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四,張氏藥鋪。
當天出現了醫鬧,有人帶了一羣人,聯同地方上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無知羣衆,圍攏在藥鋪周邊,即便掌櫃一再解釋藥鋪如今只照方抓藥,不再給人問診,也解釋了藥材都是正規渠道購買,仍被人糾纏不休。
畢竟張巒剛入仕途,鴻臚寺本身也不是什麼執法機構,就算驚動官府,但有勢力提前發出警告,導致兵馬司和順天府、大興縣衙門都不敢深究,只是派人前來查看情況,隨後人就全部撤走了。
坐鎮藥鋪的宋掌櫃非常頭疼,但眼下他聯繫不上張家人,只能苦苦應付。
而在距離藥鋪一街之隔的一處茶舍內,彭勉敷正在給韋興遞上他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一沓面值五十貫的大明寶鈔。
韋興光看着就很上火,皺眉道:“你這禮物,看起來與衆不同,你就不能換點兒有份量的送上?”
彭勉敷苦着臉道:“如今家父在家養病,光是請大夫和買藥開銷就無比巨大,實在難以支撐。只能靠一點小本經營謀求財貨,等將來賺了銀子,一定給您補份大的。”
韋興聽到這兒,也就將寶鈔揣入懷中。
反正是不義之財,得一點是一點,雖然成化末年大明寶鈔貶值很厲害,五十貫的寶鈔怕只能換五十文到一百文……大概相當於其面值的五百分之一到千分之一之間……就這還要看寶鈔的新舊。
看在彭勉敷給的寶鈔基本是新鈔的份兒,他也就懶得計較了。
彭勉敷笑道:“此番有公公您相助,辦事牢靠多了,上次就連兵馬司的人都不識擡舉,竟從中攪渾水。可恨可惱!”
韋興道:“彭大少,這官府中人素來最懂規矩,令尊朝中地位再高,那到底是流官,一旦去職就風光不再。而人家張氏可是東宮太子姻親,未來的國丈、國舅之家,孰輕孰重人家能拎不清?也就是咱家出於義憤纔會出手幫你。”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也就是樑公公讓我針對張氏,打壓張巒神醫的名頭,不然我才懶得搭理你。
這也是爲什麼我不計較你就給了我這麼一堆近乎廢紙的寶鈔當做隨禮的重要原因。
真要請我辦事,就算這個量再加上十倍,我都懶得理會。
“大少爺。”
正說着話,一名彭家家僕從藥鋪那邊一路小跑過來,滿臉均是激動之色,“咱們的人已經衝進去鬧騰了,一羣旁觀者起鬨,現在正在打砸張家藥鋪,連同裡面那些貴重的藥材都被哄搶一空。”
“哈哈哈……”
彭勉敷大笑出聲,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對韋興拱手道,“韋公公,這件事,旁人應該不會聯想到我彭家吧?”
韋興笑嘻嘻地道:“彭大少,你既當了惡人,做了壞事,還怕被人知道不成?”
彭勉敷嘆道:“怎麼說也要維持家父在儒林一貫以之的好名聲……若是被人知曉我彭家跟張家過意不去,始終不太好。”
彭家僕人又補充道:“大少爺,剛纔在藥鋪門口,還見到了王家人。”
“哪個王家?”
彭勉敷追問。
“就是……外戚王家。”
彭家僕人趕忙回道。
彭勉敷不由望向韋興,眼神中有詢問之意。
韋興皺眉不已:“你是說,皇后孃家人也出現在了藥鋪門前?”
“是啊。”
僕人並不認識韋興,只當是自家少爺的朋友,直言不諱,“好像是瑞安伯長子,身邊帶了兩個人,看到現場混亂的情況後就離開了。我們不認識,但有人認出來了,還有人猜測,這生意王家是否有乾股。”
韋興眉頭一皺,板起臉來,冷冰冰地問道:“就這還能惹到皇后孃家人?沒提前調查清楚麼?”
之所以故意擺出這副臭臉色,其實是韋興在對彭勉敷施壓……你看看,都惹到皇后家族了,那可是名義上大明後宮的女主人,如此一來你先前給的價碼就不夠了。
得加錢!
彭勉敷卻不屑一顧:“不就是外戚王家嗎?王皇后又不受寵,莫說瑞安伯長子只是個紈絝大少,就算是瑞安伯本人親臨,也不用太過當回事。”
韋興瞥了彭勉敷一眼,揶揄道:“彭大少,你真是癩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京師勳戚,在你眼裡竟一文不值?”
“不不不,惹了麻煩,在下自會想辦法解決。但瑞安伯一家肯定跟這樁生意無關,您放心就好,這事,在下自會找人擺平。”
……
……
彭勉敷打發走悻悻然的韋興,還覺得自己本事見漲,居然隨口糊弄幾下就省了一筆大錢。
他顧不上留在這兒欣賞戰果,帶着輕鬆愉悅兼得意的心情,乘坐馬車回家,下馬車時三步變作兩步,近乎是蹦蹦跳跳進入家門,心中的志得意滿溢於言表。
“去何處了?”
彭勉敷剛在堂屋坐下,連口大氣都沒顧得上喘,就見到老父親彭華出現在眼前。
他急忙起身上前相扶。
“父親不是在後院養病嗎?怎突然出來了?這要是有賓客臨門,看到您這樣,不就什麼都穿幫了?”
彭勉敷提醒老父親,咱裝病就裝到底,你這樣我很難做好不好?
彭華皺眉:“問你話,沒聽到嗎?”
彭勉敷一看彭華嚴肅的臉色,就知道一些事瞞不住,隨即將韋興出面幫自己,派人去張氏藥鋪鬧事,甚至打砸搶的情況說了出來。
“從你口中,我只聽到你的傲慢無禮……哼,看來你連最基本爲人處世的道理都不明白。”彭華搖頭,以失望的口吻道。
“父親,您這是怪孩兒行事不顧後果嗎?這次可是韋公公主動上門來說他可以找人相助……姓張的得罪了韋公公還有樑公公,純屬咎由自取。”
彭勉敷一臉不服地說道,“有這二位朝中頂級大佬相助,咱還需要怕誰麼?”
彭華臉上帶着幾分失望之色:“唉,你被人當槍使還不自知,竟沾沾自喜……你以爲太子如今不得勢,太子的姻親就可以被人隨意拿捏?”
“不然呢?”
彭勉敷扁扁嘴道,“韋公公都出手了,不正代表張家不得人心麼?此時不趁機大打落水狗,更待何時?”
彭華問道:“那你就沒想過,爲什麼韋興不親自動手,偏偏要找上你,讓你來出這個風頭?”
“我……”
彭勉敷一時語塞。
彭華厲聲喝斥:“如今朝中上下最爲人矚目之事,明面上看是太子在文華殿聽政,但實際上乃陛下龍體安危……爲何在此時,樑芳和韋興突然決定對張巒動手?或跟陛下病情日益嚴重有關。”
彭勉敷嗤之以鼻:“爹,你不會真以爲張巒會給人治病吧?那人根本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神棍!要是他真有本事,陛下早安排他進太醫院了。”
彭華一臉氣惱,似乎都不想跟兒子講道理了,因爲就算講了眼前這偏執的兒子也聽不進去,更聽不懂。
“你說曾有人在藥鋪門前見到皇后王氏家族之人,到底是怎生回事?”彭華又問。
彭勉敷道:“是老九看到的,他說乃瑞安伯之子親臨,具體是因何去哪兒,沒人知曉。我敢確定,王家跟這藥鋪真的沒什麼關聯,父親實在不必杞人憂天……怕得罪這個,又怕得罪那個,咱就徹底沒法在朝中立足了。”
“你啊你……”
彭華指了指兒子,整個人都無語了。
但他還是沒有過多評價,站起來就往內院走。
“父親您想退出朝堂,但孩兒卻不願彭家就此埋沒……想您多少年寒窗苦讀才考取功名,又經過多少年磨礪才能位列宰輔,輕易就選擇放棄,難道不讓家人和追隨您的人寒心嗎?無論如何,這京師都該有我彭家一席之地。就算您再瞧不上眼,兒做這一切也是爲了彭家,絕無私心。”
彭勉敷越說眼睛越明亮,昂首挺胸顯得一副大義凌然的樣子。
彭華轉過頭,怒不可遏喝斥:“你先把張家開藥鋪的目的搞清楚再來跟我說這些話!”
彭勉敷扁扁嘴,不屑一顧道:“姓張的開藥鋪還不是爲了賺錢?剛當官就想撈銀子……爲官者營商能有什麼好鳥?”
言語間他似乎把彭家自己人也給罵上了。
彭華怒道:“你是真不知朝堂險惡哪!張來瞻入朝沒幾天,就敢上疏參劾樑芳和韋眷,爲父今日剛剛聽說,張來瞻連舉薦他的李孜省都一併參劾了!如果他當官只是爲了那三瓜倆棗,敢如此冒頭?連小命都不要了麼?
“一個能把自己女兒嫁到東宮,將來貴爲國丈之人,如今這般高調行事,你竟覺得他只是個蠅營狗苟的小人?自己被人利用尚且不知,還有臉在這兒高談闊論?哼,中書舍人這差事你不用當了,回國子監多學幾年吧!”
“父親,您……”
彭勉敷聽到這兒,差點兒犯渾就要衝上前去一把抓住老父親的衣領質問。
他甚至沒聽進去彭華先前那番對張巒動機剖析的言論。
因爲他心中早就把張巒認定爲一個只想着賺錢,甚至不惜跟他大打出手,毫無私德可言的小人。
……
……
張府。
瑞安伯王源的長子,現年不過二十歲的王橋,帶着弟弟王欄前來拜訪張家人。
“他們來此作甚?”
張巒當天沒出門,他不敢去公廨應卯,剛參劾完李孜省,還想知道兒子對此如何評價,以至於一下午都貓在家裡等音信兒。
張延齡道:“哦,之前他就來見過我和大哥,我說讓他找機會看看咱藥鋪的經營情況,剛纔藥鋪那邊出事,聽說他也在場,應該是看完熱鬧纔來的。”
張巒黑着臉道:“嗨,你瞧瞧,這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罷了,小輩來訪,你且去見,我不見客。”
“爲啥不見?以後咱跟王家少不得往來。至少王家人在京師勳貴中還是很低調的,有些事咱可以互相仰仗一下。”
張延齡這話倒也沒有虛言。
從成化朝到弘治朝,幾家得勢的外戚中,王家算是最老實的那個。
相比而言,萬家、周家和張家,都是滿地整幺蛾子的主兒,當然也跟王皇后爲人低調有關,哪怕是在弘治朝時期王皇后也得到了皇帝朱佑樘的尊重,王家人仍舊沒有誰主動跳出來作妖,行事異常低調。
張巒道:“我都是鴻臚寺卿了,若瑞安伯親自來訪,我出面見見倒也無妨,他兒子來算幾個意思?讓你去你就去,別煩我了!”
“行吧!”
張延齡笑着道,“爹,您是辦大事的,我哪裡敢勞煩您大駕?我這就去接待賓客……哦,對了爹,以後咱兩家人往來會很多,也可能……會通過別的方式加緊咱兩家的聯繫。”
“啥方式?”
“聯姻啊……聽說瑞安伯有個妹妹,新寡不久,長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你大可納回來當小妾。”
“臭小子,少拿你爹我開涮。這種事你也能言笑?”
張巒鼻子都快氣歪了。
不過小兒子所說之事,他不是沒想過……那就是趁着自己有權有勢,趕緊納兩房美妾回來撐門面。
可惜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現在連兒子都知道他這個當爹的某些方面能力不行,所以這是他的一大隱憂。
“爲父聽了你的建議去參劾李孜省,到現在還惴惴不安……要是李孜省故意讓我出面參劾,方便他對我下狠手,那我可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怕是以後在京城官場混不下去了。”
“前怕狼後怕虎可不行……再說了,誰說參劾李孜省是我的主意,不是李孜省自己提出來的嗎?爹,其實就算咱不跟王家走動,他們也會主動跟我們親近的,畢竟咱纔是以後外戚的扛把子。”
這點張延齡倒沒說錯。
歷史上王橋在妻子過世後,就娶了張延齡堂叔也就是張巒另外一個堂弟張嶽的女兒,而當時張嶽已靠張家的勢力得到了個寄祿的錦衣衛指揮使的官位。
當時老張家如日中天,張巒是不可能把自家女兒嫁過去當繼娶的,這樁聯姻可以認爲是王、張兩家的一場變相聯姻。
張延齡也不理會正在那兒進行反思和檢討的張巒,出門去見王橋和王欄兩兄弟了。
……
……
王橋和王欄被請到張家前院的花廳。
王橋十六七的年歲,剛成婚不久,娶的是宜興公主的長女,而宜興公主乃成化帝的親妹妹。
這年頭男人成家立室後,會變得成熟不少,但面對張延齡時,王橋依然很疑惑,搞不明白爲什麼張家只讓個半大的小子出來迎接自己。
“兩位,讓你們見笑了……本說打算讓你們看看我們張家開藥鋪的成功經驗,以後合夥開個分號,大家一起賺錢什麼的,誰知今天就讓你們看笑話了。”
張延齡就像個場面人一般,上來就先表達了歉意。
王橋倒也沒說什麼,旁邊十四五歲的王欄道:“沒什麼啊,我看到像是有人故意找茬,應派人調查一下他們是什麼背景。官府的人去了他們都不怵,一點兒不像是平頭百姓,說他們是患者……沒人會信。”
張延齡對這小子敏銳的嗅覺倒是有幾分刮目相看,笑道:“王公子竟能看出這些名堂來?”
王欄正要再說點兒什麼,卻被兄長王橋伸手打斷,歉意道:“我弟弟說話沒分寸,二公子你別見怪。”
“真沒什麼……其實王二公子你所見也是我們能見到的,恐怕這回屬於是槍打出頭鳥,有人看我們張家生意做得好,就跳出來鬧事。這種現象,在京師大概很常見吧?”
張延齡似乎絲毫也不介意,就像藥鋪生意是別人家開的,一場打砸搶的事件結束後,損失也是別人家的一樣。
王橋感同身受般,點頭後又搖頭:“其實京城許多營生跟地方上大差不差,天子腳下看起來處處講理,但真要講理的時候卻沒人肯聽了。”
張延齡笑了笑。
他知道王橋這是想起當初王家被人告侵佔民田,最後不得不退出全部田地,還搭上不少自家肥沃良田的慘痛過往。
本身那些土地其實是王家人自己掏錢購買的,就爲了一個“侵佔民田”的莫須有罪名,非但損失大筆銀錢,還要靠出讓田地賠禮道歉,讓王家自那以後一蹶不振。
張延齡心想,這兩兄弟看起來與我尚有隔閡,並不能做到推心置腹,但他們本性卻很善良。
大概是從未沒體會過權勢帶來的刺激,一直都夾着尾巴做人所致吧。
張延齡笑道:“兩位,我這裡倒有個新的生意,不用投什麼本錢,甚至不用太過擔心被人上門搗亂……簡簡單單一樁生意,不知兩位可有興趣一起做?”
“什麼?”
王橋一臉不解。
你們家都這樣了,開個藥鋪都被人砸了招牌,你居然還想做別的生意?還要拉我們入夥?
張延齡笑道:“其實我是想開個書場……以前家父寫了幾個話本,找人講了效果不錯,京城這地兒閒散人等衆多,卻沒見幾個供人消遣的場所,這門生意應該很好做纔對。”
王欄聽到此話,顯得很興奮,或是少年心性,趕忙望向王橋:“大兄,我覺得二公子所言在理,不如我們搭一夥,一起開個書場如何?”
王橋到底已非不諳世事的年齡,搖頭道:“此事尚待商榷。”
“王二公子,你是想聽說書,是吧?”
張延齡笑着問道。
“誰不想聽?來的時候就聽聞,令尊很擅長寫話本,連當今聖上都欣賞令尊的才能,若是開個書場,一定能大把大把賺銀子。”
“二弟,你別亂說。”
王橋喝止。
一邊當朝官,一邊開書場賺錢,二弟你分明是在諷刺張家人亂來啊。
王欄對於世間險惡明顯準備不足,張延齡這邊只是給他開了個頭,他就能通過豐富的想象力,幻想開書場發財的盛況,甚至有點口無遮攔的意思。
“唉!”
張延齡幽幽嘆息,搖頭道:“家父靠話本得官之事,看來是已傳得街知巷聞了。”
本來張巒就沒什麼才學,又無太高的功名傍身,充其量只是個監生罷了,一來就當上實職鴻臚寺卿,朝中很多人眼紅,自然就把他的事當謗議般於市井間呈現,於是乎張巒就成了不學無術的代表。
王橋道:“舍弟不是那層意思。”
張延齡卻笑了笑,擺手道:“沒什麼,家父本就沒有舉人功名,入朝爲官多是靠姐姐嫁入東宮……這種事算得了什麼?只要有先例可循,合情合理,管他們怎麼說呢。”
這話在一般讀書人聽來,簡直是強行挽尊,自卑的人在給自己找自尊呢,但在王家人聽來,就非常中肯了。
誰讓王家上上下下也沒誰有功名在身,兩位王公子全是靠姑姑嫁得好,才獲得今天京師內的一點地位呢?
王橋有意轉變話題,看了看左右,問道:“令兄呢?怎不見他人影?”
“我兄長出去了。”
張延齡笑着道,“我這就找人把他叫回來……請二位務必留下吃餐飯,一定要賞臉啊。”
“吃飯?”
王橋原本以爲只是來張家走個過場,互相認識一下就行了。
沒見到張家長輩,跟個王家小子說說話,其實已算是大有收穫。
但張延齡這邊卻很客氣,直接連宴席都請上了,且老張家的家庭內部格局顯然與別人家不同,別看張延齡在男丁中年歲最小,卻似乎掌握了極大的經濟自主權,想花錢就花錢,想請人吃飯就是一念間的事。
“咱就到臨街的酒肆吃席,兩位王公子,以後我們或許有合夥做生意的可能……咱這就過去,等我兄長來便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