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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幕間短劇 《鼠(數)來寶》

46.幕間短劇 《鼠(數)來寶》

主要人物:位方華, 明玥

其他人物:大米(一隻錦毛鼠),小米(一隻小黑鼠),香香(一隻母白鼠)

地點:龍鬚山紫竹林

時令: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媽媽呢喃着過往的故事, 谷堆邊的我們靜靜悄悄, 晚風清澀,訴慕衷情,天頭的月亮則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 穿越似水年華……

風半開着玩笑,推動着月光來給紫竹林掃地, 像是從未享受過這種溫柔的對待, 飄落的竹葉變得酥酥懶懶, 即使已經掉落在地上了,還一陣兒一陣兒地低迴輾轉。這片竹葉突然磕碰到泥土裡突出來的尖石子, 一記刺痛,慵懶全消,驚懼交加,更可怕的是被反彈到半空中,等待底下的風終於抽掉, 才又重重地摔落下來, 別提那一份糟糕怨恨了。這片竹葉像在揉着身上摔痛的部位, 不忘向那始作俑者的石頭狠狠地一瞪, 可是石頭兀自傻傻的, 並沒有覺察到除了自己之外的世事萬物,一會兒竟打起響亮的呼嚕來。聽, 除卻這清晰的平穩的吐納呼吸,這座林子裡好像還蘊藏了其它格外多的聲音。夜的世界並不單調,有迴響的故事,有珍藏的心情,如果張大自己的聽嗅聞觸等各處感官,也許會有更多更豐富的發現。這會兒,那肋骨痛痛的小葉子也無可奈何地安靜下來了,嘆息着,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自尋多歡吧,可能還會爲自己編織一首甜蜜醺醺的夢。竹林上的月光前所未有的柔和,泛着慈愛多情的目光,來悄悄牽起竹林裡各種生命的小手,在聲影晃動、似幻似夢的這個非真實所在,繼續未完的旅程……

這真是個原始而寂寞的地方,不管隔了多少年後,或者超越多少年前,來看它,也許它還是如此一成不變的。這真是個強大又自信的所在,經過它的、守候它的,很多很多的東西消逝、又新生,再來看它,彷彿年齡未移、歲月未老。竹林裡有一棵最老最老的竹子樹,老得什麼樣子呢,它已經記不得多少代多少代的竹筍子孫了,而它自己本身也不會開花,超越了生死的神話。它的身上,毛毛蟲長滿了鬍鬚,流瀉在枝杈間的月光如雨水一樣靜謐洗滌。它的身旁,蜿蜒了一道小溪流,流水鑲嵌在長草叢中,不探過身去仔細瞧,根本無從察覺。水淺而石露,石頭表面經年爲水洗刷,光滑潤澤,能映照天邊那叢最美麗的顏色。鳥藏蟲眠的夜晚,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溪流潺潺輕輕的流水聲,往復低吟,章調不變,內容小異。這些歌聲,代表了竹葉的故事、落花的故事、這裡的故事;它們也可以唱出人走屋陋的故事、改朝變代的故事、途經別處帶回來的故事。住在竹林裡的大大小小的生命們,沒有誰不喜歡這樣的歌聲,沒有誰不喜歡它們自己和它們長相伴隨的朋友。瞧,就在那棵最老最老竹子樹旁邊的泥洞裡,還住着三隻發育完全、有足夠的資本去成爲天下活寶的小老鼠。每晚同一個時刻,三個傢伙都要出來到溪邊洗臉嬉鬧和遊戲耍寶。噓!請風兒收住活潑亂擺的翅膀,請樹葉關掉沙沙搖曳的聲響!讓我們一起來看看,活寶是怎樣煉成的——

“月姑娘,在天上,圓又圓,亮又亮;

花姑娘,在地上,又美麗,又清香。”

最先扭捏害羞地從地洞裡鑽出來的,是一隻異樣美麗的白母老鼠,嗓音細聲細氣,腳步小心翼翼。跟在母老鼠後頭熱熱鬧鬧出來的,是兩隻外表明顯有別的公老鼠。錦毛鼠高大英俊、風流瀟灑,正是吸引女孩子目光以及轟轟烈烈談一場戀愛的最佳時光;小黑鼠雖模樣普通,不如錦毛鼠在鼠羣之中讓別的鼠一目瞭然、一見傾心,但它正當青春年少,腦子還特別機靈活絡,出道至今倒沒有遇到特別大的煩惱與麻煩。總的來說,這些地底下的小生命在它們的世界裡,適應了陰暗、潮溼、時不時的飢餓、和可能發生的天雷地動,除此之外,它們過得和和諧諧、快快樂樂,甚少齟齬,親如一家人。

剛纔那柔柔婉婉、語調清新的歌謠是由走在最前面的母白鼠唱出來的,身後的兩隻公老鼠則一起把濃濃的讚賞的目光投注在前面這個俏麗多姿的身影上。和着第一道歌聲,兩隻公老鼠也來一試歌喉,唱響青春,簡直就是老鼠世界的三把“鼠國好聲音”。

錦毛鼠唱道的是——

“我好想全部都喜歡上,

這個那個所有的東西,

比如溪流,還有月亮,

因爲一切的一切,

都是上天創造的;

我好想全部都喜歡上,

這個那個所有的東西,

比如哀傷,比如美麗,

因爲一切的一切,

都是你給我帶來的。”

錦毛鼠的眼睛閃閃亮,呢喃嘴角牽扯一抹壞小子式樣的笑,緊盯着靜坐在溪邊幾乎靠着它的母白鼠,滿懷感性和深情地念着。母白鼠則半偏着腦袋,手兒不自覺地浸到身邊的緩流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銀白色的月光灑到它們的身上,男的多情,女的善羞。只有風流的花香流連過這個的嘴脣,又傳意到那一個的脣間。

而那隻名叫小米的小黑鼠,也似爲這曖昧柔和的氛圍感染,徑自愣怔一小會兒,小嘴巴微微有隙着,呆呆地看看錦毛鼠,又呆呆地看看大家共同的夢中情人母白鼠,突然心中激情涌動,不唱出來竟是那般的不適意。只聽小黑鼠吟唱道的是——

“我的母親殺了我,

我的父親在吃我,

我的兄弟姐妹坐在桌旁,

收拾着我的殘骸,

然後將它們埋葬在冰冷的石頭下。”

錦毛鼠大米和母白鼠香香,聽着聽着,都不由自主地擡頭,而本來各自心中正漸漸完滿的夢也一下子被這樣的歌聲攪得粉碎。包括唱歌的小米在內,大家都眼睛互相瞪着,不作它響。是啊,每晚的每晚,這樣酒足飯飽之後的散步時光,這樣流連在紫光荏苒、竹葉飄細、溪水緩淌的美麗夜景裡的時候,大家本着開玩笑的態度隨便聊聊的時候,從小米的嘴裡卻總是講出最驚心動魄和最慘不忍睹的故事。

也不知身邊跳竄過去一隻什麼蟲子,那蟲角子似乎暗暗撓了一下香香的腳底心,讓正全神貫注、默然不響着的香香,一陣心驚肉跳,冷汗直冒,不由自主地低喊出來。香香這麼突如其來地如見鬼一樣地一喊,平日裡以大膽自稱的大米,也急急地一聲暗吼,吼過之後,羞慚之中,不忘詛咒,該死的小米,平白無故講這麼恐怖的故事幹什麼!

小米的兩隻肩膀分別被大米和香香捶了一拳,它也沒有嬉皮笑臉,而是萬分嚴肅,嘴裡喃喃着彷彿剛纔的故事還剩下千絲萬縷沒有說完。這一刻,沒有哪一隻鼠在肆無忌憚地呼吸,說者荒涼,聽者駭怖。連單純的流水,也凍結住自己的心跳。

良久良久,還是小米率先打破這僵滯的氣氛,它說道:“這是人類世界裡真實的故事!我的祖爺爺告訴了我的爺爺,我的爺爺告訴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臨終前這樣告訴的我——小米,千萬千萬不要和人類打交道!那是一羣我們鼠輩根本無法想象的殘忍至極的東西!你們不知道,我的祖爺爺年輕的時候,住在這個世界西邊的一個名叫脂香國的國家裡。我的祖爺爺就親眼見識到了,那個國家有一批被稱爲法師的人。你們知不知道那些法師會怎樣的本領?哼,告訴你們,嚇死鼠不償命哩!有些人來向法師要求變得更漂亮,這樣才能嫁得好或者娶得好,所謂的品質與性格在人類世界的婚姻嫁娶中根本是不重要的,外表和財勢是他們競相追逐的目標;有些人來向法師要求變成他兄弟或者她姐妹的模樣,這樣當他或者她殺死了兄弟姐妹之後,才能順利地佔有兄弟姐妹的一切;有些人來向法師要求除了自己現在的這張臉之外任何其它的臉都可以接受,因爲他們犯了法,想用這樣的方法來逃脫嚴厲的罪責;還有一些人本身自己長得很漂亮也不缺錢也沒有犯罪,不知道他們爲什麼也前來請求法師滿足心願,而這些人的動機是我那英明的祖爺爺也猜不透、想不全的,只覺得如此隱藏深刻的理由,真相大白的時候,一定是最可怕的!於是,法師們收了金錢與禮物,而不計後果地爲來訪者,把他們本來的臉割下來,再換上……”

小黑鼠小米說着說着已經描述不下去了,一陣一陣地禁不住地乾嘔。又是一段寂靜到幾若成空的時間,突然,由大米開頭,罵起了讓老鼠們淪落到吃不飽、穿不暖、外加東躲西藏的悲慘境地的人類們!於是,一發不可收拾似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叫嚷開了。

“人類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人類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爲了美貌、財富和權力?”

“爲了美貌、財富和權力!”

“人類真是兇猛!”

“人類真是該死!”

“堅決反對人類!”

“打倒人類帝國!”

“鼠輩們萬歲!”

三隻老鼠正羣情激奮、抨擊得有滋有味,突然,大家不約而同地住了口,屏息瞪眼中,有一隻人類踩着地上緩移的月影,沿着溪邊草叢,慢慢地過來。

噓!別說了!別說了!人來了!我們剛纔那些話全都是狗屁倒竈的!人啊,您千萬別介意!咦!他沒有聽到我們的談話呀!我呸!虛驚一場!虛驚一場!

竹林裡暗影微搖,眩色瀰漫,有三分風動,輕輕去碰觸過來的那人背後披拂的長髮。

那是個白衣翩翩的美少年,身形修長,有天上和人間都喜歡的姿態。

他走過似有若無的林間小徑,周遭的花香投映在他身上,旖旎無邊,魅影幽幽。

他半彎着身子,行進很吃力。因爲他的手裡,拖着另一個少年的身體。

仔細一看,那真是一具相當妖嬈的屍體!

身體已經失卻了生氣,形狀扁薄,是一個能讓人產生罪惡美感的軀殼。

美少年將這具屍體一寸一寸地拉過來,死屍的衣物漸漸撕破凋零。

有細弱而極白的胳膊裸露在外,蹭過一塊又一塊的尖石,顯得血肉斑斑。

三鼠盯着那個視點,慢慢轉頭,相視一看,不約而同一跳,藏進了不被看見的地方。

三鼠慼慼擡眼張望,有種要命的好奇,不明白好奇連貓都殺得死!

美少年已經經過它們的地方,倒退着往前去了。

三鼠能清楚地看到銀白的月光下,美少年的臉,秀挺飽滿的額頭上有沁沁的汗。

天哪!他的嘴角,分明鑲嵌着既緊張又期待的笑!

小白鼠香香到底禁不住了,“嚇”地抽了口氣。

美少年認真的姿態,簌落一停,目光陰冷地划來這個方向,磣磣沉沉。

打死老鼠們也不敢喘大氣了!

美少年拖着屍體的身影,愈去愈遠。

三鼠跳出來,不由自主地跟過去。

這是一座久已廢棄的人類祠堂,敗檐頹瓦,蟲草堆結。

美少年將他手中的這具少年死屍,磕磕絆絆地拉進祠堂裡。

他四下裡看,又呼吸濃重地將這團累贅,拖拽至祠堂深處一角。

菩薩的後面。

菩薩暗漆剝落、眉目模糊,是個連自身也難保的泥坨子。

菩薩雖狼狽破落得不像一尊菩薩,可五官在當初雕刻時就已經固定好了慈悲爲懷的表情。

菩薩的眼神真真哀默低垂,美少年視而不見。

美少年將死屍抱起,放在這個洞穴內室的一座方案上。

美少年像化妝師般爲死屍整理好坐姿。

將它的兩腿收攏對搭,將它的兩手分置兩膝,將它的頭髮梳撥順溜。

將最後的它,打扮得很像一個體麪人。

少年和少年,對視好久。

一個不知情緒地看着,另一個已然去了紅塵外的世界,再也看不見人世的卑劣和慘烈。

站着的少年,對坐着的少年,一聲嘆息。

“你依了我吧……”

美少年轉身。

門檻後探出頭的三鼠看到他,滿面淚痕。

鼠心蕩漾,嘗透心酸。

突然,美少年甩甩頭,從懷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轉身狠狠舉手——

大米和小米迅速分別遮住香香的兩隻眼睛,同時喊:“不要看!”

不要去看這麼慘絕人寰的場面——

美少年快速落手。

認真地、細心地、一點一點地,割開對面死屍的臉皮……

人類,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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