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散去。
張延齡也進到鋪子裡。
後院天井邊,老林正坐在凳子上,兀自喘着大氣,而張鶴齡還在那兒比劃手上的棍子,不時用力擊出一下,隨即搖搖頭,又凝目沉思,大概是對自己先前的表現不太滿意,準備事後好好總結一下,以便下次打架的時候能發揮得更好一些。
“二公子來了。”
當張延齡進來,就像上司來視察工作,所有人都站起相迎。
張鶴齡一臉得意之色:“老二,爲兄剛纔表現得如何?”
張延齡沒搭理他,先看向老林。
老林道:“兩位小爺,銀子退給你們,就當是謝禮。這鋪子,您也用着……”
張延齡笑道:“這怎麼行?我們又不是來巧取豪奪的……鋪子我們拿來經營,但銀子嘛……再給你加個二十兩如何?”
“啊?”
老林很驚訝。
這張家人到底圖什麼啊?
幫我打架,趕走要強買強賣的彭勉敷,就爲了租我鋪子?可要是七十兩銀子的話……周圍哪個鋪子不能租?爲什麼要招惹這麼大的麻煩?
單純是秉承公義打抱不平?
秦昭笑道:“張家公子租你鋪子,是看中鋪子地腳好,也是怕彭家人回頭來找你的麻煩……你還不謝過?”
“多謝,多謝。”
老林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覃雲此時帶人過來請辭:“二少爺,事已成,我們先撤了,要是被人知道我們參與其中,只怕不太好。”
張延齡掏出個十兩的銀錠遞過去:“拿去給弟兄們喝酒。”
“這怎麼敢?”
覃雲急忙拒絕,“弟兄們是來給您辦事的,且那姓彭的平時爲虎作倀,無惡不作,弟兄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準備找個時機陰他一把……這次要是我跟手下人說了,他們必定都會搶着來。”
張延齡道:“請人辦事,哪有空手的?能請到你們,那是我的榮幸,以後少不得有合作的機會。咱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覃雲這才接過銀錠,道:“所以說跟着二少爺您做事有肉吃,果真沒錯,以後二少爺有何差遣,只管知會一聲,弟兄們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
等把覃雲等人送走,張鶴齡湊過來質疑:“他不說不要了,你怎麼還強塞給他?省點兒錢不好嗎?十兩銀子啊,我要花銷好久了……”
顯然對張家老大來說,花這麼大一筆銀子辦事,讓他肉疼不已。
連秦昭也用妙眸打量張延齡,似想知道對方有何高見。
張延齡道:“覃雲可以不收錢,但他畢竟當上錦衣衛百戶沒多久,若這次他帶手下人出來辦事,什麼好處都沒撈着,對他籠絡人心沒幫助。他幫我們做事,我們幫他收攏手下之心,各取所需不好嗎?”
“哦。”
張鶴齡似懂非懂。
而秦昭聽到這話,卻有些晃神。
這是個虛歲十二的少年能有的境界?
秦昭笑道:“如此一來,下次再請覃百戶做事,他會更加上心。”
張延齡樂呵呵道:“正是這樣,做事通常都是互利互惠,哪有一方只想索取而不給予回報的?”
秦昭一時又有些發愣。
她似乎明白了,先前張延齡對兄長說的那番話,爲何要當着她的面說。
這不就故意說給她聽的嗎……張延齡把他對合作夥伴的態度清楚地說出來,也是爲了讓她放心。
真就是一石二鳥。
算計之深,讓人暗歎不已。
“事已成,我們要先走了。”
張延齡道,“林當家,你也該抓緊時間離開,避避風頭。這裡且空置着,應該不會出問題。若彭家人前來找麻煩,找到你就不好了,畢竟我們沒辦法十二個時辰保護你的安全。總之,現在這裡由我們接管了。”
“好,好。”
老林拿了銀子,且還出了胸中惡氣,頓時覺得張家人說的話都是至理名言,臨行前有些遲疑地問道:“那契約……”
“明天送到秦當家那兒就行。”張延齡笑道。
“行。”
老林點頭哈腰。
見張延齡要隨林老頭一起出門,秦昭連忙道:“二公子,妾身這裡有一請求,乃私人所請,咱們是否可以找個地方細說一下?”
張延齡好奇地問道:“乃生意上的事嗎?在哪兒說不一樣?”
張延齡不想跟秦昭談什麼私事。
生意夥伴就夥伴嘛,非要整出些公私不分的事情來,難道你秦大姐對我這個小正太有什麼非分之想不成?
男孩子出來可要學會保護自己!
秦昭嘆道:“本只是徽商內部的一點小糾紛,如今已然有愈演愈烈之勢,不好收場。今日見到二公子您俠肝義膽,足智多謀,纔想請您前去一敘。或親自出馬,或給出個良策,總歸是爲了日後能更好地合作。”
“嗯,聽起來蠻有道理的。”
張延齡想了想,道,“那咱就找個茶寮,單獨敘話吧。”
“還是明日爲好,妾身有個故友需要帶去,一併與您商談。”秦昭道。
“行。”
張延齡點頭,“正好明日要到你那兒取林當家的租賃契約,就明天說事吧。”
……
……
翌日上午。
張延齡按約定來到距離張家不遠的一處茶寮內,而秦昭已早早備好了一份由老林草擬的租約。
秦昭身側,立着個十五六歲看起來非常秀氣嬌美的女子。
女子一身素衣,肌膚雪白,眉眼小嘴景緻異常,明明是個小蘿莉,卻有一股不屬於她年歲的成熟。
以張延齡想來,大概是生意人家特有的精明,那是自幼就要出面與人打交道,在名利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才能練就的氣息。
“秦當家,這位是……?”
張延齡疑惑地問道。
秦昭笑道:“此乃秦氏故交世伯之女……今日找二公子所說的事,與她門頭有關。”
“哦。”
張延齡施施然坐下。
秦昭起身,給張延齡斟茶。
而少女則站了起來,螓首微頷,立在秦昭身後。
“說吧。”
張延齡喝了口茶,手一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秦昭道:“是這樣的,徽州商賈這些年在全國各地擴張很快,創下徽商偌大的名聲,這本是好事,方便各地產業整合,更好地做實業。
“可惜咱內部有幾戶人家仗着有官府背景,行事不擇手段,崛起尤爲驚人,他們快速侵佔了江南江北大半鹽茶生意份額,由於其鹽場支鹽、茶場販茶均有門路,嚴重擠壓了旁的營商世家的生存空間。”
張延齡聳聳肩,問道:“那又怎樣?”
秦昭妙眸往張延齡身上瞟了一眼,續道:“知曉二公子俠義心腸,如今徽州商賈內這幾個敗類做出違背行商原則之事,所以想請您出手,懲惡揚善。”
“哦?”
張延齡再往一旁的少女身上瞅了一眼。
少女眼睛像寶石般明亮,這會兒恰巧也在看他,二人視線在空中撞上後,少女趕緊把目光挪到一邊,不敢再與張延齡對視。
張延齡沉吟一下,用徵詢的口吻問道:“可否單獨敘話?”
秦昭轉過身,對明媚少女說道:“妹妹,先到樓下等候,我與張公子單獨商談。你不必擔心,對於出手相助你家脫困之事,我自有分寸。”
“嗯。”
少女應聲,向張延齡行了個萬福禮,然後蓮步輕移,聘婷到了樓梯口,“噔噔噔”下樓去了。
等人走後,張延齡才道:“秦當家,我先不問具體情況,你來找我辦事,究竟是怎麼想的?”
秦昭道:“二公子請見諒,先前咱合夥做生意,我秦氏所買不過是個將來,但太子幾時能獨當一面,尚有待商榷……我們也沒有更好的途徑,所以纔會盲目選擇合作對象。”
“投資未來,合情合理。”
張延齡點頭表示認同。
你秦大掌櫃買的必然不是我們現在張家的權勢,實際上當下我們張家也沒權勢可言。
秦昭再道:“可如今看來,二公子足智多謀,與令尊一內一外,相得益彰,哪怕是面對閣老之子都尚且夷然不懼,且能以此設局佔盡上風。妾身有鑑於此,才提出這般不情之請。”
張延齡笑問:“你也知道是不情之請?那我再問你一句,事辦成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嗎?”
秦昭道:“您會得到徽州商賈的鼎力支持……畢竟被那奸商坑害的不止一家,現在徽州商賈需要有人站出來激濁揚清。況且……”
說話間,秦昭還往樓梯口方向看了一眼,隨即才低聲道,“您會得到我那世交舉家投誠。他們會……甘心供您驅使。”
張延齡點了點頭。
他知道,現在要把秦昭徹底收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爲秦昭所在的商號,家大業大,雙方最多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人家不會甘心把家業和未來交託到他一個尚未崛起的外戚手上。
但那些走投無路的商賈就不一樣了。
張延齡笑道:“秦當家怎知道我做生意,需要有人站在前面做幌子呢?說起來,我還真有些動心了。
“如果有人肯給我們張家當門面,生意表面上由他們經營,但盈利所得全在我這兒,那我是願意接納他們舉家投誠的。”
秦昭道:“如此說,您同意了?”
“先說說看吧,我想聽聽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張延齡這才允許秦昭具體說事。
秦昭笑道:“二公子爲人謹慎,實在讓妾身佩服,做生意這麼多年,像您這般的……絕無僅有。”
“恭維的話不必多說,你先把事說出來……你口中的奸商,有什麼雄厚的背景,仗的又是誰的勢,若我也拿他們沒辦法,可未必能幫得上忙哦。”
張延齡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就算現在幫不上,等半年後……皇帝一死,太子一登基,形勢可就變了。
屆時還不是我想幹嘛就幹嘛?
秦昭這纔將田氏一門的境況,跟張延齡詳細說明。
“……田氏本乃徽州經營茶葉的大戶,走的是江南各地的買賣,在閩、粵等地也有產業,但興盛不過兩代便開始衰落……
“近年來因朝中權貴當道,把持鹽茶買賣,田氏的茶無法順利行銷各地,以至於慢慢竟開始出現虧空。
“過去幾年,田家也曾找過南京一些權貴相助,遞上去不少銀子,但都無法見效,虧損竟越來越大。
“然後本地有一戶姓鄭的奸商,仗着有中官爲其撐腰,利用陰謀詭計,將田氏所持有的鹽茶專賣權搶到了手上,且讓田氏欠下鉅額外債……眼下田氏已然有傾覆之虞。”
張延齡伸手打斷秦昭的話,問道:“聽秦當家以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這番驚心動魄的內幕,着實讓人扼腕……我想問問,那奸商通過何等關係,竟能把別人的鹽茶專賣權搶到手?其中有什麼內幕麼?”
秦昭嚴肅地道:“官府查封。”
張延齡會意地點了點頭。
只要官府出手,你的東西就不再是你的。
放在太平年景,這事其實蠻不可思議的,畢竟巧取豪奪,違背公義,朝廷也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發現一起就會嚴肅處理一起,沒有哪個地方官敢冒丟失烏紗帽的風險,公然搶掠。
問題是本身田氏也在向官員行賄,走的也是官商勾結的路子發家,再加上成化末年奸臣當道,吏治腐敗,宮裡外派地方的宦官更是到處搜刮斂財,這事也就不足爲奇了。
“田氏背後的達官顯貴,就沒出手相助嗎?”
張延齡問道。
“未有,還反戈一擊。”
秦昭苦着臉道。
張延齡笑了:“那就是給得少了。”
秦昭一怔。
話說得這麼直接,真讓人無語,但話糙理不糙。
秦昭道:“田氏如今窮途末路,不但貨物被悉數查扣,連南方各地的產業也多爲官府查封,田氏家主更是淪落至南京廠衛大獄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今其長房帶其女等人上京來尋求幫助,一路找到妾身這裡,但妾身自問無能力解決此等大事。”
“銀錢糾紛?”
張延齡若有所思地問道。
秦昭先點頭復又搖頭,嘆息道:“是,也不是。”
“怎講?”
張延齡再問。
“鄭氏一族不僅侵佔了田氏祖產,還準備將田氏所有渠道全都收爲己用。要知田氏雖沒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南方收售茶葉的渠道仍在,有大量店鋪、車馬、舟船和夥計等……妾身這小妹,未來或會被鄭氏所納,如此田氏一族將徹底爲鄭氏控制,以後……再無出頭之日。”
秦昭說到這裡,顯得很遺憾。
張延齡曬然道:“家產也要,人也要,還要把背後的所有經銷渠道和不動產拿到手,明明一文錢不花,卻讓田氏從上到下都爲其控制。這手段可真下作……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朗朗乾坤下鄭氏可以隻手遮天呢!”
秦昭問道:“二公子也覺得如此行徑有傷天和?”
張延齡卻搖頭:“生意糾紛,應該拿到生意場上去說,我不會摻雜太多個人主觀臆斷。秦當家,你覺得,這件事我能幫上忙嗎?我倒覺得你幫他們最合適,無非是拿出筆銀子,讓鄭家人罷手罷了。說到底,不就是用銀子就可以解決的事嗎?”
秦昭苦笑道:“秦氏一門如今也勢單力孤,並沒有強力的官府背景作爲支撐,出銀子沒問題,但如何保證不被鄭氏及其背後的官府力量所算計?”
“哦。”
張延齡恍然大悟,“秦當家這是怕惹禍上身,所以才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秦昭一時面紅耳赤,羞慚不已。
雖然張延齡的話說得很直接,但道理卻沒錯。
她秦昭就是能管而不敢管。
田氏沒落了,秦氏也沒好到哪兒去。如果真的形勢一片大好,也不至於讓她這麼個沒出閣的女子執掌家業。
“說吧,大概需要多少銀子?”
張延齡蹙眉問道,“總該有個數吧?”
秦昭道:“少說也要一萬兩。”
張延齡笑問:“你覺得我們張家能拿出這麼多銀子來?”
“可您是官啊。”
秦昭道,“鄭氏明着說,田氏只要歸順依附便可,但等田氏屈從,必定從上到下徹底被掏空家底,鵲巢鳩佔,絕無東山再起之可能。”
張延齡道:“也對,秦當家不是說了嗎,人家要的是田氏背後的經銷渠道,等拿到手,就可以卸磨殺驢了。”
“可憐我那小妹,她……”
秦昭還想拿出溫情脈脈的一面,藉機感動張延齡。
張延齡卻絲毫不爲所動,先是扁扁嘴,旋即搖了搖頭:“什麼小妹不小妹的,我這年歲,也不合適啊。”
“嗯!?”
秦昭先是一怔。
她在想,你在說什麼合適不合適的?
隨即好似明白了什麼,張延齡這是打算自己把人給佔了?正是有此盤算,所以纔會這麼說?
這會兒秦昭終於明白,張延齡不但心智成熟,連那些權色交易等事也早就門清,完全不是他這年歲該懂的。
“要幫忙,也不是不行。”
張延齡斟酌了一下說辭。
秦昭隨即收回遐想,急切問道:“怎樣?”
張延齡道:“秦當家的,我且問你,你覺得若是我們暫時把香皂的生意轉手於人,價值幾許?”
“這……”
秦昭一時不解,怎麼突然說要把香皂生意交出去?
那不是我們賺錢的法門嗎?
“你說,萬八千兩的,應該夠吧?”張延齡道。
“不止。”
秦昭實話實說。
投資攏共五千兩,光是一門香皂生意,或就收回本錢了。
張延齡嘆道:“可惜這生意,暫時我們經營不了,畢竟香皂已成爲貢品,且被人覬覦。若是被有心人知道香皂出自秦當家之手,你猜會怎樣?”
秦昭想說,別讓我猜了,你明說就行,但還是硬着頭皮回道:“懷璧其罪。”
張延齡笑着點頭:“那大太監樑芳知曉後,必定會對香皂生產者當成生平仇敵對待,讓其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
“你說我們現在把香皂生意,充個萬八千兩銀子,幫田氏解圍,順帶把田氏給收編過來,你覺得值還是不值?”
秦昭稍微思忖後便馬上點頭:“田氏背後的生意渠道,就算不值一萬兩銀子,也差不了多少。”
張延齡笑道:“回頭讓田氏的人,跟姓鄭的談談,看看他們是什麼意思。如果他們覺得不夠,我還可以送他們個琉璃生意。”
“您要把望遠鏡的製造工藝也交給他們?”秦昭大吃一驚。
你這是坑鄭家,還是坑太子呢?
張延齡笑眯眯地道:“誰說琉璃生意就是製造望遠鏡?難道不能是生產一些相對純淨的玻璃器皿?
“放心吧,那僅是琉璃的鑄形工藝,並不涉及平板玻璃、凹透鏡和凸透鏡的製造,就算他們拿到技術,也照樣造不出望遠鏡。”
“可是……”
秦昭有些不樂意。
生意是咱兩家合夥的,就這麼賣給鄭家了?
張延齡笑着問道:“這兩樁生意,留在手上,暫時也經營不了,卻可以換你世交田氏一門渡過難關。
“再說了,沒有我的技術改進作爲支撐,這生意他們拿去了,也只是個擺設,你還怕將來拿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