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世先被吵醒的時候是半夜,他半眯着眼睛摸過了手機,顯示還不到凌晨四點。不管是屋裡還是屋外,依然一片漆黑,手機屏幕上的光刺得他眼睛澀疼。
樓下的那隻公雞又開始叫了,拖着尖銳的長音,彷彿就在他耳朵邊上一樣。
於世先有點生氣,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天了。昨天大概也是這個時候,他剛睡着沒多久,就被雞叫聲吵醒了。一開始他還以爲是自己做了個夢,但馬上就聽清楚了,的確是樓下有隻雞在打鳴。
事實上,於世先對雞向來沒有什麼好的印象。如果平時有人跟他談到“雞”這個字眼,那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那些衣着暴露的按摩女郎,然後就是街上隨處可見的“肯德基”餐廳。他們的共同點是都很貴,而且很不健康。而當他的生活被這夜半的雞叫打擾到的時候,他關於“雞”的壞印象無疑又加深了一些。
外面的雞叫得越來越起勁,再想睡是不可能了。於世先索性坐了起來,摸過丟在牀尾的外套披上,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菸,點上一根,猛吸了幾口,讓肺裡的煙霧把睏倦中和,這才感覺心裡的煩躁減輕了一些。
看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菸頭,於世先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個電影,其中有一段是講一個狙擊手根據黑暗中閃爍的菸頭來判斷敵人的位置。他不禁想到,如果他現在有把槍,一定會把槍筒伸出窗口,把那隻可惡的公雞打成篩子。
想到這裡,於世先輕輕搖了搖頭。他這樣的年紀,實在不應該再有這些荒誕的想法。
現在的季節是春末夏初,天亮得越來越早。當於世先抽完第二支菸的時候,外面的晨光已經透過窗簾的縫隙把屋子裡照得隱隱約約可以看清了。於世先也徹底醒了盹,揉了揉疼得一跳一跳的太陽穴,套上褲子下了牀。
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屋裡縈繞的煙味開始向外流通。於世先趴在窗戶上將頭伸出窗外,試圖發現那隻煩人的雞到底在哪。可惜樓下堆放的雜物實在太多,他看了半天也只是大概確定了方位。
這時他聽到頭頂的天花板開始響動,那是樓上的老李頭開始起牀了。
於世先住的這棟筒子樓比他的歲數還大,據說是早年間蘇聯人設計的,在當時算是時髦的建築,但一轉眼五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反倒成了影響市容的危房。
於世先攏了攏蓬亂的頭髮,從抽屜裡翻出一卷手紙,扯了一段塞進褲兜,便往外走去。剛走到樓梯口,就看到老李頭赤腳趿拉着拖鞋,穿着褲衩背心從三樓下來。
看到於世先,老李頭先開了口:“今天這麼早?”
於世先本來想點點頭致意就算了,現在只好停下來回答道:“您也挺早。”
“人老了,睡得也少。尤其是到了這時候,天亮得早,我也睡不着,躺着難受,就早點起來,鍛鍊鍛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說着,老李頭擡起雙臂,往後做了兩下擴胸的動作,寬鬆的背心頓時也遮不住他肚子上的贅肉,隨着他的動作顫了起來。
“是吧。我可真羨慕您,心態這麼好,一點兒都不顯老。”於世先偷偷瞥了老李頭的肚子一眼,趕緊把目光擡了上來。
老李頭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一邊垂下手扥了扥身上的純棉背心,一邊換了種嚴肅的神情道:“你們家老太太最近怎麼樣了?我聽說要做手術?”
於世先的情緒頓時低落了下來,微微點了點頭:“嗯。現在算是剛穩定住病情,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倒是勞煩您掛記了。”
“都是老鄰居了,說那客氣話做啥。要說這人哪,一上了歲數,還真是說不好怎麼着。你就說我吧……”
“那個……李叔,我這等會還得去醫院給我媽送飯……”眼看老李頭根本沒有停止這段對話的意思,於世先只好開口打斷了他,雖然這有些不禮貌,但他確實是趕時間。
他們住的這棟筒子樓沿襲了上個世紀的建築風格,並沒有給每戶配上獨立的衛生間。想要方便,就得去一樓最東頭的公用廁所。每天早晨起來,各家各戶忙着趕點上學上班,往往就會在廁所外面排起隊來。碰到這樣的情況,就算再急,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等着——要知道,離這裡最近的公廁,也有兩站地的距離。
站在廁所外面等坑的滋味不好受,說出去也不好聽,於世先是深深知道的。所以他沒工夫再跟老李頭閒聊下去,現在不先去把事情解決了,等一會大家都起牀了就不好辦了。
“……哦,你還有事啊,怎麼不早說呢!你有事就先去忙吧,記得給你媽媽帶好。”老李頭閃開了擋在樓梯口的身子,示意讓於世先先走。
“沒問題,我一定替您跟我媽問好。那我先走了,李叔。”於世先下了樓,卻沒有去一樓的公用廁所。剛纔老李頭揮手讓他走的時候,他看見老李頭手裡攥了一卷衛生紙。於世先不想在廁所裡還能碰到這個聊起來就停不住嘴的老頭,於是決定先去看看那隻吵了他兩晚上的雞是怎麼回事。
他在樓上的時候已經看清楚了大概方位,這時候直接奔着筒子樓前的一排堆放得亂七八糟的雜物走了過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隻被捆住了兩隻爪子的公雞。
在於世先想來,能發出那麼高亢尖銳撕心裂肺的叫聲的雞就算不是個龐然大物,也應該孔武有力吧,可眼前的這隻雞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以爲自己要找的不是這隻,於是又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還有其他的雞。恰巧這個時候雞又叫了起來,於世先才確定他聽到的刺耳欲聾的聲音就是從這隻看起來病怏怏的雞嘴裡發出來的。
“去!別叫喚了!”於世先一邊揉了揉耳朵,一邊把腳邊的一塊小石頭踢了過去,那隻公雞嚇了一跳,果真不再叫了。
其實昨天他就想着看看到底是誰弄了一隻比搖滾樂隊還吵的雞扔在了院子裡,後來走得太匆忙,就把這件事情忘了,直到今天早晨又被它的打鳴聲吵醒。現在看到這隻雞被捆得跟個糉子一樣,於世先心裡慢慢釋然了:
這個筒子樓裡住的人家,大多有鄉下的親戚。誰家要有人做個月子什麼的,往往會從鄉下拎兩隻老母雞回來,自己殺掉熬湯。如果當天不殺,活的雞也沒地方放,一般就捆了綁在樓洞附近,反正整個樓就三層十幾戶人家,也不怕丟。現在看這雞雖然比不上那些膘肥肉厚的老母雞,但也足夠煮一鍋了,大概也是誰家暫時放在這裡要殺了吃的吧。
想到這裡,於世先聽到樓上陸陸續續有了起牀洗漱的聲音,想到自己的“三急”還沒有解決掉,而且估計老李頭這會功夫也應該方便完了,便轉身往回去了廁所。
靠近公廁,裡面濃重的味道就飄了出來。於世先走進去,發現到裡面已經蹲了四個人,唯一剩下的那個蹲坑邊緣沾了不少穢物。於世先皺起了眉頭,心想真是太沒有素質了,以前總說佔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可惡,其實最可惡的是那些把屎拉到茅坑外面的。他正躊躇要不要假裝只是來小便的,這時正好有人解決完畢站了起來。
於世先接替了他的位置,剛蹲下就聽有人開口問道:“哎,小於,去醫院送飯這麼快就回來了?”於世先這才注意到,旁邊憋得滿臉通紅的那位竟然是老李頭,看來這老頭八成是便秘了。
“啊?這不還沒去呢。”於世先看到老李頭身上已經出了汗,白色的棉背心被浸成了灰色,緊貼着肉,顯出一圈圈游泳圈一樣的輪廓。他不想在這種時候討論任何跟吃有關的話題,於是掏出一支菸點上,兀自吸了起來。
叼着煙上廁所是許多菸民的習慣,於世先也不例外。只不過他現在點支菸含在嘴裡的用意不單是爲了蓋過廁所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希望藉此表現出嘴裡含着香菸不方便說話的狀態,以便中止與老李頭不靠譜的對話。但他很快就明白,煙是含在了他自己的嘴裡,而不是老李頭的嘴裡,所以這顯然不會成爲老李頭說話的障礙。
果然老李頭絲毫不受影響,看到陸續有人因爲沒有蹲位而進來看了一眼就走,便又開始了新的話題:“你說咱們這算是什麼地方?連上廁所都得排隊。哎,不是說要拆遷來着麼,怎麼最近又沒動靜了呢?小於,你在**上班,有沒有什麼內部消息啊?”
於世先心想我要有知道內部消息的能力,早就不住這裡了,嘴裡卻只好解釋道:“管拆遷的是建設局,跟我們文化局沒什麼關係,您問我還真是白問了。”
老李頭嘆了口氣說:“你看咱們周圍,原來也是老城,這幾年都換成高樓大廈了,就剩剩了這裡獨一塊,住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但住的地方几十年了也沒變。擠巴點也就算了,可這老房子隔音也不好,你關上門說話,聲大了點人家都能聽到。就說新搬來的那對小年輕……”
說道這裡,老李頭突然住了口,本來就憋得通紅的臉上努力擠出了一絲尷尬的笑。於世先心裡不禁暗笑,心說人家小兩口的事你聽了也就聽了,這下說漏嘴了吧。
哪知老李頭的尷尬只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就又說道:“小徐弄了只雞在院子裡,整晚上地打鳴,那聲音就跟在你屋子裡一樣,吵得要命。這住的要是新建的那種樓,窗子一關,保證什麼都聽不着。”
於世先心裡一動,裝作沒看見老李頭臉上露出的夾雜羨慕和嚮往的表情,問道:“小徐?哪個小徐?”
這時候老李頭解決完了,邊提褲子邊回答說:“就是剛搬來不久的那個,住你隔壁的徐陽。”說完整了整衣服就走了出去,然後馬上就有人進來蹲在了他讓出來的位置。
老李頭說的徐陽剛搬來不到兩個月,雖然就住在隔壁,但於世先還沒怎麼和他打過交道,不過聽那些整天張家長李家短討論個不停的女人說,這個徐陽是剛從牢裡放出來的。後來於世先也曾特意留意過自己的新鄰居,不知道是不是先入爲主的原因,在他看來,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臉上確實有股子戾氣。所謂道不同不爲謀,自詡爲知識分子的於世先對這種人向來是敬而遠之。
於世先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照他的說法,人的心本來就不大,雞毛蒜皮的小事,幾件就裝滿了。比起這些來,他還有許多其他的事情需要操心。
街上的廣播喇叭開始播放七點鐘的新聞的時候,於世先已經買好了包子和稀飯出現在了醫院的病房裡。於世先的母親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在疊被子。
“媽,您這麼早就起來了,也不多睡會。”於世先把早餐放在了牀邊的小桌上,看到其他的病人都還在睡覺,小聲地問道:“我姐呢?”
“她去打熱水了。”老太太熟練地疊好了被子,問:“你早晨飯吃了嗎?”
“我吃過了。您一會趁熱把飯吃了,要是想出去逛逛就讓我姐陪着您去樓下走走,樓下的花開得可好了。”於世先記得母親剛住進來的時候樓下的牡丹才零散地開了幾朵,才幾天的功夫,現在已經開得連成一片了。
“世先,我想跟你商量個事。”老太太坐在了牀沿上,看着於世先。
“媽,只要不是出院的事,其他的都好商量。”於世先知道母親肯定是想說要出院,於是提前把話口堵住。
“我現在吃也能吃,睡也能睡,還住在這裡幹什麼?每天得往醫院裡交不少錢不說,你們姐倆還得輪流來陪着我。照我說,你去把手續辦了,我今天就回去吧。”
於世先還沒告訴母親動手術的事,只好安慰道:“媽,醫生不是說了嗎,您還得住幾天觀察觀察。等確定您好利索了,咱們馬上就出院。”
“我這是**病,跟了我半輩子了,哪能說好就好了。再說,這治病講究的都是三分治七分養,我回去也一樣能養着,何苦非賴在醫院呢。你和你姐攢點錢不容易,可別都白扔在了醫院。”老太太正說着,於世先的姐姐提着兩個暖瓶走了進來。
於世先見姐姐回來了,便道:“正好,姐你回來了,早飯我給你們買了,你和媽趁熱吃吧,我得去單位了。下午下了班我就來替你。”
“那我送送你吧。”姐姐叫住了要離開的於世先,擱好了暖瓶,又轉身朝老太太交待了句“我送送世先”,隨着他走出了病房。
於世先知道姐姐一定有話跟他說,於是便先問道:“姐,怎麼了?”
“李醫生說,媽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不錯,很適合手術,最好抓緊確定手術時間。”姐姐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姐,這是好事。”於世先知道姐姐是在擔心手術費的事,於是安慰道:“你不用擔心,手術費的問題我來想辦法。”
姐姐嘆了口氣,低下了頭,說:“我雖然是姐姐,可也幫不上你……”說着聲音開始哽咽,眼圈也變得發紅。
於世先心裡也有些難受,倒不是可憐他自己,而是心疼姐姐。
於是先家裡是姐弟二人,姐姐叫於世娟。很小的時候,他們的父親就因爲車禍去世了,母親怕他們受委屈,後來一直沒有改嫁,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其中的艱辛自然不必說。作爲家裡唯一的男孩,於世先也曾想着輟學幫着貼補家用,當時甚至母親都答應了,但是姐姐卻死活不同意,結果最後是姐姐輟了學,一家人省吃儉用把於世先供到了大學畢業。
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了這個縣級市的文化局,而姐姐於世娟也嫁作了人婦。本以爲好日子就要開始了,哪知卻是事與願違,於世娟結婚不到三年,丈夫就被查出了尿毒症,跑遍了許多醫院試過了各種方法,最終也沒能保住這條命。於世娟的丈夫死的時候,孩子還不到四歲。等丈夫下完葬,婆家的人就打上了門,說她是剋夫命,後來還把孩子也搶走了,說不然也會被她剋死。那段時間於世娟就像瘋了一樣,於世先和母親就天天看着她,生怕她哪天想不開。後來隨着孩子漸漸長大,也知道跑回來和自己的親媽親,於世娟才慢慢恢復了過來。
所以在於世先的眼裡,姐姐於世娟就是“苦難”的代名詞。現在看到她因爲在母親的手術費這件事情上幫不上忙而自責,於世先心裡格外不忍。姐姐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他都看在眼裡,一個女人,又沒有文化,能養活得了自己就不錯了,哪裡還有什麼餘錢。
於世先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了下情緒,輕描淡寫地說:“姐,你快回去陪媽吧。我這一兩天就能把錢湊齊了。”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點。”於世娟伸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看着於世先走出了醫院大廳,這才轉身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