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是個冷漠的人。
即使在很小的時候,也不經常笑。俊逸的臉上終年霜冰籠罩,目光冷冽如刀,被他淺淺一掃,便已覺寒涼入骨。
三月的細雨淅淅瀝瀝,我遠遠地看見他轉入後院,於是快步跟上。
小雨霏霏靜樓臺,滿眼遊絲兼落絮。
他走得極慢,目光在高臺樹色間流連。
我放輕腳步,正自猶豫,他卻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了身子。
廊檐下,那個少年一襲白衣,習習風動,白玉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銳利的目光與我相對上,隔着數十步的距離,依舊讓人心驚。
“你……”他上下打量着我,劍眉微微皺起。
他當然認得我,只是不明白我爲何而來。
“聽說親衛有兩類,一類護城,聽命二小姐;另一類爲殺手,效命少爺。”
他聞言,眯起了冷寒的星眸,並不作答。
“屬下斗膽請求,若明日一戰能僥倖得勝,希望日後能在少爺手下辦事。”我單膝跪下,恭敬施禮。
因爲垂着頭,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走開,我只能一動不動地長跪。
我處身的地方離廊檐尚有數步距離,地面早被雨水打溼,只覺膝下一片濡溼,周遭片片殘花跌落,零散地鋪開一地。
“你用何種兵器?”
他終於開口,低沉的嗓音與二小姐有點相似,卻更富磁性。
心裡假設了數十種他有可能回答的話全數不中,他的問題,在我意料之外。
他這樣問,難道……知曉了什麼?
“屬下用的是匕首。”
師傅發給我們每人一樣兵器,我得到的,就是匕首。
“哦?”他拖長了語調,卻聽不出其中情緒。
這聲“哦”之後,便又是長久的靜默。
春雨綿綿,被微風吹得散亂,涼涼地撲在臉上,我不能伸手擦拭,任由越來越多的雨霧聚成水滴,順頰滑下。
“明天你能獲勝,就是龍城第一殺手。”
想不到他再次說出的話,居然是允諾。
“謝少爺!”我驚喜地擡頭。
他垂眸看我一眼,輕慢地道:“別高興太早,明天還勝負未定。”
我不敢多言,繼續跪着。
“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險。’既然你用的兵器是她們中最短的,能贏,就說明你的武功是最好的。”
我恭敬地聽着。
“敢來求我,也算膽識過人。”
最後,他的話語裡似乎夾帶着一絲笑意,只是我始終沒有去擡頭確認。
細雨瀟瀟,點點滴滴。風拂過,雙頰一片冰涼。
待蘇大少爺走得無影無蹤後,我才緩慢站起,跪地的那條腿一陣麻慄,幾乎無法站穩。我停歇良久才恢復過來。
才轉身,我便發現不遠處的亭閣內,正躺坐着一人。
飛絮繞香閣,庭花滿舊闌。那人一身錦衣華服,卻毫不顧惜地斜躺在滿是落葉的亭椅上,神色慵懶,眉目散慢。
適才發生的一切,都盡入她眼內。
發現到我的目光,她牽了牽脣角,露出一抹淡然的笑來。
本來就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知道了,更加好。
我問心無愧。
“小、三”
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動了動脣。
翻飛的雨絲阻隔在我和她之間,那看不見的距離,無法逾越。
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神開始改變,眼底一片陰霾。懶散的神情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淺薄的憤怨。
我的行爲,觸怒了她。
這樣的事情,第一次發生。
我知道,這樣的舉動,於她而言,是種傷害。
可是我從不後悔。
蘇玳,我不做你的臣。
心,絞痛到了極點,如何抑制,都是徒然。直到睜大雙眼,糾結的心臟仍未能平復。
有半晌的光景,我依舊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自我感覺正躺在柔軟的褥墊上,四周一片漆黑,再三細看,才隱約見到大致的輪廓。
是在客棧裡。
夢,剛纔的那些全是夢……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我翻身下了牀,房內的窗戶沒有掩上,望向外面,無星無月。
接近天亮前的那段時間,月亮下去了,太陽卻還沒升起,最是黑暗。
目光所至,桌子處正趴伏着一團深黑色的人影,動也不動,像已酣睡。
我輕步上前,走到那人身邊。
還記得吹熄燈火後,我靠在桌上閉目養神,不知道爲什麼居然睡過去了,再醒來時,卻躺在了牀上。
是她把我弄上牀的……?
微微俯身,便能聽到那人綿長而規律的呼吸,她的雙臂搭放在桌子上,頭側枕着臂彎。
房內黑霧籠罩,即使如此貼近的距離,我也無法看清楚她的五官,只能從她身上聞到熟悉的淡淡藥香。
我是看見過她的睡容的,就在神醫家中的石室內。我怎麼也想不到,飛揚跋扈的二小姐,在熟睡時,居然恬靜安詳得如同孩子。
再湊近一點,卻仍是看不清楚她的臉容,只感到她溫熱的鼻息噴在了我臉上,酥癢得緊。
不知爲何,食指指尖就在這時燙熱起來,就像在碰到蘇玳柔軟的嘴脣後所產生的感覺,莫名的灼痛,揮之不去。
蘇玳、蘇玳、蘇玳……小貓。
我何嘗不是以爲……自己已經得到。
深黑色的絕望填滿心間,我傾身,觸碰到那抹柔軟。
這次不是食指指尖。
而是我的脣。
那是我最後的掙扎——
蘇玳,我不做你的臣。
驀然睜大的雙眼在漆黑中閃閃發亮,咫尺相對,彼此都嚇得不輕。
我踉蹌着後退了一大步,她亦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握緊了雙拳,指甲狠狠地陷進了掌心,尖銳的疼痛讓我意識到了剛纔的失控。
我在幹什麼?我剛纔到底在幹什麼?!
她站了起來,速度緩慢,似乎不願意驚動到誰,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門邊。
房門無聲地被打開了,走道的燈籠散發着橘紅的淡光,那微弱的光線如同海潮,一瞬間便透過了半開的門扉,漫了進來。
頎長的身形,婀娜的姿態,一襲水清色的羅衣被夜風輕輕吹動着,褶皺出水樣的紋痕。
一瞬間,我如遭雷殛,呆傻地定在原地。
對方那張美豔的花容正流露出深深的驚訝,修長的玉指不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脣。
阮潮!趴在那裡睡覺的人居然是阮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