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兒的指引下, 曉唯、玄束和子泉三人來到離市區五小時車程的野外深山。
路邊清淌而過的小溪,剔透晶瑩,拍打着石塊流出靈動的音韻。
“這裡環境真好, ”曉唯深呼吸着山林間的清新空氣, “正所謂地靈人傑, 夏兒, 你家伯淏肯定氣質不凡吧?”
“是啊…”夏兒柔柔地點頭, 心似乎早已飛向了山中某處的禪院。
兩個小時的山路後,幾人來到了一線山澗,斑駁古舊的石壁掛着一條瀑布。十餘丈高的水流彷彿從天而降, 沖刷得岩石青苔斑斑。
瀑布下的水潭深不見底,凝綠似乎璞玉一般。
“這不是死路嗎?”子泉四處打量, 發現除了來時之路外, 並無其它小徑。
“在瀑布之後有一處隱秘的山洞, 通往正途。”夏兒走到曉唯身邊說話,神色有些奇怪, 眉宇間有一線說不清的憂傷。
曉唯看出了她的異樣,卻以爲她只是近鄉情更怯,並未多想。
玄束走到水潭邊,凝神觀察片刻,手中忽地幻化出蠶絲金縷, 誰知, 這絲絲金線卻在觸及水潭上方邊緣的地方被彈了回來, 在空中激起了淨藍色的閃光。
“怎麼回事?”曉唯問道。
“…此處竟然有一道結界, ”玄束深邃眼眸望着那道瀑布, “恐怕由此開始,後面整座山都被那人收進結界中了…”
“整座山?”子泉不覺也走近水潭邊, “只怕當年我師父司馬承禎方術最鼎盛時期也做不到此種程度。”
“夏兒,”曉唯忍不住問,“伯淏到底是什麼身份,這結界是他設下的嗎?”
“曉唯姑娘,”夏兒嬌柔容顏突然帶出了一分掙扎一分痛苦,“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是個好人,今生欠你的,夏兒唯有來世再還!”
“什麼對不起…”曉唯話還沒來得及問完,就被夏兒飛起的衣袖緊緊纏住,帶進了那深潭瀑布之後。
結界輕易放了曉唯入內,一片淨藍色的漣漪過後,瀑布水面又恢復如常。
“曉唯!!”玄束和子泉要追,卻被那道壁障攔住根本無法靠近。
“…這是怎麼回事?!”子泉手心緊握,關節處已隱隱發白。
“……看來,我們都被那花精騙了,”玄束容顏冷峻,字字生寒,“她想要的,不只是讓曉唯送她回來這麼簡單…”
“你的意思是…”子泉瞬間領悟了玄束話中意,深紅眼眸彷彿血光一閃,“翾羽,本門承影劍是時候出來透透氣了。”
“……我也正有此意。”
靜寂山中忽得彷彿落雷劃過閃電,巨大的衝擊從半山擴延開來,駭得林間鳥兒四散逃離,驚動了深谷禪院裡本在悠閒喝茶的兩人。
“伯淏,似乎有人在擅闖你的地盤啊…”薰池神笑着說道,眼神中是與他六歲小男孩模樣不相符的成熟。
“大師兄,爲何我覺得你臉上是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呢…”伯淏輕酌了一口茶問道。
“那是因爲我確實想看好戲啊,”薰池神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素聞小師弟你的結界極爲苛刻,除了弟子門人外,只有上界之人與有緣之人方得入內。只怕今天過後,還要再加上一種'法力高強擅闖之人'吧?哈哈…”
“……”大師兄還真是和以前一樣一點沒變,伯淏失笑着搖搖頭,不過還好,他的弟子們現下都不在,否則他還真的有些擔心那擅自闖入之人會傷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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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曉唯被夏兒措手不及地帶進了結界,一個淨藍色的光圈出現,環抱住了自己和夏兒,轉眼間便將兩人送到了結界中。
曉唯凝神看去,只見那九曲山路盡頭,彷彿連天的臺階直直通向一座好似縈繞浮雲的大殿禪院。
“…這是什麼地方啊?”曉唯忍不住問。
“三昧禪齋,此處住着的,是掌管四季變化的天神…”
“天神?這麼說那個伯淏是…”曉唯着實吃了一驚,而且,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天神們不都是修習天道、清心寡慾、不問世間私情的嗎?
“夏兒,難不成你對那位天神伯淏的愛慕,是單方面的…”
夏兒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心痛,“姑娘,現在你最該考慮的不應是自身安危嗎?你就不怕我傷害你?”
“願意幫你是我自己的決定,這種對我不利的損害結果也已經考慮在內,這就是所謂風險,不是嗎?”
眼眸閃過一縷愧疚,夏兒纏繞着曉唯的衣袖隱隱透出熒光,“…姑娘,走吧。”
“唰”地一聲響,夏兒衣袖突然從中斷開,曉唯一手持匕首一手揚起清風,瞬間脫出了她的控制,“…不過,我雖說願意冒這個險,但並不代表我會束手就擒!如今你已順利進入結界,我也算兌現了諾言,就此別過吧…”
“姑娘,你!”夏兒沒想到曉唯仍有反抗的餘力,等回過神時她早已跑進樹林中不見蹤影。
抱着“反正都進來了、不看白不看”的心思,曉唯腳下踩着輕功步伐,仗着樹林遮蔽夏兒的視線,遠離出口反而向大殿處跑去。至於答應過玄束“不輕言涉險,凡事量力而爲”的承諾,早已被她拋到九霄雲去外了…
天色漸暗,晦暗不明的夕照讓曉唯有些看不清路。
跑着跑着忽得被林間藤條絆倒,伴着“哎呀”一聲慘叫,曉唯慘烈地摔到了矮崖之下。
一陣涼風吹過,曉唯揉着磕痛的膝蓋擡頭看去,只見矮崖下是一大片水塘,岸旁漫山遍野的盡是半夏草,隨着風的腳步輕揚,在夕陽映襯下,彷彿半夏草的海洋。
“不會吧?!哪裡不好摔,怎麼就摔到了人家地盤上!”曉唯暗呼倒黴,轉身剛想跑,卻見夏兒青衣隨風翩翩,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你放棄吧,夏兒是不會讓你離開的…”隨着她的話音,無數藤條從兩邊冒出,瞬間緊緊纏住曉唯的手腳,一根細如銀針的刺從她手腕刺入,曉唯全身猛然麻木起來。
捲起一陣白霧將曉唯扶起,夏兒向着水塘中央走去。
幽幽池水,映出圈圈漣漪,一大片蓮葉在水面輕輕漂浮。
夏兒手指劃過處,半夏草聚而生長,牢牢托起了蓮葉,走過佈滿草葉的水面,她將曉唯放在了葉片之上,“姑娘,半夏草的毒液會讓你全身麻木毫無知覺,然後你的生命之力會慢慢轉移到夏兒身上來…”
“夏兒你別傻了!若只是得不到對方迴應的單方面愛慕,你又何必如此執着?”曉唯手腳充斥着麻木感,想擺脫卻無法着力。
“…單方面的愛慕又如何?只要能一直看着他陪伴他左右,我便滿足了,”夏兒語氣中流瀉出深深的執迷,“曉唯姑娘你一定不懂吧,不懂爲何飛蛾明知會死也要撲向那融燃的火光…”
曉唯其實很想告訴夏兒飛蛾撲火只是單純的昆蟲驅光習性而已,奈何半夏草毒性漸漸擴散,她口舌麻木無法出聲。
“你可知夏兒是多麼羨慕你嗎?”走到曉唯身邊坐下,夏兒眼眸中哀傷愈濃,“羨慕你還有長長的生命,羨慕你無論愛的是誰,都仍有機會和那人一起執手天涯…”
此時曉唯全身都已失去了感覺,只能無計可施地看着夏兒在夕陽中無比寂寥的身影。
“夏兒是真的喜歡他啊,喜歡他喝茶的樣子,好聽的聲音,喜歡到想要生生世世、千年萬年的和他在一起…...但是,”夏兒說着,已經凝噎着落下了淚水,“但是夏兒只有一季生命啊,一季生命怎麼夠……”
夏兒悲傷的哭泣哀婉淒涼,曉唯此時此刻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夏兒的心情。
有人說過,這世間衆生便是如此,不停將自己的心一瓣瓣撕下來,送給你愛的人,因此一旦生命終結的時刻來臨,你會牽掛你的每一瓣心,而不願離開塵世…
在最後一絲意識殘存前,曉唯忽然想到,若她就此死去再不醒來,那麼她的心,牽掛的又是誰?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今夜似乎無月。
夏兒逐漸感到一股力量在她身體裡凝聚。
“曉唯姑娘,對不起。起碼,你可以毫無痛苦地離去,就像永遠沉睡一般…”站起身,夏兒恢復生機的身體再次輕盈,踩着空氣躍起,她最後看了曉唯一眼,決然離開,向着山頂禪寺那熟悉的院落飛去。
水塘恢復了冷清,夜空陰沉得彷彿要哭泣一般。
風無聲地吹過,一名穿着黑色風衣的男子突然憑空出現在水塘之上。
他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沒想到,這花精竟然真得做到了…究竟是我小瞧了這凡塵情愛,還是你愚蠢得太過厲害?”那人在曉唯身邊蹲下,望着她幾盡蒼白的臉色不屑一笑。
“不過也罷,既然收了你的東西就再給你一次機會。至於能不能得救,就要看你自己的緣分了…”黑色風衣的男子說完站起身,直直望向那暗沉的天際。
突然,夜空的厚厚浮雲像是趕過場一般散開,頃刻間全沒了蹤影。
皓月驟現,照得天地間萬里明空。
黑衣男子側目而笑,湛藍色眼眸恍如天幕夜空,削尖的下巴劃出好看的弧度,他輕輕轉了個身,隨着一隻蔚藍色蝴蝶的熒光磷粉,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消失離去。
這邊廂,玄束以承影劍劈開結界,然後便與子泉兵分兩路尋找曉唯。
一開始,這山林中岔路衆多,無月之夜伸手不見五指,玄束強迫自己鎮定,幻化出蠶絲金線,順着林間細細尋找。
隨着時間緩緩流逝,玄束心中的不安愈加強烈。不敢想象那爲情執着的花精夏兒會對曉唯做出什麼事,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在林間搜索,不放過一絲可能找到她的痕跡。
就在此時,夜空突然放晴。
明月瞬間照亮了林間每一條小徑,玄束遙遙地就看到有一處低窪之地被月色映得亮過四周,只是稍一遲疑,他便向那個地方跑去。
沿着小徑躍下矮崖,玄束一眼就看到水塘中心的荷葉上躺着一人,半夏草在月華下泛着絲縷熒光,水色粼粼的漣漪裡,那正是他一心找尋的女子。
“曉唯!”玄束衝到岸邊呼喚她的名字,可是迴應他的只有風過清響。
承影劍瞬時出鞘,寒光隨着玄束挽起的劍花斬斷了纏繞曉唯手腳的藤條和刺,他提氣越過水麪落到荷葉之上,在水中的半夏草重新瘋長之前抱起曉唯回到了岸邊。
在觸碰到她身體的瞬間,玄束心臟有一刻幾乎停止跳動。
曾經的溫暖不再,曉唯周身冰涼刺骨,寒冷的就如承影劍一般。
玄束握着她的手想將自己的內力傳給她,但確如一粒石子墜入大海般毫無作用。
“莫要跟我開玩笑了,曉唯你醒醒!”玄束搖晃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這樣將她喚醒。
然而,曉唯並沒有如他所願般忽得睜開眼睛,取笑他大驚小怪再這麼晃下去她就真的死了…
安靜的,她此刻就如屍體一樣靠在玄束懷中,呼吸淡薄得好似沒有,總是揚起彎月一般弧度微笑的嘴脣,蒼白一如冬日殘雪。
玄束向來冷靜的心亂了方寸,緊緊抱住曉唯,想用自己體溫來溫暖她。
這一世,你仍要留下我一人先走嗎…
“…我愛你啊…你怎麼忍心…”玄束凝噎着將臉埋在曉唯的髮絲裡,淚水毫無預期地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臉頰、落在她的手心…
池水波動起漣漪,宛如一層一層的絕望盡恆古千年的哀傷…
手心?玄束猛地想起什麼,拉過曉唯的手腕藉着月光細看,果然被他發現一個極細的針刺狀傷口。
莫非這是半夏草的毒和某種法術的契合?
“你找到曉唯…”子泉這時也找了過來,卻在月光下清晰看見玄束眼角未乾的淚痕,“…你,哭了?難道曉唯她…”
“沒有,曉唯還活着!我不會讓她死的…”玄束深邃的眼眸如天邊星子般凝亮篤定,“子泉,你用內力護住她的心脈,我去追花精夏兒拿解藥。”
玄束的身影頃刻消失在月色中,子泉扶過曉唯,握住她的手心爲她傳送自己的真氣。
那冰冷的體溫讓子泉整顆心絞痛起來。
綿延千年時光的長河,是命運的慈悲才讓他再次與她相遇。
難道今次,上天要將這恩賜收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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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亂,曉唯在軟綿綿的虛無中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滿天滿地的朦朧,她似要就此溺斃在這冰涼寂靜之中。
忽然間,曉唯飄忽的意識好像被誰拉扯了一下。
這是誰在呼喚她快些醒來?
那綿長而悠遠的氣息彷彿從遠古就開始蔓延。溫暖,卻又有一絲微涼。
滴答,滴答…
眼淚?曉唯似乎恢復了稍許知覺。
是誰在爲她哭泣?那微溫的淚滴讓她心痛不已,疼覺延展開來,曉唯全身都感受到了那份淡而深的情緒。
是誰的聲音?在說愛我…嗎?曉唯握緊了手心,即使平凡如自己,竟也是那人心中層層包裹的水晶…
月色柔而淺長,曉唯掙扎着,終於睜開了眼睛。
雋秀容顏閃着清澈雙眸,子泉寫盡擔憂的表情出現在她的面前,“曉唯你終於醒了!感覺如何,已經沒事了嗎?”
活動活動手腳,曉唯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點不適,彷彿之前種種只是幻夢一場。
“這是怎麼回事?”曉唯自己也困惑了起來,她不是應該已經被夏兒拿走了生命力嗎?
子泉見曉唯平安無事的樣子,一直揪緊的心這才鬆了開來,深深地舒了口氣。
“…剛纔,是子泉你在一直呼喚我嗎?你說你,愛我?”曉唯從未如此認真地凝望一個人的眼眸,那句古老而真摯的誓言,在她心裡一點一滴,沿着淚水延綿成了大片大片的柔軟…
牽掛了千年之人如今近在咫尺,子泉被曉唯的目光晃了心神,到了嘴邊的答案忽然間猶豫了起來。
過了良久,他終是淺笑,“是啊,是我。過了千年之久,你竟仍不知我愛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