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試,詩詞。
孝帝示意翩然坐下,然後道:“朕初時已經擬訂了這第二試的詩詞題目,但眼下朕卻改了主意,朕應景應心而題,汝亦應景應心答之。”
翩然點頭言諾。
孝帝微微眯眼看向不遠處的那一衆大臣,有意刁難,笑之:“第一題,作詩兩首,任選這堂中大臣中任意二人之態而作,詩體不限。你可回身觀看,亦可上前於之交談,但其一所選之人必須非你平日裡熟悉之人,其二選定人後與其若要交談詢問,最多不能超過五句。”
衆人都驚愕在場,聽出了皇帝這有意的刁難。
見翩然皺眉,孝帝宛爾:“莫非翩然不敢?或是就此便想放棄?朕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考慮作之。”
翩然默默的站起身來,轉看向身後堂中的那幾位大臣,心裡真的苦惱了起來,若是沒那幾個其一其二的規定,倒也不怕,大不了描寫下自己的爹爹或者晉王,畢竟自己也算熟悉,眼下分明刁難,翩然頗覺得委屈,心中莫名有些埋怨皇帝,但她可不要這樣認輸,於是嘟着嘴走向那些大臣。
走到離那衆大臣三步遠時,翩然停了下來,偏頭微微仰視着這些人。
一一看過後,先走向站在自己外公邊上一位看起來年約三十左右的男子,只見他身材修長瘦削,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朝服着身也隱不住一身的風流之態,翩然一眼就從這些人中看到了他,因爲眼前這些人中雖然也有幾個相貌也算英俊之人,但此人卻多了種陰柔之美,眼長微翹,略略帶點丹鳳,嘴脣極薄,還似乎習慣的抿成一線。
翩然衝他一揖道:“請問閣下高姓大名。”
那人一愣,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詢問,隨即也回之一揖,笑之:“迴雪舞公主,臣下乃是玉玟緣。”
翩然接着問:“請問閣下家中妻妾子女多少?”
那玉玟緣正是當朝右丞相,年三十有五,看起來卻似乎不足三十,也是如今朝中的重臣,攻心術,善交際,官職也升的非常快,不到三十就位居丞相了,昔日自己要麼逢迎他人,要麼被他人迎逢,倒還真沒人如此光明正大而且坦白的問過他這樣的問題,輕微挑了下眉回答道:“在下家中正妻早已過世,如今有續絃一人,妾室六人,一女一子而。”
翩然並不知道玉玟緣是誰,只是見他生的貌似風流,就有了之前的問題,見他家中果然是繁花似錦,不由得有些氣惱,自己最恨朝三暮四之人,雖然她並不反對一夫多妻,但她卻恨那些男子處處留情,因爲有時出於無奈,爲了子嗣或者因爲家庭的緣故,有些男子在她看來也是或有無奈,但情之所鍾,只有一人而。於是輕輕哼了一聲接着問:“那麼兄臺可否告之兄臺此生最愛的女子是誰?倘若沒有,也請兄臺一解緣由。”
玉玟緣又是一怔,看向安親王苦笑了一下,轉頭回看翩然:“在下倒是好奇公主殿下小小年紀可否懂得什麼是愛?”
翩然臉騰的一下紅了起來,惱着一跺腳,說:“要你管我!皇上讓我問的!你要是不回答我,就是欺君!”
玉玟緣擡手做拭汗狀,無奈道:“遵命。回公主殿下,微臣卻真是不知何謂公主殿下所言之愛?臣早已付愛與衆生,何來的什麼最愛的女子?故此問微臣實在難以回答。”
“那麼依你之見,是否這世間並不存在我所謂的愛?”翩然瞪着他,“還是你就是那書中所寫的負心薄倖之人!”
玉玟緣笑着微微搖了搖頭,看了看周圍的衆人都是一臉忍俊不止的樣子,心裡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笑這黃口小兒的天真,故意做出一些輕浮的樣子,瞥着眼衝翩然一笑:“那在下只好承認在下就如公主殿下所言,乃是那書中負心薄倖之人了。”
翩然又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向另外一人。
玉玟緣笑着追問:“請問公主殿下可還有指教?”
翩然頭也沒回的恨恨道:“沒了!皇上說了五句之內!我和負心薄倖的壞蛋是沒有多少話好說的!”
這話說的安親王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孝帝一手掩住眼睛,一手指着玉玟緣,朗笑着說:“好你個玉玟緣,平素倒看你一本正經的樣子,卻不知你竟是個負心薄倖之人……”
衆臣見皇帝都笑了,也暢然笑之,都同情的看着玉玟緣,玉玟緣做出無辜的樣子衝大家苦笑。連那幾個皇子和陪讀也在一邊偷偷的笑着,驚鴻亦是一臉無奈的笑着看着翩然氣鼓鼓的樣子,憐其純真爾。
這自古多是癡情女子負心漢,卻也有不少衷情不二的男子,但人生有所長短,愛之重量在每個人的心中都並不一樣,尤其當年齡越來越大後,伴隨着世間雜事的無奈,感情都被打磨的越來越少了。這些能在風浪中擠到人前看似輕歌曼舞的男人們,心中到底承受過多少苦楚,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可堅強的盾啊,就這樣緊緊的強行把自己裹着,督促着自己堅強,把脆弱和以往的不堪都深深埋葬。
玉玟緣這樣的人也不可能是個從未有過感情的人,只是他的感情被自己的埋的太深了,就象許多的成功之人一樣,也許只有在他們偶爾深夜緬懷過往時,纔會驚訝的發現自己的那段曾經。
在衆人眼前,他們所做的所說的到底是否是他們心中所想,也許自己有時也忘記了,只要是該說合應時宜的話語就足夠了,真心假意的又如何,假的多了也就慢慢的成了真實。
所以見到翩然顯現出的純真,他們不得不笑,並非嘲諷翩然幼稚,實在是嘲諷自己笑羨他人啊。
接着翩然走向晉王附近的一個大約二十出頭的青年,晉王看她走來,衝她微微一笑,翩然也回了個甜甜的笑容,接着先打量了幾下晉王身邊的這人,見他面孔微黑,細看之下皮膚略有些粗糙,一身洗的竟然有些褪色的朝服正是吸引翩然目光的原因。而渾身上下更是沒有一點飾物,見自己瞧他,先是微窘,隨低頭避開自己的眼光。
翩然依舊作一揖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略擡頭,答道:“在下尤明貴。”
這尤明貴是中書史中的一個從三品官員,家境十分貧寒,有一奶奶年老,自己的母親雙目失明,父親在農活裡落下了殘廢,還有一弟一妹尚且十分年幼,俸祿養家也僅是得以溫飽,晉王與他交厚是因乃是同門,都是歐陽絕的同一班弟子,尤明貴也是個文才出衆之人,只是不善通變,所以在朝六年,只升得一級,也倒有些可惜。
翩然接着問:“請問尤先生如何得以進得朝堂之上的?”
尤明貴坦然道:“在下不才,乃天曆四年之科考狀元,得蒙聖恩,能以微薄之才奉效朝廷。”
翩然點了點頭接着道:“請恕我唐突,敢問閣下是否家中有所不便?是以穿的如此素淨,衣服都已褪了色。”
尤明貴一笑,一揖道:“公主殿下慧眼,微臣家中貧寒,自小如此,家慈二人都無力自理生活,之上還有一高齡祖母,之下尚有年幼弟妹兩人。但如今比之以往,已然大好。還請公主殿下見笑。”
“哦?”翩然沉默片刻,“那麼依先生所見,方纔我於那位玉先生的交談之事謂之如何?”
“請恕在下愚昧,在下實在不知方纔公主言語所指,也不甚明白玉大人的話語。”尤明貴看向翩然,並沒有迴避她的眼光。
翩然見他眼神中絲毫不含躲避,也不得不讓自己相信他的話,最後問了句:“先生可願爲吾皇吾國奉獻生命甚至放棄家人?”
尤明貴抿了下嘴脣,低頭思考了一會,擡頭正色:“若無國,安有家。微臣甘願拋灑熱血,如若情勢所至,臣也願拋家衛國,微臣家人也必定明我心志,在下位卑,卻絕不忘記報曉聖恩。……”
翩然揮手打斷尤明貴的話,笑言:“先生無須激憤,大丈夫報國終有時日,先生慷慨大義,若朝中多些熱血兒郎,國憂何來。”
衆人冷靜的聽完這兩人的對話,心裡各自咀嚼着翩然的話語,姑且不去說那尤明貴話中是否真的是那麼的大義凜然,但翩然隻言片語中,輕輕卻也道出一些道理,所以都靜了下來。
孝帝詢問翩然:“翩然可問完乎?”翩然點了點頭,走向自己考試所用的小几,向皇上行禮後坐了下來,提筆揮就,不一會,兩張紙上寫好了自己的答案,翩然遂呈給孝帝后回位站着等皇帝評價。
孝帝翻覆的看數十次手中所拿之作,一臉的表情莫測,良久,孝帝長吁一口,道:“玉卿與尤文史先且上來一觀方纔翩然爲你二人所作。”
兩人應諾走到前面,各自交換着看完了詩篇,互相看了眼,都是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尤明貴更是微微張了嘴,驚訝萬千。
孝帝說:“兩位卿家應該知道哪篇所寫的是自己吧?那就各自大聲的念出來給大家一起聽聽!玉卿家先念吧。”
玉玟緣此刻心中真的是波瀾乍起,似乎突發疾風,吹破了自己那素來平靜的一汪心湖,深斂一口氣,沉色朗聲讀道:“人生若只初相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青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①
一詩讀罷,滿堂寂靜,各人心中或有所想,只是被那詩中語句迷惑在了當下,人生若只初相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青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和幽怨啊。卻寫的如此的撩撥人心,動人愁思。
玉玟緣此刻更是心中鉸接紛亂。可憐自己自負風流,從來也是花間過而不沾染之人,所謂愛對他實在是遙遠之事,其實翩然並不知道,玉玟緣幼年家中也是十分貧寒之人,只因他後天努力與自身的通與世故,所以才很快的能謀得上位。玉玟緣雖然心中確實不存在那個所謂的女子,但見着這樣的嘆然之作,心中也不由得焦瘁萬千,似乎自己真的負了這作詩女子。
孝帝輕輕用手叩了下桌子,尤明貴方纔從玉玟緣那詩中反映了過來,拿起自己手中的詩,高聲道:“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此詩念罷,堂下之人從方纔的悲情畫意中似乎突然跳到了一股熱火併着泣然的異樣感情中。
好一句“位卑未敢忘憂國”!寒素之士若聞得此詩,心中振奮更會四起,若是在位之人,則更該好好反省感嘆一番了吧。
孝帝這次卻沒有笑,一臉平靜沉着的看向翩然,說:“翩然之作,擾朕心懷。現在朕就出第二試的第二題,作詞。這什麼體裁主體的,都不拘着你了,你且寫就是,只有一個條件,能讓衆人笑忘憂思疑慮,就算你通過。”
翩然這會也已經習慣了孝帝的似乎刻意爲難,於是應諾後,低頭默默的思酌了一會。
笑而忘憂?這個概念未免來的太過寬廣了一些,對於每個人來說,歡喜與憂愁的定義都各不相同,更何況不同人的不同年齡階段,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環境也會影響着人的心思想法。翩然皺着眉頭,心裡在思定着詞中所應遵循的主題。這樣無題之題其實更難,因爲它的不限定,所以讓完成試題的人反而更加不確定思路,往往容易陷入一個思想的陷阱,或者希望自己的文體可以符合裁定之人的口味,或者又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讓所有人都看到自己預期的效果,這樣因循之下,非常容易跳入自己爲自己埋的“文坑”之中。
孝帝看着手中方纔翩然所交的詩作,久久不能釋懷,這難道真的是天賦異稟?還是有人從中作弊?若不是親眼看到翩然的長大,孝帝此刻怕是真的要懷疑起眼前這個看似懵懂的女孩是否真的是三歲稚齡,那樣的詩作,那樣的感情,那樣的氣勢,那樣的文字,需要有怎樣的閱歷和痛楚纔可以寫的出來。而所謂痛楚,在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身上絲毫不曾有所體現,除了開始她衝玉右相的幾下莫名其妙的惱怒外,一舉一動確實只是個孩子啊,這孩子,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啊。只是可惜了,是個女孩,否則當是如何的奇才。
此時翩然也寫好了這次的題目,交了上去,孝帝接過文稿,並未擡頭看翩然,揮手示意翩然退下,就拿起了她新交上來的文稿,默讀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孝帝輕輕搖頭,卻也不禁微微笑了。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自己方纔的那些無端苦惱,可不正是多情卻被無情惱,莫名的疑惑着自己因多心而帶來的煩惱,卻不道那始作俑者倒是大咧咧的毫不在意,對她而言,方纔的兩首震驚在座之人的詩,怕是隻是應付考試之作,所以她可以毫不在意的看着衆人被她拖入了她的沼澤,自己倒悠然的離開,似乎那片沼澤地也只是旁人的偶爾所遇,並不是她的作爲,更不是她刻意爲之。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孝帝聲音並不響亮,卻也非常清晰。
天涯何處無芳草啊,玉也擡起了頭,嘴角掠起一絲笑意。
看來,這丫頭的第二試是通過了,又怎能不讓她通過呢,此詩此詞,怕是不久就會或傳誦於諸地的名流之口,或傳與花香噥噥的坊間妙聞,或傳載於冊,此方詩詞,讓人不必刻意深究其意,只用心用血去體味去欣賞去溶墜其中,就已是人生快事了。
午休過後,開始了第三試,其實此時翩然的答卷如何已經不在衆人的思慮範圍之內,因爲此時的第三試也只是過程而已,對於已知結果的過程而言,往往僅僅走過場而已。
第三試的題目是:“仁可過,義不可過”。
翩然本就預備了一番,策論之文早在三日中就已經是半回憶半參考驚鴻提供給她的一些資料,此刻更是得心應手,比之前兩試而言,其實這第三試反倒對翩然而已是最簡單的了,於是洋洋灑灑的揮筆寫道:“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慼,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爲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
四嶽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嶽之鯀也?
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
《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
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爲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他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這之後的結果如何想也不必言明瞭,自然看似都已然皆大歡喜矣。
正所謂:“人生悲喜自難明,癡人世世影徘徊。”
註釋:
①“人生若只初相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青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這段話是我從清代納蘭性德的《木蘭花令》改編而成的。
註釋:
①帖經:所謂帖經,就是將經書任揭一頁,將左右兩邊蒙上,中間只開一行,再用紙帖蓋三字,令試者填充。
②墨義:墨義是對經文的字句作簡單的筆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