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齡被張巒勒令進屋去醒酒,其實就是去睡覺了。
聽到房間裡很快便傳來呼嚕聲,張巒嘀咕道:“這周國舅家的人,怎主動找上門來了?他們請你大哥喝酒,不知有何用意?”
張延齡笑着問道:“那……爹,你是不是希望,他們請的那個人是你?”
“胡說八道!”
張巒老臉一紅,似乎是被兒子說中了心事。
“不過也對,從輩分上來說,父親跟慶雲侯和長寧伯纔是平輩,他們要請也該請你纔是,今天算是誤中副車了。”張延齡道。
張巒掐指一算,皺眉道:“不對啊,你說錯了吧……他們是太后的親弟弟,比起當今陛下還要高出一輩,怎能算與我平輩相交?”
一個是當今皇帝的舅舅,一個則是皇帝的親家公,論輩分還真不一樣。
張延齡笑着解釋:“我的意思是說,父親以後就是國丈了,也算是外戚,身份上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畢竟父親將來也是有爵位的人,咱各論各的……”
張巒嚥了口唾沫,搖頭道:“不敢想,不敢想哪!現在你姐姐嫁進宮的事都還沒個着落,你居然想着我封爵的事情?就怕天底下沒那麼多便宜可佔。”
張延齡道:“只要太子登基,父親的爵位就有着落了,當然也要看父親在士林中聲望如何。國丈封伯,甚至是封侯、封公,一代代傳下去,乃約定俗成的慣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打破。”
“延齡啊,你怎麼盡幫爲父想好事呢?況且就算是有了爵位,那也是你大哥繼承,不是你的。”
張巒的話顯得非常坦誠和實在。
你說你一個家裡的老二,雖然是爲父的心頭肉,可問題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那個大哥再怎麼無能,那也是家裡的老大,以後家中產業什麼的,還是要靠他來繼承。
張延齡笑呵呵道:“沒事,我自己想辦法,總之一切都會有的。”
“嘿,你還自己想辦法……”
張巒聽了不由翻了個白眼,又嘀咕道,“周家的人到底想幹嘛?”
這話看起來像是自言自語,其實就是在暗示,兒子啊,你快幫你爹分析分析,周家的態度是不是意味着你姐姐嫁進宮裡沒啥問題了?
張延齡則好像沒聽到一般。
周家跟張家的淵源……
以前是兩條道上的人,可以說彼此毫無關聯。
但以後。
那關係可就緊密了。
什麼張鶴齡跟周壽爭土地,雙方大打出手……周彧跟他張延齡一起做生意,欺行霸市,結果反目成仇,兩家械鬥不止……
要說弘治朝最不消停的外戚,周家堪稱第二,只有張家能數第一。
也是周家老太太活得比較久,幾乎庇護了她那兩個不肖弟弟一整個弘治朝,纔會出現兩大外戚爭鋒的場面。
當然現在只是個開頭,以後兩家合作又互斗的日子還長着呢。
……
……
正月初八。
通政使司衙門。
今天是通政使司年後第一次通氣會。
沈祿早早就來到衙門口,本想趁着人都還沒到齊,進去拜見李孜省,問問有關自己大舅子一家的事。
結果卻被人擋在了門外。
不多時,聞訊出來的左參議陳琬把沈祿請到了一邊。
“我想進去拜見一下李侍郎。”沈祿解釋道。
在沈祿看來,陳琬是從公廨裡邊出來的,應該知道現在李孜省閒不閒,是不是有空暇接見他。
陳琬道:“李侍郎正在跟陳通政一起說事,關係到緊急公務,怕是要說一陣子了。”
左通政使陳政,乃通政使司二把手,僅次於李孜省的存在。
陳琬把陳政給搬出來,意思是告訴沈祿,你只是個通政使司經歷,人微言輕,有事也輪不到你進去說。
“對了,汝學,聽說你的一個內兄,成功把自家女兒選上了太子妃,馬上就要跟東宮結親了?”
陳琬突然笑着問道。
沈祿很好奇,這事你都知道?
陳琬看出沈祿神色不太對,笑眯眯地解釋:“也不知是誰傳出的消息,如今銀臺司內都在說這件事,看來你在背後籌謀不少啊……若你這位內侄女當上太子妃,以後老弟你可就前程似錦,貴不可言了。”
沈祿面色帶着幾分慚愧,擺手道:“在下豈敢做那妄想?其實就是……去應選了一下,誰知稀裡糊塗就選上了。”
他可不敢提有關李孜省在背後相助之事。
但他不說,陳琬豈會不知?
就憑你沈祿,憑什麼把自己婆娘的一個侄女給安排進東宮當太子妃?背後能沒有李孜省的身影?
陳琬嘆道:“可我又聽說,本來這兩日東宮就該行大婚之禮,卻因故延遲了,看來有些事做不得準。此等時候,你已然是衆矢之的,在旁的地方倒還好說,但在銀臺司內,你還是要低調些爲好。”
“這……”
沈祿更加汗顏了。
對方這不是明擺着發出警告:李孜省現在不想見你,最好你也別進去打擾。雖然我陳某人不知道你們背後有什麼聯繫,但一點人情世故我還是能看懂的。
“來日大祀於城外,李侍郎爲此操碎了心……據說陛下這兩天一直在問欽天監的人,明天會不會起大霧……說起來也真讓人唏噓不已,這起霧與否,難道真的會影響到明天大祀之事?”
陳琬面帶疑惑之色,他也在仔細觀察沈祿的反應,試圖從沈祿細微的神色變化中找出些許端倪。
沈祿一聽,頓時明白過來。
跟以往兩次李孜省的地震讖言直接公之於衆不同,此番有關初九這場大霧的預測,皇帝並沒有對外宣揚,事情只是在極小的範圍內傳播,且每個人都保持緘默,不敢隨便發表意見。
看起來區區一場霧,跟地震尤其是泰山地震的影響力根本沒法比。
但從皇帝的角度而言,李孜省讖言這場霧跟他愛妃萬貞兒的死活休慼相關,哪怕是那些對李孜省恨之入骨之人,得知有關這場霧的讖言後,也不敢隨便外泄,以此來向李孜省施加壓力。
這要是真起了霧,萬貴妃恰好又死了……皇帝在傷心時得知民間都在傳揚這件事,那還不派人細查?
最後查到消息外泄的源頭,那此人也不用活了。
沈祿作爲知情人之一,此時也只能三緘其口,搖頭嘆息:“可能最近天氣不太好,災害頻頻,陛下心有憂慮……也可能是陛下偶感風寒,經不起霧氣的溼重威脅。”
“呵呵。”
陳琬面掛奚落的笑容,好似在說,你這解釋倒也新鮮。
挺有才的。
關鍵是要有人相信哪!
……
……
初八,入夜。
朱見深一直都沒進殿內休息,有關來日出巡之事,已全都安排妥當。
覃昌去到安喜宮,幫皇帝打探消息,一直到上更後纔回來。
外面寒風吹得門窗呼呼作響,完全可以想象有多冷,但朱見深聽到聲響後還是義無反顧地立即起身走到門口。
覃昌眼見皇帝親自相迎,立即誠惶誠恐施禮。
“怎麼樣了?”
朱見深問道。
“一切安好。”覃昌恭敬地回道,“娘娘已經歇息了,太醫診斷過,說是病情趨於穩定,並無惡化之徵兆。”
朱見深皺眉不已:“李卿他每每都能讖言準確,難道這次失手了?”
說到這裡,朱見深臉上反而露出幾分輕鬆的笑容。
關乎到自己愛妃生死的問題上,他寧可李孜省參不準天機。
覃昌道:“李先生不是說了麼,只要明天不起霧,那上天就會降福於娘娘。”
“明天……”
朱見深猶豫不決,苦惱地道,“朕都不知是否該去參加這場大祀……哦對了,太子那邊通知到了嗎?”
覃昌趕緊道:“已經派人去東宮通知過了,明日一早太子會隨鑾駕一起出城,前往郊外。”
因爲大明在成化年間,還沒有修建北京外城,去南郊祭祀,算得上是出京。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皇帝獨自前去就行了,很少會帶上太子……正所謂留個雙保險,父子倆最好不要同時出現在城外的同一場合,免得出狀況不好收場。
但這次朱見深卻執意讓太子同行,讓人費解。
朱見深嘆道:“太子雖然體弱多病,但他的命硬,屢次危機都挺過來了,此番便索性隨朕出宮去吧。”
言外之意,要是朕不在宮裡,就怕命硬的太子把朕的愛妃給克出什麼毛病來。
覃昌聽到這裡,整個人有些發呆。
你這個當父親的,想事情的角度果然與衆不同。
不過想到當今這位皇帝最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天命之言,對於道家之術更是推崇備至,似乎也就明白了。
九五之尊,身處高位,不信天命,不信鬼神,那應該給自己找點什麼作爲精神寄託呢?
……
……
入夜。
李孜省府上,龐頃正陪同在李孜省身側。
在龐頃眼中,就算眼前李孜省表現得再正常,也難掩其內心的惶恐,因爲剛從皇宮得到消息,說是萬貴妃的病情並無任何變化。
“道爺,咱已經相信了張監生兩次,事到臨頭,完全沒必要質疑其讖言的準確性。”
龐頃一臉嚴肅地說道。
“嗯。”
李孜省只是微微點頭。
此時的李孜省站在窗口,全然不顧天冷,直接打開窗戶,就這麼頂着冷風直面夜空。
龐頃知道,這位“無所不能”的李道長,正在研究天文,試圖從星相變化中找到明天是否起霧的端倪。
龐頃道:“道爺,若是明天起了霧,但娘娘那邊又沒事呢?”
李孜省聞言回頭看向龐頃,反問道:“若是真起了霧,張來瞻等於是連中三次,第四次還會失手嗎?
“再說只要有這場霧,旁人就會知曉,我是能算得準天機的,萬妃若能轉危爲安,定是有另外一段奇緣。”
龐頃心想,你還真想得開。
當下又道:“可現在天下人都不知有場邪霧關乎娘娘生死這回事。”
“他們會知道的。”
李孜省此時才真正轉過身來,大概是太冷了,身體顫抖個不停,他慢悠悠地走到書桌前,把一份東西拿了起來。
龐頃走過去準備接過,卻不想李孜省一把將之揣進了懷中。
“明早知會來瞻,就算天塌下來,也讓他不必擔心,有沒有這場霧,我與他都在同一條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