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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卅八篇

47.第卅八篇

半撐窗, 半張簾,半株桐,半片影。

晴室裡, 紫藤香, 錦繡牀, 滴漏響。

細分茶, 小瓣菊, 未興瀾,心事藏。

我將手中杯蓋輕輕闔去羊脂白玉杯上,稍轉頭, 看窗外,東方魚肚漸白。

這一夜的後來, 幾近無風, 本以爲它總算能變得善解人意。

哪知清晨寒意乍起, 身下軟榻上的錦褥雖然不薄,可我肩頭單調, 被窗隙裡鑽進來的風一咬,竟硬硬生生地疼。

我看看對面的他;我輕輕垂下眼皮;我再看看對面的他;周而反覆,只嫌時間的稀少。

他則是保持姿態不變,疲累地靠着軟榻邊緣,神色朦朧, 讓人忍不住來猜想他心中的波瀾暗濤。

這個世界上, 已經沒有人握有能解救他的良藥。

至於我和他, 這樣躲在大殿後的暖閣裡, 輕鎖門, 兩相無言,徒勞地做着最後的掙扎。

我們就像兩隻獻給虛無的供物。

沒有用的, 我們又不能總是不出去,他又不能牽帶和拴牢我一輩子。

不,他當然明白這一點,周圍的門、窗,實的和虛的一切障礙物,都是搖搖欲墜了。

大殿里人心波動,虎視眈眈,要他出去,晾曬一個合理的解釋。

而那踏出的第一步,到底又算在哪個人頭上?從哪個角色開始崩壞和毀滅起來呢?

我舔舔乾燥的嘴皮子,我想,我該開始了。

我直直看着他,牢牢捕捉他接下來的每一份表情變化。

“我已經知道了,昨天你在那座菊花冢裡埋葬下哪些“女人”!”

我試圖笑一笑,哪怕笑裡多帶點苦澀、多帶點虛僞、多帶點狠毒。

這樣複雜的笑,才能給我下面的講述送來勇氣。

可實在地,我笑不出來。

他卻慢慢彎眯眼睛,危險未消,心中搓捻着什麼。

他雖然不問我,我也是要繼續說的。

“那四株菊花,分別代表的是——淳于菀菀、位秀珠、沈茜,還有一個……”

我突然停住嘴,他的眼神變了,正很認真地聽着我。

那雙眼睛優美而細長,點映單純,滲透天真。

每每他展露這種表情的時候,我該死的就是不忍。

我嘆口氣,故事只是故事。

誰叫——每個女人的故事裡都有他的出現,而他又總是,將自己掩藏得很好很好!

“不過,淳于菀菀、秀珠、茜姑姑她們三人的命運與最後得到的結局是不同的!淳于菀菀是死在我懷裡的,死去的那一刻,她眉淡如月、脣嵌微笑,是自帶滿足又猶有牽掛着去了另一個世界。當她喉頭綻血的時候,還在懷想着某人,並信任着那人,口口聲聲念念不忘她所深愛的人!從一開始到昨晚,我一直以爲她愛的,是明灝。不過,昨晚在外面大殿中,你對着那具從龍鬚山中運出來的蠟屍,說了那個字以後,我才發現一直扮演傻瓜角色的人,是我。於是,我把事情從頭到尾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假如,菀菀愛的是明灝,她就不會捨得去死,她會選擇——讓我死!讓明灝身邊每一個女人死!這樣,她纔可以更完滿地擁有他。由此見得,明灝並非是她的摯愛。她之所以心甘情願掐斷自己的生命,是爲了保護另一個人,另一個她掌握了很多秘密的男人。她愛這個男人愛到刻骨銘心、恨不能玉石俱焚的地步,即便,她完全可以利用所知道的東西來拿捏玩轉這個男人,可她還是選擇閉嘴。讓一個人永遠守住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讓這個人變成死屍!怪不得她笑到最後一刻,依然華麗非凡。因爲她可以放心去死,而她的男人終將完成他畢生爲之機關算盡的功業!

那麼,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是在宮內還是在宮外?菀菀是從什麼時候認識他的?這個男人現如今怎麼樣了?我可以來回答你……什麼,你不用我回答……不,你一定要聽一聽!我早就說過,這裡出現的每一個女人的故事,你都不得缺席!

這個男人是在宮裡,因爲他並不信任愛他的女人。他必然是這樣對菀菀承諾的——即使你成了別的男人的女人,我依然會時時刻刻守護在你身旁!他編織謊言、監視證人、步步爲營、覆雨翻雲,守護的反面意義是遮瞞與虛假!宮裡的男人,並不多。當然首先,得把公公們去除掉吧!除了皇帝,剩下的就是各有千秋的王爺們了。那麼,到底又是這些皇親貴族們之間的哪一個呢?想到這一步,我便覺來無計迴避的可怕了。原來敵人一直就隱藏在我們身邊的這張張俊秀臉龐之中。蘭王明珏,輕褻狂傲,心機深沉,不像是菀菀那種女孩子傾心相戀的對象;而四爺明玦,沉默寡言,情不言表,事實也證明了,是他癡心於菀菀,菀菀並不愛他。那麼,是明玥嗎?哦——我看,也並不是“明玥”!不不不,你不必再假裝驚訝了……別人都不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你倒是一定能明白的……

這個男人也必定是菀菀從小就認識的,是從脂香國裡帶出來的,是在那仇恨蔓延的西邊島國長大的一株美麗而腐朽的惡之花!他鮮豔絕色的外表之下是一顆毒液蜿蜒、幾乎漫溢而出的心!如果不小心碰了他,癡情的女人們一定身敗名裂、不得好死!

這個男人,現在過得很好,可以說是太好了,馬上,他計劃一生的東西將真正爲他所獲得!

可惜,他昨夜千不該萬不該看見那具與他冤家對頭的蠟屍,千不該萬不該對着那具屍體說了那個字——

繼淳于菀菀之後,接下來是發生在我妹妹秀珠身上的模式完全不同的謀殺,一場精心策劃的真正的謀殺!可笑至極的是,兇手之一的茜姑姑自己也命運不堪,也同樣遭遇了謀殺!這一層面上來講,秀珠與茜姑姑本來是兩相對立的角色,卻在演繹着相同的悲屈的故事!

我記得對你講過的——哦,不是,我是對“明玥”講過的。

一個是被父母和家庭設計好一輩子命運的女人。

一個是被宮束縛住一輩子沒有資格去愛的女人。

一個着迷於明玥的叛逆,一夜心緒舞動,一生刻骨銘心。

一個傾其心血養大明玥,慈母之愛,男女之情,混亂難辨。

即便明玥真的有過很多女人,這兩個卻是唯一的,唯一與明玥有過近距離的更親密的接觸。

明白了吧,她和她,必須得死!

真的得死!否則……

我至今才解開二紅昨晚唱給我聽的那首怪里怪氣的歌謠的真實意義——

……老頭撓着後背,

後背甩出蝨子,

蝨子跳進茶缸,

茶缸溢出茶水,

茶水掉在地面,

老頭踩過滑倒,

一頭撞在桌角,

一命嗚呼……

懂了吧!這首歌只能是有唯一的實在的意思,那就是“一幕吃一幕”!

在這樁連環謀殺案裡,秀珠是蝨子,茜姑姑是茶水,二紅是桌角——而你就是那個從每個女人的故事裡走過一遭的老頭兒!

秀珠被茜姑姑在嫉妒的情緒下砸破了腦袋;茜姑姑是秘密纏身的危險品,忠義護主的二紅必須要殺了她,在發現她氣如遊絲、命已去了九分的時候,還是把她丟進湖水裡,徹底斷了她的性命;可是,要知道,真正殺了秀珠和茜姑姑的人,是你!

你害怕極了!你夜夜不安!你動用這麼蠢笨而明顯的手法去殺人,只爲了讓自己安心!

別人或許會譏笑你的功虧一簣,可是我倒能理解,狗急了會跳牆,而人在最原始的恐懼支配下,往往會做出連三歲孩童都不會去選擇的決定。

菀菀爲了守住你真正的身份,死了。

秀珠和茜姑姑早晚會察覺不同,死了。

菀菀眼裡的明玥可不是“明玥”。

秀珠意亂情迷,茜姑姑偏執癡愛的,也不是你這個“明玥”。

況且,你自己昨晚在大殿上也證明了。

你看到蠟屍,驚慌失措,分明喊道的是——“玥”。

對吧,方,華?”

對坐的他,兩把手指互叉,梳理着懊惱、幽怨、偏激和茫然。

可他臉上,並沒有表現出孤注一擲的答案。

他微掀脣角,扯出的笑,真像在我孃家後院老槐樹下埋着的那罈女兒紅裡浸泡過一遭,打撈出來的時候,已經變得紛紛簌簌、碎碎醉醉的了。

那座後花園,是我和方華認識、熟知、相依相守、相懷相念的地方,是我們童年嬉戲、少年促膝、長大後也依然被時光吸引而留戀不捨的地方。有幕晴夜、懸個軟月、伴棵大樹,我常常無限乖巧地依偎在他懷裡,聽他爲我瞎編一些古老的故事。那時候很有些不信他嘴裡的章章傳奇,他消失的一段日子裡,我幾乎日日夜夜把他的喜怒哀樂翻倒出來細細咂摸,終覺得那時候的他,語氣真正苦澀,唱的就是他自己生命裡的歌。我曾經害怕去尋踅我和他一起坐過、站過、追逐過、依偎過的那些場景,可又常常忍不住一個人躲去那裡,玩味孤獨。歸晚的雲總有種蓮花般的白,靜駐的月總像個輕挽髮髻、眉色慈和的老女人,穿行指間的風又總像在人的心絃上跳躍彈撥一樣。我的肩頭躲一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小黃花,有婉約清淺的香。我把當年我和他親手埋下的數罈女兒紅一隻一隻挖出來,抓破封紙,一口一口地嘗,然後,一夢一夢地哭。現在想想,那流年歲月,美麗的多過醜陋的。不想,人真正撕開自己的臉皮後,橫飛的血肉,腥臭的秘密,會讓人這麼地、這麼地受不了……

對坐的他,輕輕在說話。

我驚訝瞪目:“你說什麼?”

他抿抿薄脣,吐字清晰:“我不是。”

事到如今,他居然還是不承認……

我緊咬牙關,倏地從暖榻上跳起,喊道:“二紅呢!我找二紅!”

我往門口跑去。

我被他重力一拉,手肘脫臼般的疼。

我努力吞下哽咽,回頭狠狠瞪他。

他煞有耐心地把我引回房間中央,指着一角的牡丹屏風要我看。

我慢慢地踟躕地走過去,帶着異樣緊張,朝屏風後一探。

我猛地閉目,驚心動魄。

我再敢張眼,真切地看到那地上躺着二紅的屍體,眼縫兒沒有合攏,眼皮隙兒裡透出森白的光,嘴角殘留了一道暗黑色的血跡,竟微微上翹,有種詭異的形狀。

我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對聽不見的她說道:“你終究沒有騙我呀……”

二紅終究沒有騙我。她答應不會被殺。她是自盡的。

我想,她那可憐的理由,是相同於先她一步而走的淳于菀菀的。

她早就爲自己設計好了結局。

或許還是在那悠閒村裡,遭遇脂香士兵屠戮的時候,從她和她的夥伴們爲他所救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人若果要死心塌地去搶奪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定不得善終。

她還是義無反顧跟隨他走這條路。

然後,捨棄自己而成全他。

不會再有人逼迫她說出不能說的秘密了。

女人們都很傻。

唉,自古就是如此。

我嘆口氣,對他道:“二紅很傻!菀菀很傻!可是,難道她們死了,就沒法證明你——不是明玥了嗎?”

他竟然搖頭:“是啊!她們死了,還是有辦法證明我——是那個“我”!”

打開了的線頭,不揪出那個線尾巴的話,整個故事就沒有意義了。

“你,是哪個“你”?”

“我、是、方、華。”他在在懇懇道。

“不,你剛剛說的對,你,不是!”我不再看他。

他握住我手臂的手,猛地一緊,有半寸指甲扣進我皮肉裡,切膚之痛。

我一直偏頭看着旁邊,窗上紅爛漸增,日色更濃,一霎那,有強烈的光線衝將進來,攪亂一室冷寂,我不由自主地閉眼,擋住這層刺痛,風變暖了,吹拂到我面龐上,竟讓我有種如釋重負地輕鬆。

“你莫不如去死了的好。”我一字一字說道。

“什麼!”他驚叫。

我努力地美好地笑:“我認識的方華不是這樣的。他是善良的、多情的、解意的、溫柔的;他是身世可憐的、對生活滿懷希望的、將殺生當作極惡的;他是少人疼、少人愛、要人疼、要人愛,真恨不得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姑娘來照顧他的;他會用狗尾巴草逗你鼻頭、說着風趣笑話的;他會陪你月夜泛舟、你說七言他撥弄三絃的;他是半半熱情、半半調皮、半半自傲、半半傷世,唉,十足寂寞的……”

淚痕佈滿我臉頰,到底斷續不得聲。

我轉頭看到他眼睛深處:“他——不是你這樣的。”

所以,他不是方華,一定一定不是方華。

他兩手轉而扣住我雙肩,衝我吼道:“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

他一下將我緊摁在他的胸間,埋沒我的呼吸。

——我是你的方華,就是你的方華。

——你不能不認得我!你怎能不認得我?

——五年前,小巷離別時,你分明攥着我的衣袖,在在肯定道,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能一下子認出我,生生世世,世世輩輩,老遠地看見,就能一下子認出我……你撒謊!

——你對全部人都那麼好,你怎能最終對我這樣!

——我受不了你這種從衆的眼神,你不要這麼看我。

——玉珠……

他一手禁錮住我的腰,另一手將我的腦袋向後扳,他的頭俯下來,咬得狠了,我和他的脣之間,血色瀰漫。

我只是漠漠地看着他從頭到尾的動作。

他閉着目,停留了好久。

他終究擡眼看到我,哀嘆一叫,把我推開。

他從袖中慢慢伸出那隻右手。

我將憶起在宮中每一次與他相遇的景象,一段一段,一綹一綹地回憶。

——他在槐花樹下作畫,巧轉左手,筆意自如。

——他在家宴上彈鼓,左手狂亂打擊,臉色哀然。

——他每一次,是的,每一次都是單手抱着我。

他說了,要證明他是那個“他”的方法,的確簡單而明顯。

很多人被很多東西障眼了,於是顯得這個秘密,複雜而拗心,而且,被捂得太久太久了。

他從袖中慢慢伸出那隻右手——小指齊根而斷,只留四指。

他用這隻手,卷着我耳邊的髮絲,一圈又一圈地撩着。

他說:“只差一點點,我大業完成,我和你就可以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我說:“差的不只一點點。”

我又說:“但是——只差一點點,你沒有能藏住自己。”

他說:“對你,我從沒有刻意去隱藏自己。”

我偏頭、細想、領悟、駭心。

我以爲,他對我設謎是從這一句話開始的,“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我曾經爲求得自以爲正確的解答,磕磕碰碰、費盡心思、誤會叢叢、連累他人。其實,它從來就不是一個謎!它是方華送給我的一個意境與願望,當我們浪跡天涯、同甘共苦的時候,它是寫照,也是消遣,更好象成了方華的所有、證明方華存在的代表與證據,如果它出現的地方,那麼一定是方華給予我的玩笑和暗示。曾經一度,它和方華一同消失。然後,它突然在宮中重新出現。我以爲自己掌握了多麼了不得的線索,企圖通過它,順藤摸瓜,解開方華留給我的衆多謎語,更堅信它一定是一個設計精巧的謎面,它的背後有規律可循。可是,它如果會笑,怕是早就對我無頭蒼蠅般的情態,笑個不停了吧。它出現在某個王子的貼身荷包裡,於是,我對宮裡所有的王子虛以委蛇。我倒沒有想想,這到底是方華的東西。所以,它本身並沒有隱藏什麼了不起的謎語或是機關,它可以被替換成任何句子,不是“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就是“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不是“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就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不是“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就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無論它被替換成何種面目,它都只有一個意思——句子出現的時候,人,就會出現!既然它在宮裡,方華,肯定也在宮裡!是啊!這就是他贈予我的第一個暗示!

然後,血案重重的時候到了。每一樁兇殺案件裡,兇手似乎就是那個有九個手指的人。我的人生中,犯了那麼多罪過,其中有些,很對不起方華。意氣風發的方華,才華橫溢的方華,寫意瀟灑的方華,因爲我的惡作劇弄斷了他的手指頭。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一定以爲我會忘記的。不,我從來沒有淡薄過與他之間一點一滴的回憶。他到底是不信任我的。他把殺人顯顯白白地做給我看。宮裡出現九指兇魔,只有一種解釋——方華,身在宮中!一直一直,身在宮中!這是他對我的第二個暗示!

他甚至做到極致。在每具屍體的喉頭塞進了一塊玉瓣。我手裡得了兩塊,是他故意送給我看的。兩相併排,像蝴蝶展飛的翅膀。哦,這一叢記憶或許是我虧待他了。我是直到現在纔想起,很久以前,我送給過他一隻玉蝴蝶。他用這麼觸目驚心的方式,在在告訴我,他就在宮裡啊!

那麼,宮裡哪一個,纔是他呢?

他既然把他的臉留給了龍鬚山中的死屍,那麼被代替掉的那張臉之後,必然是他。

我定睛看他:“是啊!你從未對我刻意遮瞞!爲什麼!”

“爲什麼?”他叫道,喉裡泛血,心如刀絞,“因爲——你已經愛上了別的男人!”

——你已經愛上了那個皇帝!

——你不把婚姻看作交易,而是把自己真正獻給了他!

——你該死的殘忍的狠心的冷漠的,已經忘記了我!

——我很矛盾,既想問鼎天下,又受不了你的眼睛看向我之外的他人!

——我,真是自作自受……

我慢慢將手互繞,環抱雙肩,聽他訴說開不爲我知的故事。

一個不發生在生命與我互相倚靠的時光裡的故事,一個我來不及參與也沒有捨棄一切去追隨的故事,一個間插在他斷斷續續的奮鬥或頹唐時的故事,一個真是很長很長已經泛黃了的邊邊角角都捲翹起來的故事——

“我騙自己我人生的記憶是從脂香國開始的,其實,我根本深深地記着我和我娘第一次被驅逐出位府時的情景,一幕一幕,歷歷在目。我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我的爹,但是從我懂事起,就不止一次聽別人“好心”地來告知我,我的爹是位府老爺,一個六十歲的長者,我的娘是京城最大的青樓裡最頭牌的姑娘。當時我忒的傻,我問那些人,“什麼叫姑娘”,他們笑着說,姑娘就是隻能給人做小妾的女子,是世界上最下流、最不要臉、最卑劣的一種身份。所以,原來,我是“姑娘”的兒子!我咬牙切齒!我從來不是皇親國戚、豪門高院裡名正言順的二少爺,而是搶了大少爺父愛、給家族增添醜聞與羞恥的野孩子!那個黃昏裡,我第一次當着我孃的面,狠狠摔上了房門。只記得門關的一剎那,我孃的臉,由明轉黯,一片哀傷。那我呢!我不可憐嗎!我爲什麼生來就是這種尷尬的身份,我爲什麼要做個與衆不同的小孩,我爲什麼不能像別人一樣有個普通而正常的童年,我不要,不要!我埋在被窩裡哭了一夜,僅僅六歲,重負堪然,那時候,我的心裡就被裝進一些很森冷很陰慘的東西了。你知道,那首先一個對我“好心好意”解釋前因後果的人,是誰嗎?——是你娘,我親大哥的妻子。那個倒勾細柳眉、微啓豔紅脣、總是泛着精幹而明麗的笑容、引人着也讓人害怕着的女人。

半年後,位府老爺意外死在我孃的牀上,我娘被變本加厲地說成是一個妖精。

你爹和你娘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把我娘和我趕出家門。

那是我生命裡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流浪。

我再也不想提起路途中發生的任何細節。

三個月後,我們來到了西邊的脂香國。

因爲我娘年輕時就能歌善舞,有幸被脂香宮廷樂師選進宮裡,爲國王表演。

我娘投其所好,學會了脂香當時流行的舞蹈——香魅。

我隨我娘,住在後宮婢僕們住的屋子裡。

房子前面倒是有一個很空曠的庭院。

有個夜晚,牆外似是剛打第一次夜更,一輪圓月,已經由樹梢上涌了出來。地面上,立刻踱上了一層銀灰色。在月光下,樹木、花草、人影,都在煙霧朦朧中,隱隱約約,像中原的水墨畫景。我在庭院裡沒事兒走着,只覺夜涼如水,大部分水分襲到我的身上,汗毛孔裡,分外冷瑟。於是,我撿起一根樹枝,放開步子,跳躍起來,學着我孃的樣子舞動“香魅”。突然,不遠的,柱子後,有一聲輕嘆。我停住動作,盯着那個方向。慢慢地,陰影裡,出來一個小姑娘,走到地面上的圓月中央,竟是那麼美麗非凡。她還要更靠近過來,不小心被石頭一絆,摔倒在地,我本能地把她扶起,攙她坐靠到圓柱旁,我從懷裡摸出帕子,爲她拭去膝蓋上的血漬,給她包紮好。突然,我吃驚地發現她一把握住我的手。她牢牢看着我,這麼對我說,“我要喜歡你!”我笑笑,摸摸她的頭。過兩天才知道,她就是脂香唯一的公主。而她說的不是孩童戲言。此後,她喜歡了我一輩子。

唉……”

至此,聽他軟軟一聲嘆息。

“八歲那年,開春,我娘竟然得了重疾,醫而不愈,終鬱鬱寡歡地了結了生命。

我把她葬在西渡河畔,把眼淚撳在心底。

我向那個對我們有恩的宮廷樂師告辭。

我沒有特別向淳于菀菀告別。

只是渡河那天,她竟然跌跌沖沖地追到河邊。

我已經上船,看不見她的眼淚。

遠遠的,像天邊傳來的,她不顧身份對我高喊——我要喜歡你!

我想今後不會再有與她見面的機會,於是狠狠心,別轉頭,看着天上飄向中原的雲彩。

我長舒口氣,我還是回來了——帶着不甘、報復、野心、與一生的計劃。

我不甘於命運安排給我的身份,我要報復於我不義的家人,我憧憬着天外天、人上人的地位,天下就是我的計劃。

當今皇帝又怎樣,只不過幸運地擁有了最可炫耀的父母。

我是窮小子又怎樣,富貴與權勢,有才者得之。

可是,我不能單憑我這張沒名沒氣的臉,闖蕩宮闈。

這時候,那個叫玥的孩子,像是和我約好一般,自動送到我眼前。

體弱多病、偏執狹隘、天真可憐、無權無勢。

他擁有開始我的大業的全部條件。

這時候,我知道自己已經變化很多。

我竟想起童年時遇到的那個脂香小公主,她,倒真可以值得我來利用利用。

我悄悄潛回脂香國,選了一個更深露重的夜晚,翻過宮殿牆頭,找到了公主寂寞的閨房。房間裡亮着一小簇燈火,有個出落得傾國傾城的絕豔女子,守靠在桌旁,無意地玩弄着桌布邊沿的紫流蘇。我是在外面的屋頂上看到這一幕的,我坐在對過的房屋上頭,是一個月光能全全照見我的地方。我從懷裡摸出綠□□簫,開始吹起香魅舞曲。她聽到了,迷惑一會兒,猛然驚訝,恍然而悟,跳到窗邊,發現了不遠處的我,然後,動人一笑。

其實,她同我真得很像很像,母親早逝,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一個人舔舐寂寞。

在那些個淡淡香香靜靜蜜蜜的夜晚,我得到了她。

然後,我告訴她,我還是要離開的。

她說,她要跟我一起走。

我笑在心底,卻故意對她說,不可能。

除非——

我說,除非你幫我進雲渺宮廷,去殺一個人。

她駭異,說她不會殺人。

我說,那我們還是就此分別吧。

她緊摟住我的脖子,哭着喊,我幹,我幹!

她問,那個人是誰。

我慢慢頓頓道,雲渺皇帝。

她放鬆了我,眼神哀切,無奈、無辜、又全然不顧了。

我先回雲渺國準備一切。

不過,在此之前,我先要把自己弄消失。

這個過程中最麻煩的——是你。

我人生中的意外。

那時,我以爲我可以放得下你,結果……

然後,五年前,玥守着與我的諾言,在龍鬚後山,找到了我。

他高興地朝我跑過來。

我也對他笑着,爲什麼不呢,讓他安寧地死去,要好過驚恐地死去吧。

我對着他細白的脖子,伸出了雙手。

他在我手中喘不過氣來。

他已經在翻着白眼,那份模糊意識中,那最後一刻,對我,肯定是憎恨而又無限憎恨的吧。

我流淚對他說道,你,就依了我吧!

淳于菀菀也來到了龍鬚山紫竹密林裡。

我安排她在月夜舞香魅,沒有一天中斷過。

我們一起極有耐心也極其肯定地等待着明灝的自動到來。

我們要創造在別人看來是不可能的“意外相遇”的緣分。

我們成功了。

三年前,明灝帶領雲渺大軍一舉攻陷了脂香國,奪得美人歸。

我想,菀菀第二次踏足中原,一路上一定是血淚心間含的。

可是,我仍舊想對她說,你,也依了我吧!

天下,就依了我吧……”

“那麼,你究竟證明了什麼?”我問。

“證明……什麼……”

“你窮盡一生,有沒有證明,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單憑自己的努力,就能掌握天下?”

“沒有。”

他是想了很久纔回答的:“我只有成爲了“明玥”,纔有資格同明灝去爭奪王位。一旦羣臣知道我是位方華,只是位方華,那我必然立刻會掉入人鬼兩不是的悲慘處境。”

“你明白就好……”我說。

他搖搖頭:“這五年,我唯一證明了的是——人真正需要的不是權力、名氣、美貌和富貴,人需要的,是人。一個切切爲自己着想的人,一個自己能念念不忘的人,一個愛自己的人,一個自己認真去愛的人。可是,我早把自己獻給了虛無的慾望,什麼也沒有得到……”

我沒有去聽他結束時的話了。我的目光往窗外天空中放去很遠。我突然思起念起宮外的生活。水村山郭,綠竹人家,霧溼小巷,炊煙淡淡,雞鳴犬吠,兒女嬉鬧。時間流動緩慢得讓急功近利的人幾乎察覺不到,可是,陸陸續續,浮浮沉沉,它還是在那麼過去了。怨念重重的人在一起,本來快速的時間會變得那麼難熬,相知相愛的人在一起,卻切盼每一個幸福的瞬間能永遠駐留。

我彷彿聽到方華在這麼問我:“你怎樣纔會來愛我。”

我模模糊糊道:“做一個好人。”

“那麼,我已經來不及了……”

仔細聽,屋角那座沙漏已經停了,彷彿自動截斷了時間。

再仔細聽,外頭人聲涌涌,動靜不止,似滿宮混亂。

我一個轉念,看房中,他已不見。

屏風後二紅的屍體,僵硬的嘴巴被硬生生掰開,半塊玉尾巴戳在外面。

是他現在才塞進去的!

一、二、三!

僅只剩下一塊了!

我暗叫不好,從二紅嘴裡拔起那塊玉,就往外跑。

大殿門前,密擠了有鬍子的和沒長鬍子的朝廷重臣,外圍聚集了從宮的各個方向快速奔來的宮女太監。人們一色驚詫,或掩口低呼,或擡手指戳,或並掌遮臉,或咂嘴搖頭。而我,被擋在外面的外面,只能無奈而悔瑟地同他們一起看向正殿的屋頂中央。那上面直立着一個人影。遠遠地,他背脊僵挺,束髮解散,袍帶飄亂,而那神色居然紛紛碎碎,讓人瞧不清楚他是冷漠、是悲泣、是痛苦、是憤世!他突然,慢慢將手伸向自己的臉,從下巴處開始,撕了起來。所有人並不能真正聽到這叢詭異的聲音,就算有,也早已被風吹淡了。可幾乎每個人耳邊都彷彿迴響起了“吱啦吱啦”的撕扯薄皮似的想象出來的節奏。真的,地面上就有幾個人,嘔吐開來。因爲,那上面的他,正顯示出了真實的面目。去除皮囊,只剩乾肉,黑笳斑斑,如鬼如魘。那還是一張人臉嗎!陽光一呼拉從天上潑撒下來,籠罩在每隻生命的頭上。男男女女,臣臣僕僕,無一例外,在身後的地上認出了自己的影子。只有屋頂臨風的他,只有面目凋零的他,只有計謀一生的他,只有一無所有的他,不在陽光寵護的範圍內,於是,他的下面,沒有屬於他的影子。

就見他那張很像是嘴的“嘴”,悄悄怯怯贖罪似地一牽、一掀。

他往嘴裡放入了什麼東西。

他突然跳起。

雙手張開,像最終出繭的蝶。

有嚮往生命的衝動。

也只有在風中碎裂,是他最滿意的歸宿。

重重地全部迸斷地一聲巨響。

我在人們外面的外面,哭不出聲音。

觀看的人們,竟一層又一層,鬆開了對他的包圍。

我得以擠到前面。

他頭俯下,最醜的樣子沒有被我清楚瞧見。

以他頭部爲中心的地面,暗黑的血液洇洇漫開,大圈大圈地擴散。

我蹲下去,將手伸進他臉龐裡,從一團血肉中,摳出那個東西。

我的手裡,是那隻玉蝴蝶最後的組成部分。

我的懷裡,一下子蒐集完整了四塊小玉。

我緊抓住它們,後半生我也不會丟棄。

從開始到結束,他確實分寸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身旁。

可是他最終能留給我的,只有它們。

一歲,千秋。

我的肩頭被輕輕一拍,我擡頭看見韋婕妤。

豔陽下,她站在我身後,對我從容寬慰地笑。

她帶着我,慢慢轉過身子,她伸手朝人叢遠處一指。

我舉手抹開眼淚,仔細地努力地朝那個方向去看。

我咬脣、握拳、跺腳,沒有一絲顧慮地,朝那裡大步地奔跑過去。

——十一月初二,無影人,記“獻給虛無的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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