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
朱見深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閉目養神。
最近連續多日看話本,把他累得夠嗆。
不過身體是疲乏了,但精神上卻非常滿足,仰躺在那兒閉着眼好似睡着了,臉上都自然而然帶着滿足的笑容。
“陛下,李仙師剛剛來過。”
覃昌近前小聲道。
朱見深閉着眼隨口問道:“他來作甚?還在外面候着嗎?”
覃昌道:“送了一件東西,隨即就走了。”
“何物啊?”
朱見深也不由提起幾分興趣,睜開眼看向覃昌。
“乃是一張藥方,說是服用湯藥後能強身健體。”
覃昌說着,把列着藥方的紙條呈遞到了朱見深面前。
朱見深瞥了一眼,嘆道:“難得啊,李卿到現在,猶自惦記朕的身子骨,不過還是讓他放寬心吧,最近朕感覺好了許多,似乎已經走出陰霾了。”
覃昌心說,您可真行,當初說跟萬貴妃同生共死,現在人死不過才兩個月,您就已經徹底走出來了?
真情呢?
不是說能驚天動地嗎?
“對了,你剛纔說這藥方是治什麼的?”
朱見深又問。
覃昌恭敬道:“沒細說,只說能強身健體,乃是李仙師通過訪問名醫所得。這藥方中所列基本上都是很常見的藥材,既無毒性,也不是剛猛之藥,只說湊在一起能起到很好的保護身體的作用。”
“是嗎?”
朱見深顯得不太相信。
一副全都採用平平常常的藥材,湊一塊兒煎煮就想讓朕強身健體?你還不如直接給我獻仙丹呢。
覃昌笑着道:“李仙師在拿到藥方後,專門去找太醫院的人問過,確定沒有任何問題,還特意找人測試,確實……大有功效。”
朱見深有所觸動,點頭道:“爲了朕的病,他是一點兒都沒敢馬虎……嗯,這很好。既然如此,那就去御藥房抓藥,朕且試試。”
覃昌再次詢問皇帝的意見:“真的不用找人問詢一下麼?或者咱再找人試試藥!”
朱見深擺擺手:“若李卿有心害朕,直接就獻藥了,上什麼藥方?能上藥方說明經得起查,這時候連太醫院的人都不敢輕易爲朕開方換藥,李卿如此做,說明他有擔當……這關頭朕還懷疑他,莫非是故意跟自己的身體過意不去嗎?”
聽完皇帝的話,覃昌大受震撼。
原來皇帝也知道太醫院的那羣庸醫不靠譜,爲了怕擔責,竟連開給皇帝開的藥都是一成不變的。
明明有些藥已經沒有效果了,但就是堅持不換藥方,甚至還不停藥。
覃昌心說,難怪陛下會把張巒晉升爲鴻臚寺卿,這準備工作……真是到位啊。
“還有一件事。”
覃昌道。
“說。”
朱見深繼續閉上眼睛養神。
覃昌恭謹道:“鴻臚寺卿張巒,聯名天方國使節阿力,參劾提舉廣州市舶司中官韋眷,並參劾御馬監太監樑芳爲非作歹,扣押和冒認他國使臣的貢品,私藏不說,還利用其權勢偷運到京,試圖陷害朝廷忠良。”
“誰!?”
朱見深聽完後面一系列指控,這纔想起來,自己壓根兒沒聽清到底是誰參劾的。
本來誰參劾誰,這在朝中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朱見深卻不知誰有這麼大的膽量,居然把矛頭對準樑芳。
覃昌道:“乃鴻臚寺卿張巒。”
“他……”
朱見深聽到這兒,不由啞然失笑。
自己的親家公,只是個文弱書生,但看起來好像跟個傻逼一樣,剛登上高位就這麼耿着脖子往前撞,是不是有點太二了?
覃昌試探地道:“天方國的使臣,據說是個什麼王子,來大明已有半年以上時間,是從廣州專程來京告御狀的,可惜之前一直碰壁。”
“可不是麼,呵呵,也不看他告的都是誰……這種案子會有人接?”朱見深似乎很清楚朝廷的形勢。
誰都不會爲了個番邦使節,去得罪朝中大佬。
哪怕是韋眷,也不是平常人敢招惹的,誰讓其背後有樑芳撐腰呢?
覃昌道:“這不是剛好就有了嗎?”
朱見深睜開眼,皺眉思考後,疑惑地問道:“他是真不懂呢,還是故意裝糊塗?”
覃昌馬上明白皇帝的意思,問道:“陛下,您是說張鴻臚是在裝樣子,故意參劾,想要出風頭?”
“上次貢品案,是否也牽扯到了他?”
朱見深繼續問道。
覃昌恭敬回答:“是,有人借彭閣老家公子之手,送了他一方黃珊瑚,後其通過覃吉送到了東宮,由太子呈到陛下您面前。”
“這說明……”
朱見深略一思索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他並沒有冤枉樑芳和韋眷,這事就是他們在背後搞鬼。”
這下覃昌不好隨便接話了。
皇帝可以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做出合理的推測,但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卻不能。
“派人查查吧。”
朱見深繼續閉目養神,“他好不容易爬上高位,若什麼事都不做,也的確容易遭人非議,若事情屬實,樑芳那邊暫時不必動,先把韋眷給撤換了……”
覃昌一聽更爲驚訝。
看起來……張巒此舉,算是正好趁了皇帝的心意,皇帝這是打算拿韋眷開刀啊。
……
……
端敬殿內。
朱祐樘當天回去得很早,一回去就趕緊拉着張玗的纖手,把白天自己經歷的事情,事無鉅細講述出來,生怕妻子不知道他這一天都做過什麼,以及擔心妻子不瞭解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我去幹清宮給父皇請過安了,父皇正在病中,似乎是感染了風寒。聽幹清宮輪值的人說,父皇似乎是兩種病交織在一起,我也不知具體是什麼意思,我進去後只是見了父皇一面,父皇沒跟我說幾句話,我就出來了。”
張玗問道:“那你失望嗎?”
朱祐樘咧嘴一笑,搖搖頭道:“不會,以前我都沒機會見父皇,就是今年才見得稍微多了一些,去請安也能見到父皇本人了。以前父皇可是很少跟我說話的。”
張玗突然想到弟弟曾跟他形容過,自己的丈夫以前在這個家裡過得有多憋屈,便對丈夫多出了幾分憐憫。
至少在老張家,家庭氛圍還是不錯的,無論鬧出什麼事,上下都是一條心,一致對外。
張玗笑着問道:“那你現在很開心囉?”
“父皇病了,我怎會開心呢?”
朱祐樘低下頭道,“但我又覺得幫不上什麼忙。父皇整日爲國事操勞,我很想替他分憂,卻又不知該怎麼做纔好。”
張玗連忙勸阻:“你千萬別逞能,國事上你越想去爲父皇分憂,結果卻只會越適得其反。”
“爲什麼?”
朱祐樘一臉不解。
張玗好奇地反問:“難道你就沒想過深層次的事情嗎?比如說,父皇對你的戒備心?還有,朝中大臣對你的態度?再或是……現在有奸邪之徒想要針對你?”
朱祐樘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你是想說,我越想爲父皇做事,就越容易被壞人所趁嗎?”
“不是。”
張玗無奈搖頭。
她發現,自己這個丈夫看起來什麼都好,也具備足夠的身份和地位,但唯獨在爲人處世的經驗上,近乎是一張白紙。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丈夫很純真,從她的角度來說,她希望丈夫對自己一心一意,還有就是沒被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污濁腌臢事給荼毒。
“我一時間也說不明白。”
張玗惋惜地道,“如果能時常見到二弟延齡就好了,他懂得多。”
朱祐樘也有些遺憾:“可惜延齡不能入宮……不過我聽說,你父親已是鴻臚寺卿,不知他以後是否有機會到文華殿呢?”
“可以嗎?”
張玗也很想與外界溝通,尤其是跟家人。
雖然是張家嫁出去的姑娘,但張玗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在東宮跟個受氣包差不多,丈夫在宮裡完全無法爭取什麼,而值得她相信的人,並不是什麼覃吉、蔣琮或是東宮那幫講官,她只相信父親和弟弟。
心裡天然向着孃家人。
朱祐樘也有些疑惑:“我不太清楚,可能只有翰林院的人,才能經常到文華殿來吧。”
張玗建議:“那想辦法讓我父親到翰林院做官不好嗎?”
“難度很大。”
朱祐樘把他了解的情況和盤托出,“雖然翰林院內也有生員或者監生出身的人,但他們只能從事編纂書籍等事務,想要升到編修以上,就必須是一甲進士出身,或是庶吉士出身,而你父親……連舉人都不是,想要通過翰林院到文華殿充任講官,不太容易。”
張玗問道:“你是太子也不行嗎?”
朱祐樘這次堅決搖頭:“就算我是太子,說話也不好使,這件事必須要有父皇點頭纔可。我也不敢問。”
張玗倒沒有責怪丈夫不作爲,點頭道:“是啊,隨便拿這種事去問父皇,他老人家一定以爲,你有私心。那隻能讓覃老伴有時間多出宮,找一下家父或者延齡。”
“這也不行。”
朱祐樘繼續搖頭,“玗兒,你或有不知,最近老伴被樑芳威脅過了,他出入宮門都要非常小心。我想過了,如果以後再有事,只能讓蔣琮出宮去,他跟樑芳之間沒什麼過節,不至於惹禍上身。”
張玗問道:“蔣琮值得信任嗎?”
朱祐樘想了想,有些茫然:“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以前我覺得人與人相處只需保持友善即可,我以真心待人,他人自然也會以真心待我,但今年以來,尤其是在跟你成婚後,好像很多觀念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我似乎是要防備身邊每一個人。當然,除了你,還有你父親、你弟弟……”
張玗白了丈夫一眼,道:“你不用特意補充後面的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古人早就總結出來的經驗。”
朱祐樘驚奇地問道:“玗兒,我覺得你說的話好有道理……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是從《古今賢文》上學的,你沒讀過嗎?”張玗問道。
朱祐樘又搖頭。
張玗突然覺得丈夫有些可憐,好像知識和訊息的獲取都太過單一了。
別人教給他什麼,他才能學什麼,而別人教的又是精心修飾後餵給他的,以至於丈夫從出生到現在,連學知識都是被人刻意引導,以至對於外間的險惡和是是非非,全都是那麼茫然無知。
“那就讓蔣琮去吧,延齡看人很準的,只要讓他把人看上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是否值得信任,以及以後是否可堪重用。”
張玗也學着跟那些授予丈夫學問的人一樣,去給丈夫灌輸一些她認可的觀點,就跟洗腦差不多。
“好,那就讓延齡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