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
當天張巒就差大排筵宴,恨不能告訴所有人,他馬上就要晉爲實職的鴻臚寺卿。
“這幾個酒菜怎麼夠?多幾個菜,把延齡平日喜歡吃的加幾個進去……對了,他喜歡吃啥來着?”
張巒還沒見到兒子,就已經準備犒勞一番。
金氏道:“人家李大人就是派個人告訴你,要給你安排個官當,當的還是你現在的官,至於高興成這樣嗎?”
金氏對丈夫的反應不太高興。
在她看來,丈夫本來就是鴻臚寺卿,雖然她也不懂鴻臚寺卿是幹嘛的,但現在不過是繼續當鴻臚寺卿。
且在金氏看來,一旦丈夫真正當了官,以後基本上就不顧家了,在外面花天酒地屬於必要的公務應酬,自己再也管不着了,等於是正式脫離自己的控制。
“婦道人家,不懂別瞎說。”
張巒坐在那兒,好似個甩手掌櫃般,翹着二郎腿沾沾自喜道,“還是待延齡回來,與他說,他明白我的喜悅從何而來。”
……
……
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還是沒見到兩個兒子的身影。
這可把張巒急壞了,差人出去找,其實就是讓人在街口等着。
一直到上更時分,沒把張延齡迎回,卻等到了李孜省。
“李侍郎?”
當張巒聞訊從家裡快步跑出來迎接,在自家門前見到單獨前來的李孜省時,還有些昏頭漲腦。
“怎麼,不歡迎我嗎?”
李孜省笑眯眯地問了一句,然後便跨步進了張府大門,邊走邊道,“今兒可真冷。話說今年開春後,就沒見真正暖和起來,走到哪兒都覺得伸不開腿腳。”
張巒附和:“是極是極,而且今後一百多年冬天會越來越漫長,越來越冷,民生不易啊……府上已備好酒宴,李侍郎與我一同飲宴如何?”
“哦?來瞻連一百年後的事情都能預測到?了不起!還有我只是臨時說要來你這兒走走,結果你早就算到了?來瞻,你可真是……當世大才啊!”
李孜省本是不想吃飯的,誰請他過府飲宴他都一概婉拒,因爲他這個人很怕死,萬一有人在飯菜裡下毒怎麼辦?
像李孜省這樣的人,靠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上位,生怕別人同樣以鬼祟手段對付他,所以他講究的就是處處小心翼翼,不給敵人任何機會。
但到了張巒這裡,他卻沒有那麼見外。
而張巒此時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天氣變冷的趨勢他是聽張延齡說過,兒子還準備研發一些取暖保暖的用具對外銷售,從中賺上一筆。
至於提前備下的酒菜,那不是爲了慶祝自己升官而開的家宴嗎?只不過一直等兒子回來纔沒開席,沒想到竟引來李孜省的誤會,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很快堂屋裡賓主落座,張巒親自給李孜省斟滿酒。
李孜省把酒杯拿在手上,笑道:“一聞就知是御酒……這是咱侄女成婚時,宮裡賞賜的吧?”
“是啊。”
張巒點頭不迭,道,“不然的話,我從哪兒得如此好酒呢?就當借花獻佛了。”
李孜省笑着一飲而盡,放到桌上,一副感慨之色:“回想一下,三個月前你初來京師,那時我便覺得你有大神通,定能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我本以爲,要等些年頭……嗯嗯,沒想到,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陛下對你都欣賞有加,確實了不起!”
太子還沒登基,你這個太子岳父就能得皇帝賞識,有了加官進爵的機會,讓我李某人刮目相看。
張巒道:“多靠李侍郎提攜。”
李孜省道:“說起來,你是如何想到,要給陛下進獻話本的?你那話本……”
張巒一聽,頓時緊張起來。
“其實乃小女讓東宮常侍回來說,她在宮中苦悶,度日如年,所以我這邊就拿了些話本送入宮去,誰知就……”
張巒一時間不太好解釋。
李孜省點頭:“慧眼如炬,知道太子孝順,把一切能利用的資源都給利用上,手段實在高明。”
李孜省多喝了幾杯,臉色紅潤,醉眼惺忪,不時瞥張巒幾眼,似有事相求卻遲遲開不了口。
張巒本想多敬幾杯,卻發現自己也是不勝酒力。
沒辦法,這宮廷御釀度數有點高,二人不知覺就有點喝不動了。
“來瞻,你的手段乃我生平僅見,就說如何取悅陛下,我是費盡心機也不得要領。自愧不如啊。”
李孜省居然難得地自嘲起來。
張巒有些奇怪,反問道:“李侍郎真是說笑了,這朝堂上下,有誰比您更懂得取悅陛下?不然你這陛下跟前第一紅人的說法根本就立不住腳嘛……”
可能是喝多了,張巒說話很直,一點都不懂含蓄。
李孜省聽了卻覺得很舒服,因爲他不喜歡別人拐彎抹角,也不覺得張巒是在揭自己老底,反倒認爲張巒待人以誠纔會說這些。
“不一樣。”
李孜省搖頭道,“就說去年,鄧常恩和趙玉芝等人仗着會煉丹,蠱惑君心,以至於陛下對我逐漸失去信任。還是全靠你那幾個讖言,把我道門高士的形象給立住,這才讓陛下回心轉意……還是多虧你啊。”
張巒一聽,也覺得很激動。
李孜省能當着他的面,把功勞歸到他身上,這同樣也是種推心置腹。
我張某人本事是不大,但我這個人最講道理,他人以真心待我,我豈能辜負之?
“李侍郎,喝酒,喝酒。”
“如此稱謂豈非寒了兄弟之心?我稱呼來瞻你一聲老弟,你該喊我什麼?”
“兄……兄長,來來來,李兄,咱喝酒!”
酒友無尊卑,本來二人在喝酒這件事上還挺剋制的,誰知高興起來就喝蒙了。
……
……
張家兩兄弟回家時,聽到後院傳來張巒扯着嗓子嘶吼的聲音。
金氏讓丫鬟把一盤菜端進去,轉而拉住要過去瞧熱鬧的張鶴齡,小聲道:“你們兩個小的,離那邊遠點。”
張鶴齡探頭看了看,好奇地問道:“娘,誰在跟爹喝酒啊?”
“還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權勢很大的李侍郎?我可看不出他像什麼權臣,一個人來的,連個跟班都沒帶……就怕你爹被那人給騙了。”
金氏皺眉說着。
張延齡踮起腳尖瞅了瞅,敞開的門內清楚可見裡面兩個糙老爺們兒正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爲了誰多喝一兩口而爭吵不休,隨後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看來是喝嗨了。
“沒錯,確實是李孜省。”
張延齡仔細辨認後點頭道。
“就這……?”
金氏皺眉。
張延齡笑道:“娘,咱們家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姐姐已是太子妃,人家李侍郎來咱們家喝個酒很奇怪嗎?娘也要適時改變一下心態了。”
“太子妃……唉!太子都只見了一面,也沒個三朝回門什麼的,女兒就這麼成了別人的妻子,連面都見不着。”
金氏大概不想在兩個兒子面前展現慈母心酸的一面,轉身回了廚房。
張鶴齡問道:“老二,爹在那兒喝酒吃宴,咱們吃點啥?”
張延齡笑道:“喝西北風怎麼樣?”
“我去,早知道在外面吃碗麪也挺好的,你非說要回來吃好的……嘿,說好了當國舅就能發財,怎麼現在日子過得比以前還清苦呢?真是活見鬼!喂喂喂,你去哪兒?”
“我讓人炒個菜……家裡別的沒有,肉食什麼的還挺多,聽說還有人送了咱們家海魚呢。”
“是嗎?我也要吃。”
“大哥,是誰說咱家日子過得清苦的?”
“我沒說過,海魚挺好吃的,我還想吃烤鴨,那滋味兒賊香……”
……
……
李孜省在張家喝醉了,以至於忘了自己是來跟張巒討教媚上技巧的。
最後還是龐頃得知老李在張家賴着不走,親自帶人過來把李孜省給架走,走的時候李孜省連路都站不穩了。
“龐先生,這就走了?”
張延齡出來負責送客。
這會兒不是張巒自矜身份,而是實在沒行動能力了,因爲在酒量方面,張巒還不如李孜省,這會兒正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呢。
張延齡甚至在想,不知道的還以爲這兩位喝了假酒。
龐頃笑道:“二少爺,給你們添麻煩了……話說咱們家道爺可從來沒像今日這般喝得酩酊大醉,他以前可是很節制的。就不多打擾了,請回吧。”
以龐頃的老練,早就看出老張家的老二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他跟張延齡私下接觸時已把對方當成對等的人物看待,絲毫不敢怠慢。
張延齡道:“要找人送送嗎?”
“不用,勞煩二少爺掛懷。走了走了。”
說完,龐頃幫車伕把李孜省塞進馬車裡。
此時的李孜省還在那兒嚷嚷:“這地兒怎這麼暗?到了茅廁嗎?”
龐頃道:“道爺,您要方便咱換個地方,可別丟人。”
“我就是問問,欸?炳坤,你怎麼也來了?咱滿上,喝……”
……
……
翌日一早。
張巒兩眼套着倆大黑眼圈,出現在正吃早飯的張延齡面前。
旁邊另一張桌子坐着的張鶴齡發出抱怨:“爹,你們也太浪費了,這大魚大肉都沒吃上幾口,怎不給我們留一點,方便我們回來就吃?這早晨起來再吃,味道跟第一頓終歸有點不一樣。”
張巒不理會大兒子,來到張延齡身邊關切地問道:“老二,你咋在喝粥?上火了?存菜那麼多,過去對付點。”
張延齡笑道:“我可不喜歡吃剩菜。”
“唉!”
張巒一臉歉意,“爲父也沒想到,李孜省昨晚突然跑來,一來就要跟我喝酒,本來那些菜都是給你準備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李孜省答應幫我把鴻臚寺卿的官職給落實,再過幾天,我就是正經的正四品京官了。”
張延齡道:“爹,你高興得別太早……你以爲當官很好玩嗎?”
張巒有些奇怪:“好不容易當個官,還是這麼大的官,用光宗耀祖來形容也不爲過,你說呢?莫非你覺得,這官咱不該要?”
張延齡端起碗,把碗底的粥全都喝下肚,這才道:“爹的官當得再大,那也只是傳奉官,在朝中能有什麼權勢和地位可言?別人會巴結你嗎?屆時都會覺得你跟李孜省是一黨,再過個半年,那件事發生後,若是朝廷要淘汰傳奉官,爹所在的位置不是很尷尬嗎?”
“哦,也是,就剩半年了哈?”
張巒想到這一點,似乎冷靜了不少。
當官的喜悅迅速被沖淡。
張鶴齡嘴裡塞着根鴨腿,口齒不清,嘟囔道:“有官當還不好?現在當官了,以後可以當更大的官。”
張巒笑道:“老大,爲父這輩子聽了你一籮筐的廢話,就這句還算中聽。”
“爹,你覺得大哥的話有道理,以後還是讓他爲你出謀劃策吧。”張延齡笑道。
“別別別,你小子別說氣話,爲父就是隨口一說。”
張巒氣餒道,“吾兒,你要是覺得爲父這鴻臚寺卿不該當,那爲父立即去跟李孜省說,這官我不要了……就好像誰稀罕當一樣。”
嘴上說不稀罕,但臉上那叫一個不捨。
似乎張巒很怕自己兒子突然說,那就索性不當官了,這對前半生落魄的他來說,簡直是一種莫大的打擊。
張延齡道:“這次爹你當鴻臚寺卿,我看未必是李孜省一人在出力。”
“對對對,兒子你不說,爲父還忘了呢……他昨天喝多了跟我吐露真情,是陛下讓他這麼安排的,虧我還覺得他有信譽呢,感情連皇帝都知道有我這麼號人物了……嘿,全靠你的話本。”
張巒瞪大眼說道。
“他還說啥了?”張延齡追問。
“他還說……”
張巒稍微思忖後,道,“他再沒說什麼,酒桌上翻來覆去的都是那些話,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了。我估計他是有事忘說了吧。”
張延齡道:“爹你靠一部話本,換了個正兒八經的鴻臚寺卿當,他心底肯定更加佩服你了,想知道還有什麼手段獲取陛下的青睞……他是專程來找你問策的,誰知酒喝多了,啥都忘記了,所以喝酒誤事啊。”
“是極是極。”
張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酒桌上,他都跟我稱兄道弟了……嘖嘖,換以前真不敢想這些。”
張鶴齡問道:“那是怎麼個情況?以後我真要多個叔叔了?”
張巒道:“他歲數比我大,叫我稱呼他爲兄,他叫我爲弟……”
張鶴齡張大嘴巴:“他比爹你歲數都大?沒兒子嗎?”
“不知道。”張巒茫然搖頭。
張延齡笑道:“大哥你管他有沒有子嗣呢。他是道家人,就算有子嗣,也會藏匿不出。”
張鶴齡問道:“咦?道士不能生孩子嗎?我記得別人都說,龍虎山的道士都有子嗣啊……會不會搞錯了?”
張巒喝道:“閉嘴!我跟你弟說話呢,別瞎嚷嚷。”
張延齡不由翻了個白眼。
一家男丁坐在一起說話,一個蠢的,一個專門負責打岔的,就沒幾句正形話,也難怪老張家歷史上老出奇葩,就這家庭教育氛圍,嘖嘖……
“爹,你先別管李孜省找你幹嘛,你且說說,想不想當這個鴻臚寺卿?”張延齡問道。
“想。”
張巒嚥了口唾沫,眼裡全都是期冀,道,“做夢都想。”
張延齡道:“那不就行了?想要在半年後,朝廷對傳奉官下手的時候,爹你全身而退,可不能全靠我姐夫的包庇……咱要做的就是朝中上下皆對你心悅誠服。”
張巒猛一拍大腿:“吾兒聖明。”
張鶴齡抱怨道:“爹,你嚇得我差點兒把嘴裡的鴨肉吐出來!”
張延齡道:“所以爹,從你第一天當官開始,就要以正經鴻臚寺卿的心態去上任,不能想着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要時刻以正四品京官的要求來約束自己。”
“這是當然。”
張巒挺直腰桿,問道,“這樣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遠遠不夠!爹你不會以爲當個官那麼容易吧?且爹你還是空降的鴻臚寺卿,先不說朝中同僚如何看你,就說你以後同衙門的下級,你能壓得住那幫老油條嗎?”張延齡問道。
張巒坦然搖頭:“不行。可是,兒啊,你也沒當官經驗,你能……幫到爲父嗎?”
“事在人爲,試試看吧。”張延齡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