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內殿。
太醫院院使章淵,帶着院判鄭文貴、施欽,前來給朱見深診脈。
一番折騰下來,朱見深都等得不耐煩了,章淵還在跟二人商議着什麼,似不敢給皇帝一個準確的答覆。
“你們……”
朱見深實在看不下去,招呼幾人到近前,皺眉道,“有什麼話,不能當着朕的面說嗎?就說朕這病情可有好轉?”
章淵戰戰兢兢地道:“回……回陛下,一切……如常,未見有何變化!”
這時覃昌正好從殿外進來,見皇帝陰沉着臉,似乎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連忙問道:“至少陛下的病情沒加重吧?”
“這……”
章淵似乎聽出了覃昌話語中的暗示,連忙道,“是,病情並未加重,但也沒有明顯好轉的跡象。”
覃昌瞪了章淵一眼,責怪對方不識趣,然後湊到皇帝跟前道:“陛下,這是好事啊,奴婢聽說,這得了肝病之人,有很多都是長期不好也不壞,幾十年如一日,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病癒了,跟正常人一般無二。”
“是嗎?”
朱見深看向章淵問道。
章淵恭敬地回道:“覃公公所言屬實,有的人得了肝病就是這樣,只要一次緩解,就再無大礙,甚至終生都不會復發。”
“呼……”
朱見深聽到這兒稍微鬆了口氣,小聲嘀咕,“如此看來,李卿送的藥還是有些用處的……”
章淵一聽,趕緊望向覃昌,眼裡滿是疑惑:李孜省送藥了?送的什麼藥?什麼時候送的?我們怎麼不知道?
覃昌白了章淵一眼,意思是你別亂瞅,更別胡猜一氣,我跟你沒任何關係,李孜省送藥也與你們無關,該幹嘛幹嘛去。
“陛下,李仙師已在外恭候多時了。”
覃昌笑着通稟。
朱見深瞬間有了精神,喜形於色:“李卿來了嗎?怎不早點兒告訴朕?你們都下去吧……傳李卿進來。”
“是。”
覃昌擺擺手,意思是你們三個無能的慫包,趕緊滾蛋,別留在這裡丟人現眼。
章淵三人帶着極大的不甘,以及滿肚子的疑竇,退出了幹清宮。
李孜省很快就跟在覃昌身後進入內殿,來到了朱見深軟榻前。
“李卿,坐。凳子都提前給你備好了。”
朱見深笑着招呼。
李孜省匆匆行過禮,在皇帝跟前緩緩坐下。
朱見深笑道:“朕剛見過太醫院的人,你進來時也該見到了……他們說朕最近身子骨還算不錯。你的藥,起效果了啊。”
這話把李孜省給搞懵了。
我獻上的藥方不是他孃的房幃用藥嗎?來瞻也是這麼說的,咋到了你這裡,還成了治病救人的良藥了?
“愛卿你勞苦功高啊!”
朱見深發出褒獎。
李孜省急忙道:“這是臣應當做的,談不上功勞。”
朱見深轉變話題,問道:“朕先前讓你測天機,看看最近國運如何,可有着落啊?”
“臣正是因此而來。”
李孜省的話,讓朱見深不自覺地坐了起來。
連覃昌和不遠處侍奉的近侍曹潤都不由豎起了耳朵。
李大師終於又要發功了!
順利測算出天機後,李大師第一時間前來跟皇帝講述他的發現,我們聽到的乃是第一手秘辛……天機本不可泄露,我們有幸聽到,那是何等的榮幸?
“回陛下,臣推算出的結果,近來大明國運昌隆,朝堂一片安寧詳和。”李孜省恭敬地道。
朱見深聽到這兒,欣慰地點點頭:“好啊,太平無事再好不過……朕心甚慰!”
覃昌一怔,心說這就糊弄過去了?
先前的顧玒說的是有凶兆,皇帝很不高興,覺得顧玒是在刻意迎合,現在李孜省反過頭說好話,皇帝怎麼就不覺得他是在糊弄了?
李孜省嚴肅地道:“臣推算出,下月初將會有吉兆出現,是爲‘日生抱氣赤色鮮明’之異象,實乃彰顯陛下孝義的大好時機。陛下先前提出要爲太后娘娘上徽號,於此時進行最爲合適。”
朱見深瞬間來了興趣,笑着問道:“這都讓你算到了?若真如你所言,可真是國運昌隆的體現!覃昌,你說是不是啊?”
覃昌心想,你這麼問我,我能怎麼回答?當然是附和啦!
“正如陛下和李仙師所言,確是如此!”
覃昌笑着恭賀,“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乃上天賜予的吉兆,定是您秉承的孝道感天動地,才令上蒼開眼,降下福澤,陛下您必然龍體康泰,萬壽無疆。”
顯然覃昌知道,皇帝關心的並不是什麼凶兆吉兆,而是他自己的身體,一定要儘量把事情往皇帝健康這件事上展開聯想,皇帝才喜歡聽。
朱見深釋然點頭:“看來孝道果然是最基本的天道,無論何時何地,只有盡到孝心,才能與天地大道相契合。唉!之前朕對太子多有誤解啊。”
此話一出,覃昌有點懵。
皇帝怎麼就突然聯想到了太子身上,還對太子有如此高的褒獎呢?
隨即覃昌就懷疑,李孜省剛纔那番言辭,不會是故意引誘我後邊這番話,爲陛下肯定太子的孝道作鋪墊吧?若不然,他爲什麼不提別的,單就提下個月給皇太后上徽號之事?
“李卿。”
朱見深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這次的事情,朕重重有賞,朕將讓你以禮部尚書之身主持儀式。”
“謝陛下。”
李孜省趕緊從座位上起來,跪下向皇帝磕頭謝恩。
覃昌聽了越發彆扭。
先前君臣間才鬧出不愉快,皇帝爲此還懲罰了李孜省,現在就……冰釋前嫌了?
李孜省的禮部左侍郎加銜才下了沒兩天,馬上就要晉爲禮部尚書?
雖然都是寄祿官,但掛上禮部尚書銜,地位能跟以前一樣嗎?以後別人再見到李孜省,就要稱呼他爲李尚書了,權勢之盛恐怕更勝從前!
朱見深心情很好,留李孜省一起吃午飯。
桌上都是一些相對清淡的食物,不過也有鹿血羹、銀耳湯、燕窩粥等物,畢竟最近朱見深“操勞過度”,需要補充點有營養的東西,不然體力跟不上晚間的消耗。
“陛下,臣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席間李孜省突然挑起話題。
朱見深停下筷子,好奇地問道:“李卿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朕從沒把你當外人,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李孜省微微一怔,這話聽起來怎那麼熟悉?
我平常跟張巒套近乎的時候,也是用的這套話術,難道我是從您這裡耳濡目染學回去的?
“陛下,先前鴻臚寺卿張巒參劾微臣之事……”李孜省顯得很爲難,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似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
朱見深笑道:“朕已經責罰他,也讓人訓斥過了,又將其調去太常寺任少卿……你覺得懲罰力度還不夠嗎?”
“不不不,臣覺得,這樣的懲罰未免有些過重了。”李孜省恭敬地道,“臣認爲,如今天道昌隆,在於朝堂中正和諧,一切以大義爲先。若臣所行之事本就不妥,張巒因參劾被罰,未免有損天道根基,反倒不美。”
“哦?”
朱見深蹙眉沉思,似乎被李孜省說動了。
如果李孜省直接爲張巒求情,朱見深非但不會同意,還覺得背後有什麼貓膩。
碰巧今天李孜省提到孝義乃天道,又提到天道不可違,這會兒再以正天道爲名,替張巒求情,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你看看,我是在幫張巒說情嗎?
我分明是在幫皇帝您維護天道法度,爲您的江山社稷着想。
我自己受了委屈算什麼?
忠心可昭日月!
“罰都罰了,難道讓朕朝令夕改?”
朱見深隨口說了一句,大概意思是,這點天道缺損算不了什麼,就算朕要改變態度也等過些日子。
李孜省道:“臣聽聞,張巒在彈劾微臣之事上贏得了人心,而人心向背則關乎社稷安定,更關乎天道虧盈。總而言之,不可逆天而行。”
朱見深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聽你這一說,好像還真是,朕不能違揹人心,否者或真對天道有損。”
李孜省笑道:“臣聽說,有人保舉張巒入翰林院,說不妨讓其進修一番,好好做學問,增長見聞,且聽聞他在修書上頗有造詣,臣是這麼想的,不如讓他安心在翰林院……爲陛下您……修書?”
“哦?”
朱見深微微皺眉。
覃昌在旁笑道:“李仙師,這修書哪兒都能修,爲何非要進翰林院呢?再說翰林院一般人可進不去,你應該比誰都明白吧?”
李孜省道:“覃公公,您這話說得對也不對,爲陛下修書自然要到正規場合,且張巒先前贏得名聲,陛下已懲戒過了,調他進翰林院算是對他的一種鼓勵和褒獎,如此陛下既全了朝廷法度,又爲朝廷留住了人才,更堵住心懷不軌者的悠悠之口,彰顯天道人心,難道不應成全嗎?”
覃昌不由苦笑。
你李孜省的歪理可真多,看樣子你是誠心讓張巒進翰林院,是吧?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跟張來瞻間有着秘密往來,我那大侄子早把你們之間的那點兒勾當告訴我了。
朱見深聽完後深感滿意,笑道:“李卿啊,朕沒想到,這麼一件小事你都掛在心上。張巒參劾你,你不但既往不咎,還爲他着想……不對,應該是爲朕着想。朕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那就讓他進翰林院吧。”
覃昌爲難道:“陛下,安排張巒進翰林院不是不可以,但他一個正四品京官,進翰林院的話……不好安排。再者,這翰林院的官……都很清貴……”
“有什麼不行的?”
朱見深倔脾氣上來了,覃昌越反對他越要堅持自己的看法,不過是做局部微調就行了,“正四品京官去翰林院,是有些問題……既如此就降兩級任用吧,給他個六品翰苑官……侍讀、侍講不合適,那就賜從六品史館修撰便是。正好讓他修撰書籍,朕還等着看他寫的後續話本呢。”
覃昌一聽,頓時覺得李孜省這是把皇帝的心思全都算準了。
寫話本……
史館修撰……
這不正好搭上了嗎?
……
……
李孜省吃過午飯就出宮去了,皇帝還安排覃昌相送。
“李仙師,您可真是高風亮節,大肚能容人,那位張大人如此得罪您,您非但既往不咎,還幫他謀求翰林院的差事,這要是說出去,那絕對是一等一的美談。”
覃昌還不忘恭維兩句。
但言語中其實帶着幾分試探和挖苦。
李孜省笑道:“覃公公說錯了,在下乃是爲了維繫天道平穩,具體緣由,已在陛下面前講得一清二楚,切不可誤會。”
“呵呵。”
覃昌微微一笑,笑容中帶着幾分奚落。
“倒是覃公公,你對張來瞻入翰林院之事,似有些排斥,莫不是與他有何過節?”李孜省氣定神閒問道。
“咱家與他並無往來,談何過節?”覃昌勃然變色。
李孜省道:“聽說張來瞻入京途中,尚只是個監生,錦衣衛就派了一名姓覃的百戶前去沿途護送,也不知背後有何情由。難道那時覃公公就知道有這號人了?”
“你……”
覃昌頓時語塞。
覃雲被派去護送張巒一家入京,還真不是他安排的,但覃雲回京後,自己倒是已幾次找覃雲問過張家的情況。
李孜省這分明是在暗示他,你背後針對張巒那點小動作,別以爲我不清楚。
就算我跟張來瞻穿一條褲子的,與你姓覃的何干?
別沒事找事。
……
……
張巒當日前去太常寺報到。
本來他打算點個卯就走,因爲太常寺少卿在他看來更像是個寄祿官,這衙門有沒有實際職務都一樣,反正是負責祭祀、禮樂等閒散事務,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什麼差事委派給他。
可當他到了太常寺,卻正好見到如今太常寺的掌舵人鄧常恩,似專門等他一樣。
“張大人,久仰大名。”
鄧常恩上去就對張巒一通恭維,“如今朝堂上下,無人不稱頌張大人您的忠直,還有人說您乃千古第一錚臣,皆以您爲楷模。您能到太常寺來任職,榮幸之至,滿寺上下都等着您指點……”
張巒面對這麼個熱情的上司,尷尬無比,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我……我沒什麼值得大家學的……我入朝沒多久,又不懂規矩,實在是不值一提。”張巒只好以謙虛的口吻道。
鄧常恩道:“正因爲您的無畏,纔有今日朝堂的清明。不過您在太常寺內可要小心些,這次您參劾的人中,就有咱太常寺的人,您知道您接替了誰的位置吧?”
張巒搖搖頭。
他的確不知道,甚至連這衙門裡有什麼官職,他都不清楚,更別說是這些官職是什麼人在那兒佔着。
鄧常恩身後一人笑道:“乃顧玒顧少卿。”
“誰?”
張巒雖然並非第一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卻沒什麼印象,只隱約記得兒子曾跟他提過,但現在全忘乾淨了。
說話者正是上林苑監丞艾愈,他又笑着重複一遍:“乃顧玒啊。”
鄧常恩道:“張大人,爲你引介一下,他叫艾愈,平時上林苑監那邊有什麼事,都是他在打理,以後你們能經常碰到。張大人,今天難得親臨,貧道這邊擺下酒宴,請了同僚一起過去,可否賞個臉?”
“我……”
張巒這會兒也很爲難。
他在想,我這是應該說去呢還是說不去?
去了,我這個跟李孜省同一條船上的人,是不是應該小心戒備鄧常恩對我不利?
要是我不去,我以後還要在太常寺混呢,若頂頭上司天天給我穿小鞋,我這官還當不當了?
艾愈近前笑道:“張大人,我等都仰慕你的爲人,也想多跟你學習交流一下,請務必給我們一個機會。”
鄧常恩道:“張大人不要誤會,太常寺這邊的人跟李孜省和樑芳沒直接關聯,今天宴請純粹是爲一敘同僚之誼。”
“那……行吧。”
張巒還是很尷尬,但也盛情難卻。
上司要請自己吃飯,自己還能拒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