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 曉唯即已醒來,顧司卓在她旁邊閉着眼眸,沉睡而眠。
房間安靜, 只她二人而已。
從身後拔出匕首, 曉唯知道若要刺殺天魔, 現在便是最好的時機。
顧司卓的睡顏乾淨、安平, 微側的臉頰與下巴在空氣中劃出好看的弧線。
深吸一口氣, 曉唯手中匕首慢慢逼近他的咽喉。
“…對不起,顧司卓…”
右手有些顫抖,曉唯輕咬嘴脣, 閉上眼睛一刀刺了下去。
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四溢,她睜開眼睛, 但見那雙藍眸靜靜望着自己, 他的左手緊緊握住了匕首鋒刃。
殷紅的血液緩緩自掌心蔓延氾濫, 任匕首在血肉中深陷,顧司卓不避也不閃, 就如此凝望着曉唯。
“嘩啦”一陣碎裂聲自門口傳來,曼姬手中托盤茶杯摔了一地,擡腳就要衝過去。
“別進來,”顧司卓淡淡開口,眼眸卻不曾離開曉唯一分, “你先出去。”
“可是, 天魔大人!”
“本尊說了, 你先出去。”
“……”曼姬終是未曾違命, 轉身退出門去。
“你要殺我…”顧司卓藍眸深沉得望不見底。
“…是, 我要殺你,”曉唯眼中一絲哀傷, 卻仍是毫不猶豫,“早在我正式加入十殿前就已言明。”
“……”顧司卓有些說不出話來。
是啊,他一開始就知道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原因,是要殺了他爲玄束報仇。
他早就知道,不是嗎?
但如今,她真的對自己拔刀相向,爲何他的心會如此疼痛…
“…你走,”藍眸盈溢出他自己都未曾發現的蒼涼,顧司卓語意滿是寂寥,“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曉唯站起身,眼眸有些輕凝,“若是你願意將玄束的心臟還給我…”
“夠了!玄束已經死了!”染血的手心一拳擊在牀沿,顧司卓藍眸從未閃爍過如斯怒火,“爲什麼你還再想着他?!”
“…對不起。”曉唯脣邊笑意有些淒涼,
眼望着她轉身離去,顧司卓一動不動地靜坐在牀邊,掌心鮮血彷彿要隨流逝的時間一般乾涸。
“怦怦”、“怦怦”,心臟每一次跳動都會引起一陣糾結的疼痛,爲何他竟會爲了一個人類女子而心動流戀?爲何他的心…
…他的心?
顧司卓忽得恍然失笑,對了,這不是他的心啊!他差點都快忘了,他是天魔,遊弋於三界九州無心無情的天魔啊,他怎會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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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在他胸前跳動、爲了沐曉唯心動心痛的,仍是玄束的心啊…
“轟”的一聲巨響猛得自正殿傳來,顧司卓披衣而起,趕去一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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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前空地上,兩方人馬僵持對立。
靈王、兮葭、水鬼、曼姬等立在大殿一方,對面站着的竟是魔族分舵新任首領子泉,白焱、纖緲分站其左右,身後大約有幾百名魔族跟隨其後。
“少司命,你怎會突然出現在十殿?”靈王眉宇緊皺。
“自是多虧了靈王你的地圖…”子泉眉梢揚起冷冷的笑。
“…我的地圖?”靈王驟得想起曉唯當日帶着來找他的那副十殿全圖,眼中微冷,“原來是沐姑娘在給我看之前便已譽寫了副本,然後放了白焱等暗傳給你…”
“靈王,我對十殿並無甚特殊敵意,”子泉上前一步,清澈眼眸閃過一絲誠意,“今次用這釜底抽薪之計,不過是想要顧司卓答應一個條件而已…”
“哦?是嘛,”顧司卓的聲音響起,身影自十殿屋頂翩然躍下,“子泉,你想要本尊答應什麼條件?”
“很簡單,”子泉眉宇輕揚,“你交出玄束的心臟即可…”
“…你也要玄束的心臟?”顧司卓藍眸凝出一絲陰寒,“你和沐曉唯還真是裡應外合,配合默契啊…”
靈王有些疑惑,“玄束已死,你們即使拿回他的心臟又有何用?”
“不,”子泉凝望着顧司卓,“只要能得回玄束的心臟,他便有機會復活…”
“…這麼說,那日沐曉唯爲我擋刀並不是想救本尊,不過爲了護住玄束的心臟而已?”顧司卓眉心微蹙,話語間透出一絲難以言明的失落。
“正是。”子泉點點頭。
“司卓,莫非你…”靈王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顧司卓忽得笑了起來,從輕笑逐漸轉而大笑,笑得天邊烏雲都有些寂寥。
收起笑意,顧司卓藍眸血腥魔氣四溢,“…子泉,若是本尊拒絕呢?你又待如何?”
子泉那柄帶着血槽的長劍自空中顯現,仗劍在手,他的眼眸逐漸凝紅,“那我也只能殺了你,再挖你的心出來…”
“少司命莫要愚蠢,”靈王亦是拔出青□□簫,周身聚起力量,“即使你能率衆攻入十殿又如何?你一人怎敵我與司卓聯手?”
“…靈王,我今日來便沒有想過活着離開,我身後這些人亦是如此,”子泉不曾退縮半步, “…即使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
十殿的風自兩方人馬中呼嘯而過,劍拔弩張下,一場血戰稍觸即發。
“…爲何要讓玄束復活?”顧司卓凝望着子泉,“他消失了你才能得到曉唯,可你現在不惜性命的要曉唯成全他們?”
“錯了,”子泉輕淺而笑,殷紅眼眸決絕,“我不惜性命,是爲了讓曉唯永遠記住我,我要她今生再無法將我忘記…”
大殿空地前風的聲音靜靜傳唱。
顧司卓藍眸映着絲縷凝寒,片刻後終是長嘆出聲,“人類果然最是麻煩,情愛因緣沾衣即燃,本尊受夠了…”
聞言,靈王放下手中青□□簫,已然猜到他話中之意。
“我本以爲得到玄束心脈、得到至陰靈力便能戰勝天帝,”顧司卓緩步走下臺階,來到子泉面前,“誰曾想,心竟是如此無法隨意掌控,起心動念、由情生愛皆在不經意間發生,本尊再也不想要這心臟了…”
放下手中劍,子泉眼眸漸漸澄澈。
扔下大殿前的爛攤子給靈王收拾,顧司卓帶着子泉來到密室。
熒熒冰洞中,隨着蹁躚冷光,他終是割捨了那帶給他力量、也帶給他情殤的心臟…
無妄海,青瀾一圈一圈敲打着巖岸,海天交界處烏雲氤氳欲雨。
孤島中,纖緲仙子和黃泉老者早已等候多時。
子泉掌心託着那顆冰封在寒冰中的心臟,一步一步走到玄束身體之前。
冰塊映着層層微光,子泉的記憶似乎回到了千年前。
那年離瞀山口,還是辰芳的玄束失手灑了薰池水鏡,是他瞬間的猶豫引發了空間裂痕,害得暝曦轉世贖罪;而今,三生已過,也是到了終結之時了。
小小巖洞在纖緲仙子與黃泉老者仙術交錯下光影乍現,彷彿點燃了誰的靈魂之息。
碎光好似輪迴了千年的記憶塵埃般一片片拼湊聚合,彙集在那冰洞之中,凡世因緣,便總是心還了情,情散了意,意生了愛,愛隨了心。
冰中之人緩緩睜開眼眸,宛如辰星在暗夜中流連,指引着迷途的旅人尋回家的方向。
子泉的長髮被風撩起,衣襟在空氣裡劃成纏綿。
原來這世間沒有什麼比溫柔更堅強,而他,早在千年前暝曦與辰芳相遇的那刻,便已經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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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苦院,木屋中。
曉唯被顧司卓趕出正閣後,便回了這裡。
今日烏雲密佈勝似往昔,一場驟雨像是已經整裝待發。
怕屋頂那塊玄束爲她補的木板被雨淋壞,曉唯翻身躍上屋檐,想用承影劍把它撬開收進房中。
擔心承影利刃把木板劈斷,曉唯格外小心地敲敲打打。
“…我記得已經爲你補好屋頂了,怎麼又壞了嗎?”
溫柔而帶着笑意的語氣,熟悉,輕盈,曉唯回頭望去,手中承影劍砰然落地。
還是他離去那日穿的衣衫,只不過心口處沾着血跡、有些破爛;俊美容顏仍帶着冰洞中的一縷蒼白,眼眸深邃,如南天星子般亙古綿延,在荏苒光年裡灑下滿地相思意濃。
曉唯用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那人溫柔笑意一如往昔;又很很掐了下自己,眼前畫面分毫未變,莫非這夢境已美得連疼痛都無法讓她醒來了?
無奈地笑着嘆氣,他翻身躍上屋檐,來到曉唯身邊捧起她的臉頰,“爲什麼不說話?”
“…我怕一說話,夢就醒了,”手心的溫度陣陣傳來,一點一滴暖溼了曉唯眼眶,“…玄束?”
“是我。”
“玄束…”
“是我。”
“…玄束…”
“是我…”
眼眸是無盡的溫柔與愛念,玄束脣邊笑意引得清風雨絲都泛起盈香的漣漪。
曉唯再不猶豫,放任自己撲進玄束懷中。
淚痕仍在,笑靨自開。
這一世別離又相遇。
有緣共飲一杯清茶,只因她是他的獨一,他是她的無二。
紛擾塵緣中,原來最喜悅,不過是失而復得的溫柔…
“下雨了,我們回房間裡去吧…”玄束側顏埋在曉唯髮絲中,溫柔輕語。
“那屋頂怎麼辦?”曉唯記得她剛纔已經撬開了一條線。
“沒關係,我當時離開前固定得很緊,一條縫隙不會有事…”玄束話還沒說完,忽得察覺到懷中人呼吸一窒。
“是嗎?”曉唯一手推開玄束,眉心擰成了一條線,“你離開前還記得替我把屋頂補好,真是辛苦啊…”
“…怎麼了?”玄束感覺到她聚起了一股強大的怒意。
“走開,我不認識你!”曉唯說着躍下屋檐。
“…曉唯?”玄束跟在她身後拉住她的手心。
“你不是要我忘了你嗎?”曉唯一把甩開他的手,“你不是騙我喝什麼忘憂草嗎?我不認識你不正是隨了你的願?!”
“曉唯…”
“別跟着我!”曉唯轉身走進木屋。
“……”玄束隨着她走進屋內,“我並非有意…”
“並非有意?這麼說你是不小心了?”曉唯氣呼呼地面向玄束,“一不小心讓我喝下忘憂草藥!一不小心讓整個十殿都知道你爲我決鬥天魔!然後再一不小心只將我一人矇在鼓裡!”
“…曉唯…”
“不要叫我!”曉唯本是怒氣的眼中隱隱溢出淚水,“你知道我喝了忘憂草藥仍會每晚夢見你嗎?你知道我想起你後卻以爲你死了心有多痛嗎?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有多想念你嗎…”抽泣伴着嗚咽聲響起,淚水彷彿化爲最廉價的珍珠,顆顆垂落。
“…對不起,”抑制不住的疼惜染浸眼眸,玄束抱緊曉唯給她最溫柔的撫慰,“對不起,我今生最不想的就是累你傷心,我原以爲忘憂草會起作用,我原以爲你能忘了我,然後便不會悲傷…”
似是用盡今生所有眼淚,曉唯將思念、心痛、委屈、哀傷全部哭泣出來,頃刻便將玄束的衣襟浸溼了一片。
良久,曉唯哭累了,沙啞着聲音擡頭望向玄束,“...若是你下次再這樣抹去我的記憶…”
“…不會有下次了,”玄束擡手擦去她臉頰的淚珠,眼眸盡是心疼,“一次便已刻骨銘心,再次讓我如何捨得…”
語畢,他忽得眉宇微皺,好似在忍着疼痛。
“怎麼了?”曉唯急忙扶住他的手臂。
“…沒什麼大礙,只是心口傷處有些疼罷了。”玄束強撐着隨意搖搖頭。
這纔想起玄束現在剛拿回心臟,幾乎相當於才做完心臟移植手術一般,曉唯於是急忙將他推到牀上休息。
“…你不生氣了?”玄束背倚着牀頭問。
“當然生氣,”曉唯站在牀前,眼眸漸趨清暖,“不過今天算了,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接着氣…”
忍不住輕笑起來,玄束拉過曉唯撫着她的臉頰,溫柔一吻。
木屋外清雨綿綿,將魔界大地衝刷柔軟,執筆出一卷悱惻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