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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特別篇之二 半夏手記(五)

100.特別篇之二 半夏手記(五)

九曲山路, 浮雲瀛寰。

山巔大殿正門匾額上,飄逸瀟灑的字體書着“三昧禪齋”四字。

東南角的小院花圃中,夏兒輕靈身影出現在叢叢花葉間。

“夏兒, 你怎麼回來了?”在迴廊邊喝茶的伯淏有些驚異地, 如今這個時節, 半夏草的花精不是早應該去了來世轉生嗎…

“不愧是四季之神, ”薰池神笑言道:“連你禪院中的花精都與別處不同…”

“伯淏大人, 夏兒完成了散播花粉的職責,所以回來了…”再次見到心心念念之人,夏兒嬌柔的眼眸滿是甜意。

伯淏還沒來得及說話, 只覺一陣徹骨寒氣從牆外驟然襲來,他順手就扔出了手中茶杯, 青花瓷的杯身與那寒氣相抵, 寸寸碎裂。

手持承影劍的玄束衣襟翩翩而落, 深邃眼眸沒有一絲溫度,冷冷地盯着夏兒, “…你以爲今次你還能逃得脫嗎?”

“玄束?!怎麼是你?”薰池神吃驚不已。

“大師兄相識此人?”伯淏眉梢微微揚起,若他沒猜錯,這手持上古神劍之人恐怕就是強闖了三昧禪齋之人。

“嗯,這是在休與山跟隨雲懷情修行的玄束,”薰池神說完又接着對玄束說, “伯淏是這三昧禪齋主人, 掌管四季的天神, 也是我的師弟…”

“夏兒, 你到底施了什麼法術?若不馬上中止, 就莫怪我手下無情!”玄束冷冷地打斷了薰池神的話,此刻他怎會有心情相互見禮?

“什麼法術?”薰池神有些不悅玄束打斷他, 但仍是有些好奇。

“是曉唯,”玄束強壓下心中痛楚,說道:“此女使計以半夏草之毒奪走了曉唯的生命力,如今,如今她已是危在旦夕…”

伯淏聽了眉頭緊皺,看着夏兒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此人說得是否屬實?”

夏兒有些亂了手腳,她本以爲玄束和子泉是進不來伯淏的結界的,誰知…

“夏兒!”伯淏見她猶豫,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沒錯,”夏兒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此人所言非虛,夏兒確實對曉唯姑娘下了手。但是,玄束大人,渡氣之術一旦施行便再也無可挽回。曉唯姑娘,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渡氣之術?”薰池神臉上又驚又怒,“你怎麼竟還偷學了魔界的法術?”

無可挽回?…已經再也回不來了…夏兒的話在玄束耳邊迴響,他緊握承影劍的手已經發白,玄鐵指環嗡嗡微鳴,似是快要鎮壓不住這絕望的冰寒。

伯淏感覺到玄束的怒氣和蓄勢待發的強大力量,於是走到他面前站定,以防他出手。

“讓開!”玄束劍尖直指伯淏,毫不畏懼面前之人乃上界天神。

“此地雖隨是人間,但有我在此也還容不得你放肆!”伯淏衣袍無風自揚,天神之力彰顯無疑。

院落中的氣氛緊張萬分。

“玄束!”

一個聲音忽得由遠及近響起,玄束三生三世不曾相忘的,便是這聲音的主人,“…曉唯?”

兩個人影從院牆上翻進來,子泉墊後,活蹦亂跳跑在前面的正是曉唯。

“鏘”地一聲,承影劍應聲落地。

“等等,大家都先別出手,我沒事…”曉唯話還沒說完,就被猛然衝過來的玄束抱在懷中,緊緊地,彷彿訴說着再不失去。

“……我沒事,玄束,你可以放心了。”曉唯笑着輕拍他的背,玄束對自己這份無需言說的珍視,她感受到了…

“你!鬆手,放開放開!”薰池神走到玄束身邊不滿地催促,“讓我給她把個脈!”

玄束這才鬆開曉唯,讓薰池神爲她檢查。

“薰池大人,你怎麼也在啊?”曉唯蹲下身,把手腕遞給他。

“伯淏是我小師弟嘛,從西天回來總要看望下。”

曉唯向院中望去,想必那人就是伯淏了。

雖然被看起來只有六歲的薰池神稱呼爲“小師弟”,但他盈溢灼華的丰神確是不愧天神風範。

“咦?真是奇怪…”薰池神搭着曉唯的手腕嘖嘖稱奇。

“怎麼奇怪了?”曉唯不解地問,“我現在除了嗓子有些酥麻之外,其它一點事都沒有啊…”

“就是這樣才奇怪,若真是渡氣之術,斷不可能半途而廢的…”

子泉在一旁將曉唯昏迷到清醒的過程大致說了一邊,薰池神聽了沉默片刻,說道:“這麼說,看來夏兒所施的僅是渡氣術之形、而非渡氣術之實。曉唯喪失的是體力並非生命力,只不過在半夏草毒性掩蓋下,看起來纔像是命不久矣。”

“夏兒,你到底是從何處習得這種法術的?”伯淏皺着眉頭,他此刻已經搞不清這曾經靈性純真的花精,怎會變成了這副樣子?

一直沉默的夏兒臉色蒼涼,癡癡地望着伯淏說不出話來。

曉唯見她這樣,心中一陣難過,如今自己沒事,那既是說夏兒就要死去了…

“伯淏大人,”夏兒語氣透着枯荷般的死寂,“夏兒離開此地後心心念念想要回來,就在遍尋無方時,遇到了一個穿着黑衣的男子,是他教了這所謂渡氣之術給夏兒,並傳授了吸取陽氣的方法,好讓夏兒堅持到他尋獲能夠通過結界之人,助夏兒再次回到伯淏大人您的身邊…”

“…你就沒想過,那人會騙你嗎?”曉唯忍不住問道,這世上又怎會輕易遇到這種好事…

“當時走投無路,夏兒別無他法,只有孤注一擲…”

“你可知道那穿着黑衣的男子是誰?”薰池神問道,這人用假的渡氣術騙惑世間,絕不會是簡單之人。

“不知,那人也從未提及…”

“夠了,”伯淏走到夏兒面前,正色說道:“所謂有心行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如今你卻是有心作惡,雖然僥倖沒有釀成惡果,但心不正、行且歪,已是當罰…”

“……”夏兒緊咬嘴脣,似是鼓起了極大地勇氣,“伯淏大人,夏兒的心你是否真的知道?”

伯淏靜靜看着夏兒,等她說下去。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伯淏大人,夏兒第一眼見到你,就註定了無法相忘。可是,你是天神,在河的另一端。夏兒逆流而上去找你,道路危險又漫長;順水而下去找你,你卻在那水中央…”

夜風輕輕吹過草葉,沙沙作響。

月色眨着柔而明亮的眼睛,彷彿也想看清這塵世情絲。

伯淏平時懶散的神態此刻有些凝重,夏兒話已至此,他怎會還聽不出她言下之意?

“…哎,”伯淏長嘆一聲,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世間所謂情愛本就是虛空幻夢一場,人類看不破的,你竟也看不破嗎?”

“伯淏大人,你說得大道理夏兒不明白。花精的生命太過短暫,夏兒只是不想死啊,不想今生再見不到你…”

青衣隨風舒擺,夏兒恍然間宛如即將零落的花瓣。

伯淏千萬年不曾改變的容顏有一縷傷感,他走到夏兒面前,伸手爲她攏起紛飛的髮絲,“…哎,原來,錯不在你,竟是我一開始便錯會了你的心,累你對我執迷至此,以至於誤入歧途…”

“伯淏大人…”夏兒被這小小的溫柔傾動,婉婉地倩然一笑,其實,她又怎會不知伯淏從來就沒有對她動過心呢?

也許這纔是真正的天神,悲憫世人,博愛蒼生,一顆心裝了天地,所以再擠不下一個愛的人。

“夏兒,去轉生吧…”伯淏望着她的眼眸,盡是真摯,“這一世你犯下的錯說到底皆是因我而起,一切就由我來彌補。你身爲花精,下一世必能修得善果的…”

“伯淏大人,夏兒不想轉世啊…”夏兒笑得從未有過的溫柔,映得月光黯然失色,“要是轉了世,夏兒不就會忘了你嗎…”

“佛言,不住生死,不住涅槃。夏兒,來生就是嶄新一世,忘了我,繼續走下去可好?”伯淏真心希望夏兒能夠放下執念,重獲新生。

又是一陣風吹過,夏兒突然湊過去輕輕吻了伯淏的臉頰,然後笑着用最後的靈力向空中躍起。

月色爲她披上柔紗,清風替她舒展了長髮,夏兒在夜空中靈動輕舞,用生命紛飛出花精最美的妖嬈…

光芒從夏兒眉心散出,頃刻間就灑了一天一地。

“伯淏大人,夏兒不要轉世。就這樣吧,你只愛夏兒一點點就夠了…夏兒此刻散去自己內丹,從今後便只是一株平凡的半夏草,無想無情,生在山澗溪邊,就這樣默默地陪伴你,直到天地終結…”

伯淏來不及阻止,月色便這般逐漸和夏兒融爲一線。

“曉唯姑娘,夏兒已放棄來生,恐怕再無機會補償你了…”將盡透明的夏兒柔柔笑着,望向曉唯,“這一次傷了你很是抱歉,你可願原諒我?”

無聲地輕嘆,曉唯怎會不明白,夏兒放棄轉世後,今日一死就是她真正的終結了。

點了點頭,對這將要離世的花精,曉唯還有什麼話好說…

夏兒開心得笑了起來,彎彎娥眉閃爍着半夏草的熒光。

她最後溫柔地凝望伯淏,眼眸乾淨輕靈,一如她生命的第一天,那個五月暖陽、盈盈溢笑的回眸…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夏兒倩兮淺笑,“伯淏大人,如今,夏兒終可以永世不離了…”

最後一絲星光隕落後,夏兒消逝在夜空之中。

風一遍一遍地吹過大地,隨着璀璨月色灑下滿山青葉,落處生根,靜靜地等着來年春風相伴,好開出整片整片的半夏草,宛若夏兒那一季之愛的印記,歲歲年年,花開不敗…

這一夏,在今夜終是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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