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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世先到達單位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還沒到。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只有一個新來的實習生在忙着擦桌子。

“於科長,您早。”看到於世先進來,年輕的實習生停下來手裡的活,挺直了腰道。

“小夥子,這麼早啊。”於世先一時忘了這個新人的名字,只好敷衍了一句。

“於科長,您叫我小陳就行。”實習生也不知道是看出了於世先沒記住他的名字,還是隻是隨口的客套。

於世先倒是沒在意,畢竟他也是從實習生開始的。很理解像小陳這樣的新職員在面對新的工作環境的時候表現出來的謹小慎微和勃勃幹勁。他知道,等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在這裡待上兩三年,對每天喝茶看報紙的工作再也不抱有任何幻想的時候,他也會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每天卡着時間在上班,然後花費一整天的時間等待下班。

還差五分鐘就到八點的時候,辦公室裡的人才陸陸續續地到齊,原本冷清的辦公室也跟着熱鬧了起來。就像許多單位那樣,男人聚在一起談論女人,女人湊在一塊談論男人。

作爲一個縣級市的文化局,本來是沒有多少工作的輕省單位,但工作量少並不意味着編制就小,就拿於世先的科室來說,光是副科長就三個,加上一個科長,四個人足可以湊一桌麻將了。上班時間打麻將是絕對不允許的,但並沒有規定不允許安排下班後打麻將的事。

打麻將也算是一種快速熟絡的交際活動,於世先剛工作那會爲了儘快和同事搞好關係,還特地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去學習如何打麻將。可是他發覺自己對這項活動確實沒有興趣,本着功利主義的心情參與了幾次,後來大家都混熟了,反而再也沒參加過。

“於副科長,下了班一起聚聚吧,去我那。”

說話的是科裡的另一名副科長,姓張,提上來的時間比於世先晚了兩年。往日裡兩個人頂多就算同事關係,再加上大家都知道於世先不太愛參加這些活動,所以罕有邀請他的時候,沒想到今天會有這麼反常的熱情。

“哦,不了。我下了班還得去醫院陪牀,你們玩吧。”於世先這次倒不是在編造理由。

“這麼不巧啊,那行吧。對了,伯母身體怎麼樣了?老想着去看看她老人家的,也沒抽出時間。”

“她好多了,過幾天就出院了。”於世先覺得跟這種純粹爲了客套而客套的人實在沒什麼多說的,也幸虧有打麻將這件事讓他抽不出時間,不然還得欠他個情分。於世先心裡這麼想着,同時又覺得自己這十幾年的辦公室是白坐了,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事情,過得去就得了,自己根本沒必要較真。

於世先其實知道這個張副科長今天爲什麼會特意跑過來邀請他下午去他家裡打麻將。

科裡的老吳科長上各月剛退了,自然有許多人對他空出來的位置虎視眈眈。科裡的三個副科長中,除了剛上來兩年的王副科長比較年輕,剩下的兩個人不論資歷還是年紀都差不多,所以這個張副科長明着說是叫他打麻將,其實是想探探他的口風。雖然說只是從副科長變成正科長,但對他們這個狀態的人來說,意義可並不只是副科級轉成正科級這麼簡單。

不論是於世先還是張副科長,都已經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十幾年,這次的人事調整很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次機會。假如提上去了,說不定就能仕途亨通從此平步青雲,如果原地踏步,大概就要在副科長這個位置幹到退休了。

然而於世先已經不是剛參加工作時的那個熱血青年了,他已經看明白了,類似人事調整這種事情,其實是上頭早就決定好的,臨到大家都知道有空缺要填了,再去拉關係跑路子,就已經晚了。所以即使他心裡也在考量自己和張副科長之間誰會被選中,卻也不願意借這個機會去談談張副科長的情況。更何況,他下班之後確實沒有時間。

於世先擺出了一副沒有興趣的樣子,張副科長討了個沒趣,應付了兩句就回去了自己的辦公位置。

“於科長……”局長秘書今天不在,實習生小陳這會客竟然客串起了這個角色,急匆匆地走過來說:“局長說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好的,我馬上就去。”於世先愣了愣,局長難得會找他談事,而且現在正趕上人事調動的敏感時期,難道真要把他提上去?他心裡想着,不禁看了眼屁股還沒坐熱的張副科長,卻發現張副科長也正在看他,眼神很奇怪,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嫉妒。

但於世先顧不上想那麼多了,他收起了正在寫的第一季度工作報告,起身朝隔壁的局長辦公室走去。

局長辦公室的門沒關,從門口就能看到局長正伏在偌大的辦公桌後面寫着什麼,於世先敲了敲門。

局長見於世先來了,很熱情地站了起來,一邊讓他坐下,一邊朝外面喊道:“小陳啊,倒杯茶過來。”

“局長,您別客氣了。”剛坐下的於世先趕緊站了起來,局長雖然一直對他很客氣,但今天表現出來的熱情還是讓他受寵若驚。

局長擺了擺手讓他坐下,這時小陳已經把茶水端了進來,於世先只好接下捧在手裡。

“小陳,你先去忙吧。”小陳見局長髮話,陪了個笑臉便出去了,走的時候還把門也帶上了。於世先覺得這個小陳比自己剛工作的時候機靈多了,一看就是當官的苗子。

“小於啊,聽說你母親住院了,現在怎麼樣了?”雖然於世先已經快四十歲,但在局長面前,他的確還是個小字輩。

只是母親住院的事倒成了最近別人和他寒暄的由頭,這讓他覺得有些彆扭。當然這種刻意的表示關心也是一種禮貌,而且現在面對的是局長,所以於世先回答道:“現在的情況基本穩定了,但是因爲她年紀也大了,而且心臟病本身也很危險,所以醫生建議最好還是手術。”

“哦……那還是挺嚴重的啊,老人家不容易,你可得上點心,單位裡的事情這段時間你可以先放一放,抓緊給老太太治病要緊,要是有什麼困難,就儘管提出來,組織會幫着你解決的。”局長的話讓於世先心裡暖呼呼的,心想還是局長說話有水平,比起來,那個張副科長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謝謝領導和組織的關心。”儘管於世先心裡有些感動,但他畢竟已經工作了這麼些年,心裡清楚這在一定程度上其實都是些套話,所以他並沒有把手術費的事情說出來的打算,而只是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謝。

“對了,你現在還住在筒子樓裡吧?”局長貌似是突然想起了這件事,一臉的不經意。

於世先不太明白局長的用意,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是,老城改建一直沒到那邊,本來說要拆遷,現在也沒了動靜。”

“老城改建是形勢的要求,勢在必行。你也不用太着急,我可聽說年內就要規劃你們那片區域了。”雖然局長的話說得不錯,但於世先心裡卻是突然一動。

局長一大早就把自己叫過來,肯定不是爲了談這些無關痛癢的話。作爲一個已經在副科長位置上摸爬滾打了十年的基層幹部,於世先深知談話的藝術在於斡旋。假如是件好事,一般都會直接告訴你,從而造成一種“驚喜”的效果;反之如果事情並不是那麼有趣,往往都會在提及正題之前和你兜一大圈,讓你慢慢意識到接下來的話題很可能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美好,從而讓你有些心理準備。

果然,接下來局長說的話讓於世先原本被提起來的情緒瞬間滑落到了谷底。

“小於啊,你們科的老吳上個月退了,現在這個科長的位置就空了下來。在你們三個副科長裡,不論是排資論輩,還是看工作能力,都是你最突出,按理說,這個缺也應該由你頂上的。”說道這裡,局長頓了頓,看了於世先一眼,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於是話鋒一轉,接着說道:“但是現在的形勢並不是我個人說了算,上頭下達的精神是要優先提拔年輕幹部,所以組織上的決定是由王副科長接替科長的位置,任命這兩天就下來了。”

“哦。”於世先之前雖然並沒有表現出對提拔這件事志在必得的姿態,但心裡其實已經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捧高,現在猛然被潑了一盆冷水,臉上還是表現出了失落的神態。

“小於啊,別灰心,也別有牴觸情緒,你還年輕嘛,以後還有機會。”於世先知道局長這句話半是安慰,半是讓他表態。於是理了理情緒,恢復了自若的神色:“我尊重組織的意見,也接受組織的決定,今後一定配合好王科長工作。”

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我果然沒看錯你的表情。

回到了辦公室,於世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攤開沒寫完的總結,卻突然覺得腦子裡空空如也,竟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偏偏這個時候張副科長十分不識趣,又湊了過來,開口就問:“於科長,局長找你是談老吳科長工作交接的事情吧?”

聽到他一刻鐘之前還稱呼自己“於副科長”,現在卻已經改口把那個“副”字去掉,於世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淡淡地回答:“就是談一些工作上的事。”

張副科長還想說什麼,這時候小陳卻又突然跑了進來:“張科長,局長找你。”張副科長有一秒鐘的愕然,又轉過頭來古怪地看了於世先一眼,這才一臉狐疑地離開了辦公室。

局長找完他肯定會再找張副科長談話,這件事情於世先已經料到了。畢竟,這麼處理一方面能安撫他們的情緒,讓兩個人至少在表面上可以過得去,另一方面也能體現出局長對下屬的人性關懷,使他們不至於因爲這件事而對局長產生什麼怨恨。

看着張副科長的背影,於世先甚至能想象出他在局長小到人生感悟大到宏觀局勢的說教面前表現出來的卑躬屈膝,突然有些幸災樂禍。轉念又想到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一時間心裡五味陳雜,說不出來是種什麼滋味。

因爲晚上沒睡好覺,於世先沒坐一會就覺得眼睛發澀,想打瞌睡。尤其是坐在這裡不冷不熱,辦公室裡衆人此起彼伏的對話聲更像是催眠曲一樣。

作爲一個有資歷並且自認爲有素養的基層幹部,於世先不允許自己在辦公室裡露出睡意沉沉的樣子,於是便站了起來,想去外面透透氣吹吹風。

路過局長辦公室的時候,於世先發現辦公室的門還關着,透過窗戶上的毛玻璃,他隱隱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正坐在自己剛纔坐過的地方。他心裡暗暗好笑,心想這張副科長在裡面待的時間可比自己長多了,說不定正爲了沒讓他當科長的事據理力爭呢。

雖然於世先跟張副科長不太對付,但兩個人畢竟已經在一起工作了這麼長時間。張副科長了不瞭解他於世先不知道,但他自認爲還是清楚張副科長秉性的。在他看來,張副科長的能力不差(要不然也不會坐到副科長的位子,不過像他們這種常年累月除了開會寫報告就沒有其他事可幹的單位,衡量能力的標準也就靠領導的嘴),唯一不夠圓滑的地方就是他性子太急。實幹派的急性子自然有急性子的好處,但處在這種需要耐得下心沉得住氣的地方,就顯得有些另類了。

於世先心裡胡亂想着,信步走到了院子裡。與其他事業單位不同,文化局沒有搬進新建的**大樓,而是依然保持了一種古樸典雅的風格。平房外面的暗紅色磚牆上爬滿了墨綠的爬牆虎,院子裡的一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的老槐樹撐起厚重的樹冠,覆蓋住了大半個院子,牆邊的幾株海棠和丁香也已經開了花,整個氛圍顯得幽靜宜人,倒與屋裡人們的工作節奏呼應得十分貼切。

於世先的睏意一下子就消失得不見了蹤影,然而面對着眼前的景色,他的心裡卻又開始煩躁起來。相比起是不是能提成正科長,於世先現在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母親身上。就像早晨姐姐說的一樣,母親的手術不能再拖了,對於她這麼大年紀的人來說,心臟病就像是一個殺手,隨時都有致命的危險。但做心臟搭橋手術需要的十多萬,卻成了目前最大的難題。

於世先所在的這個小城裡,像他這種級別的公職人員一個月拿到手的薪水頂多不超過三千塊,加上他每個月還要給兒子一千塊錢的撫養費,再刨去平時基本的生活花銷和偶爾的應酬支出,實際上他參加工作這些年,攢到現在,銀行卡上也只有不到八萬塊錢。就算他全拿出來,離母親的手術費也還有差距。

他掏出手機,從通訊錄的第一項開始查起,一直翻到最後一條,越看眉頭擰得越緊。

於世先的手機通訊錄跟大多數人都一樣,不僅有家人親戚的號碼,也有同事同學的電話,但他看來看去,卻沒找到一個自己有把握借到五萬塊錢的人。

他鄉下的那些親戚自然不用說,農民的日子不好過,不找他接濟就已經不錯了,更何況反過來找他們借錢。至於同事,他同樣不打算嘗試。雖然平日裡大家表面上看起來和和氣氣關係不錯,但一談到錢情況馬上就會不一樣,而且就算別人願意借給他,他也不想整天在同事面前矮一頭。

所以,現在能幫他的,就只剩下那些大學的同學。但借錢終究不是件容易開口的事情,尤其是向那些許久不聯繫的朋友,即使曾經關係再好,可畢竟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突然就張嘴說要借錢,這樣的事於世先自己想想都覺得太功利太勢力。在他看來,跟關係不那麼親近朋友的談錢無疑會傷感情,但如果有關係不錯的人跟你突然談起了當你的感情,那你很可能就要傷錢了,這不單是某一個時代的現狀,而是歷來如此。

也不知道是因爲睡眠不足還是手術費的事情太困擾人,或者兩個因素都有,反正於世先此時就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一團亂麻,亂七八糟的思緒理不出個頭緒來。於是他決定先不去想這些,躲在院子裡抽完了一支菸,轉身回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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