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下了近半個時辰, 江水顯得格外洶涌,白勇立在船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江上根本沒有往來的大船!
十七王爺這個人能在奪嫡之爭裡活下來, 雖然大半是跟景王一樣仗着父兄的恩寵, 自己的勢力當然也不敢小覷。他周遊各州, 肯定少不了煽動諸王舊部。實力如此, 如果有心要攻打帝京, 不可能不奪江口!
說起來,施時傑將軍一生忠君爲國,最後卻與七王同歸於盡。臨帝爲安撫七王遺孤, 連封號都不曾給,雖然往者不一定在意, 可卻寒了生人的心。
想到這, 白勇就對朝廷那羣人有些牴觸。可即使如此, 他還是會極力守衛帝京。
白勇當即讓人去向趙礪稟報江口的異常。
趙礪也已察覺到不對勁,大雨一下, 雷州方向的火把滅了大半,他派出的斥侯早不見了蹤影。
正煩惱之際,一個親兵走入帳中,顫聲稟告:“將軍,帳外有人求見, 他自稱是雷州守將邵清池!”
趙礪一驚, 道:“讓他進來!”
雷州防守密不透風, 他的密探有數次潛入都被邵清池揪了出來, 難怪臨帝會竭力把他保下來。只不過他已跟十七王爺結盟, 怎麼會出現在巡防營裡?
邵清池很快走了進來,身上的蓑衣未脫, 掩蓋住了清瘦的身材。他恭敬垂首,單膝跪下,“末將參見趙將軍!”
再擡頭,他臉上的憂色已經比趙礪還重,夾雜恰如其分的惶恐。看得趙礪想揪住他讓他別理這些繁複的禮節,直接說完來意。
邵清池知他是急性子,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末將月前接到陛下密信,信中說十七王爺想要造反,要末將佯作與十七王爺接頭,誘使十七王爺將兵力集中在常山附近。我跟十七王爺達成協議,由我負責城南,因此今夜我燃起火把佯攻帝京。但剛剛我接到密探的情報,才知道常山只有幼軍把守!十七王爺帶領的是七王舊部,對朝廷的憎恨自不必說,他們這些年之所以按兵不動是在休養生息!末將該死!沒有察覺那封密信居然是僞造的!”邵清池此時懊惱無比,栽在自己最擅長的地方,叫他如何甘心。
趙礪心中已經信了,卻疾聲下令:“邵將軍!不是我不信你,但還是得罪了!來人,先把邵將軍壓下去,不許爲難!羅勇!你帶三千人去雷州接□□州守軍!全軍卸甲後,燃五道黃煙!趙關,你先領五千人支援常山,支持到黃煙起,我立即率軍趕來!”
行軍佈陣畢竟不是可以靠直覺取勝的事,這個時侯貿然移師,若邵清池是以自己爲餌,將全師騙離,帝京的安危就難保了。因此即使憂心那羣孩子守不住常山,趙礪卻咬牙忍住了立即搬兵營救的念頭。
皇城中的氣氛也像一根繃緊的弦。景王聽着宮外不斷傳來的消息,心中越來越慌亂。
高公公再次稟報:“雷州守將邵清池現在在巡防營中,他自稱爲十七王爺所騙,並無攻打帝京之意,還出示了一封冒充陛下手跡的密信,請陛下過目!”
臨帝接過信,第一眼也懷疑自己曾給過邵清池密令,再看幾眼,很快認出了上面的字跡,他頹然地坐在位置上,神情疲憊。他今年五十六歲,記得五十大壽那年他的十七弟還送來東海的明珠珊瑚,如今他卻在城外燃起烽火。
皇家無骨肉,這麼多年過去,這最後一個兄弟畢竟還是保不住了。
景王心急地接過臨帝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還未看完已經跪在地上:“請父王立刻命趙將軍援助幼軍!”
臨帝深吸一口氣,朝高公公招手:“你跑巡防營一趟!就說朕相信邵清池!讓他立即支援常山!”他相信那個用鮮血完成他們三人夙願的將軍的舊部,不可能背叛朝廷。
如果這都不能相信,那麼臨朝……就當是天要亡臨朝。
景王懸着的心始終定不下來:“父王,兒臣是幼軍督軍,請讓兒臣前往常山!”
臨帝嚴厲地望着他,教訓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可曾記在心裡!”
景王道:“兒臣只知道兒臣的部屬還在常山!”說罷竟不再管臨帝的阻止,直接朝宮外走去。
見他執意離去,臨帝心煩,揮揮手讓朱景瑞也退下。朱景瑞剛回到東宮,就看到他的謀士們齊聚一堂,他跟他們講了大致情形。
衆人臉色沉重,其中一人道:“殿下應該跟景王一樣,到幼軍中去纔是。”
朱景瑞有些沉怒:“此話何意?”
那人接着說道:“帝京不可能失守,親臨常山,不僅得軍心,還能立功!”
朱景瑞知他說得有理,心中卻排斥這種做法。
眼睛下意識地移到懶洋洋坐在一旁的林子任身上,見他有話欲說,便問:“子任,你有何看法?”
林子任瞥了那幾個正在算計得失的謀士一眼,隨口說:“唐家小子看起來很擔憂,派他過去吧,順便帶點東西嘉獎得勝之師。”
唐清的確臉色緊張,他唯一的弟弟還在常山,當然滿心焦慮。一聽到林子任的提議,他恨不得立刻趕過去。
幾個謀士也點頭讚賞,這回總算不跟林子任唱反調了。
見太子點頭,林子任立刻恢復常態,大搖大擺地走出議事廳,“殿下,我先去睡一覺。春天還沒有到啊,怎麼就這麼容易犯困……”後面的話被身後的責罵所淹沒。
而這個時候,幼軍已經堅持大半個時辰了。他們所面對的是充滿憎恨的七王舊部,中間有許多人曾跟着七王風光一時,如今甘願化作難民潛行至帝京,完全是爲報當年施時傑血洗七王封地之仇。
所有的障眼法,在這浩浩蕩蕩的大軍面前都沒有用處。他們已經被煽動起所有的恨意,一心直取帝京。
君閒剛翻過常山,就發現事態不妙。來軍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多,他僅領了兩千人,簡直是給對方塞牙縫都不夠。
君閒當機立斷地下令:“快退!入林!”
遠處的大軍已燃亮防風燈,方圓百里明亮如晝,連空中的雨絲都映着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君閒遙遙見到大軍中華袍獵獵的首領,有個念頭驀然生了出來,轉瞬卻又被強行按下。
他雙手微顫,幾乎握不住手中弓箭。擒賊先擒王……談何容易!談何容易!
他如何下手……
比起幼軍的慌亂,七王舊部中的將領則激勵道:“王爺已經騙開巡防營!大家攻過常山就能直搗帝京!”
“直搗帝京!”
“直搗帝京!”
震天呼聲傳來,君閒臉色大變,立即點燃帶在身上的信火。除了引軍到長雲坡,他平日裡跟唐越也商量過其他的應變方法。
唐越那邊一看便明白這是佈陣的信號,命手下百名士卒散開,協各部完成陣法。在那半個月的日子裡他也曾暗中誘導各隊每日相互佈陣。不過這橫跨整個常山的陣法他們還沒有嘗試過,君閒也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冒險……
不到萬不得已……
已經是萬不得已了嗎?
爲什麼執意要反逆?爲了死去的人?還是爲了心中的不平?十七啊,如今的你,已經無人能懂了嗎?
君閒握緊手中的長弓,他平時從來不會帶着它,這次卻帶在身邊。心裡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只是要下手……談何容易!
對方毫不設防,顯然是沒有料到幼軍中有百步穿楊的弓箭手。只要一箭過去,就可以了結——
君閒正遲疑,耳邊立即響起幾個將士的勸告:“大人!您快退!錢副統領命我們千萬要護住您!您——”
還未說完,已身中一箭。
七王舊部的箭陣已經列成,將君閒護在中間助他後退的士卒倒了大半。
他們都是尋常的平民子弟,能入幼軍是他們分外欣喜的事。
錢伯顏是個稱職的副統領,即使升上統領位置的路被他阻斷,仍毫無怨言。
幼軍的將士們原本好逸惡勞,現在已經能在夜間的山林裡穿行,佈下那前丞相嘔心瀝血教導的陣法。
這是他的部屬……
唐越燃起的青煙滲入雨中,緩緩攀上黑雲密佈的夜空。
徐江立在瞭望樓上,終於鬆了口氣:“陣成!”
常山宛如不斷攪動的利劍,將陷入陣中的士卒霎那間迷失方向,林間樹梢竄出來的幼軍很快將他們斬殺。陰森森的山林彷彿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撕裂一切闖入的獵物。
然而七王舊部雖然不斷消耗,幼軍的損失也不少。他們似乎鐵了心踏着自己澤袍的屍體越過常山,居然用步兵來試陣,並將沿路的山林砍倒,幼軍失去藏身之處,只能不斷後退。
君閒渾身被雨水淋溼,心底越發冰冷——必須讓這支幾近瘋狂的軍隊停下來,決不能讓他們越過常山半步!
長弓已經入手。
有人說:子喬,你又把太子的信鴿烤來吃了,不要緊嗎?
羽箭已經在弦。
有人答:有什麼關係,反正子任可以再養啊,只要殿下想要,子任可以把整個臨朝的鴿子都訓成他的。
羽箭破空——
有人說:你把事情都堆給那個林子任,就不怕哪天太子把你踢開?
有人答:怕什麼,到時候我就開間鋪子專賣烤乳鴿。好吧,別用這眼神來看我,我允許你來幫我吆喝!
明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卻老早做好離開的準備。
兩輩子都這麼多束縛,已經將你的野心消磨乾淨……
“就讓我幫你記起來吧,子喬。”
十七胸前插着一支羽箭,笑意癡狂,伸手掐碎腰間玄玉。
傷口的血不斷涌出,染紅足下大片泥潭。
他周圍的親兵頓時亂了手腳,殺紅眼的七王舊部卻沒有停下來,瘋了一般撲向幼軍,殺聲遍天。
“……看到了吧,再多的心思!在大軍面前也只有潰敗!實力纔是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就讓這染紅常山的血讓你明白,這不是貪圖安逸的人能存活的世界!遼國可以安份多少年!東海可以安份多少年!這腐朽的臨朝可以安定多少年!就用我這身血肉,喚醒你的重生之魂,堆起你的前行之路!”
遠遠望見那人倒下,容貌看不清,眉目更看不清,卻分明地看見了那無比熟悉的音容笑貌。那些決心要忘卻的、那些早已斬斷的前緣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似乎有隻看不見的手,企圖把轉身欲走的人拉下泥潭。
君閒手仍握着弓箭,五指卻陷入掌心。
大雨滂沱,忽然聽到刀光劍影中有一聲清晰的低語,聲音溫雅寧定,宛如相對微笑時的問候:“子喬……”
原本臨朝男子行冠禮後才由長輩取號,施家幼子備受臨帝跟丞相的寵愛,十四歲便由丞相親自取了子喬這字,意謂國之喬木。
當時他是臨朝最風光的少年,朝中許多官員給兒郎取名時都更爲了子字輩。
可惜沿用至今的有蔡子言跟段子良兩人,其他人害怕被牽連,俱已改名。
子喬,區區殘兵潰將……定是難不倒你!你的生辰快到了,這些七王舊部我送予你的賀禮!
雖然很可惜,我又一次不能幫你過十五歲的生辰。
“不過,你一次我一次才公平。”
十七微笑伸出手,彷彿跟誰的手交握,卻倒在了他叫不出名字的親兵懷裡。
君閒看不見亂軍中那人含笑伸出手,只是滿心愴然……他終於被逼着親手擊碎了很重要的東西,也擊碎了他前生最悠閒也最無奈的時光。
緊緊閉着眼,卻聽到身後傳來呼聲如雷:“景王殿下!是景王殿下來了!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
有個人,卻再也救不了了。
天邊有薄亮的晨光,一夜已經過去。
常山上空忽然飄起了雪,遙遙在望的雲水嶺上曾經有人說清晨的雪融成的水煮茶最佳,如今煮茶人不見,品茶人不見。有的只是滿山被瓊華覆蓋的屍骨。
有道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元和三十一年元月,十七王爺領七王舊部欲奪帝京,兵敗,帝奪其爵位,不入王陵。
二月,葬雲水嶺。
至此,諸王舊部盡去。
十七王爺曾以密信誆騙雷州守將邵清池佯攻帝京,引開巡防營,卻又欺七王舊部使深信他們與邵清池真結盟。明是反叛,卻又似是以身爲餌全殲七王舊部,以清絕臨朝禍患。
後世史家多番揣測十七王爺此舉的深意,爭論不休,終成臨朝不解之謎。其中可定論的事少之又少,簡略說來便是:天雪,人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