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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卅七篇

45.第卅七篇

綠華剪碎嬌雲瘦, 剩妝點、菊前蓉後。娟娟月也染成香,又何況、纖羅襟袖?

秋窗一夜西風驟,翠奩鎖、瓊珠花鏤。人間富貴總腥羶, 且和露、攀花三嗅。

一天裡黃昏的末梢可以發生的事情——

天邊淡雲舒捲, 有一朵正遭遇夕霞的追逐, 無論怎樣害羞躲避, 終難逃被咬住吞嚥的結局。

和風溫柔, 在半空裡打撈起四下飄碎的雲絮,可憐爲之療傷,不提防心靈的瞬間沉淪。

什麼聲音在告訴另一個聲音, 受過傷的靈魂,不可能完完整整轟轟烈烈地再去愛第二次。

也許是呢喃, 也許像承諾:過去的故事又算得了什麼, 我只希望着你的現在與將來。

下方的世界不知道天上的傳奇, 靜靜的園子一角,小白花自在悠遊地開放。

小白花喝了兩口黃昏裡的甜露, 突然毫無預警地醉了,花瓣耷拉下來,不知覺地往下靠。

花瓣吻到了綠葉,怎樣的一份欣喜啊,綠葉傻傻地自以爲有愛, 將軟絨絨的臉羞澀地迴應。

空氣那麼舒適和寧馨, 夜晚的開始彷彿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 目前只是黃昏, 就是黃昏。

小螞蟻從粘溼的樹底洞口沒完沒了地爬出來, 張大迷惘的眼睛,不識這濃濃壓近的顏色。

它們互相擺動觸角, 終於碰到了身邊的親人,稍可安心,慢慢跟着一起走。

長而細弱的隊伍,也許挑來挑去也是一條扭曲的路途。

一家人緊緊跟隨、不離不棄地總在一起,天涯海角地走,不怕。

這個時候到了很久了,現在將慢慢地退去了。

枝頭的每朵花朵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暗香在愈來愈昏暗的空中迴轉,懶散的暈眩。

天空悲哀而美麗,像一個大祭壇,太陽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真的會有一顆柔順的心,能收拾起光輝昔日的全部餘殘嗎?

看,世界在慢慢關閉自己的心房,另一種憂鬱和諧的到來,夜的真正到來……

月亮已經緩緩兒從缺角的天邊探出半張臉龐,準備聆聽底下半半有情半半辛酸的人間故事。

還有呢……

魅影燭光,翦翦幽窗,孤獨兒女,紛紛思量。

挽袖獨坐,不讀傳奇,心口彷徨,難忘難忘。

我將紙窗半開,搬張椅子坐在僅置一燭的桌邊,一遍一遍反反覆覆拿捏、摩挲、探查手裡的——兩瓣殘玉。本就顫顫巍巍微微若若的燭光被我的手背擋住,讓我想更仔細地看卻不能夠,我焦慮至極,又馬虎大意,快快地將手一挪,本想更靠近光源,卻不小心被炙燙到了。

“哎呦……”我虛弱地輕輕地低吟,心底無比懊惱和難受,呆呆地竟不能有進一步的動作。

我手中的這兩瓣小東西,一片是從我妹妹喉裡摳出來的,一片是從茜姑姑喉裡摳出來的。

都是來自喉裡的傷痛,揹負着難以言喻的血腥與悲傷。

我不想聞到它們身上的氣味,那彷彿從地獄裡升騰出來的鬼氣卻在在衝擊着我的知覺。

我憤恨難耐,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東西!

我下決心一定要揪出那個叼走那麼多人性命的兇手,不然,我自己也會被可怕的火焰燃盡。

我把兩瓣殘玉一上一下地擺放,看不出什麼名堂。

我把兩瓣殘玉一左一右地擺放——

我倒抽冷氣,耳根一涼,窗戶的罅隙之外,墨色草叢中,有促促而動的蟲聲。

我再低頭看兩手之間,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這兩個東西拼湊在一起,靠近更靠近,完全貼在一起了,正變得很像很像兩相張開的委黃翅膀,彷彿振翅欲飛的蝴蝶的翅膀!

有什麼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在我記憶深處翻滾、明晰、張開血盆大口般地打開了。

我猛地兩手掌各握住那一半,滋滋涼涼的玉質,在我手心底像發燒般地漸漸灼燙起來。

我會這麼想當然地——

每隻蝴蝶有兩扇翅膀,也有兩扇尾翼。

這隻本來的玉蝴蝶分明被有心人殘割開身體,分爲四段,然後,尋踅機會,伺機而動,被一次又一次“正巧”地放進去感興趣的屍體喉嚨裡。

在向誰證明着什麼,也在向誰昭示着什麼。

一共有四塊,那麼已經死去兩個人,難道說,還要再來兩個……

我的心,悚然一跳。

就在此時此刻,咄、咄、咄,門扇被輕輕叩響,而屋內,燭頭微微一搖。

我顯然愣着有好些時候,因爲,當我晃過神來的時候,那門上還在響着,咄、咄、咄。

我不得不撫着心口,走過去把門打開,湊眼而來的是,二紅黝黑的臉,正對我溫柔地笑。

我淺淺地呵了一口氣,語氣卻沖沖地:“你來幹什麼!”

二紅卻絲毫不以我惡劣的口氣爲怪,依然要讓我相信她那憨憨的笑。

她把手中的食盒向上一提,朝我揚了揚:“我做了一點素糕點,一個人吃不掉,與你來吃。”

她的目光越過我,向房間深處一瞄,竟然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此繞過我,自顧自地走進來。

我反而是沒有主張地只能喏喏地跟隨於她。

她靠站在我先前沉思的那張桌旁,打開食盒,真的拿出一盤長條酥餅,那盤子裡疊放有序,猶有熱氣。

她轉過頭來,看着她身後踟躕呆立的我,舉起盤子,咧嘴露牙,誠誠一笑。

我嘆口氣,放下抄手環胸的胳膊,終於不再頂真着什麼虛假的姿態,朝那燭光裡過去。

我和她一起坐下來,我坐在她對面。我拿起她遞過來的一條外形蠢蠢、色香不俱的餅糕子,稍稍咬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得好,彷彿剛纔窗外看到的棉花糖雲朵,軟軟蜜蜜,甜而不膩。我清清喉嚨,舌尖上還咂咂着那糾纏不清、好像很久也不會消失掉的粘粘殘屑。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對她說道:“謝謝……”

良久卻得不到她的迴應,我因爲吃了餅而心情大好地擡起頭,不防備地朝她一看,卻是大驚!她,正盯着桌面上我先前把玩過、沒有來得及收走的,那兩瓣殘玉。

依然張張揚揚地拼湊在一起,是被我人爲地修復到一起——半身的蝴蝶。

她的眼神鑑鑑險險。

我心跳不已,那份緊張。

她突然別過頭,好像——唔,好像這一件東西對於她確實是無關緊要的。

她突然站起來,正像她說的,她巴巴做好的香餅子,她一個人實在吃不了,不,應該說,她根本連碰都沒有碰。

嘴邊邊滿是碎餅屑的我,眼睜睜看着她舉止奇怪地走向窗口,將我房間的窗用力打開撐大,進來一陣七分寒涼的夜風,猶帶煞氣。

我鼻子尖尖,敏感有溼;二紅卻兀自滿意,鬢髮飄飄,舉重若輕地享受着。

看她竟是十足女兒味的模樣,那溫柔感懷的背影,真覺得她也不是那種輕易會去虧待老天爺賜給她生命與生活的人,她的所愛、她的追求、她的願望、她到底是在付出還是在利用,我與她曾經朝夕相處過那麼多天那麼多個夜晚,我也是對她一定半點兒不瞭解的,說實話,就算身邊慢慢停停走過經過那麼多人,我又瞭解得了多少個呢,只是這會子看着她撲面乘風的模樣,想着即使她們這樣的人曾經算計和傷害過我,或者施愛與溫暖過我,我都不希望、一點也不地、一點也不希望——她們,一個一個,如湊頭商量好似的,從我的眼前,從我的生命裡,消失啊……

她還沒有回頭,她還沒有發現到,看着她的背影的我——心裡面的不捨得。

我眼睛不自覺地泛了酸,無加思考,脫口而出:“你,可要小心哪……”

她轉過臉,有些驚奇,冷靜地笑着:“你說什麼?”

我對自己搖搖頭,害怕着心裡瞬間形成的想法,艱澀說道:“小心成爲——那被殺兩次的人。”

我看進她眼睛裡,那眼汪子深處,波瀾不興,她反問道:“什麼叫被殺兩次的人?”

“我妹妹秀珠和茜姑姑!”

“她們怎麼被殺兩次了?”

“怎麼?有人爲她們每個人設定了一個完美的謀殺佈局,而她們的被殺,正由於這個原因,也恰巧是那人的不在場證明!所以,一定要兩次,兩次之隙,便是那人送出一個替死鬼而真正隱藏自己的最好時機!每個第一次的“誤殺”,都沒有能真正地殺死她們,其實是掩人耳目、遮蔽真相,可是局中的參與我,包括我們,包括宮裡的每一個人,卻不自覺地隨同表演和欣賞表演,並自作聰明地將那眼睜睜看到的“直接兇手”當作“真正凶手”!可是,要知道,秀珠的致死原因並不是被茜姑姑在後腦上施與的重擊,而自己本身是殺人兇手的茜姑姑,也不是被淹死的,她……”

“那麼——”二紅竟然慢條斯理地打斷了我的越來越高聲。

“那麼!”我急急接下去道:“意味着這一切的背後——只有那個人,是更可怕的,真正的可怕的……”

片刻默然,她沒有再刻意隱藏自己的表情,那一側低頭彷彿真是絕望的末梢,她,恐怕也是預感到什麼了,她緩緩說道:“呵呵,爲什麼,我也會被殺兩次呢……”

是啊,爲什麼,是因爲她是從屬於那個人的,還是因爲她早已準備好要奉獻和犧牲掉自己?

我搖搖頭,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也不知道啊,只是……

她並不在意我怎麼回答,又不由自主調轉身子望向窗外,望着窗外那漸變漸深的夜色,她臂膀單薄,慢慢將手自抱。

她突然放任自由地低吟淺唱起來,起初真的讓人捉摸不透她在演唱着什麼,後來因爲她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那麼多的一遍又一遍,我才愈聽愈覺來那份說不出的詭異與恐懼。

她這樣口口聲聲、奇奇怪怪地唱道——

……老頭撓着後背,

後背甩出蝨子,

蝨子跳進茶缸,

茶缸溢出茶水,

茶水掉在地面,

老頭踩過滑倒,

一頭撞在桌角,

一命嗚呼……

這首沒頭沒腦、沒有因由、也彷彿綿綿無止盡得沒有結局的童謠,被她那麼似念非念、似哼非哼地不帶高低起伏變化地道來,說實話,本來就被苦悶逼迫着的我,是理所當然要感到生氣的,反正我當時是沒有能聽懂,如果一下子能懂,不,或者打個折扣,事後很快能懂,那麼,往下發生的那些悲劇,也許就不會實現了……

也不必抱怨與自欺自己,其實根本就容許有也許吧,我自以爲是的結果一幕早在發生開端就妥帖安排好了吧,我這樣的笨女人,只是照某個天才設計的路線,迷迷惑惑、惑惑哀哀、哀哀悔悔地走着!

事後想想,這一刻,二紅她,確實在明明確確地暗示我什麼!至於爲什麼這樣說,請你們大家耐心等等,讓我在今天真正結束的時候,再來告訴……

二紅動作遲遲地將裝酥餅的盤子放進食盒,看似百無聊賴地蓋上盒蓋,她要走了,她已經走到門口了,突然回過頭來,加說了這麼一句:“娘娘,您放心,我是不會被殺兩次的!”

我苦澀一笑:“那就好,你也誤會了,就算確定你會被殺二次,我也沒什麼不放心。”

她站定,掀起脣角,那似是而非的壞壞隱藏的笑,真的像極了……那個人……

我想,這麼多年來,她一定是很努力很認真地學他。

她退守在他之後很暗很暗的角落裡,幾乎被別人看不見、幾乎被他忽略、幾乎被自己忘卻地那樣用最溫柔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他、守護着他;也許啊,她在第一眼看見他時,就喜歡上他了,往後的每一次相見,那喜歡在一點一點地加深,一次勝過又一次,而到了現在,就算不見,也還是在喜歡着他——每天每份時刻每種顏色下,一遍一遍把她生命中的這個“神”,深深地刻入心間,和血肉之中。

她朝我看來的目光漸趨漠漠:“好歹你我相處一場,你倒對我也有這個狠心!”

我搖頭:“不是我狠心,是我相信你“壞”到足夠在這個陰森之地,很好地保護你自己。”

她張張嘴:“原來……”

她走到了房門之外了。

我在門內高聲叫住她:“二紅!”

我咬咬脣,還是說出口:“二紅,你我只是各自人生中的過客,誰也幫不了誰一輩子,誰也保護不了誰一輩子,甚至,當今後你或者我真的身處險境了,在於我來說,我是不會也沒有能力來救你的,我們,只能自己對自己,好一點,不,是要好足夠點,好許多和許多!請你答應我——你不會死!”

說到最後,我很不爭氣了,喉嚨裡像塞足了東西,哽咽與呼吸一律是斷斷續續、狼狽不自已的。

她一定也是聽出來了,錯過了取笑我的好時辰,倒是讓我遠遠地看到她,那目色一圈也是模模糊糊、淡淡渺渺的。

她咕噥了一聲,像是在埋怨我觸她的黴頭:“吃飽了撐着……”

她強自要在她的話音裡帶上笑,我仔細辨別,她動動嘴脣而擠出來的一句是:“我不會讓自己死的,笨蛋……”

我被毫不留情地罵了,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她在遠處樹影裡隱去。

我擡手一抹溼溼的臉頰,輕輕道:“不要輕易被殺……不管你們是好人,還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抑或是曾經重重地傷害過我的人……不要再在我面前逝去……我受不了,真地受不了這種乾巴巴的寂寞,會讓生命荒涼乾涸的孤獨……”

我吐息辛酸,涼宮空院,扶疏花影,受不了我的這叢味道,紛紛遮眉掩鼻,搓捻惶惑。彷彿跟隨我喉底哼吟的聲音,院裡牆角、牆面搖影、牆下蟲草、更莫說遠處天上的月亮、以及更遠處竊竊逃離的風聲,沙沙沙,沙沙沙,各叢各樣亂紛紛的影子,都在唱着悲澀的歌調。

我也走到門口,就地往門檻上一坐,手肘擱在膝頭,手掌托住兩腮。殿門高大,框住一個方塊的月光,沉沉地砸在人的肩頭上。閒閒無聊,我照着月光劃在地面上的格子,默默地念詩來玩,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時,能與君相見,此時此刻,這些簡簡單單的句子和我的心情是忒般貼切,可願望又是那麼彌足珍貴和遙不可及。

“唉——”,我嘆口氣,慢慢擡頭,怎麼,前方樹叢裡似乎有個白斑斑、灰寥寥的東西。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我嘩啦一下站起,走得急了,竟是腳踩裙襬,直落落地往前摔下臺階,一個大跟頭,我覺得鼻腔裡有粘粘的東西流下,我咬咬牙,用手一抹,也擦在裙子上,我的嘴脣燙痛得要命,可是,這些都不重要,是不是,我應該要趕緊追上去,是不是,不能追丟,哪怕,只是我自欺欺人的一丁點兒幻覺,我也要義無反顧地跟過去。

是他嗎!是他嗎!是他嗎!

我任由心中狂喜牽引,聲音逼到極處反而喊不出來了!我一顛一跛、橫衝直撞、狼狽萬分,朝遠處那個似是而非的瘦長影子奔去,“灝……灝……灝……”,該死的我的聲音怎麼那樣軟弱無力,衝口而出的這個字,在寒涼疾風裡,顯得綿綿拖沓,我真是沒用,真是沒用啊……

“灝……不要走……等等我……灝……停下來看看我……求你了……求你了……”

我邊跑邊哭,身邊擦過的風兒,勁道更大,很快地吹乾我臉頰上的淚漬。

他會看不見的!他會看不見我爲他哭到這個樣子的!他會不知道原來我對他用了這麼深這麼重的情!他會以爲我就是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他會認定我沒有想他、沒有念他、從而忘了他!他會一如天下人那樣看我地來看待我!

天知道!若此時重逢,只願當下,不計來生!

灝,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頓了頓腳,用指甲狠狠掐臉皮,重新弄哭自己。我很無力,今生今世,註定在所愛的人面前,表現軟弱。我又跑了過去,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剛纔就在眼跟前,彷彿只要再加緊幾步就可以追上的,明明有跡可尋的那個影子,突然,不見了。

我軟軟着腳步,走上前,我的面前鋪展着那爿瀲灩灣,依然湖水靜好、漣漪暗生,依然湖心映月、有味清歡,依然小樓蟄伏、燈影微蕩。原來又到了這裡、又是在夜幕深撩、人心沉寂的時候到了這裡、又是在這面如鏡幽綠的湖塘邊猛地停滯腳步、莽莽撞撞又不計後果、又心生共鳴覺得在這樣四周闃靜渺無人煙的氛圍裡、那湖心子彷彿會自生漩渦般地吸引進人間情緒與衆生萬象、又在想念那個容貌平淡卻真的風華絕代的女孩、又在她已經逝去那麼久後還會爲她哭出聲來、原來我不知不覺間已經又到了這裡啊……這裡是我第一次看見明灝對另一個女孩子展現絕無僅有的溫柔的地方、這裡是淳于菀菀對我細細道來外人不知的屬於她的一份貪嗔癡欲的地方、這裡是我拾獲無數條謎語又被一條條如水草般溼滑糾結的秘密控制得不能自拔的地方,這裡是很適合用來開始一個故事、認識很多人、也真的輪迴在我們生命和夢裡的地方……時間彷彿偷偷地打了一個盹兒,一打盹兒的工夫裡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兒,這些遠遠近近的事兒也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生活,憎恨在打盹兒間悄悄溜過去了,殺戮在打盹兒間一骨碌一骨碌地滾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愛,那種天地間最激烈最癡絕的深深的愛,也在打盹兒間慢慢地滑進人們的心底裡,然後如開春播種下的種子,一點點,再一點點,隨着那懶洋洋慢吞吞的時間,再重新滋長與演繹美好,所以,不該悲傷的,試試唱着歌兒,與時間一起,偷偷地打一個盹兒吧……

我走近到菀菀生前居住過的小樓,推開未鎖的門,好奇地往裡探了探。空闊居室、進深一桌、桌頭駐燈,我惶惑驚奇,這等景象竟與先前的我,有何分別。有人帶來了這盞燈,有人用它來排遣恐懼,有人又這樣毫不留戀地拋棄了它。爲人消愁、陪人解寂,而它卻不知疲倦地讓時間剪瘦了自己的身子。我舔舔嘴皮子,朝那叢搖搖光圈裡走去。我碰了凳腳子、軟了腿彎子、酸了心窩子,就靠着桌邊坐了下去。

曾經拂撩過淳于菀菀鬢髮的夜風,此時此刻也依偎着我;曾經傾聽過淳于菀菀訴說往事的燭苗,此時此刻也大膽地鑽鑽我的心思裡;還有曾經喜歡過淳于菀菀、現如今被我深深喜歡的那個男人,他的清淺眉毛和直挺秀鼻,他的幽深眼神和不經意的微笑,正一股腦兒地連同窗戶裡進來的白白的月光,勾起我甜甜的想念。

女人想念自己男人的時候,那個男人往往徜徉在他自己自由的夢中。女人綠藤窗下繡鴛鴦,男人卻認爲女人的情思是牽絆他遠大前程的致命□□。女人多心多思,怨恨男人久久未歸,定是因爲外頭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女人也就忘了該責怪男人,轉而去怨恨那個假象中的情敵。開始開始,女人就開始纏怨女人;何苦何苦,女人何苦要爲難女人……

我的心瓣瓣裡有一小勺的痠痛,就在這時,窗戶外面窸窸簌簌一動,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收束緊張,兩相一握,淺漬的汗。我努力從窗戶裡那一整片的黑色看出去,夜塗墨着、風肆憚着,蟲子可能在做着各式各樣的夢,從那一個個小腦袋瓜裡飄出了默許的五彩繽紛的泡泡。晚來秋涼的這種心情,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了,有人會爲了換得它,別說偷得浮生半日閒,就算拿庸庸碌碌的一輩子去交換,也覺來值得的。

我定睛再看,這扇朝着小樓後院的窗戶裡,真有着什麼吧,幾株細槐樹的影子,鬆鬆圍繞着一塊半人高的石碑,影子之後重疊的影子裡,興許在演繹着某個無聲的故事,視線往下,那糊糊塗塗的石碑下方,露出了一雙腳的影子,讓我嚇一大跳!

那雙腳,在動、不動、依然不動、突然動了。

好像,還有一聲一聲淺了、重了、依然淡着、突然加深的嘆息。

我從桌邊站起,推門急奔而出。止不住的高興,終於在這裡了嗎,終於找到了嗎,終於肯讓我見到也願意見我了嗎。原來以爲長得彷彿分離了一輩子的時光,卻實際只有閣樓炊煙、屋檐縹緲的一瞬間。抓不到的回憶,難免會走散,望天邊月色依然,思念原來飛不出紙張,歲月悲切,季節遺忘,故人何處,讓我尋得尋得、尋得尋得,好苦好苦。我不敢踏重腳步,竊竊地靠近,馬上就可以碰觸那熟悉的笑臉了吧。連落葉也萬分幫忙,輕輕嚓嚓,簌簌息息,石碑後頭的那雙腳,沒動,靜靜地像在等待什麼,沒有再次消失——我深吸口氣,快速跨步,轉到石碑後,在後面軟軟的泥地上,捉到了這張同樣盯着我的臉。

我倏地閉上眼睛,心房決堤,再也撐不住了,我號啕大哭,原來,只是他啊!

面前地上的明玥,一定直直地懂我的意思的,他一定明白了我哭只因爲這裡存在的是他,而不是我切切念念的明灝!我哭得鼻涕亂流、稀里嘩啦的過程中,他始終沒有插言,他甚至太安靜了,彷彿要將他自己這個被我認爲是該死的存在,埋沒掉,最好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我哭着哭着,也就停了。我終於不再注意自己的失望與怨恨,而想要看看他的反應。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側轉身體,悄無聲息地別轉開臉,他的臉龐貼住涼涼溼溼的泥地,他眉梢旁的泥縫裡,有株小黃草,自覺被欺負了,不依不饒起來,他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和察覺,他的眼睛淺淺閉着,睫毛在眼眶裡打下淡涼的影,他呼吸勻勻,鼻頭在做夢,美麗地微動着。

我感到一陣滿滿襲身的疲倦,對這個無法掌握的世界不管不顧起來。我走到他身邊,也慢慢地躺了下去。我輕輕咂嘴,嘴巴里仍留有剛纔二紅送與我吃的甜餅糕子的細膩香味。我聳聳鼻子,鼻端縈繞着的莫不是身邊的他身上隱隱傳開的清澀香味。不過,所有的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可能只是這片樹林中的野菊花散放出來的自然恬沁。這種味道好像是從一個故事的尾巴里繞出來的,每個故事到了快要結局的時候,總是捎帶上半半的燦爛和半半的遺憾,半半的笑聲和半半的淚痕,半半的人失去已經得到的愛,半半的人編織未完的愛,沒有人能擁有完美的愛,於是,這樣形態的生活,又讓人半半恨之和半半念之,半半不捨和半半尋覓。

我是何時也閉上自己的眼睛的,已經不記得了。我回過神來的當口,耳邊有簌簌悄悄的響動。我懨懨地張眼,發覺身邊的明玥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走開幾步,背對我蹲着,手中在拾掇着什麼。我歪頭瞧了一會兒。天頭星點掩映,細小碎影輕點水塘;幾圈水紋淡淡,寥寥痕跡如心蕩漾。我看他白色衣袍鬆鬆地罩住清瘦的身影,竟似另外世界的一個人。本是天上之姿,如不爲吸引任何目光而自賞開放的蓮荷,是隻爲知己綻放的美麗,就算凋謝也無妨的,十足的美麗。可此刻,光看他的背影,就是絲絲無力與憂傷,彷彿他願望着的那些人已經散去他身旁,錯過了時光也錯過了欣賞,擦肩而過的除了悵惘,還有什麼呢……

我忍不住地微微蹭移過去,湊頭一看,原來,他在面前的泥土裡挖了一個坑洞。坑洞的旁邊擺放着幾株野菊花,他正一枝一枝很溫柔地將之往坑裡放。這些長柄的菊花,好像承載着他的心情和回憶,並排睡在坑裡,很乖,很乖。

他在這樣紀念某些東西的時候,好安分,好守靜,讓人覺着,如果不小心打擾到他,會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他一共往坑洞裡,擺下四株菊花。完了,他用手攏土,撥蓋住它們。我幾乎大驚地看見,就在他送完最後一把泥土時,在土簌落一聲往下蓋沒的一瞬間,他的眼睛裡,掉下溼溼的東西,很快地,和那些菊花一起,被永遠地掩埋起來。

他這是在幹什麼,我的心裡嗡嗡地響,也像喘不過氣來,他爲什麼要埋葬這些菊花,爲什麼是四株,難道說,它們代表着什麼嗎,是對他很重要的四件事,還是,四個人,或者,四個女人,那些人是對他不好的,還是在他生命裡施予過關愛和溫暖的,如果都是這個世上曾經對他好過的女人,爲什麼,要把它們埋藏在冰冷的地下啊……

他已經做完他的事情了,慢慢轉過頭來,竟是微笑。我閉了閉眼睛,手兒難得溫柔地撫上他額頭,爲他把薄薄的劉海理了理。他像無害的小孩兒似的慢慢側轉頭,臉頰貼上我的掌心,享受着磨蹭又磨蹭。他長嘆口氣,像滑溜過風雨過後的天頂那架彩虹橋的聲音,道是無情卻有情,但願長醉不願醒……

他猛然一把將我拉起來,強行帶着我往前走。我用力想要甩脫,卻是沒能夠。他側頭看來的眼神閃亮漆黑得可怕,內中燃燒着什麼強烈的念想。“你要幹什麼?”我害怕地顫聲詢問。他自始至終不出聲地笑着,好像生命裡某叢東西破碎掉似的笑着。“帶你去看樣東西。”他答道。“我不去!”我本能地否定。可他哪會聽我的呀!他強悍霸道地硬拽住我的手腕,竟似要將我的皮肉掐出血來、將我的骨頭脆脆捏斷。

天邊已經沒有一絲留住不褪的霞色了,月兒搖搖,蹭到了天空的中央,看它的模樣,幾許羞怯,幾許得志,而它看來人間,又有一種重回紅塵的憐憫,認爲衆生萬物既是渺小又實在可憐,它藉着夜露一再清洗自己白白的身體,再努力地,再努力地灑下飽滿的光芒,遮掩掉人間那真真實實的恐怖的一部分,只照出秋花、落葉、疏影、靜寂的湖塘、和宮苑裡閒閒坐着的人。

宮的夜晚,是從各處兒女點亮大大小小有人無人的殿閣裡的宮燈開始的。如果能從夜空鳥瞰,宮城各個角落裡收藏着的光,一定就像被什麼東西小口小口地咬破,光色便一勺一勺地流瀉出來,然後,會一發不可收拾地,這兒的光點吻到了那兒的光點,漫漫開來無窮無盡的永晝光亮。

我和明玥,是看不完整這篇壯麗風景的,我們身在其中,只能被動地演繹心情。

明玥的聲音仿若從風隙裡鑽出來的。

“今夜,有人要送我一個禮物。”

他的人突然一陣顫慄不已,握牢我的那隻手,變得汗溼漣漣,卻又冰涼無比。他那話裡頭的意思,要燒起來一樣,此刻之後,他的意圖、他的舉止、他的方向,都變得很不正常起來。

他低頭看被他桎梏住的我,我怯默如鼠,他本該得意,可暗色中他的表情,四分五裂。

“然後,我們,就可以真正地在一起了。”他這麼說道。

我們來到的,是燈火通明的正殿,由門口望進殿內,那盞盞懸樑而結的宮燈,筆直到底,整整齊齊,各燈一束亮光,又像彼此隔閡。就在這些燈叢光芒之下,位列兩班的臣子,各捧一心,不換聲息,靜待有變。

原來,他安排了這麼多人來看戲。

一陣涼悽的夜風,虎頭虎腦地衝進大殿裡,從那高高張掛的第一盞燈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到最末尾一盞燈。燈罩內的光燭,站立不穩,投到地上的,也就成了荒涼瑣碎的影。

這裡,明明有着那麼多的人,卻只能聞到森森之氣。

我瞪大眼睛,終於看清空闊的大殿中央,背朝而立着一個女子。

女子的旁邊,放着一口棺材。

我身旁的明玥,突然由淺而衝地兀自笑開來了,起先是擠自喉嚨的哼哼之笑,後來,擴大爲滿殿堂都能聽清楚的敞敞大笑。他本來薄而清秀的嘴脣,一忽啦,彷彿裂開好大、好大。

我驚恐顫抖,目之所見,如異形、如妖物。

那一聲刺耳過一聲的笑,讓整個的明玥,扭曲得光怪陸離,又鬼異眩暈。他似乎被這從體內衝破而出的激烈的笑,撕碎成紅色的、紫色的、綠色的、或者是它們所有的糅合!

明玥對着殿裡所有人,對着我,對着那個依然沒有回身的女子,對着那口棺材。

他自信滿滿地宣佈:“衆愛卿,有人送給朕一件禮物!朕覺得,有必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你們看了之後,終將承認,天下之大,唯朕,稱帝!”

我的背樑脊骨裡開始冒冷氣,喉裡乾乾,有一嘔一嘔止不住的粘膩的噁心。我如同屍體一般被明玥帶着朝那個女人和那口棺材逼近。那個女子一定在仔細計數着我們的步子,就在我們幾乎微微出手就可碰到她的距離,她突然轉身,對着明玥,迅速地伏下身子。

我一個踏步衝過去,來到低低委婉的她面前,手指一勾,狠狠重重地擡起她的臉。

韋婕妤,表情莫測地回視我,眼神依然靜好,態度從容亦然,讓人留戀印象,與衆不同。

我脫口大叫:“你怎麼會在這裡!那他呢!”

她不是當着我的面搶走明灝了嗎,搶奪的手段、理由與嚴重程度讓當時幾若無助的我,根本招架不住;她不是口口聲聲承諾,若我犧牲與放手,若我且讓與她,她定保他完整安全地離開皇宮;她甚至在那危急燃眉的時刻,還慢條斯理地微笑,彷彿與明灝遠走高飛的前景,掌握在她的手心。

是啊!我寧願如她所願地佔有去明灝,然後她纔會掏心掏肺、捨生忘死地對待明灝,我寧願明灝最終忘了我而愛上她,然後他才能心甘情願、無牽無掛地逃出生天。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不希望不希望不希望不希望!

在這個地方,在明玥的面前,看到她的出現!

她在這裡了,那麼,明灝呢……

韋婕妤沒有回答我,一昧盯着明玥。

我又一把狠狠去拽她的頭髮,扯得她髮根吊直、臉頰通紅,少刻,她狼狽不堪。

“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竟真的這樣!”我哭着,衝她吼道。

韋婕妤還是無視我,幽幽地對明玥叩首,她的聲音像從地底裡傳上來的。

“臣妾獻上一件禮物,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乾枯的聲音在殿閣頂端迴響。

我無力後退,腿一軟,要坐下去,被明玥架住腋下,失卻靈魂地爲他所得。

明玥用手指扣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擡頭看他,他的眼神緊鎖住我的,戾色之氣掉進我的眼淚中,無奈爾爾,突然神色更爲轉狠,痛痛蠻蠻地吻住我。

“你明白了吧,這下,我們可以真正地永遠地在一起了!”這是他咬進我嘴裡的一句話。

他放鬆我,環顧周遭,朗朗而笑:“衆愛卿,逆賊明灝,已死!”

他甩左手掀摔掉那副棺材板。

“哈哈哈……哈哈哈……”

他無意中朝那口棺材裡一看,極度大駭,推開我,也令我踉蹌□□。

是什麼東西,讓他如此恐怖?

我也看向棺中,嚇!

那是——

龍鬚山紫竹林破窯洞裡的那具蠟屍。

屍身臉面剝落,五官俱無,薄薄爛爛,骨骼缺如,風險險一吹,部分和部分,散碎難拾。

認不出了。

不是局中人,根本認不出。

除了韋婕妤挺直身子,深意而笑外。

這時候,整個殿中只有兩人輕輕一叫。

同時地,一個解脫,一個沉淪在涅磐。

我驚喜而喊:“不是明灝!”

而明玥喊的是……

只有靠近他的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我惑惑切切急急糟糟地抓住他的襟口:“你是——”

他則是,哀哀荒荒了了空空地看着我。

——十一月初一,菊花冢,記“魑魅魍魎,各有鬼肚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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