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世先下了班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醫院。母親和姐姐正端着飯盒吃從食堂打來的飯菜,於世先看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片,就認出了其中的蘑菇。
看到於世先來了,母親一邊嚼着嘴裡的飯,一邊含糊地問他吃過晚飯了沒有。於世先回答吃過了,便接過姐姐遞過來的凳子,坐在了母親牀邊。
他過去看文章,時常看到有描寫發現父母頭上長出白髮的橋段,雖然當時也覺得感人,但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那種在文字層面無法表達出來的感情,只不過,母親現在不只是有一兩根的白髮,而是已經變得滿頭斑白。
於世先突然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那個時候母親還很年輕,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可是,母親後來是從什麼時候變老的呢?他竟然記不起來。
“你在這坐會兒就回去吧,我陪媽就行。”姐姐的話把於世先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不是說好了一人一天的嗎,你都在這裡陪了一天一夜了,今晚就換我來吧。”
於世娟嚥下了嘴裡的飯,朝他擺擺手說:“你明天還得上班,再說我回去也沒什麼事,你就別跟我爭了。”這時母親也說:“是啊,你姐現在辦了病退,不用像你一樣得兩頭跑,你一會就回去吧。”
於世先想了想,也就點頭答應。他知道母親和姐姐說得都有道理,而且他現在確實也需要好好睡一覺。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姐姐因爲手術費幫不上忙而心裡覺得愧疚,與其爭來爭去倒不如順從了她的意思,這樣她心裡也會好受一些。趁他們吃飯這個空,於世先去買了些水果回來,囑咐母親和姐姐沒事就吃點,補補維生素。
“世先,我還有個事……”於世先以爲母親又要提出院的事,忙開口截道:“媽,不是說好了嗎,咱們過幾天就出院。”
沒想到母親卻搖了搖頭:“不是出院的事。我是想說,我已經很久沒看見小海了,你明天跟燕子說說,看看能不能讓我見見小海。”
於世先沉默了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行,我明天就把小海接過來。”
小海是於世先的兒子,也就是老太太的孫子,奶奶想見孫子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讓他爲難的是中間還隔着個燕子。燕子就是小海的媽媽,也就是於世先的前妻。
對於於世先來說,前妻的存在算不上是他美好的回憶,但也絕對不是痛苦的往事。他們兩個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兒子於小海也長到了五歲,可最終還是離了婚。離婚的時候沒有爭吵也沒有怨恨,就像兩個熟悉的朋友分別一樣,燕子帶着於小海搬了出去。對於這件事於世先也總結過,但總結來總結去最後也沒總結出個子醜寅卯來,他甚至覺得很奇怪,兩個人之間沒有第三者也沒有任何明顯的矛盾,可最終還是覺得過不下去了。在當時的於世先看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荒謬的事情,儘管你找不到合理的解釋,但就那麼發生了。
離婚以後,燕子帶着於小海又找了個男人,一個有着豪宅豪車的男人。直到這時,於世先才明白了燕子離開他的原因。雖然開始的時候他有些看不起燕子,但沒過多久也釋然了。比起燕子,他更該看不起的是他自己:這個世界上,唯有那些因爲沒有錢而讓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的男人最被人看不起。
出了醫院,於世先就撥了燕子的電話,聽筒裡的聲音熟悉而慵懶:“於世先,有事嗎?”
“哦,倒是沒什麼大事。就是媽想小海了,你看看明天我能不能把小海接過來待一天?”於世先說得很客氣,他並不想讓燕子知道母親住院的事情。
“當然可以。你是小海的親爸,當然有權利看他。正好,小海最近也正念叨想奶奶了。”燕子並不是那種不講理的女人。
於世先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趕忙趁熱打鐵問:“那你跟小海說,明天放了學我去接他?”
“算了,你還是自己跟他說吧。小海,小海,你爸的電話。”於世先隱隱聽見有人跑步過來的聲音,然後聽筒裡就傳來了兒子清脆的童音:“爸爸!”
“哎!兒子,想爸爸沒?”於世先臉上露出了笑容,聲音裡也難得地透出了一股喜悅。
“嗯!想!爸爸你想我嗎?”
“想!不光爸爸想你,奶奶也想你。明天放了學爸爸去接你,帶你回來看奶奶好嗎?”於世先的腦子裡已經出現了自己把張開雙手朝他跑來的兒子一把抱起來的畫面。
“那……我得先問問媽媽……媽你同意了?萬歲!爸爸,媽媽同意了!”兒子的聲音很興奮,跟於世先約定好了第二天再校門口不見不散,便掛了電話。
於世先的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即使在回家的公交車上被擠出了一身的汗,他也沒有嚮往常一樣皺起眉頭在心裡一頓抱怨。
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到處亮起的燈光卻又重新把這個世界照亮。
於世先這才放鬆了下來,頓時感覺渾身疲憊,進了門把外套一脫,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閉上酸澀的雙眼,甚至覺得連深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他說不清楚身體的疲倦和心裡的的疲憊哪個更爲痛苦,在這一刻他什麼都不願意考慮,只想好好地休息一會。
但他只是靜靜地坐了五分鐘,就又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他有幾通電話要打。撥號,接通,手機裡傳出久違的聲音。
“喂,老同學,最近怎麼樣,還好吧?我們家老太太現在在醫院等着動手術,我手頭還差幾萬塊錢的手術費,想從你這邊週轉一萬,你……啊?沒問題啊?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喂,老李,我是於世先哪。啊,對。你小子現在真是出息了,連老同學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哎,說真的,我今天還真有事求你。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這裡出了點事,需要兩萬塊錢……啊?現在不用現在不用,你明天打到我卡上吧,我把賬號給你發過去……”
“喂,威哥嗎?什麼,打錯了?……”
…………
打完幾通電話,於世先禁不住長長地吁了口氣。半晌,他的心裡依然被一股溫情烘得暖暖的。說實話,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可沒想到這些昔日的同學這麼夠朋友,竟然沒有一個人坐視不理,甚至連欠條都沒要求他寫。加上他自己卡上的七萬多,整個手術的費用算是湊齊了。
這幾天堵在他心裡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於世先感覺全身說不出的輕鬆。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仰躺在鬆軟的沙發上,開始期待起明天來。明天,他就可以把通知醫院準備手術,這也是姐姐這些天來的心事;明天,他還能見到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沒看見的兒子,帶着他去醫院看望母親,老太太的心情能更好,這也有利於手術。而後他又想起自己的那些同學來,想起大學時的點點滴滴,那些已經過去了十多年的時光,這時卻如同昨天的光景一樣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於世先胡亂想着,不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尖銳的雞鳴一下子就把他驚醒。他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還坐在沙發上,屋裡漆黑,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那令他開始有些抓狂的雞叫。
他剛剛坐了個夢,夢裡他帶着兒子正在“肯德基”吃東西,突然盤中的炸雞活了過來,對着兩個人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
於世先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不出他所料,果然剛到四點。他恨恨地吐出口氣,這隻雞還真算是一個活鬧鐘,只是設定的時間也嫌早了點。
於世先自認爲不是個神經衰弱患者,一次次被吵醒,之後再也睡不着,實在是因爲這聲音太大太刺耳。以他的經驗,不論是公雞還是母雞,只要是被綁住限制了自由,不出幾天就會瘦得不成樣,更不用說像樓下這隻雞,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餵食。奇怪的是它不僅沒餓死,連叫聲似乎也沒有變弱的跡象。
於世先揉了揉被自己壓得微微有些發麻的腿站了起來,走到牀邊,將窗簾掀開一角往外看。除了不遠處微黃的路燈把街道映照得明一段暗一段,周遭再也看不到光亮。他暗自搖了搖頭,心想難道真的是自己有些過敏,其他人根本就不覺得外面的雞叫聲太吵鬧?還是也像自己一樣窩在屋裡生悶氣?
於世先越這樣想,心裡越煩躁,原本的好心情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從哪裡溜得一乾二淨。
他最近心煩的時候越來越多,有些明明是件很小的事,卻能讓他心裡不痛快很久。有時候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更年期提前到了,但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同許多同齡人一樣,他忌諱“更年期”這個詞。
他掏出煙點了一根,在屋裡來回踱着步子。年輕的時候看電視看電影,裡面的人動不動就來回踱步,他那時候以爲這是氾濫了的藝術誇張,後來才發現,人在心煩的時候確實會不由自主地做出類似的舉動,就像他現在這樣。
於世先從小受的教育就是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三步驟。現在有了問題,他腦子就想的就是用什麼辦法來解決它。
他首先憑藉經驗確定那隻雞是用來殺的(於世先突然又想到,似乎所有的雞都是用來殺的),現在的問題就出在殺雞的時間上。按說這雞已經在下面放了快三天,還不殺實在是有點違反常理,難道雞的主人是想生生把它餓死?想到這裡,於世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夠荒謬。
老李頭說那隻雞是住在隔壁的徐陽帶回來的,於世先決定再忍一天,如果下午回來的時候雞還在下邊放着,他就去找自己這個鄰居說說。
眼前的事想清楚了,於世先整了整一夜沒脫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平躺在了牀上。他用手捂着耳朵,可腦子裡還是一悸一悸地疼。有人說天亮之前的黑暗最難熬,於世先這幾天可切實地感受了一回。雖然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他卻覺得漫長得難以忍受。其間他不止一次地又涌上來了睡意,但每每都在朦朦朧朧的時候被外面的雞叫聲驚得清醒過來。
終於,天色開始發亮,老李頭家也開始有了動靜。於世先此時覺得臉上發麻,睏意泛了上來,卻又不得不起來準備一天的工作。
打着哈欠出了門,又碰到老李頭從樓上下來。雖然還是拖鞋褲衩和背心,但與昨天不同的是,此時的老李頭看起來毫無精神,一雙眼睛像是腫了一樣半眯着,看了於世先一眼,嘴裡含糊地打了聲招呼,晃晃悠悠地下了樓。
於世先心想這老頭看來也沒睡好,轉念又想到是不是自己也是這麼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樣?趕緊轉身回到了屋裡,在鏡子前左右轉着頭照了照。還好,鏡子裡的人看起來雖然有些困頓,但比起老李頭還是好了很多。
洗漱乾淨,收拾完畢,於世先買好早點先去了醫院。跟昨天一樣,母親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昨天母親還叮囑把大孫子帶過來看她,今天卻又開始唸叨醫院裡這麼多病人,會不會對孩子的健康不好?於世先只好一邊寬慰了幾句,一邊感嘆“可憐天下奶奶心”。放下早餐,簡單交代了兩句,於世先便離開了醫院。
他今天出來得晚了一些,正趕上了上班的高峰,路上的公共汽車像是一盒盒的沙丁魚罐頭,緩慢而擁擠。於世先隨着人流被肉貼肉地擠得挪不開地方,好容易挺到了站,趕緊鑽出車門大口呼吸了幾下,擦掉了額頭上的一層汗珠。
“老於!”
於世先回頭一看,張副科長剛從後面的一輛公交車裡出來,腋下夾着公文包,一邊向他揮了揮手,一邊往前緊趕了幾步。
“張副科長。”於世先算是打了招呼。
“老於,幹嘛這麼客氣。咱們共事這麼多年了,叫我老張就行了。”張副科長的臉上滿是笑意地看着他,於世先卻覺得有些不自在,便胡亂應付了一聲。
張副科長倒也沒覺得尷尬,繼續說道:“剛開始我也和你一樣,整天‘於副科長’地叫,可總是嫌生分不是,你看我現在改口叫你‘老於’,不就覺得親近多了嘛。”
於世先不明白張副科長說這番話的意思,也不好往下接,只好陪着乾笑了兩聲。
張副科長又說道:“你看,雖然咱們平時交流得不多,但我個人對老於你還是很尊重很敬佩的。不論是你的能力還是你的人品,起碼在咱們科來說,都是這個。”張副科長豎起右手拇指在於世先面前晃了晃。
“你這真是高擡我了,咱們這一屆裡面我也就算是詮才末學,比我好的可大有人在。”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於世先明知道張副科長這是在蓄意奉承,卻還是很受用。
“老於,你跟我就別自謙了。論資歷,論能力,論學歷,別說在咱們科,就算從整個文化局來說,你都是排在前面的,你是什麼樣的人,羣衆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張副科長頓了下,又加了一句:“大家有目共睹。”
於世先雖然對張副科長的話並不反感,但心裡還是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的。見他今天這麼反常地一再捧高自己,也不由得給自己提了個醒,這個張副科長可千萬別是給自己設了個套。想到這裡,於世先便笑着說道:“你再捧我,我可就要飄起來了。其實說句實話,咱們兩個比起來可真算是半斤八兩了,無非就是我比你多了兩年的工齡,不過你的業務能力也比我強啊。”於世先的話虛實參半,在他心裡,如果拍馬屁也算是業務能力的話,張副科長確實勝他一籌。
張副科長卻拿他這番話當了真,哈哈笑道:“這些年在工作上我確實沒少用心,今天能被你誇兩句,也算是值了。”
於世先一直以爲善於拍馬屁的人一定不會把馬屁當真,可現在怎麼覺得張副科長這話似乎有點懷才不遇的委屈味道,於是便安慰說道:“這可不單我這麼認爲,局裡的領導也很賞識你啊。”
沒想到這句話卻正說中了張副科長的痛處:“老於你可別這麼說,局裡的領導要真賞識我,這次老吳的坑會讓王副科長來填?”話一出口,張副科長就覺得太露骨了,話鋒馬上一轉,接着說:“我倒不是爲自己抱屈,我是爲你鳴不平呢。咱們科三個副科長,不管怎麼輪,這個被提上去的人都該是你。他王副科長才上來幾年?憑什麼就一步把我們兩個都跨過去了?”
於世先看着張副科長剛纔還是滿臉的笑意,一轉眼就成了一臉的忿忿,這才明白他這是爲提拔王副科長的事耿耿於懷。而一大早就來奉承他一番,估計也是想跟自己拉好關係,以後跟王副科長作對。
雖然局長告訴他局裡的決定的時候,於世先心裡也有些想法,但沒過多久也就想開了。魯迅說,怒其不幸哀其不爭,可他知道許多事越爭反而越糟糕。況且他眼下還有許多其他的煩心事要操心,所以他並不想再趟這趟渾水,只是淡淡地回答說:“王副科長年輕,有幹勁,很多想法都比咱們先進,能力也不差,提拔他也算衆望所歸吧。”
張副科長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句話,瞪着眼看了他半晌,原本有些激昂的神情突然耷拉了下來,嘴裡嘟囔了句:“還不是仗着他有個當官的爸爸。”
這時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單位門口,張副科長說完就氣呼呼地當先走了進去。於世先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苦笑,心想這本來就是拼爹的時代,誰讓王副科長有個在市委工作的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