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常山猛獸夜襲弄得警惕非常的幼軍將士很快就察覺了帝京中的異常, 沒等命令下來就自發地趕回常山。
君閒這邊也不是孤身回到常山的,他身邊還有趙礪手下的一名將領,叫徐江。徐江三十出頭, 曾跟趙礪攜手擊退遼軍, 是臨朝有名的儒將。後來因爲受傷就退回了帝京, 擔任清閒的職位。
沿路交談, 君閒簡要地向徐江說了幾個方案, 途中兩人反覆商討,很快就已經接近幼軍新營。
君閒心中惶急,沒曾注意到徐江神色微異: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到過幼軍, 當知道臨帝同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擔任幼軍統領時,他們巡防營諸將還認爲臨帝終於下決心廢掉幼軍。當然, 這點在景王出任督軍時又變得不確定起來。
當時景王的立威之舉傳到他們耳裡, 連趙礪都讚不絕口, 只不過他後邊將幼軍所有編制重排的舉措在他們這裡則如同兒戲——即使要安撫平民,也不能一下子廢除世家子弟的所有特權。
果不出所料, 幼軍很快亂成一團。
在白勇摩拳擦掌想要接手幼軍兩萬兵力時,那個一直閒散度日的幼軍統領橫空殺出,拔營之舉讓他們都大呼痛快。畢竟他們巡防營辛辛苦苦守衛帝京,最後領的餉銀跟無所作爲的幼軍相差無幾,心裡難免積着一口惡氣。
這也是白勇會爲了君閒的話跟羅文謙吵起來的原因:他對這久聞其名, 卻不怎麼出面的前武侯世子非常有好感——單憑君閒狠狠把那羣幼軍教訓了一頓, 就足夠讓他引爲知己了。
眼前種種跡象表明, 幼軍中的世家子弟與平民已經打成一片, 對彼此的信任顯而易見。這樣的情形對徐江來說並不陌生, 趙礪軍中許多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卒從前線歸來後都有這樣的默契。
徐江的目光落在那個翻身下馬的幼軍統領身上,君閒彷彿有所察覺, 回頭自嘲地一笑:“原準備用這新營來安置難民的,沒想到……”行軍打仗,自己畢竟還是太稚嫩了。
徐江見到他少年老成的模樣,好言勸慰道:“張統領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他知道難民入京的消息恐怕也不會過於重視,畢竟臨朝大災不多,小災卻連連,出現少許難民不會太奇怪。
君閒當然不會跟他說上次十七王爺的狂言。他黑眸微沉,卻笑言:“徐將軍以前可從不夸人啊。”才說完,驀然意識到自己失言。擡頭見徐江臉無異色,才訕訕地道:“聽說徐將軍在軍中被稱爲鐵面,反而是趙將軍的人緣比較好……”
徐江未曾有疑,只笑道:“在軍中自然得嚴厲點。”他跟大司馬徐東華算是遠房親戚,世家子弟也見得不少,對這個不驕不躁的幼軍統領倒是挺喜歡的。他拍拍君閒的肩,闊步走向校場,“讓我看看如今的幼軍吧。”
錢伯顏遠遠見了徐江,不由一驚,先迎了過來:“大人,徐將軍……”
君閒示意他稍安勿躁,溫言詢問:“人都回來了嗎?”
錢伯顏顯然已經清點過人數,立刻回答:“還有五千人似乎在皇城附近,不知是不是被禁軍留在城中。”
君閒閉起眼,“能回來一萬五,已經很不錯了。你馬上讓水師下江,到白勇將軍那邊去。”他並不擅長水戰,幼軍水師跟着白勇好好打上一場,這對他們將來也有好處。
見錢伯顏還是一臉遲疑,君閒沉聲下令:“其他人交給我跟徐將軍。”
錢伯顏平日裡雖然自怨自艾,此時卻利落地應承,飛快轉身讓水師出列。
君閒跟徐江剛舒了口氣,唐越就已經急匆匆地迎過來。他身邊帶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一見到君閒伏地即拜:“公…大人!屬下辦事不力!潛伏在難民中竟沒有發現那些難民居然是——居然是有編制的軍隊!”男子淚水縱橫,洗去了臉上的髒污,神情更是哀慼:“他們早就知道哪些是我們的人,故意讓我們得知錯誤的情報!到了渠水縣後,他們就把我們人都殺了!渠水縣的縣守也已投靠了他們!若是他們連夜行軍,說不定半夜就到!”
君閒與徐江心中擔憂,不禁快步走入校場。
幼軍將士早已立在那裡,那些世家子弟都認得徐江這個徐東華的遠親,一見他站在簡陋的點將臺上,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想到關於徐江的傳聞,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徐江卻誤以爲這是衆將士對君閒的敬畏,滿意地點點頭。
君閒只能厚顏地狐假虎威一次:“百戶以上的將士出列。許武許百戶,你回城去找留在城中的五千將士,千萬要快!”
許武正嘀咕着到地方生了什麼事,立刻被剛回原位的唐越踢了一腳。他霍然想起自己是在軍中,再不能有以前的輕怠任俠。“是,大人,屬下這就去!”
“相信大家都察覺到帝京的異常,我不會隱瞞你們,也瞞不過去!雷州守將叛變,邵清池的名字相信大家都聽過,當初曾在施時傑將軍任職,擅長情報蒐集以及反間!而且巡防營的督軍羅文謙已招認他是受十七王爺的指使潛伏在帝京。也就是說,帝京的城防佈置十之八九已經落入敵方的手中,而我們連他們有多少人都不知道!連他們從哪個方向來都不知道!”
整個校場鴉雀無聲,連走出營外的許武也忍不住停步駭然回頭。徐江也有些詫異,他原以爲君閒會將事情瞞下,直接讓幼軍抵擋。
君閒深吸了一口,聲音有些啞然:“你們是我麾下的士卒,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接下來你們可能要去送死!就在這你們呆了半個月的常山!誰覺得怕的站出來,脫下你一身幼軍軍袍,立刻可以離開!”
在場的都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年,最愛爭強好勝,哪裡丟得起這樣的臉。被平日就看不慣的統領一激,立刻連心裡那點不安都掃出了,齊聲應道:“我們幼軍沒有怕死的人!”“誰敢臨陣脫逃老子第一個不放過他!”“我們連老虎都打死過,還有什麼怕的!”“要踏平常山也是我們來!”
最後這一聲說得分外怨懟,衆將士都朝聲源望去,一臉“知己啊你怎麼把我要說的話說完了”的激動。
原本沉重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了下來,陣型卻沒有亂,每個將士都緊握刀戈,氣勢如虹。
君閒隱隱有些高興,畢竟如今的臨朝所缺的,正是這份朝氣。他朗聲下令:“騎兵帶三千步兵埋伏在長雲坡下,火信一起,立即出擊!三千步兵沿路埋伏,不要纏鬥,引他們到長雲坡!唐越,這路由你負責!餘下兩千人跟着我翻過常山!”
唐越嘴脣微動,已猜到君閒要親自涉險。原想要勸說,卻終究只應了一聲:“屬下領命!”
除去離開的三千水師,猶有十一人應聲。他們有些人跟唐越一樣並非千戶,看他們身後的衆將士卻是無人不服。
君閒掩去眼底的欣慰,微笑着說:“那麼,還請大家都活着回來,我還等着你們來報復!”平時這些人在咒罵什麼,他哪會不知道?也不管下邊的人登時面紅耳赤,他恭敬地朝徐江行了一禮:“雖說埋伏已成,但這一萬一千人仍須靠徐將軍適時調配!拜託了!他們……還年輕!”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些後悔沒有早些着手管理幼軍,但沒有景王,他恐怕壓不下怨聲。畢竟他只是一個無功績無背景,甚至聲名狼藉的新任幼軍統領。
徐江見他眼角淚光閃動,不由一怔,這孩子,還只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險境吧。帝京哪家的子弟在這個年紀不是承歡膝下,嬉遊街頭的?在這裡隨便找一個人,幾乎都比他大上幾歲。
不過徐江生性不善於安慰人,也知道君閒這樣安排已經是最妥當的做法,只能應道:“他們都是國之棟樑,我會盡力保全!”
得到徐江的保證,君閒微笑,回頭望着帝京,眼露溫柔,“我會活着回來的!”
夜裡行軍艱難,君閒也不耽擱,很快就領着唐越鑽入山林。常山延綿百里,其中有不少險地。越走入深林,四周越是寂靜,偶爾有猛獸的叫聲響起,反而叫人心驚肉跳。
君閒心神俱凝,不敢有絲毫鬆懈,很快翻過常山。他回頭看見常山上火光搖動,頓時放下心來。
而另一邊,那人騎馬走在大軍之中。
臉上的污跡被大雨洗去,俊顏帶笑,鳳眸彷彿是夜裡的寒星,雖然發着亮,卻依然冷徹骨:“君閒,君子之心,閒雲之意?無論是你的本意還是他們強加的枷鎖,我都會親手幫你毀掉。我說過,如果要握住天底下最大的權柄才能好好地活下,我幫你……死再多人又何妨?我幫你!你原是逐風的蒼鷹,誰敢縛住你的羽翼!……即使是現在的你,也不允許!”
沙啞的笑從喉嚨裡溢出,這個臨朝最荒唐的王爺,已然成魔。
就在此時,隨着電光倏然劃亮夜空,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隱隱地,彷彿在阻止誰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