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蘇玳才走出房間,阮潮便馬上把門關上了。
“恐怕這輩子,都要被她憎恨着。”蘇玳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笑容略帶苦澀。
“這樣的結果,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不看她,徑自走入隔壁房間。
當初下手時那般決絕,早已斷絕了一切情分,如今維繫着那兩人的,只餘仇恨。
蘇玳跟在我後面進來,順手把門帶上。
桌上的油燈一直點着,到而今,已快燃盡。
“我去叫小二添些燈油。”
我轉身正要推門,卻被蘇玳攔了下來。
“等一下就上牀歇息,也用不着再點燈。”
我看了那牀一眼,沒有走過去,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蘇玳也笑盈盈地在我身邊坐下。
“你累就先休息。我在這裡坐一下。”
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才發現桌子中間放着一個精緻的小紗罩。
“打開看看,特地買給你的。”蘇玳順着我的目光看去,笑意一點點的加深。
不好的預感在心中升起,我沒有動,只是定定地盯着看。
“你那是什麼表情。”
蘇玳斜睨我一眼,伸手挑起了紗罩。
一串紅豔豔的冰糖葫蘆盛於白色的瓷碟上。
我在想,此刻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蘇二小姐纔不至於失望。
同樣的把戲,她一再玩弄,而我,決非傻瓜。
“淨戈很喜歡,應該會很好吃。”她用左手撩起了右手的衣袖,執起那支糖葫蘆,送到我面前。
我如她所願接過,看着紅紅的果子上那層琥珀色的糖漿。
“如果,我說討厭吃甜食呢。”我沒有挑釁也沒有試探,只是很平靜地敘述。
她聳聳肩,微微一笑。
“那就留到明天給淨戈吃好了。”
沒有想到她這麼寬大爲懷,我是不是該感激流涕?
“花邀可沒有那麼豐富的表情。”她一直都在留心觀看我的表情,此時驀地湊了過來,近在咫尺,就着我的手咬下了一顆糖葫蘆。
事出突然,我手微顫,食指指尖碰到了她柔軟的脣。她沒有在意,專心地享受着口中的甜蜜。
這麼說來,她依舊沒有把我看作花邀。
蘇二小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天真,以爲只要一聲令下,那個記憶中的小三便會跨越滄海,爲她歸來。
我把糖葫蘆放回紗罩下,指尖莫名其妙地感到燙熱。
她舔了舔脣邊的糖膠,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接着。”
蘇玳很突兀地從桌底甩出一樣東西,燈燭下,白光閃亮。
我擡臂接過,那東西沉甸甸地落入掌中。
是我的長劍。
“什麼意思?”我站了起來,橫劍於前。
蘇玳側着頭,柳眉微皺。
“你怎麼是這種反應?”
是啊,蘇二小姐不計前嫌,還君利劍,我應該膜拜謝恩纔是,可我居然斗膽出言莽撞,難怪二小姐鳳顏不悅。
“你還在怪我之前逼你。”她垂下眼簾,神色黯淡。
“豈敢。”我縱不識擡舉,也懂上下尊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小姐說過,從此她是君,我是臣。
我一直銘記。
蘇玳不說話,站了起來,走到窗邊。
纖瘦的身軀立得筆直,在滿室燈光下顯得孤傲而堅定。
她不出聲,房間裡立刻變得安靜,靜得彷彿能聽見火光跳躍的響動以及月光傾瀉而下的聲音。
這一刻的風太溫柔,吹起她散落的黑髮,絲絲縷縷。
地上的影子猶如潑墨,渲染出一抹纖纖倩影。
我就站在她五六步之外的地方,卻感到彼此的距離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她置身光與影的邊緣,煢煢而立,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我沒有忘記她曾經說過,她不相信任何人。
龍城城主所疼愛的妹妹,萬千寵愛,爲所欲爲,孤傲地站在最頂端的位置,惟我獨尊。
卻無奈高處不勝寒。
她的寂寞,與阮潮是一樣的。
心裡一陣痠疼,我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那個人太驕傲,到最後難免受傷,即使無法並肩,我至少也要站在她的身後。
“我還以爲……”蘇玳似在喃喃自語,聲音很小,我只聽到頭幾個字。
然後,她轉過身來,靠着窗臺,凝視着我。
對上她那雙美麗的杏目,我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得太近。我看到她淡色的薄脣一張一合,輕聲地說了一句話。
“我還以爲自己已經得到了……”
她的影子,就在我腳下。她沒有動,我也沒有動,地上的兩道影子靜默地交纏。
“再不休息,天就亮了。”我先開的口。
她的身後是展開的一小片墨色的蒼穹,月色如水,星子稀疏。
“我不是想要回小三。”蘇玳沒有理會我的話,自顧自地說道。
她的目光雖是落在我身上,卻又像是在透過我,看着別人。
聽到這樣的話,我只覺得一盆冰水澆在心頭。
我漠然地看着她,心灰意冷。
事到如今,她還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不是很累,先在這裡坐一下,你上牀休息吧。”我拒絕與她再作交談。
明日返回蘇家後,我們便又一如往常,再無交集,她做她雲遊四方的豪門千金,我做我殺人如麻的喋血殺手。
她回過神來,伸了個懶腰,走到牀邊。
“我習慣抱着東西睡。”她目光火辣地在我身上游走了一週。
“牀上有被子。”我不想多言,心中有說不出的惆悵在膨脹,來得突然,莫名其妙。
我明明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看她上了牀,我便吹熄燈火。
在黑暗籠罩而來的那瞬間,我聽到一聲綿長的嘆息。
“如果你不記得了,那段時光,還有何意義?”
心裡陡然一痛,惆悵化爲憐惜,點點滴滴,滲透五臟六腑。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誰都不願意,一個人,獨守回憶。
微弱的月光灑進房內,手中的長劍滿是銀霜。
小三酷愛甜食,十二視劍如命。
她的施贈,不爲探究,只爲告訴我,她不曾遺忘那段時光。
被“從前”束縛着的人,阮潮算一個,蘇玳算一個,我算一個。
只有原遠,如涅槃重生的火鳳,再多過往,也看作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