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明天於小海還要上學,所以並不能待得太晚。快九點的時候,於世先帶着兒子離開了醫院。
對於於世先住的筒子樓,於小海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輕車熟路,因爲他從小就是在這裡長起來的,直到五歲纔跟着媽媽搬走。進了大院,於世先把鑰匙給了於小海,讓他先上樓。於小海以爲爸爸是去廁所方便,也就沒有多問,接過鑰匙便跑了上去。
看見自己屋裡的燈亮了,於世先這才轉到樓前堆得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角。儘管光線不好,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隻蜷縮着的雞。
於世先用腳碰了碰,原本一動不動的公雞馬上撲棱着翅膀跳了起來,嘴裡咕咕咕地叫個不停。於世先嘆了口氣,心想這是誠心不讓人睡覺了啊!附近也沒有隻黃鼠狼什麼的,趕緊把它咬死也行啊。
早晨的時候他就想着,如果晚上回來這隻雞還在這裡,就要去找雞的主人說道說道。但那個時候離晚上還有一天的時間,他心裡更多的還是期望這隻雞在中間的這段時間裡會被殺掉。可事與願違,眼前的情景讓他有些苦惱。
於世先與住在隔壁的徐陽並不熟悉,甚至就見過一次面,但後者帶着煞氣的容貌給於世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老李頭告訴他這個鄰居是剛從出獄的,於世先對徐陽的印象就更不好了。他一方面抱怨這個筒子樓三教九流想住就住管理太差,另一方面就覺得萬一人家早就改過自新自己也不應該用歧視的眼光來看他,而且,有這麼個一臉兇相的人住在隔壁,估計也能避避邪不是。可沒想到,相安無事了這麼些天,現在竟然用一隻小小的雞就讓於世先頭痛不已。
這幾天以來的雞叫聲雖然惱人,但他一個人畢竟還是忍受了下來,但現在把兒子接了過來,於世先着實不忍心讓兒子受這份罪。
在樓下猶豫了半天,於世先最後還是決定去找徐陽談一談。起初他擔心徐陽會不講道理,事情解決不了不說自己可能還要生一肚子氣。可後來又想,不去試試怎麼知道結果,而且徐陽看起來也就二十八九歲,在他眼裡就是個小孩,即使真不講理,自己不跟他一般見識也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於世先便上了樓,一邊敲門,一邊心裡想着說辭。哪知道他噹噹噹得敲了十幾下,屋子裡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明明亮着燈,怎麼會沒有人呢?於世先推了推門,才發現門上上了鎖。
徐陽不在家。於世先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高興,總之不用面對自己這個鄰居讓於世先如釋重負。畢竟,於世先這些年也接觸過不少人,但跟坐過牢的人卻從沒有過接觸。整個樓上近二十戶人家,被雞叫聲吵到的肯定不止他一個,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出面向徐陽提提意見,這說明他剛剛的舉動還是有一定風險的。
回到自己屋裡,於世先發現於小海已經洗了腳,正盤腿坐在牀上寫作業。白熾燈的燈光明亮而柔和,原本顯得冷清的房間也因爲多了一個人而顯得溫馨起來,於世先心裡頓時平靜了許多。
“兒子,寫作業呢?”於世先放下包,坐到了於小海身邊:“我、的、願、望……兒子,這是在寫作文呢?”
“嗯。”於小海隨口答應了一句,突然有仰起臉問道:“爸爸,你小時候的願望是什麼?”
“我?”於世先很確定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小時候都會有很多願望,但現在被於小海突然一問,竟然一個都想不起來。於是只好胡亂編道:“我小時候的願望是當一個偉人。”
“那你現在是偉人嗎?”於小海不知道“偉人”是什麼意思。
“當然……不是。”於世先發現自己在兒子面前竟然也會尷尬,暗想在機關的這些年可真是白混了,最起碼的厚臉皮功夫都沒練出來。
“那你爲什麼沒成爲偉人?”於小海並沒有看出他的尷尬,或者說即使看出來了,也會想辦法讓他更尷尬。
“這個……因爲……因爲我後來的理想改變了,不再是當偉人了。”於世先急中生智,滿嘴跑火車。看到於小海一臉的疑惑,趕緊補充道:“我的理想變成了當偉人的爸爸。”話一出口,於世先自己都爲這個憋出來的點子得意,心想有文化的人真是扯謊也能扯出美感來。
“哦,那你當成了嗎?”於小海顯然沒有明白爸爸的高明,仍然是滿臉的問號。
兩個人就這樣沉浸在了父子溫情的世界裡,直到於小海寫完作業收拾好了書包,纔在於世先的懷裡沉沉睡去。看着睡得香甜的兒子,於世先卻睡不着,他怕再過幾個小時那隻雞叫起來把兒子吵醒,所以想再等一會,看看隔壁的徐陽會不會回來。
然而於世先畢竟已經兩三天沒睡好了,心裡想着要再撐一會,可不到十分鐘,他困頓的眼皮終於再也睜不開,倒在牀上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凌晨,於世先看了看時間,馬上就到四點了,窗外是最黑暗的時候,那隻該死的雞正像上足了弦的鬧鐘一樣叫着。
於世先一骨碌坐了起來,勉強睜開眼睛,藉着手機的光亮看了看睡在身邊的兒子,卻見他小臉上眉頭緊鎖,像是隨時會被外面的叫聲吵醒。
於世先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毫無規律的雞鳴聲在他耳朵裡顯得越來越尖銳難聽。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煩躁,爬起來從廚房裡摸起菜刀,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走了出去。過道里一片漆黑,他靠近隔壁的房門,跟他的預料一致,依然是鐵將軍把門。於世先確定了沒人在家,一轉身提着刀就下了樓。
初夏的夜有些清涼,於世先在這除了雞鳴聲萬籟俱寂的夜色中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了過來。心想人總不能讓尿憋死,這隻雞遲早要被殺,與其留它吵得大家夜不能寐,倒不如現在一刀結果了它,也算是爲民除害了。到時候徐陽回來了,我大不了再賠他一隻。
正在想着,突然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於世先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看,一個腰肥腿粗渾身是肉的影子慢慢從樓上走了下來,竟然是三樓的老李頭。
“李叔?你這是……”於世先心想這老頭也太早了吧,這才幾點就起來去廁所站位。
沒想到老李頭看了他一樣,把一直藏在身後的右手伸了出來,嘟囔了一句:“我下來殺雞!”於世先這才發現,老李頭手上竟然也握着一柄菜刀,被天上的星光月色一照,還反射着幽幽的白光。
於世先定了定神,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老李頭也不是在夢遊,才又問道:“李叔,你殺……你也被雞叫吵到了?”這時那隻雞卻不知道已經大難臨頭了,兀自還在扯着嗓子叫喚。
“哼,吵了我不是一天兩天了!”老李頭看來火氣不小,指了指於世先手裡的菜刀說:“看來你比我早了一步,那我也不跟你爭了,你去把它殺了吧。”
所謂凡事都要一鼓作氣,不管是於世先還是老李頭,一開始想要殺雞都是憋着一股火氣,現在兩個人一碰面,又被夜風一吹,氣已經散了不少,加上本來就都有顧慮不願意得罪那個徐陽,所以現在反而是誰都不想動手了。
“李叔,我看還是算了吧,這雞畢竟不是咱們家的,可別因爲一隻畜生而傷了鄰里間的和氣。”於世先嘴裡在勸着老李頭,同事心裡也在勸着他自己。
“那好吧。今天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老李頭看到有於世先給了他臺階,也就順着下來,一邊嘴裡嘟囔,一邊提着菜刀又回了樓上。於世先見老李頭回去了,也不再留在這裡,朝雞叫的方向揮了揮刀,轉身也上了樓。
也不知道是終於叫累了,還是於世先最後揮刀的動作威脅到了它,直到天亮,那雞竟然也沒再叫。於世先回到房間倒頭就又睡了過去,要不是於小海把他叫醒,他怕是要睡到中午了。
“乖兒子,爸爸睡過頭了。快洗臉刷牙,爸爸送你去學校。”於世先心想可千萬不能讓兒子遲到。
手忙腳亂地洗漱完畢,於世先在路邊攤給於小海買了份早餐帶上,便先送他去了學校。
看了看錶,已經來不及去醫院了,便一邊招手打車去單位,一邊給於世娟打了個電話說晚上再過去。
此時正是交通最擁堵的時候,即使打車也快不了多少,當於世先終於到單位的時候,還是已經晚了。
在工作時間的把握上,於世先可以算是個勞模了,參加工作十幾年,他幾乎從不遲到。今天的情況雖然很特殊,但是當他提着公文包走進早已各就各位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十分不自在,如同做了虧心事一般。好在其他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遲到這件事,或者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遲到,這讓於世先的尷尬稍稍減輕了些。
快到中午的時候,於世先接到了姐姐於世娟打來的電話,說上午燕子去醫院了,而且把母親做手術的費用交了。
掛了姐姐的電話,於世先馬上又撥通了燕子的號碼,聽筒裡傳來的聲音依舊像往日一樣慵懶,卻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你是想問我給媽交手術費的事吧?”雖然兩個人早就離婚,但燕子還是稱呼老太太爲“媽”。
“其實我已經把手術費準備好了,只是現在還去不出來。”於世先說的是事實,但現在聽起來卻像是蹩腳的謊話。
“嗯。”燕子答應了一聲,卻沒有直接提錢的事:“小海早晨從學校裡給我打電話,跟我說了媽住院的事情,我去看看她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於世先心想兒子果然靠不住,明明告訴他不許說,可還是說了出去。
“至於手術費,你也不用有心裡負擔,咱們雖然離了婚,可總還是朋友吧,就算是我借給你的,等你有了再還我就是。”
“好,我後天就還給你。”話說出口,於世先就覺得自己這麼說真是顯得自己太沒有氣度了。其實當初差得五萬塊手術費沒有着落,於世先也想到過燕子,但馬上就把這個念頭扼殺了。一來燕子的錢都是從她現在的丈夫那拿來的,他用着確實不合適;二來他一直覺得燕子是因爲他沒有錢才離開的,所以並不想再和她在金錢上有什麼瓜葛。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於世先最後還是接受了燕子的幫助。他畢竟早已過了把倔強當做炫耀資本的年紀,所以他覺得燕子說得對,母親的身體實在比自己那點可憐的臉面金貴得太多。
由於早晨沒來得及去醫院,現在燕子又把手術費給交上了,他覺得自己中午得抽出時間來去一趟。好在手頭上也沒什麼事情,而且中午的交通不像高峰期那樣擁堵,他完全來得及在下午上班之前趕回來。
於世先到達醫院的時候跟正要去食堂打飯的於世娟迎了個對面,於是趕緊攔住她說:“姐,別去食堂了,我買了媽最喜歡的羊湯和羊雜。”
於世娟邊接過於世先遞過來的東西,邊把燕子早晨過來的事仔細跟他又說了一遍。於世先聽完並沒有太多表示,而是問她:“手術的事情跟媽說了嗎?”
於世娟點了點頭,回答說:“要做手術的這件事已經告訴她了,但是沒敢說手術費。”
“姐你做得對,手術費的事我以後再慢慢跟她說吧。”姐弟兩個都知道,老太太勤儉了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要真告訴她做這個手術需要十二萬,她肯定不會同意。
姐弟兩個提着兩大袋羊雜和羊湯走進病房,老太太卻並沒表現得太意外,反而開口就問孫子的情況。於世先告訴她小海上學去了,母親這才說起燕子上午來看她的事情。雖然這些於世娟都已經跟他說過一遍了,但看到母親說得起勁,也就不好打斷她。於世先明白,在母親心裡,燕子從來都是個好媳婦。
一家三口圍着牀邊的小桌吃過了午飯,於世先開始跟母親說起手術的情況來:“媽,您也不用擔心,這就是個小手術,沒什麼危險。雖然得開刀,但在醫院裡住個十來天就能恢復,然後咱們就能回家了。”
“媽又不怕,媽都這麼大年紀了,就擔心會拖累了你和你姐。”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先考慮的從來都是子女。
“媽,您又來了。咱的病又不是治不好,您要總這麼亂想,不好好配合醫生治病,這纔是拖累我們……”於世先的話還沒說完,兜裡的手機響了。
於世先向母親示意出去接個電話,來到門外的走廊裡按了接聽鍵,手機裡傳來的是張副科長焦急而又興奮的聲音:“老於,你快回來吧,局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