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趕到泰和殿時, 太子也在場,剛稟明情況,臨帝二話不說就遣高公公去把趙礪召來, 倒是爽快得讓景王有些奇怪。
高公公現在早已極少接到這種跑腿的差使, 心裡也明白事態的嚴峻, 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往將軍府。
夜寒深重, 涼颼颼的風迎面吹來, 冷入人衣。天上連點光都沒有,陰沉沉的雲垂在天邊,隱隱有電光在雲中掠現。夜間本來是帝京頗爲熱鬧的時段, 今夜卻連個走動的行人都沒有,倒是又幾隊巡邏的府兵走過。
高公公覺得心裡有些不安, 招呼車伕走快些。
還沒到將軍府, 已經發現那座府邸黑燈瞎火, 只有門房處亮着微弱的燈光。上前一問,才知道趙礪早就趕去巡防營了。
高公公不敢怠慢, 立即趕往巡防營。巡防營六萬重兵,都是臨朝千挑萬選的精銳,分據大江兩岸,臨水建營,有兩萬是水師。
雖說趙礪因爲早年的功績成了巡防營的頭兒, 底下的人卻不是全聽他的。這不, 高公公遠遠便看見耿直的大將白勇正跟督軍羅文謙爭得臉紅耳赤, 趙礪及其他幾個將領都滿面憂色地商量着。
坐在末位的還有個面生的人, 高公公仔細想了又想, 才記起他是年前鬧得帝京滿城風雨的武侯世子,現在該稱爲幼軍統領張君閒。他身上的衣物被水浸溼, 烏髮凌亂,看起來有些狼狽。
不過那日陛下在看奏摺的時候,笑着說這張君閒帶着幼軍到常山去了,怎麼會在巡防營裡?高公公還來不及問,眼尖的趙礪已經看到他了,連連起身朝他好言道:“高公公,我正想派人進宮找陛下,你來得正好!”
他邊說邊走向高公公,將一封奏疏遞過去:“這裡情況危急,來不及多說,請你千萬要將這奏疏交給陛下,詳情等事了之後趙礪自會親自去請罪!”
高公公心頭一跳,只見遠處有火光沖天,約莫只離帝京百里。他也是經歷過兩朝的老內侍了,耳邊幾乎聽到了當年奪嫡時的戰鼓如雷,只是多年的安逸已經讓他少了當年的鎮定。他極力控制着自己顫抖的雙腿,嘴脣微顫,驚惶地問:“這、這是怎麼回事?”
“雷州守將叛變了!”趙礪只想將高公公趕回去,便將事情說了一半,沉聲道:“請公公儘快稟告陛下,要禁軍嚴陣以待!”
高公公接過那封奏疏,轉身出營:“將軍放心!”
君閒是走水路趕過來的,他抓不住十七的去向,只能關注通州——這也使他的想法進入誤區,誤算時機。
因爲各地的線報一直都是先讓唐清整理的,唐清在太子身邊自然不能時時將消息傳過來。今日太子的謀士林子任跟唐清分析手上的情報時,才發現在難民中的眼線已經一整天不曾有信傳來了!
君閒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畢竟沒有真正掌過兵,單憑几個軍中老將教授,以及先人留下的兵法,遠做不到運籌帷幄算無遺策。即使他立刻趕來找趙礪,還是遲了。
他原以爲十七要以難民擾亂帝京城防,安心地認爲至少要一個月以後纔會事發……原以爲有這兩天跟趙礪商量對策,帝京應該萬無一失。他遠沒料到十七比他想象中還要狂妄,而且還能煽動雷州守將跟他一起叛變。
雷州守將是…施將軍的舊部,一生跟他的將軍一樣忠君無二,怎麼可能攻打帝京?只是若無他支持,怎麼可能有大軍到了雷州境內而無人察覺?
君閒不禁有些後悔太過信任舊人,沒有在雷州設眼線。
高公公的一來一去,總算讓督軍羅文謙跟白勇消停了。
他們齊齊望着座中年紀最小的人,羅文謙首先問出聲:“你如何確定是十七王爺?”十七王爺從前清心寡慾,跟文人倒是挺合得來,後來輕而易舉地成了探花,更是有不少人對他傾慕不已。羅文謙就是其中一個,他還與十七王爺暢談過,當然認爲那個滿腹經綸,笑容清淡的男子不會舉兵造反。
君閒心中苦笑,總不能對羅文謙說是那人自己告訴他的。這要這麼說,又得解釋十七爲什麼要告訴他——其中複雜無比的種種牽扯,又豈能一一向別人明說。
好在白勇搶了話頭:“他前些年就在行假癡不癲之計,那油鹽不進的雷州守將早年跟他交好,除了他以外再沒有什麼熟識的人了,誰能煽動他起兵!”
羅文謙冷冷地道:“景王以前不也老往那邊跑嗎?這些年才安份些,”說罷又看了君閒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在你這小子跟景王好上之前,他可是仗着陛下的寵愛常往那些地方跑,去得雖然不多,但個個都是值得深究的。比裝瘋扮傻,誰比得過景王跟武侯世子?年初爲何會有人在武侯府看到暗中控制風州的韓淵?世子你去年大半年到哪裡去了?可有看到被稱爲修羅地獄的風鳴谷?”
風鳴谷,那正是當年施大將軍與七王交戰之地,乃是無數將士的埋骨之地。
羅文謙此言一出,君閒心底大驚,面上卻沉靜如故:“羅大人請慎言,君閒早已不是武侯世子。何況去年所行之事,君閒完全是奉太子之命,跟景王沒有絲毫關係。”
羅文謙步步緊逼:“你有何證據說你早已在那時就效忠於太子?”
此時一個渾重的聲音傳來,“本官可以作證。”
衆人聞聲皆有些詫異,因爲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朝中最爲忠直敢言的蔡老御史。
蔡老御史由趙礪的親兵引路走進來,身邊跟着早已升爲郎中令的蔡子言。他先與趙礪打了招呼,才道:“去年拙荊病重,想吃新獵的鹿肉,我這不肖子就違反禁例到城外獵場捕獵,不巧張統領正巧跟景王亦從不遠處的武生營走到獵場。張統領幫他瞞下了這件事,又請景王爲拙荊帶來御醫。子言便應了他一件事。”蔡老御史隱去蔡子言娶孿生姐妹的事不提,接着道:“子言所做的這件事就在去年年初,景王殿下遇襲前,長天居內,有許武,段子良等人爲證。”
蔡老御史還想重頭細說,不止羅文謙,白勇這些直腸子一聽到蔡老御史這架勢就犯暈,連忙阻止道:“那件事到底是什麼?”
蔡老御史沉聲說:“助張統領掩人耳目暗會太子!”
蔡子言嘴脣微動,那件事後沒幾天就被蔡老御史逼問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望向君閒,只見他神色寧定,並不在意。
羅文謙不甘心地問:“難道蔡公子也見到了太子?”
蔡子言正要答,趙礪揮手打斷,因爲現在已經不容他們細說了,“太子是從我引去見張統領的,羅督軍不必再懷疑。”他話中的不耐煩很明顯,顯然早就對羅文謙不滿了。
若不是君閒非要等蔡老御史來了以後才說,他早就把羅文謙往死裡反駁。羅文謙顯然沒想到君閒居然與趙礪有舊,頓時語塞。
說起來,君閒與趙礪認識還是因爲當初景桓將樓船拆得面目全非。誰能想到當初那個怒斥兩個敗家子不學無術的將軍居然有個怪癖,就是喜歡把無關緊要的事寫成長信讓密探拿去練手。
有個可憐的密探在任務時一時失誤,被迫一個月跑了三趟風州,送了三封跟韓淵詳細描述三道菜色的‘密信’。要知道來回往返最快都是十天,這密探一個月都是在馬上度過的。
那時君閒的院落還算守衛森嚴,很快就被趙礪拿來試手,他正是這樣搭上趙礪的。
君閒收回思緒,微笑着說:“現在輪到羅督軍來說說,你是怎麼知道韓淵來到帝京的,難道帝京裡羅督軍手下有人見過韓淵?還是巡防營中有人見到他稟告給羅督軍聽?韓淵露面的那次,不正是在武生營裡跟趙將軍相見嗎?羅督軍怎麼不說趙將軍與韓淵勾結?或者羅督軍知道趙將軍這樣做是經過太子授意,誣陷趙將軍是毫無意義的,所以纔將矛頭指向武侯府?還是說,羅督軍只是奉十七王爺之命將武侯置諸死地?”
一口氣問完,君閒已斂笑,趙礪則立刻命人將羅文謙拿下,羈押到別處。這一命令連蔡老御史都沒有反對,在場本就與督軍不和的諸將自然沒有意見,對羅文謙的辯駁聲充耳不聞。
待帳中安靜下來,蔡老御史臉色凝重:“十七王爺當真要反了嗎?”御史所做的事其實跟唐清的差不多,都是注意朝中及各州官員的異動。所以一經分析,立即明白誰說的是假話。
趙礪不想直言打擊這位老臣,抹抹臉上的鬍渣子,開始調配巡防營諸將。
君閒一語不發地凝視着百里外的火光,心中百味雜陳。
那年的宮宴裡,十七在他耳邊說他是那個因。十七的心思跟景王一樣,只不過更癡狂,更不顧一切,也更憎恨……
白勇卻有些疑惑,“常山呢?江口我有把握守着,而常山雖然尋常百姓不敢定居,接受過訓練的人要翻越卻也不難。”
見趙礪面帶憂色地望過來,君閒沉沉應道:“常山,交給幼軍。”
在場的人都是軍中老人,也都見識過當朝的幼軍是什麼模樣,當然感覺到這話到底有多沉重。然而皇城跟城西都是重中之重,已經不能再分兵了。即使是靠完全消耗幼軍守住常山,也好過這其中一個失守。
他們第一次正眼看這個年幼的幼軍統領,離他最近的白勇更是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活着回來我給你敬杯酒!”
君閒黑眸邃亮,笑着說:“一杯恐怕不夠!”
衆人已經知道自己的職責,心中反而輕鬆了許多,聽到這年輕人都這麼爽快,朗聲齊道:“當然要喝個不醉不歸!”
眼前一派歡欣,蔡家父子卻不由地思及朝中毫不知情的官員,這麼多年來最爲清晰地感覺到朝局如死水,再沒有當年的朝氣。
蔡老御史步出帳外,閉起眼,神色微慟:“臨朝,安逸太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