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端敬殿內,太子朱祐樘剛剛沐浴結束,出來換上身新衣服,他已經做好了來日出城參加大祀的準備。
“老伴,有很多事我不太懂,你能跟我詳細說說嗎?若是做得不好,我怕丟父皇的臉。”
朱祐樘的小臉上滿是緊張與不安。
他的性格是那種羞於見人,封閉自我的類型。
一下子要接見那麼多人,並且要參加一次大型祭祀儀式,甚至作爲太子他還得站在最顯眼的位置以便讓在場所有人看到,這一切都讓他感覺到無形的壓力。
覃吉用心爲朱祐樘整理禮服,笑着寬慰道:“沒事的,太子就按之前所學,按部就班表現自己就好。哪怕是有些許疏漏之處,朝中諸位文武大臣,也會體諒太子的不易,不會有誰往心裡去。”
朱祐樘低下頭,有些沮喪地道:“我就怕做得不夠好,讓父皇失望……可是,父皇爲什麼非要帶我前去出席呢?老伴,這中間有什麼說法沒有?”
覃吉勉強一笑,沒有回答這個極其敏感的問題。
有關萬貴妃生病,以及李孜省讖言之事,覃吉作爲宮裡的老人,還是收到了風聲並能猜出背後的情由。
覃吉作爲朱祐樘身邊最親近之人,又是親眼看着太子長大的,自然希望太子將來一片坦途,順利登基,但他作爲宮裡的僕從,卻不敢去想有關“萬貴妃死了是否對太子更好”這件事。
作爲奴婢,那是嚴重犯忌諱的!
雖然覃吉心裡也很清楚,只要萬貴妃健在一天,朱祐樘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東宮之位隨時都有可能易主。
“對了,老伴,我成婚之事,有新消息傳回嗎?”朱祐樘突然想到自己關心之事,一臉熱切地望向覃吉。
覃吉臉上有了一抹歡欣笑容,點頭道:“快了,快了……”
朱祐樘卻皺起了眉頭,有些疑惑地問道:“本來不是說,已經準備走六禮的步驟了麼?爲什麼又突然沒動靜了?”
這個問題拋出來,覃吉一陣尷尬,難以啓齒。
有些事,他心裡門清,卻沒法跟這個尚未接觸過任何實務的太子解釋清楚。
眼前的少年完全就是一張白紙,在覃吉看來,這彌足珍貴。
他不忍心親手將這張白紙給弄髒。
“是因爲安喜宮貴妃阿媽的病情嗎?”
朱祐樘已想到問題的關鍵,開口問道。
“嗯。”
覃吉點頭。
太子這麼說沒毛病。
萬貴妃病了,婚事才需加緊進行,因爲皇帝準備讓自己兒子大婚給生病的妻子沖喜。
同樣是因爲萬貴妃生病了,她本人不喜歡太子,認爲太子大婚只會給她添堵,病上加病,所以皇帝又緊急把婚事給叫停。
這聽起來既荒唐又可笑,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就希望貴妃阿媽的病早些好起來,這樣我就能迎娶張氏到宮裡來……最近我又想了很多詩詞,本想試着寫一首,卻感覺總不如她。閉上眼我就會想到她的樣子,感覺她……跟一般的女子不同。”
朱祐樘說到這裡,眼睛裡似乎開始冒起了小星星。
覃吉笑了笑,道:“太子這是對未來的太子妃動心了。”
“這就叫動心嗎?我不知道。”
朱祐樘搖搖頭,一臉憧憬地道,“我只是想讓她早些嫁進宮來,平時沒事就跟她坐在一起,與她說說話,嗅嗅她身上的香氣,想來那感覺是極好的……就是不知道貴妃阿媽的病幾時能好,她的病不好,我卻成婚,的確有些說不過去。”
覃吉看到朱祐樘如此深情,又如此天真爛漫,甚至滿懷孝心……他已經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朱祐樘看到這一幕,大驚失色,連忙問道:“老伴,你怎麼了?是我哪句話說得不對嗎?”
覃吉似乎是終於下了狠心,幾乎是咬着牙道:“太子,有些事,或許到後天,一切就將明朗了。”
“爲什麼這麼說?”
朱祐樘詫異地問道,“今天和後天有什麼不一樣嗎?”
覃吉一臉嚴肅地道:“殿下,您一定要記得,宮裡人不可信。您以後切不可再這麼善良了。”
朱祐樘疑惑更甚,不知道平常溫文爾雅的覃吉,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說出來的話他竟然聽不懂。
“您心思純良,可有些人不是。”
覃吉正色道,“誰對您好,誰對你差,您一定要用心觀察,只有真心對您好的人,纔會用心爲您謀劃。不然的話……”
“不然怎樣?”
覃吉無奈地道:“太子,您是咱們東宮所有人的希望,無論怎樣,您可不能倒下啊。”
……
……
正月初九。
一大早。
天氣晴好。
雖然天空中飄着些雲彩,但天光早早就透亮了,東邊也隱約能見到日頭。
張巒一大早就從牀上起來,搬來梯子爬上牆頭,遠遠眺望日出。
張延齡睡醒出屋來洗臉時,金氏一把拉住他,道:“去說說你爹,今天也不知他抽的什麼瘋,大清早竟然爬牆頭?”
一旁跟着出屋來的張鶴齡聽了,咧嘴一笑:“爹這是大早上看雲霧……這在書上是有說法的,娘擔心個什麼勁兒啊?”
“呵呵。”
張延齡無奈一笑,道,“大哥,那叫大旱望雲霓,出自《孟子·梁惠王下》,你該多讀點書了。”
“是嗎?我讀書不少,你可別誆我,回頭我就去查查。大旱望雲霓?不知道說了個啥……”
張鶴齡嘴上嘀咕,手上卻不停,眼疾手快地把老孃剛燒好的熱水,往自己面前的木盆裡倒了些,探探手感覺水溫合適後便端着木盆往前院跑,準備去瞧張巒的熱鬧。
張延齡卻索性放下洗臉帕,直接走出儀門,來到前院牆邊的梯子旁問道:“爹,看到起霧了沒?”
“咳咳咳……”
牆頭上的張巒在那兒咳嗽個不停,聞言回頭往下看了一眼,道:“扶着點,爲父這就下去。”
張延齡只好幫老父親把梯子扶好。
心裡卻在想,你剛纔一直在上面沒下來,是因爲梯子不牢靠,不敢貿然下來,怕摔着麼?
等張巒爬到只剩下幾階梯子時,直接跳下來,落地後喘着粗氣道:“就這天,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大霧的樣子,還要目不視人……難啊。”
張延齡笑了笑,問道:“爹,你是老天爺嗎?”
“什麼話!”
緊接着張巒招呼不遠處正拿眼瞪他的張鶴齡,“老大,跟你娘說,今天的早飯不用給我預備了,我帶延齡出去吃。”
張鶴齡抗議道:“爹,我也有名字,爲啥叫他延齡,叫我老大?我也要跟你出去吃……”
張巒一聽,頓時來氣,正好沒地方撒,一把抓起旁邊的磚頭,就往張鶴齡扔了過去。
也是張鶴齡眼疾腿快,堪堪避過,他一邊跑一邊喊:“娘,爹打人了!他要帶弟弟出去吃早飯,不在家裡吃。”
……
……
張巒和張延齡父子倆離開了家門。
外面覃雲正坐在張府門前的臺階上,手裡捧着繡春刀,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見到張家父子,蹭地從地上躥起來。
“張老爺,您有事出去嗎?”
覃雲揉了揉眼睛問道。
張延齡笑着打招呼:“覃百戶,你不是有很多手下嗎?守夜還要您親自來?”
覃雲聳聳肩,道:“沒辦法,今天陛下出巡,很多人手都被抽調走了,再說讓別人來守貴府大門,我有些不放心。”
張延齡對張巒道:“爹,你看覃百戶是個會辦事的人,對吧?”
“嗯?”
張巒一臉疑惑,隨即好像明白了什麼,點頭嘉許,“可不是麼,在京城我遇到那麼多人,就沒見過覃百戶這麼會辦事的。”
覃雲乃聰明人,聽到父子倆的對話,心裡不由想,你們父子誇獎人怎麼也這麼不走心?
就是臨時編個瞎話,讓我盡心給你們辦事唄?
張延齡道:“覃百戶,我聽說今天城裡可能會起大霧……你聽說過嗎?”
“是嗎?”
覃雲擡頭看了看天色,有些詫異,“這天是挺冷的,屋頭還掛着白頭霜,但要說起霧嘛,看那日頭,怕是……不容易吧?”
張巒道:“延齡,你瞎說什麼?”
意思是,說好了這件事要對外保密,你怎麼還直接朝一個錦衣衛百戶問出來?以他的官品,夠格知曉這麼機密的事嗎?
張延齡笑道:“爹,看來有些事真的只是小道消息,外面的人都不知情……你看,連身在錦衣衛的覃百戶都還不知呢。”
“唉!起不起霧的,全看天意……你小子跟我走吧,我這就去見你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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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巒此時心亂如麻。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找個能帶給自己心理安慰的人,比如說當官的。
而他認識的當官的人中,能直接去拜見的也就一個沈祿。
如果沈祿能帶他去見見李孜省,那就更好了,但他卻很清楚,今天李孜省忙着出城搞大祀,哪有工夫見他?
沈祿官品低,無需出城,一準兒呆在家中等消息呢。
覃雲道:“兩位是要去見沈經歷嗎?我這就給您二位開路。”
“不用了。”
張延齡一擺手,道,“爹,我覺得這時候,咱就別去見姑父了,不如就在城裡閒逛一下,欣賞一下京師的風土人情……說不定咱走着走着,大霧就來了,別到那時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呃?”
張巒臉上有點懵逼。
明明是我主張出門,帶你小子去你姑父家串門。
怎麼真正出了門口,卻成了你小子主動引導了?
難道說……
“延齡,你是要帶爲父去見什麼人嗎?”張巒心臟突然一陣狂跳,情緒也隨之變得激動起來。
“呵呵。”
張延齡笑而不語。
他知道張巒在激動什麼,肯定以爲自己要帶他要去見隱身在自己背後的“高人”。
如果說在這之前,張巒心中覺得最能給他心理安慰的是沈祿,那現在張巒一定覺得這個隱世不出的高人才真的叫神通廣大,是能真正給他指明方向的人。
“那爹去不去?”張延齡問道。
“去去去,走走走。”張巒連聲道。
覃雲卻是一臉狐疑之色,問道:“咱這是去哪兒?”
“到大街上逛逛啊。”
張延齡道,“對了,覃百戶,你聽說過有人得肝病嗎?他們從發病到暴斃,會有哪些徵兆?”
覃雲更加疑惑了,卻誠實地搖搖頭。
心裡在想,這對父子果然是高人啊,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張巒瞪大眼睛問道:“肝病發病到死,有什麼徵兆?”
張延齡好似閒話家常一般,人走在前面,張巒和覃雲趕緊趨步跟上,似乎在聽他訓話。
“肝病發病,一直都不溫不火,可到危急時,就會出現肝衰竭的症狀……呃,爹你是行醫的,能聽懂吧?長則一兩天,短則幾個時辰,就會一命嗚呼,大羅金仙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