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的工作已經成爲了於世先每天必不可少的重複。從最開始的充滿激情到後來的麻木單調,一直到現在的安然接受,於世先磨礪掉的是青春的棱角。又或許,他的天性本就偏懦弱?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像往常一樣,上了班就等午飯,吃完午飯又上班,然後繼續等下班。原本於世先還擔心張副科長又找機會跟他鬼扯不停,沒想到一整天人家也沒再來理他。早晨沒找到統一戰線,可能傷了心了,他心裡偷笑。轉念又想,等到去南方出差的王副科長回來,張副科長不知道會怎麼對付他,到時候辦公室裡可就要熱鬧了。
就這麼胡亂想着,於世先終於熬到了下班。像他這種已經工作了十幾年的老資歷來說,上班本來不應該用“熬”這麼痛苦的字眼,但今天不一樣,從早晨他就在等下午下班,現在他終於要去接兒子了。
而在去學校之前,他還有另一件事情要辦,就是去看看他的同學是不是已經把錢給他打到了卡上,如果已經打了過來,他今天就可以把母親的手術費交上了。
可當他一摸裝着銀行卡的口袋的時候,頓時傻了眼。他清楚地記得早晨出門的時候把銀行卡裝在了這個口袋裡,當時還想着別和錢包放在一起,萬一丟了也不是一起丟。可是現在的情況是,錢包還好好地裝在另一邊的口袋裡,放銀行卡的口袋卻是空空如也了。早晨的擔心變成了現實,於世先也不知道該抱怨還是該慶幸。
他趕緊又跑回了單位,把辦公桌周圍仔細找了個遍,甚至連廁所也去看了看,卻哪裡有銀行卡的影子。他發了會呆,想着早晨一路過來的經過,覺得最有可能把銀行卡丟掉的地方就是公交車上。在那種擠作一團的環境下,挪動的時候把卡從口袋裡擠出來的可能性和被小偷摸走的機率都很大。於世先心裡罵了一聲,心想母親還在醫院裡等着這筆錢做手術,雖然說好事多磨,最後可千萬別磨成了壞事。
這個時候銀行都已經下班,他只好按銀行門口的提示打了電話掛失,服務小姐用甜美的聲音告訴他一般需要七個工作日,如果加急,最快三個工作日能拿到新卡。
於世先掛了電話,這才發覺已經快五點半了,趕緊收拾了起了沮喪的心情,打了輛車趕去了學校。
於小海的學校下午五點鐘放學,於世先趕到學校的時候整個學校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他下了車,一眼就看到兒子正站在學校門口等他,旁邊還站了一個女人。於世先走近了才發現自己認識那個女人,她是於小海的班主任。
“王老師,你好。我是於小海的父親,我們見過面。”於世先沒管於小海,先向兒子的班主任客氣地問好。
王老師透過茶色的眼鏡片看了於世海一眼,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說道;“你好。於小海說你今天會來接他,所以在這裡等你。”
“對,我跟他說過要來接他。單位臨時有點事,這不就來晚了,還麻煩王老師在這裡陪着他,真是不好意思了。”於世海在王老師面前突然顯得侷促起來,不過他相信,在面對自己孩子的老師的時候,絕大多數的家長都會表現得跟他一樣。
“於先生,我今天陪小孩在這裡等你,是有幾句話想對你說。”王老師的年紀比於世先小了不少,這句話卻讓他的心裡打起鼓來:“王老師,是不是小海在學校犯什麼錯誤了?”
“於小海今天在課堂上跟別的孩子打架……”王老師說着把一直縮在旁邊不說話的於小海拉了過來,於世先這才發現兒子的臉上有道長長地血痕,一看就是被指甲抓出來的。
“小海,這是怎麼回事?”於世先既心疼又生氣,在他印象裡,兒子一直都是個講禮貌的好孩子,打架這種事雖然一般的小孩總免不了,但於小海卻從不參與,怎麼這次……
“爸爸!”於小海突然掙開了王老師的手,撲到於世先身上哭了起來。
於世先已經幾個星期沒見兒子了,看着兒子委屈的樣子,心裡很想把他抱緊懷裡好好哄哄。可是現在旁邊還有一個王老師在看着,他覺得自己應該展現出一個父親應有的威嚴來。於是蹲下身去,扶住兒子的肩膀,一臉嚴肅卻又語氣溫和地問:“小海,你告訴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小海臉上兀自掛着眼淚,一邊啜泣一邊回答說:“他們說你和媽媽離了婚,現在我有兩個爸爸……然後,我就跟他們打了起來……”
於世先一把將兒子攬進了懷裡,緊緊地抱住,心裡不是個滋味。而於小海嘴裡卻還在念叨:“我沒有兩個爸爸!我只有你一個爸爸……”
於世先摸着懷裡的小人兒,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能。雖然他一直以來都自詡爲知識分子,對什麼事都很淡定,但此時他發現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是這樣的。長期以來,生活中的煩惱,工作裡的不順,他都埋在心底不對任何人講(或者說沒有人可以講),但總有一天他會被這些煩心事壓得崩潰,而今天兒子的話無疑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父子兩個抱在一起半晌,於世先才把心裡的情緒稍稍平復,站起身來對旁邊半天沒說話的王老師道:“不好意思,王老師,讓你見笑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批評教育他,以後一定少給你添麻煩。”
王老師本來準備了一堆的道理要說教給於世先聽,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她開不了口,只好尷尬地笑了笑,說;“那行,你先把小海帶回去吧。”
於世先拉着兒子謝過了王老師,轉身消失在了人流中。王老師目送這對父子漸行漸遠,微微嘆了口氣,移動腳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於小海是小孩子心性,離開了學校,剛纔還哭得稀裡糊塗的模樣一會就不見了,蹦蹦跳跳地拉着爸爸的手走在人行道上,書包裡的文具也隨着他歡快的腳步哐啷哐啷地響了起來。
“兒子,想吃什麼?爸爸帶你去!”於世先被兒子的情緒感染,心情慢慢回覆過來。
“什麼都行,你決定吧。”於小海倒像個小大人。
“你不是最喜歡吃‘肯德基’嘛,爸爸帶你去怎麼樣?”洋快餐是許多小朋友熱衷的食品,於世先知道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
“好!”於小海答應了一聲,頓了頓卻又反悔道:“不行,媽媽說‘肯德基’是垃圾食品,不許我吃。”
於世先不禁笑了起來,心想如果“肯德基”是垃圾食品,那麼那些諸如“幾隻鹿牌奶粉”、“鳥窩牌嬰兒餐”就完全可以叫做垃圾了,連食品也不算。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說給於小海聽的,而是告訴他:“沒關係,偶爾吃一兩次也不要緊的,要是你媽媽怪你,那我去跟他說。”
“其實,不告訴她就行了。”於小海擡起頭狡黠地笑了,眼圈兀自還紅紅的。
於世先拍了拍兒子的小肩膀,一臉嚴肅地道:“小孩子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一定不能說謊,你記住了?”看着於小海沉着聲答應了一聲“哦”,這才又換上了笑臉道:“走吧,咱們吃飯去!”
由於正是飯點,“肯德基”餐廳里人並不少,父子兩個等了半天服務員才把點的東西端上來。
一邊吃,於世先一邊看着吃得滿嘴是油的於小海問道:“最近怎麼樣,你後爸對你好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趕忙改口道:“我是說你潘叔叔對你好嗎?”於小海的繼父姓潘,但他從不叫他爸,一直喊“潘叔叔”,如果有人說那是他爸,於小海一定會生氣,即使是於世先也不行。
“哼。”於小海白了爸爸一樣,纔回答道:“好,也不好。”
“什麼叫好也不好?”於世先來了興趣,兒子說的話總讓他覺得有意思。
“好就是說他不會打我也不會罵我,不好就是說他不會像你這樣對我。反正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那如果他像我這樣對你,你會不會喜歡他?”於世先每次都會問這個問題,他明明知道答案,卻就是想聽兒子親口說出來。人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兒,可他覺得兒子也是他的小情人兒。
果然,於小海嚥下了嘴裡的雞肉,皺着眉頭說:“這個問題你都問過我一萬遍了,我也回答過你一萬遍了,我不喜歡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他,就算再怎麼對我好我也不喜歡他!你滿意了吧!”說完抓起了桌上的另一隻雞腿,又啃了起來。
於世先對這個答案自然很滿意,這本來就是他期待的回答,心想果然是我的兒子。可是轉念又想,站在姓潘的角度上來看,幫人養着孩子卻得不到一點感激,是不是太悲慘了點?呸呸呸!於世先心裡連呸三聲,按說於世先你瞎想什麼呢?你不每個月也出一千塊的撫養費嗎,怎麼說是別人幫你養孩子呢?
於世先這裡一團矛盾,那邊的於小海卻已經吃完了最後一個炸雞腿,半張着嘴巴看着父親臉上變幻不定的神情目瞪口呆。
於世先這纔回過神來,乾咳了下,問:“吃飽了?”見兒子點頭,便站起來說:“那咱們去醫院看奶奶吧。”
“去醫院?”於小海一臉的疑惑:“奶奶在醫院?”
“嗯,奶奶生病了,現在正在住院。”於世先邊把兒子的書包提在手裡,邊囑咐道:“這件事我還沒告訴你媽媽,你明天回去也不許告訴她。”
“奶奶生的是什麼病?爲什麼不告訴媽媽?你剛纔不是說不能說謊的嗎?”於小海聽說奶奶住了院,小臉上的眉頭皺了起來,向於世先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於世海面對這個還個還不到八歲的孩子,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怎麼回答來,只好應付道:“這件事你媽媽不問就不用跟她說,這算不上撒謊。至於奶奶得的是什麼病,說了你也不懂。你記住我的話就行了。”說完不再理會於小海的滿臉疑惑,一邊拉着他叫過一輛出租車,一邊暗自慶幸作爲家長,他還能想出這套強詞奪理的解釋。
於小海坐上車之後就一直悶悶不樂,於世先知道他這是擔心奶奶,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便伸手將兒子攬在懷裡,刻意說些笑話想把他逗樂,然而效果卻並不明顯。
直到來到醫院,走進了病房,於小海看到奶奶並不像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病人一樣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而是跟之前一樣一派安詳,小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
“奶奶!”於小海喊了一聲就跑上前去,撲在了奶奶懷裡,像個小貓一樣撒着嬌。
“小海,你小心點,你奶奶生着病呢!”隨後走進病房的於世先提醒着兒子,臉上卻滿是笑意。這種祖孫的天倫之樂,他是最願意看到的。
“沒事沒事,我大孫子來呀,我這病就好了一大半了。來讓奶奶看看,我大孫子是不是又長高了?”老太太慈愛地摸着孫子的頭髮,臉上笑得合不攏嘴。
“哎呀,小海來了!你奶奶可終於把你盼來了呢。”這時於世娟從外面走了進來,看到眼前祖孫依偎在一起的畫面竟然禁不住掉下了眼淚。
“姑姑!你也在這裡啊。”於小海膩在奶奶懷裡,並沒有注意到姑姑的異樣。
“姐,你出來下,我有點事和你說。”於世先看到姐姐的樣子,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連忙把她叫了出去。
“怎麼了?是不是手術費沒湊齊?”於世娟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一臉忐忑地看着弟弟。
“那倒不是,不過……也跟這個有關係。”看到姐姐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手術費上去了,於世先繼續說道:“手術費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還需要三天才能取出來。”
“三天?”於世娟沉吟了下,問道:“媽一直說在醫院裡住不慣,要不這三天就先把媽接回家去住?”
“不行。”於世先不假思索:“媽的情況剛穩定,現在把他接回家,住個兩三天又得搬回來。這中間要是有點什麼意外,可就得不償失了。”
“也是。那就聽你的,等會你跟媽好好說說。”自從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於世先就成了家裡的頂樑柱,而作爲姐姐的於世娟,在大事小情上也對這個弟弟言聽計從,十分信任。
“現在手術費的問題解決了,我的意思是晚上你先把要手術的事情給媽透透風,讓他有個心理準備,明天我再仔細跟她說。”
於世娟點了點頭,答應道:“好。媽這邊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在這裡照顧就行,一會你領着小海早點兒回去休息。”
於世先想了下,也就答應了下來:“姐,那就辛苦你了。”
姐弟兩個商量好了母親手術的事情,於世娟的注意力也暫時從她不在身邊的兒子身上轉移開,於世先這才重新回到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