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二十六年四月, 大勝歸來的安親王開始了再次在朝中大刀闊斧的一系列推進運作,朝野中私下裡議論紛紛,都各自揣測着這個現如今掌控着涼國過半兵權的年輕王爺之意象如何。安親王王府掛起了避不見客的牌子, 更是讓那些有心從王府中旁敲側擊的獲取些須消息的人無從下手。
翩然那日從玉可梵和驚鴻所待的木屋離去後, 便下定了決心要扶植魏顥煬上位, 以此算是報答玉可梵, 畢竟魏顥煬若能真的得以上位, 對於玉氏一族定是好事,這樣一來,玉相在朝中的地位就更加穩定, 而自己,能帶給玉可梵的親人的也只有這些了。至於魏顥煬是否能勝任此位還有待自己進一步的考驗。
草長鶯飛時節, 正是狩獵的當兒, 早朝過後, 翩然先行出來後在外面微微等了等,直到晉王緩緩地和人邊輕聲談笑邊走了出來, 翩然微微笑着走到晉王前方,笑吟吟的喊了聲:“晉王爺。”
早早的就習慣了不再去在喊他做“魏祁銘”,而是跟着驚鴻那素來禮貌周到的尊稱,如今,看着這位陪伴着自己渡過那段懵懂無知卻快樂的年少時光的祁銘哥哥時, 都只能是禮貌且周到的喊上一聲晉王殿下了。
“呵呵, 是驚鴻啊。”晉王微微笑着。邊撒和那個的那人衝着翩然行了個禮, 然後自覺地西安退了下去。
“晉王爺, 明日可有空?”翩然莞爾一笑, “我瞧着這幾日的天氣挺好,不如我們去狩獵以解春乏如何?”
“我這把骨頭還和你們去狩什麼獵啊, 不行了不行了。”晉王趕忙擺手。
“您纔剛剛而立之年,怎麼說老了呢,”翩然打趣道,“莫非是惦記着家中的孩兒?還是不願意和我們這些小輩一起玩了麼?”
“哎,”晉王撫上額,做出無奈的樣子,“我說安親王啊,您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怎麼還……我當真是這幾日身子倦怠的很,不如你和幾位小殿下去吧……”
“去哪去哪?”一個急切的聲音插了進來。
翩然心中偷偷笑了笑,不偏不倚,剛剛好,自己算時間算的還真是準的很,回過身子,臉上笑容不變:“原來是四殿下,這不,我一時興起,明日想去狩獵,所以請晉王爺陪伴,卻被他拒絕了,哎……”
“我去我去啊,”魏灝煬喜道,“帶上我好了,寧元帥知道我的騎術的,對不,我也想去。”
“這……四殿下出去皇上那……”翩然做出爲難的樣子。
“讓他去好了,殿下也快行簪禮了,現下殿下宮外的行宮也在修建了,想來陛下不會說什麼的。”晉王笑着看着魏灝煬,“再說,四殿下如今也這麼高了,十四歲的孩子居然和我一般兒高,我瞧着倒是和驚鴻你差不了多少了呢。”
魏灝煬趕緊又說了幾句話,翩然就這麼半推半就的讓小魚兒上了鉤。
本來邀晉王狩獵就是不可能,晉王本就不會武所以才得以留在京師平平穩穩的這麼多年,剛纔留在這裡刻意問晉王去不去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專門等着魏灝煬出來,得一個可以私下相處的機會,好生談談,順便再次試一試這孩子到底有沒有帝王之態。
次日,結束了早朝後,翩然跟魏灝煬一前一後的離開皇宮,在西宮門外匯合,然後駕上準備好的馬匹,帶着隨從朝北城外的林場奔去。
暮春時節,北方的天還是隱隱有些涼意,一路馳馬飛行,身上薄薄出了一層汗,被風一吹,倒還有些微涼的感覺。
到了林場後,翩然放馬飛奔,和魏灝煬前前後後的開始了狩獵的旅程。
很快的,翩然和魏灝煬遠遠的甩掉了身後的侍從,魏灝煬在前面有些興奮的奔馳着,翩然緊隨其後,看着他一舉一動,自己倒是一隻獵物也沒有打到,光看着魏灝煬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狩獵的袋子。
正午時分,躲藏了一個上午的太陽不知道何時從哪裡轉了出來,明晃晃的招搖着,曬得翩然兩人臉頰發紅。魏灝煬跑的也有些累了,微微喘了口氣,駕在馬上招呼翩然道:“嘿,寧王爺,歇歇吧,這會子光照的我眼睛都睜不開了,休息休息,瞧瞧,我打了這麼多東西。”
說着,魏灝煬就縱馬跑到一處樹木密集處,拎着血淋淋的袋子跳下馬,就地坐在一片樹蔭下,,習慣性的隨手拿了根小草悠閒的捏玩着。
翩然跟着跑了過來。
看到翩然兩手空空的走過來,魏灝煬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一個也沒打中麼?”
翩然莞爾:“不是沒中,而是不忍心。”
魏灝煬怔了怔,輕笑出聲道:“不忍心又何必來,來了說不忍心不是有些矯揉造作了麼?”
“哦?那四殿下倒是說說看,這狩獵打與不打的區別,何如?”翩然依舊微微的笑着,絲毫沒有爲他那句矯揉造作而顯出一點不高興。
“既然來狩獵,那麼儘自己所能便是,何況是我們自己想來狩獵,又無任何人強迫,不過是個樂事兒,束手束腳的倒是奇怪了。”魏灝煬看了眼翩然,忽然促狹的笑了起來,“不過這事兒也不一定,有些人天性就是天生心軟的,……唔,估計翩然就不會胡亂殺生吧。女人嘛,纔會這樣的啦。嘻……”
“哦?”翩然眯起眼,瞥了眼魏灝煬,魏灝煬趕緊收起玩鬧的臉色,翩然轉過頭繼續不動聲色道,“我倒是奇怪得很,四殿下打小見了本王就是喊小王爺,喊到今日從小王爺變成了王爺,可是倒是每每見到家妹就直呼她的名諱,是不是有些不妥呢?”
“呵呵,這有什麼,誰讓她以前小時候老捏我臉呢?她喊我小豬豬我都沒說什麼呢。……”魏灝煬眼神飄向遠處,似乎在追憶着什麼,頓了頓,接着說道,“而王爺您不是也一直叫我四殿下麼?……我倒是還是覺得以前……,沒什麼,習慣罷了。”
翩然臉上微微有些波動,閃過眼神,接着方纔的問題問道:“那殿下也說了憐惜生靈之事,爲何方纔下手如此狠辣?”
“狠辣?”魏灝煬皺起眉,摸了摸頭,納悶的嘟囔着,“我狩獵和狠辣有關係麼?……再說,這不是你讓我來打獵的麼?……哦?莫非安親王本意是要喊我來遊山玩水,卻被我這不懂風雅的人破壞了這風和日麗?”
翩然忍不住笑了出來,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擡頭看了看天空,站起身說道:“這會兒太陽下去了點兒,我們再去轉轉看有什麼好東西沒,趕在日落前回去。”
魏灝煬應聲站了起來。
這次翩然也不含糊,幾乎箭無虛發,不一會兒,自己邊上的袋子也滿滿地了,那侍從也跟了上來,把獵物接了過去。六個人在烈日在倒是興致高昂,越走越往山林裡面去了。
越往內走,樹蔭越是密佈,光影閃閃給在林間穿梭的人兒身上投下了點點斑駁的光暈,翩然緊跟着魏灝煬,倒是有些擔心他出個什麼事,畢竟是自己把他帶出來的,萬一有個閃失,怕是有心人又要拿此做文章了。
跟着跟着,後面的四個侍從離他們越來越遠,翩然眼看着林間已經看不到人獸的足跡了,向前招呼道:“四殿下,回來,別往前走了。”
魏灝煬拉了拉□□的馬,略停頓了下,等到翩然趕上,左手一伸抓住了翩然馬的繮繩,右手拿起來在嘴邊豎起一指悄聲道:“噓……”
翩然怔忪了下,接着手鬆開繮繩,抓緊腰際放着的箭筒,屏息由着魏灝煬拉着自己往前走去。大約往前折轉走了六七步的樣子,忽然間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綠玉蔥蔥般的草坪展現在眼前。
魏灝煬提起弓箭跳下馬,翩然心裡隱約覺得有些異樣,跟在魏灝煬後面跳了下來,拿起隨身帶着的特指簫管跟在魏灝煬身側做保護狀。耳畔突然聽到“呦呦”的幾聲輕微聲音,翩然猛地回身,登時愣在了那裡。那是一隻怎樣的小鹿啊,明媚的雙眼大大的閃爍着懵懂無知的光彩,而一身皮毛居然是雪白雪白,額際卻有一抹嫣紅,兩隻小巧玲瓏的耳朵乖順的耷拉在腦際,就連四個踏着地面的蹄子都是雪白如斯。
魏灝煬往前猛地走了過去,翩然大驚,慌忙喊道:“不……”
話還沒喊出來,卻看到魏灝煬跳過去把那小鹿抱在了懷裡,那小鹿也不逃跑,居然就那麼耷拉着小腦袋瓜偎依在魏灝煬胸口,矮矮的小身子翹起頭纔剛剛夠到魏灝煬的胸口,眼睛眨巴眨巴,後面的小蹄子舒暢的蹬了兩下,顯得很是愜意,還順便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此時愣愣的盯着自己的翩然,小腦袋蹭了蹭魏灝煬,繼續發出“呦呦”的吟哦聲。
翩然深吸口氣,小心翼翼的走到魏灝煬邊上,微微俯身,瞪大眼看着這個眼睛瞪得更大的小傢伙,自己眨眨眼,它也眨眨眼,外帶着一雙靈動的眼睛咕嚕嚕的打轉兒。
“噗嗤”一聲輕輕的笑聲,打回了翩然突然生起的好玩心情,翩然慌忙站直身子,收斂起臉上的神色,做出饒有興致的樣子打量着小鹿道:“咳咳,……這個小東西真是……”
“它是白鹿。”魏灝煬摸了摸小鹿的頭,衝翩然露齒一笑,“方纔我隱約聽到鹿鳴,邊跟了過來,真是稀罕啊,以前只在書中見過,居然今天真的被我看到了!這麼小的白鹿,而且居然這般純淨。”
“白鹿?!”翩然忍不住喊出聲,“這傳說裡的東西怎麼會!”
小鹿被翩然提高的聲音嚇了跳,微微往後縮了縮身子,忽然着眼睛無辜的看着翩然。
“噓……這白鹿是靈獸呢,我也只是書中看過噢。”魏灝煬興奮不已的抱着小小的鹿子,手忙不迭的摸摸這摸摸那,那小鹿倒也奇怪,由着他摸來摸去,眯着眼睛倒像是很是愜意。
“有詩須乞太白靈,有酒須酹長庚星。他時白鹿青崖路,重訪芙蓉九朵青。”翩然喃喃道,“這……這真是,太誇張了……”,翩然撫上自己的額頭,還是有些詫異的看着眼前真實的一幕。
“不愧是才女,果然出口成章呢。……”
“嘶”的倒吸一口涼氣,翩然猛地擡頭,盯着魏灝煬,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麼?……四……殿……下?!”
魏灝煬一愣,低頭摸了下小鹿,抿了抿脣,林中一片沉寂。
翩然心中警鈴大作,雙手握緊成拳垂在身側,微微有些戰慄。深思凝結時,忽然手上觸到一個溫潤的東西,翩然往後下意識的退了下,居然是那隻莫名其妙轉出來的小鹿子,此時正好奇的舔了舔了自己的手背。遲疑了下,還是伸出手,那小鹿擡起頭看了看翩然,乖乖的溜達到了翩然身邊,親暱的又舔了下翩然的手心。翩然心中卻還是亂糟糟的,突然看到靈鹿,突然聽到剛纔那句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己此刻忽然有些眩暈的感覺。
“翩然,你是翩然對不對。”魏灝煬再次擡起頭時,臉上已經是一片平靜。
翩然也剋制住了方纔慌亂的神色,迎着魏灝煬探尋的目光,微微一笑:“四殿下何出此言,莫不是過於思念家妹,怎生得如此說法。”
“你是寧翩然對不對。”魏灝煬繼續重複着這句話,眼睛一直眨也不眨的盯着翩然的雙眸。
“呵,”翩然嗤笑出聲,目光也沒回避,笑吟吟的摸了摸小鹿,回望魏灝煬,淡淡的說,“四殿下,這麼鬧着可就沒意思了。不知道殿下這是要怎樣呢?……我也好奇的緊,殿下怎麼忽然說這般狂言亂語。”
“是麼?……那恕我冒昧了,安親王素來和我們幾個皇子保持距離,從不親厚與誰,也從不冷落與誰,你不覺得你突然和我如此親厚甚至奇怪麼?”魏灝煬蹙眉道,“早在你選我去鹿陽時我就有所疑惑,只是我不能確認。直到方纔我才真的確認了我心中的猜疑……”
“哦?”翩然瞥了眼魏灝煬,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安親王何等人物,怎麼會見到靈鹿做出那般酣然之態?”魏灝煬湊近了一步,微微仰頭看着翩然,“這做如何解釋?而且,我自小對於數量記憶甚深,打從上上次的和談時,我就覺得安親王似乎矮了那麼一丁點,也許換作他人並不會注意到這點,都覺得是安親王受傷後萎頓之象。……但是,我對於安親王的體型身高早就甚是知曉,所以一直有些疑惑,到不知‘王爺’可否爲在□□釋疑呢?”
“人的體貌身高自然會變,……那麼殿下更不該忘記的一點是,……”翩然微微在自己的耳際比劃了下,“家妹不過就這般身高,難道殿下認爲家妹能瞬時突飛猛漲麼?”
“呵,”魏灝煬笑了笑,“那麼之前那個問題呢?”
“關於厚此薄彼?”翩然反問道。
魏灝煬點了點頭。
“今日喊殿下出來,正是爲了此事。”翩然收斂起笑意,背在身後的手卻攥的更緊了,“也算是天助殿下,今日突逢靈鹿,倒是真的確認了我心中所想。……四殿下,難道對與那個最高的位置沒有絲毫念想麼?”
“有。”魏灝煬直面翩然,神色鎮定。
“好極好極,”翩然莞爾,“殿下年齡雖然尚小,可是帝王之相漸漲,處事不驚,動靜不變,……對於何時做得殺,何時做得放,也有自己的見解。……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拐彎抹角,殿下何須懷疑與我,我誠心欲助殿下一臂之力爾。”
“原因。”魏灝煬盯着翩然翕動的嘴脣。
“原因有三,”翩然攤開手掌,數道,“這其一嘛,就是若是本王確認一位帝位的候選人,會少去朝廷的不少麻煩,少了不少爭鬥和猜疑。其二,殿下天人之姿本就天成,加之本王與殿下多次交往,深覺殿下實乃可造之材,今日又見靈鹿,逐鹿中原之意昭然可現。……這其三,……”
“可是因爲小舅舅?”魏灝煬結果話頭。
翩然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下,眯起眼,看着眼前這個臉龐已經透露出一抹剛毅的少年,默然的微微點了點頭。
“呵,”魏灝煬別過臉,冷淡的說,“謝過安親王好意了,說來說去,其一其二其三的,這其一其二灝煬自小就有,倒是其三來的蹊蹺的很。……灝煬是在不敢當!……不過還是謝過安親王的擡舉了!”
安親王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翩然心中微微愣了愣,想到了這麼說會被拒絕,但是沒想到卻被這小子這麼堅決的給拒絕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微笑着說:“哦?那麼殿下是自認爲憑着你一己之力就可以逐鹿其位了麼?”
“你既然都不肯信我,讓我如何信你呢!”魏灝煬冷哼了下,輕聲的說了句,“都不能坦誠告訴我你的身份,灝煬也有自知之明,謝過安親王了……”
說完,長身一揖,站直身子,居然牽着馬頭也不回的頭了,把翩然一人丟在那裡。一人一鹿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良久,翩然放鬆神情,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喃喃道:“這……到底,真是我自作多情了,還真有意思……”
小鹿“呦呦”地叫了兩聲,翩然詫異的看了眼小鹿,又兀自苦笑了下,牽着馬欲往樹林外走去。剛跨上馬,那小鹿居然跟在後面“呦呦”的叫開了,翩然愕楞的回了下頭,看到小鹿那雙溼漉漉的雙眼此刻好像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翩然心裡着實奇怪,下意識的衝着小鹿道:“你?你要和我走?”
小鹿“呦呦”的又叫了下,眼睛眨巴眨巴。
一眨之下,千軍萬馬前沒掉下馬的翩然此刻差點掉了下來,大驚道:“天哪!你居然聽得懂!天哪,我今天莫不是在做夢麼……”
小鹿忽閃着眼睛溫和的看着翩然,一瞬間,倒是讓翩然想起了玉可梵那雙昔日裡溫潤如玉的雙眸,心下一軟,跳下馬,牽着一馬一鹿往樹林外這麼悠閒的走了出來。
等到了外面,幾個侍從看到翩然牽着的白鹿,都神色大變,有兩個侍從直接衝將上來跪了下來衝白鹿叩首,倒嚇得小鹿直往翩然懷裡躲。
魏灝煬依舊拈着根小草,閒散的倚在一邊看着翩然,神態倒是恢復了之前的那種正常。
翩然心中疑惑未解,卻也笑意吟吟的招呼着,衆人一起離開了樹林折返城內。還沒到城門,翩然就着人去把王府的馬車駕來,把小鹿放上去,然後送着魏灝煬會供。直到看着魏灝煬回了宮,翩然上了停在宮門口的馬車,守着那個一直雙眼閃閃的小鹿一路悠哉遊哉的回了安親王王府。
正所爲:“憶探西谿梅,曾飲餘杭酒。白鹿天半鳴,今復爲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