張巒跟李孜省的關係。
但現在……
龐頃笑道:“這不是嘛,張大人遷太常寺少卿事,並不在我家道爺的預想中,道爺覺得虧待了張大人,今日親自登門做了解釋,然後就……應承下了這麼件事。”
徐瓊一聽,瞬間感覺背後滿滿都是陰謀的味道。
“你是說,李銀臺在陛下諭旨下發後竟親自登張府門解釋?”
徐瓊臉上全都是不可思議之色。
李孜省是什麼人?
權傾朝野!
張巒參劾他,不過是平調太常寺少卿之職,李孜省竟親自登門解釋?
這事要不是龐大管家親口說出來,我徐某人打死都不會相信。
龐頃嘆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咱這位張大人乃一號人物呢?他既是太子的岳丈,又能相助道爺……做他人不能之事,道爺從來都禮賢下士,更別說是像張大人這樣的國士了。”
國士以惡參劾於我,我卻以善回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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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孜省這是有毛病吧?
徐瓊道:“秀才入翰林院,從無此先例,恐難以成事。就算有人舉薦,只怕也是貽笑大方。”
龐頃笑道:“這點您倒是不用太過擔心,想張大人爲朝廷撥亂反正,已贏得人心,此時遷太常寺少卿,必定會有人覺得對他不公。若有人提出讓他進翰林院修習,再有幾個人推波助瀾……到時道爺爲了彰顯他有容人之量,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徐瓊疑惑地問道:“非要這麼做嗎?”
“是的,必須如此!”
龐頃肯定的道,“這是道爺親口答應張大人的事,不做成,難免會顯得小家子氣。”
徐瓊感慨道:“真是一個敢提,一個敢應。”
龐頃聽完也不惱,只是在那兒笑,順帶道:“您也是性情中人啊!”
可不是麼?
不是性情中人,敢這麼評價李孜省?還是當着李孜省頭號幕僚的面?
徐瓊道:“此事是要有人提出來,但最好不是在下,需另覓他人。”
“哦!?”
龐頃一聽,徐瓊這是要公然拒絕?
不過他到底有腦子,當即問道:“何人比較合適?”
“來瞻還有一姻親,乃銀臺司經歷沈祿,由他提出來,到時我在背後幫襯一下,再有人爲此說說話,或就可以了。畢竟非進士入翰林院,還要授予編修之職,確實從無先例。”徐瓊提出解決方案。
這事不能由我來提。
我身爲吏部右侍郎,應該很清楚朝堂拔擢官員的規則纔對,我貿然提請,他人會覺得我有意壞規矩偏幫張來瞻,對我們的名聲都有損害。
但沈祿來提,那就合情合理了。
畢竟沈祿只是舉人出身,又不在吏部任職,不明白官員升遷的彎彎繞,情有可原。且就算朝中人指責他壞了規矩,他也可以說全是爲了仗義執言。
反正就算最後丟了官,沈祿那邊也沒多大損失,到時不管是李孜省還是張巒,都會幫他找補回來,而他徐瓊卻丟不起吏部右侍郎這樣的高官位置,畢竟朝廷正三品大員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他一旦下去了,再想回來就千難萬難。
龐頃思忖後點頭:“徐侍郎所見果然高明。那這事就這樣說定了,回頭有人提出此議,於部議時您要堅定站在支持張大人一邊。至於吏部李尚書,道爺也會提前打好招呼。”
一個吏部尚書,外加個吏部右侍郎,再有朝中頭號權臣加持,目的是爲了幫張巒進翰林院。
這配置可說相當豪華。
本來不可能的事,突然間就好像一切都可以做到順理成章。
徐瓊提醒:“此事非要有科道言官參與不可。”
龐頃笑道:“這點徐侍郎不必擔心,能打招呼的地方,一個都不會少。總歸這次的事情,一切都是朝中人自己提出……最後道爺只是爲了彰顯風度,體現他的高風亮節……同時也是爲了讓張大人不再影響到道爺辦事……纔會答應調來瞻去翰林院做個清貴的閒差……僅此而已。”
徐瓊驚訝地道:“李銀臺這是把所有後續發展路程都鋪設清楚了?”
“算是吧。”
龐頃拱拱手道,“跟徐侍郎您說話就是直接。其實張大人也很委屈,本來這件事與他無關,他參劾樑芳和韋眷,乃出自公義,誰知……唉!”
“所以說,是李銀臺自己要參劾自己?”徐瓊問道。
龐頃笑了笑道:“有些事不好明言,您自己明白就行。敝人先告辭,回頭還要去見其他人,就不叨擾您了。”
“請。”
徐瓊重重地吸了口氣。
瞬間感覺,張巒這是要踏入朝廷核心權力層的節奏。
李孜省這麼全心全意幫他,愛護他……
張巒還是太子的岳父,這背景……
不服都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