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準備對老父親進行一番做官前的特訓。
如張巒所言,張延齡是沒什麼當官經驗,但人情世故方面他這個兒子卻比便宜老子懂的多得多,主要是他兩世爲人,比平常人多一百個心眼子,只要拿出一些後世大行其道的“成功學”理論,足以震懾住張巒,至少不會讓他亂來。
先把讀書人的人設給立住,讓張巒看上去更像個儒官,然後教他怎麼當官當好官,再一同設計朝中那些老油條,實在對付不了就風緊扯乎,反正張巒未來爲官的方向也不在文官這頭,而在五軍都督府。
與此同時。
樑芳府宅,韋興帶來了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太子竟得到皇帝許可,於文華殿視事。
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樑芳一時竟未反應過來,怔怔問道:“陛下竟準允了?”
韋興滿肚子都是疑惑,皺眉問道:“樑公公,您不是說,陛下不會將一絲一毫朝政大權分給太子嗎?還說誰提此事都會惹惱陛下,一準兒吃不了兜着走?爲何這事走向不太對勁呢?”
“哼,咱家上哪兒知道去?陛下是怎麼樣的人,你不是比咱家還清楚嗎?”樑芳此時也是格外氣惱。
偷雞不成蝕把米!
等於說把之前苦心留的一招後手,瞬間給弄沒了,反倒還成全了太子,讓太子有機會接觸朝政,逐步往一個合格儲君的方向發展。
想到這裡,樑芳就感覺渾身無力,如同只落敗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
“鄧常恩!一定是鄧常恩壞事!他的那道奏疏是如何上的?快去把他叫來,咱家要當面質問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難道那廝就是個災星,誰用他誰倒黴嗎?”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樑芳鐵定不願意承認這一切是他自己的過錯,一心要把責任往別人身上賴。
韋興殺氣騰騰道:“咱家這就去把人給您叫來!若是不能讓您滿意,一準兒將他大卸八塊!您覺得呢?”
“什麼混賬主意?你是內官,不是劊子手!叫人去!”
樑芳氣急敗壞吼道。
……
……
鄧常恩被連夜叫到樑芳府上,來之前,韋興一個字都不透露,讓他自個兒去猜。
鄧常恩還以爲樑芳是來找他論功行賞的,滿心期待,等到了樑府才發現情況不對勁,韋興甚至讓人把大門給堵上了,似乎是怕他逃跑。
等進去見到樑芳,看見樑芳那漆黑的臉色,他便感覺大事不妙。
“鄧大人,咱家且問你,讓你上的那道奏疏,你找人上了嗎?”
樑芳厲聲喝問。
鄧常恩理所當然地回道:“上了啊。”
“上了?怎麼說的?”
後面的韋興厲聲喝問。
鄧常恩一臉莫名其妙之色:“正如樑公公吩咐的那般,說太子平時看閒書,日夜顛倒,神不守舍,甚至公然在課堂上開小差,耽誤了課業,請陛下規範太子的行爲,讓太子一心向學。
“哦,對了,張善吉在上奏這件事的時候,還特地去問過東宮講官,得知一切均如樑公公您所言,太子最近的確荒馳了課業……證據確鑿,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樑芳問道:“那他現在人呢?”
“他……”
鄧常恩仔細一想,似乎也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道,“這一兩日確實沒見到他,不過頭幾天我們經常碰頭。會不會是在上奏後,爲了避嫌躲起來了?”
樑芳瞅向一旁的韋興:“能把人找來嗎?”
一臉倦色的韋興爲難道:“其實找人來就是公公您一句話的事情……只需派個人去他府上找就行了。咱是否等到明日再說?畢竟時候不早了。”
被樑芳惡狠狠瞪上一眼後,韋興立即又出門去跑腿了。
……
……
這頭韋興剛離開,鄧常恩趕緊用巴結的口吻問道:“公公,是出了什麼事嗎?”
樑芳一臉陰霾地道:“陛下讓太子在文華殿視朝。”
“啊?這……不知有何講究?”鄧常恩驚訝地問道,“當下的情況……應該不是樑公公您的目的吧?”
“砰!”
樑芳直接把茶杯摔在地上,聽到“咔嚓”的陶瓷四分五裂的聲音傳來,這才怒問,“你說呢?”
鄧常恩馬上緘默不言。
樑芳怒氣衝衝地道:“明明是太子不專心於課業,且上疏建言有理有據,另外咱家還同時找人上奏,請陛下以太子於文華殿視朝,就是爲了激化矛盾,讓陛下怒從心頭起,就算不至於廢了太子,也會一怒之下將太子禁足,進而對太子產生厭惡心理。誰知竟……”
鄧常恩微微點了點頭,道:“不過,誰知陛下是否真的動怒了?陛下有時做事不循常理……樑公公,您想啊,太子什麼都不懂,他於文華殿視朝,還不得丟人現眼?或許這是陛下處罰太子的一種方式呢?”
樑芳冷笑不已:“你倒是挺樂觀!”
“這……嘿嘿。”
鄧常恩的政治覺悟遠沒樑芳高,這會兒只能傻笑,不知該如何應答。
……
……
等了許久,就在樑芳等得不耐煩時,韋興終於帶着一臉喪氣回來。
“人沒找到?”
樑芳問道。
韋興哭喪着臉道:“公公,大事不妙,張善吉已下了詔獄。快兩天了。”
“啊?”
這下不但樑芳驚訝,連一旁的鄧常恩也是一臉迷糊。
鄧常恩旋即驚醒過來,上前問道:“人已下了詔獄?不知是何原因?”
韋興道:“張家人現在哪有機會見到人?他家裡現在已哭成一片了……既進到詔獄,不死也要脫層皮,估摸着跟其上疏奏事有關,或涉及太子。”
“這就是你找的人?”
樑芳到此時仍舊不覺得他的計劃有錯漏,認爲是鄧常恩所託非人。
鄧常恩一臉冤枉之色:“我可都是完全按照公公您的吩咐跟他說的,誰知……他……他……竟會這般?”
韋興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建議道:“現在人在詔獄,不好隨便過問,要不咱找人去北鎮撫司問問?”
“此時……指不定會怎樣……”
樑芳似乎也察覺到事情已經完全脫離掌控,瞪着鄧常恩道,“誰把事辦砸的誰去說!你鄧仙師不是人脈廣泛嗎?去錦衣衛北司見個人,沒那麼難吧?”
“我……”
鄧常恩一臉苦惱之色,這他孃的是正常人能安排的差事?
本來別人或還不知道我跟張善吉有關,要是我去見了,那不人盡皆知?
韋興瞅了鄧常恩一眼:“要不這樣吧,找個相熟之人,先問問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若是張善吉自己的問題,讓鄧仙師再找人上奏便是……也有可能,上奏是上奏了,但奏疏被銀臺司、內閣或者司禮監給壓了下來,這一招不得不防。”
樑芳氣沖沖道:“他們還敢明着跟咱家作對不成?”
韋興無奈道:“如今太子地位開始穩固,很多人不自覺往他那邊靠攏……也不能完全排除此等可能。”
樑芳似乎也覺察出鄧常恩不想去北鎮撫司,想了想道:“那就先找人問問吧。這事,十有八九乃是張善吉自己作孽!”
……
……
詔獄的消息並不好打聽,畢竟樑芳並不掌管東廠或錦衣衛。
皇帝對這些中官還是有一定防備的,畢竟樑芳已經是御馬監一號人物,要是再被他掌握東廠或錦衣衛,那樑芳在朝中真就能做到隻手遮天,對皇權乃是一種巨大的威脅。
第二天一大早,還未有進一步消息傳來前,樑芳主動進宮去打聽消息。
不料在宮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樑公公,您見諒,上面有吩咐,近來您最好莫要入宮。”
宮廷禁衛也很爲難,但恪於上司的命令,還是硬着頭皮上前勸阻。
樑芳怒道:“咱家往御馬監去,耽誤了差事,你們擔得起責任嗎?”
正說着話,一頂轎子落下,從上面下來一人,正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韋泰。
韋泰笑呵呵問道:“樑公公何必爲難這些小的?有火氣,只管朝咱這些人身上撒便是。”
樑芳見到韋泰就來氣,畢竟現在韋泰也算皇帝跟前的紅人,跟他之間素來不對付,最近更是沒有主動來拜訪過他,有什麼事情也從不跟他通氣。
且樑芳骨子裡根本就瞧不上韋泰。
樑芳擺擺手,示意禁衛退到一邊,這才問道:“韋公公,你這是剛出去辦差回來?”
“沒有,只是回了一趟私宅,剛回宮就遇到樑公公您……我就說今天剛出門就被鳥屎砸了一頭,原來是要見到貴人啊。”
韋泰說話時有意彰顯一股傲氣。
樑芳冷聲問道:“咱家去面聖,你要阻攔麼?”
韋泰好奇地問道:“樑公公莫非忘了陛下之前的吩咐?陛下可是有言在先,最近您不能隨便入宮,這是爲您好。有事,跟我說也一樣。”
“你?”
樑芳怒火中燒,但形勢逼人他只能強行壓制,最後硬生生把怒氣給嚥了回去,黑着臉問道,“咱家是來問詢兵科都給事中張善吉的事。”
“別問。”
韋泰道,“朝堂上下,最好什麼人都與他無關,如此對大家都好。”
“此話怎講?”
樑芳皺眉。
韋泰道:“先前覃印公還在跟我分析,說是張善吉挑撥陛下和太子關係之事,應該沒人在背後指使……你說理應如此吧?”
“什麼?是你下令拿的人?”
樑芳差點兒想發作。
韋泰搖頭:“六科都給事中,官職不高,但朝中誰人不敬畏?沒有陛下親口吩咐,能隨便拿人?”
樑芳吸了口冷氣,這會兒他才意識到,問題可能沒有出在別人身上,而是自己計劃有誤。
韋泰道:“太子於東宮,爲陛下苦心謄錄話本,兩日兩夜未曾合過眼,一心爲陛下解乏,陛下心中甚是寬慰,言語間對太子多有褒獎,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人上奏說太子不務正業,您說……陛下聽了能不動怒嗎?”
“謄錄話本?”
樑芳倒吸了口涼氣,心說,我咋沒想到這一招?
韋泰嘆道:“有些人只知道,太子拿了話本回去後,置課業於不顧,日夜醉心其中,荒廢了學業。
“但……太子是何等孝順和用功之人?豈能連基本的分寸都掌握不好?他這是爲盡孝拋棄了一切,包括向學的好名聲!張善吉立功心切,不明所以便貿然上奏,你說他是眼拙呢還是犯蠢?
“樑公公,在您眼中,太子究竟是何等人?”
樑芳咬牙道:“太子行事謹慎,從不犯錯。”
“那不就是了?”
韋泰道,“太子明知自己乃衆矢之的,很多人盯着他一舉一動,豈能在這關頭犯大錯?再則說了,無論太子是否用功,與朝臣何干?居然急着上奏請陛下規範太子行爲……我看哪……這是誠心挑撥,罪加一等!”
……
……
樑芳沒有再堅持入宮。
回去的路上,樑芳整個人都處於恍然失神的狀態,感覺自己苦心謀劃的一個大局,竟是給太子做了嫁衣裳,竟真的幫太子獲得了在文華殿視事的機會。
那感覺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回府後,樑芳在門口見到一早就等候在這兒的韋興。
“樑公公,問清楚了,乃是陛下親自下旨將張善吉下詔獄……太子將收到的話本謄抄了一遍,給陛下送去,陛下這幾天都在看,愛不釋手。我聽說,陛下龍顏大悅之下,竟準備給寫話本的張巒賜個什麼官,事已安排李孜省去做……”
韋興似乎完全不知道樑芳此時的失落,還在傷口上撒鹽。
樑芳怔然踏入自家門口,走進院子後,彷彿都不認識這是哪裡,隨後瞳孔猛地收縮,轉過頭問道:“張巒?那是個什麼東西?”
韋興詫異道:“公公,您言笑呢?他是太子妃之父,就是他把話本寫出來,交給覃吉,再由覃吉呈交太子。”
“堂堂書生,不做學問,竟寫話本?”
樑芳牙齒狠狠地咬着嘴脣,竟然咬出血來。
那猙獰的面龐,讓韋興看了一陣膽寒。
“公公的意思是說,找人去教訓他一頓?”
韋興一副不解的模樣。
樑芳瞪過去:“教訓東宮太子的岳父?當今的朝官、陛下重點關注的對象?爲何不直接教訓覃吉?”
“他……”
韋興斟酌了一下措辭,這才道,“不是說,那話本是張巒所寫嗎?”
樑芳道:“你猜把話本謄下來,交給陛下打發時間這個提議,乃是誰提出來的?”
“那還用得着說嗎?一定是覃吉……”
韋興恍然大悟,連聲道,“明白了,全弄明白了……您是說,其實這件事,錯不在那位張大人,而在覃吉,是吧?其實覃吉……他……也未必有這種想法……誰會知道陛下喜歡看什麼話本呢?”
樑芳氣得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喃喃自語:“咱家苦心盤算良久,也沒琢磨出陛下到底喜歡什麼,竟被人誤打誤撞用個話本就換得一展天顏……難道是老天爺故意噁心我嗎?”
“慎言,慎言。”
韋興忍不住看了看頭頂黑沉沉的天色,生怕一道閃電劈下來,小聲勸解,“此時實不該怨天尤人。或真如您所言,太子只是想盡孝,被其誤打誤撞討得陛下歡心了呢?”
樑芳臉上的肌肉忍不住顫動,眼神中帶着極大的不甘。
韋興又道:“要不,咱也找人寫話本,給陛下送去?陛下既喜歡話本,僅憑太子妃之父一人能寫多少?再說了,區區一個監生,又不是樂籍出身,能有多少見識?寫出來的東西,陛下就圖一時新鮮罷了。”
“哼哼。”
樑芳未置可否。
韋興繼續煽風點火:“不過有一點好,據說陛下只讓太子逢三六九在文華殿視事,不是讓他理朝,他最多隻會知道朝中發生什麼事,且李孜省和覃昌等人,絕不可能如實把朝事相告,內閣那邊現在捂得嚴嚴實實,不會授意東宮講官隨便胡言。”
樑芳突然問道:“不知太子獻的是什麼話本?”
“呃……”
韋興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
樑芳怒道:“連陛下喜歡看什麼說本都不知,還要找人寫?不是該把所有事都調查清楚再回來跟咱家說嗎?”
韋興道:“公公,您莫要着急,您看是否這樣……咱現在最好就是向張巒那邊問問,他到底寫的是什麼。料想那張巒,本就是給他女兒,也就是太子妃看的話本,所寫應該還是守規矩的,不至於有那些男歡女愛的內容……”
樑芳皺眉不已,問道:“你覺得陛下更喜歡看情情愛愛的東西?”
“當然不是。”
韋興搖頭道,“我只是做個假設罷了。咱不妨推理一下,陛下真的喜歡看話本,有沒有可能涉及到仙家中事?諸如那八仙過海東渡蓬萊之類的傳說?”
樑芳仔細一想倒也有幾分道理,頷首道:“你倒是挺有腦子的。你能找來相關的話本嗎?”
韋興無奈道:“事在人爲,要是不去找人寫,那咱就落了下乘。在京那麼多會說書編戲的人,咱就不信找不來那水準高的。”
“那你現在就去找!”
樑芳怒氣衝衝道,“找不到,別來見咱家!”
“好,好。”
韋興嘴上應承,心裡卻在琢磨。
你這是發什麼瘋?
你自己惹出的事,還要堅持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要不是你找人提議讓皇帝准許太子在文華殿視朝,太子有這機會?你就不能查清楚之後再找人上奏?
現在完全是……成全了敵人噁心了自己!
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