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歲千秋(一個皇后的隨筆) > 一歲千秋(一個皇后的隨筆) > 

44.第卅六篇

44.第卅六篇

紛紛墜葉飄香砌, 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 月華如練, 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 酒未到, 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 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秋夜的星空, 和人的眼睛離了哪止萬里路程,送來深遠廖藍的印象;卻和人的心, 只隔咫尺距離。三兩涼風裡, 躺在桂花樹下, 星光在身邊飄來走去,手枕後腦, 半斂睫毛,繾綣呼吸。小時候,就在這樣閒閒鮮鮮的景境裡,聽小叔叔講了一個屬於秋天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男子在外經商, 做起生意來, 籌謀劃策, 耍虞弄詐, 什麼黑心事兒都曾幹過。大浪淘沙, 多少年過去後,他年歲衰頹。有一天, 商人突然領悟,財富與權貴,皆是一場空。於是,他散盡萬貫家財,開始遊歷山川,他踏佛山、拜佛塔、聆佛音、結佛緣。又是多少年過去了,商人兩鬢蒼蒼,行走蹣跚,覺得就連置身事外、別無所求,也是一種虛空。他的內心,需要更溫暖的東西。他很是思念家鄉小村莊裡的妻兒。他離家出走、闖蕩弄潮的時候,妻子春顏如花,兒子牙牙學語。這麼多年過去,不知道人面幾何,怕桃花也非,流水傷情了。他後悔,自己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少年求知,壯年得意,老來寂寞。他迫不及待要回家與親人團聚。就算他們不接受他,他也會跪地懺悔,挽取原諒。在這一年的深秋末梢,他開始日夜不停地趕路,終於離家鄉很近、很近了。只隔一條大河,就可以到達那座山花爛漫的村莊。可是,這卻是一條湍急驚險的惡水河。他呆立江邊,遠遠而望,流淚息聲。突然,他瞪目驚喜。慢慢兒、慢慢兒,江面上朝他划過來一葉扁舟。真的是薄薄瘦瘦一條,若浪頭大一點,就會將它打翻在河面。商人沒有懼怕,只認爲這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招手讓小船過來,臨了看清,執槳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翁。

艄公嗓音高亮:“客官,渡河?”

他還沒回答,身後突然竄出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慢着,老衲也要坐船。”

他回頭一看,是一個皺皮皺臉的老和尚,衣衫襤褸,眯眼善笑。

他一向好感於佛事佛家,於是同邀和尚坐船。

艄公卻急猴白眼地不幹:“撐船的最怕遇見和尚,倒黴!”

商人落語責備:“你這個老人家,怎麼一點慈悲心腸都沒有!你只管載我們,我付你三倍價錢!”

艄公嘟嘟囔囔,無奈讓兩人上船。

商人與和尚同坐一艙。

商人看到和尚胸前縛着一條華麗的褡褳,很是不解:“大師,您這袋子裡裝的是什麼呀?”

老和尚依然愁眉苦臉,聲音卻很溫柔:“施主想看嗎?”

商人頓了頓,實在忍不住好奇,點頭。

老和尚勾手讓商人湊近臉,把袋口對他一張。

就見商人臉色刷如土灰,口吐黑血,向後倒去。

老和尚抹面,現出一張凶煞鬼臉,對死去的商人喃喃:“不管你怎樣贖罪,以往錯了就是錯了,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容你到五更!”

鬼面慢慢轉臉,看向船頭,艄公驚愣愣的,不知覺都尿了褲子。

鬼面冷冷道:“世人以爲浪子回頭,千金不換,作美!應該要一開始,就學做好人!”

艄公牙齒打咯,鬼面嗤嗤一笑,紮緊袋口,帶着商人的靈魂,消失不見了。

聽完這個故事後,我不止一次地想,若當時商人沒有執著於袋裡乾坤,是不是那一刻,他也不會被收掉靈魂?

小叔叔回答,一旦扯開好奇的線頭,不得秘密真相,決不罷休,即使明知會將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他說這是人的本性。

我卻認爲自己也有這樣的壞毛病,一時間還改不掉。

註定了要知道某些散散肆肆的故事,註定了原來這些故事並不是各不相聯,註定了故事在收尾時會端出一盤被醃溼得變了原來顏色的真相。

還好,我沒有像傳說裡看見鬼面的老艄公那樣,嚇得尿褲子。

不,我可哀的,是心。

今天打一大早起來就發現下着雨,雨一直斷斷續續、淋林瀝瀝,很討厭。

不過回想做大姑娘的時候,是很喜歡觀賞雨景和去雨裡玩的。雨中,那花香像被加了恰到程度的糖,總有種粘粘漬漬的甜味。然後人的心情,也燉煮溫溫,冒着無傷大雅的泡泡。小螞蟻在外頭熱鬧嬉戲夠了,被清水兒冷不防地一澆,縮着脖子排着隊列喊着呼子,猛往牆角根子裡鑽。曾經喜歡雨是因爲它的可愛。

現在討厭,是因爲它的真實。

冷冷的,冷冷的,土裡,蚯蚓哭瞎了眼睛,洇着淡淚,想春天認識的好夥伴,居然在秋深氣寒的時候,一夜之間,淋塌了它小小可憐的居家。

雨能蒸出土裡腐爛悽徹的味道。

生活裡,曾經陰暗的經歷,也能剝出漓漓的血肉,噁心可人們看。

原本以爲今天一天沒有好個天晴開頭,便會一直涼涼寒寒到結束。可誰想,下了一個白天的雨,到晚上掌燈時分,居然漸趨兒、漸趨兒地收了勢,最終徹底地停了。而原本磣磣漫漫、溼霧綿綿的天空景色也被水洗得煥然一新,居然格外藍亮與乾淨,鋪上夜幕之後,更是空氣清爽、小滲新香。剔籠點燭後,殿內殿外一片皇皇,偶爾有人匆匆踩過遺留的平靜的水窪子的步子,也倒映下泠泠碎碎的影,人過去了,影波兒還留着,和着天上流瀉下來的不兇的月光,一起在水窪面子上幽幽搖盪,要再過去一個人,用新的步伐才能蓋住它。不知道一下子是將它踏得屍骨無存呢,還是沉澱在了小水塘的底部,做開寂寞的夢。天上星眨着眼睛,倏爾亮了一個,繼而隱滅不現,突然又亮起一個,南與北的亮光彷彿對話一般,此起彼伏,遙相呼應。這麼具有穿透感與透明度的夜色,不知宮苑何處的桂花樹越綻放越香甜,真的越來越香、越來越香,那麼清晰可聞的香,卻讓人找尋不到它真實的歸所。原來很多的事實,就算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要麼是故意、要麼是迷惑地選擇看不見。

三更敲過,我了無睡意。

於是我巴巴地爬起來瞧殿裡其他人的睡相。

是不是有點變態?

一個小宮女蜷身抱膝,頭埋腿間,委委地靠着一面牆壁,守夜打盹兒。她的旁邊,有一扇沒有關牢的窗戶,雖是小隙,卻有行走樹林間的夜風帶着樹葉上、樹枝上、樹杈上、或者草草花花上的雨珠子,吹進來,一溜串一溜串地輕輕拋進來,全部覆到小宮女身上,她烏黑的頭髮上,還有肩頭和手臂,都染上間隔得很開的點點溼意。看她憩得正香,不知怎的,我心縫兒被拉開,流出酸痠疼疼的感覺。我走過去,推了推她。她擡頭,第一眼看我,是本能的隱藏的責怪,爾後看清我是誰,責怪便變成自疚,伏地求罪。我對她的可憐,在看到她屑屑不停地求饒時,竟轉成了道不明的厭惡。我打發她走。她碎腳子跑掉,躲到遠遠的柱子後,偷眼察我。我一個驚詫,總覺得這份景境,有濃烈的熟悉感。稍早月份,明灝帶來將我禁足浣漱堂的消息時,我也是這麼,這麼一種——讓人給撓了腳底心的荒涼感覺。有些東西,我不要它們,它們自己也會走來,揭開給我看……

我轉身,索性將窗戶敞開,對着沁涼的晚風與深不透底的夜幕而立。隔遠看去,那頭有一叢矮樹林,參差錯落的模樣,煙雨裡和獨立着的時候也是兩般景態。這種時刻看去,那份色調也格外委婉一些,像用大號的毛筆,甩開褚黃與墨綠混合的顏色,一筆再一筆地刷下來。那水墨畫的姿態裡,似乎還漸漸地、漸漸地浸映進去一個更小的影子,糊灰懨懨,不夠精神。那個人影在林間樹下走着,似是步伐猶豫,身兒頓頓,於是整個的形態與魂魄也是一忽兒顯顯,一忽兒隱隱。

我正鼓着嘴巴吹泡泡,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跟隨那叢身影,視點一會兒從樹林間突出,一會兒又進入到畫裡去。我的心情磕磕絆絆、咯咯噔噔,彷彿華麗的事情,或者血腥的事情,都是可以套用這幅場景的。

我眼睛骨碌碌轉轉,踅到殿門口,有小影子竊竊跟來,不敢張揚。我回頭對這個小宮女一笑,馬虎親切:“你去睡吧。”她乖乖着眼神,對我的開恩與施予很是不敢接受:“您這是要去哪兒?”我決定嚇嚇她:“我、要、去、追、一、個、影、子!”“嗬!”她掩口、失禮、俯首、低眉。我無所顧忌地笑了,看她呆呆愣愣的樣子,無措着她應該怎樣行動纔是正確的,於是我大踏步往外面走去。小宮女卻在我後頭嗒嗒嗒地跑過來,我也跑起來,更快地,邊跑還是笑。

一定很可怖。

宮裡已經有個瘋了的過氣太后。

不差再來一個瘋了的過氣皇后。

況且,我和她,不只是相像。

該死的不只是相像。

我跑到殿外空闊的地方,跑到前面沒有人、後面的人也看不清我的地方。

纔敢放聲哭出來。

因爲很快就被風吹乾,因爲夜色世界裡還有其它更引人的聲音。

這樣人們纔不會察覺和發現到我的哭聲。

我常騙別人說,自己一個人,到哪兒都能過得很好。

在宮中只短短經歷了春夏兩季,卻長得像是一輩子,更證明了我的堅強實在牽強。

我停了下來,悄悄聽,我的周圍有某個角落還有殘雨滴落,其它,都很安靜着。

而我的前頭,那個提着小燈籠有意無意牽引着我的身影,也不見了。

我慢慢擡頭,恍憂參半。

我的正前方,紅銅大門,門上中正匾額,三個字——慎刑司。

“呵……”我對自己也只說了這一個字。

門閂半搭着,階梯半溼着,燭火半搖着,天窗半開着,月光半漫着,寂靜半眠着,守牢人半醉着,蚊蠅子溜達着,乾柴草簌簌着,老女人面壁着。

我繞過狼藉桌面,對倆酣睡的小太監不瞧也不瞟。

我盯着不敞不淨的小牢房,深進角落,那個微微有晃的背影。

我一激動時,身體也會亂七八糟地牽動起來。

我一直不是個聽話乖巧的姑娘。爲人妻後,才嚼爛消化了當初母親的一句教誨:要做個有良心的人!曾經被艱難歲月傷害過的人,曾經被貧窮生活折磨過的人,曾經被不公平的世情拋棄過的人,曾經殘酷冷漠過的人,曾經傷天害理過的人,曾經結仇兇惡過的人,曾經憤怒放蕩過的人,曾經被全世界以爲你是個無藥可救了的人,如果,如果能夠想一想將你十月懷胎辛苦產出的女人,如果想一想將你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女人,如果想一想對你翹首盼望直到白鬢蒼蒼的女人,如果胸中還有一個口子填滿對這些女人的愛和懷念,即使是很少的一個方塊,也能成就一盞濃濃溫暖的味道,那就是希望——自有人對你希望着,老天爺、死去的親人、小時候養過的花草、陪同散步的狗兒,這些所有的人、事、情、物一起捧出清涼的願望——願望你,做一個有良心的人!那麼,一世一輩,不,世世輩輩都不會被絕望打倒。

我兩手抓住木柵欄,輕輕清清喊道:“娘……娘。”

她猛地頓住搖晃的動作。我半張嘴,喉口很乾。

她開始如三歲小娃般自耍自玩起來,她,不願重新記起我。

我心口黯淡,感性悽傷:“我是玉珠……”

“唔唔唔……”

“我來看您了……”

“唔唔唔……”

“您也……求求您也回過來看看我……”

“唔唔唔……”

“您不要再逃避了!”

我大叫一聲,掏出懷裡的東西,對她一扔。

琅琅脆聲,掉在她腳邊,就是那支被放進閣樓裡的斷釵。

她看了,噤聲了,僵持了,出手了,撿起了,捂住在心口了,轉身了,十指緊抓了,釵頭刺破掌心了,就像昨天夜裡同樣刺破我的掌心,尖子上還沾着我苦苦的血,這會子和她的一起,溶心溶肺了,她擡頭了,展目了,唉,老淚縱橫了,我,鼻涕眼淚齊流了。

“你不要哭……”

她默聲久了,箍心久了,彷彿連話也說不連貫了。人若長久關住舌頭,就會忘記怎樣說話;人若長久關住記憶,就會忘記怎樣表達感情。我和她一樣兒一樣兒的,誰也好不過誰。我不想責備,她不會愧疚。人生短暫,眼一閉,一睜,一天過去了;眼一閉,不睜,一輩子過去了。只是重要在當下。她亂蓬的頭髮,從沒像這刻看起來這麼衰老;我混亂的妝顏,從沒像這刻看起來這麼唬人。她兩把浮浮糙糙的手指,從我兩鬢插進頭髮,一直觸到髮根子處,她長久未打理過的指甲,颳得我頭皮生疼。我沒有拒絕她,像個女娃兒似的閉着眼睛享受她。

她說:“你不要哭……”

我點頭,很認真地點頭:“我聽您的,只要您不哭,我也不哭……”

她很乖很慈祥很親切:“好的,孩子,我不哭……”

我突然伸手拔下她發間唯一的一支鳳釵。

她失聲驚呼,以手攏發,瞪目看我。

我退後,低頭,我掌上的這支,釵頭有鳳,鳳身半截,鳳尾不見。

半支斷釵,半世心計。

合着我扔給她的那半段,兩相情感,一部傳奇。

真相俱在。

我喃喃說道:“我妹夫是個小心眼兒,他告訴了我秀珠進宮的理由,他說因爲秀珠要去找尋她的真愛,而她真心所愛的人就在宮裡。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小妮子要比所有人想象的要聰明得多,小時候開玩笑,她總是驕傲地對我喊——我比你長得更像娘,姐姐!她口口聲聲喊我姐姐,其實到死她也是不甘心的。我和她從沒互相和好過、體貼過、犧牲過。若利益當前,她會毫不考慮地踩踏我而滿足她。她這樣並不可恥,有很多人在追求慾望與滿足私心時比她陰暗得多,至少她選擇直截了當的方式。她——推斷出了我的身世!她進宮真正的目的不是所謂的什麼愛,而是找你,找你這個生了我卻不教不養,丟了我卻不知爲什麼還要千方百計把我弄進宮的“母親”!秀珠被謀殺的那天,事情是這樣的——本來開始的時候她跟隨在我孃的身後,我娘來了我那兒,她卻去了對岸你那兒。你相當吃驚!你見過小時候的她,清清秀秀,話語嬌脆,是個蠻可愛的女孩子。你不明白爲什麼女孩子長大後就變得不可愛了,反而,很討厭很市儈很會耍弄心機。一個民女,居然用那種自信滿滿並分寸拿捏的口氣悄悄告訴你——她,有把柄可以將你控制自如而你鐵定不得反抗!她莫不成是這麼對你說的,太后娘娘,請將姐姐的真正身世告訴給當今皇上聽,那麼皇上再怎樣,也不能立位氏玉珠爲皇后了!而云渺國第十九代皇后必將另選其人,我想,秀珠想着這些、說着這些的時候,那臉部表情怕是開心得笑得已經完全扭曲了。如果太后娘娘答應了她的條件,她就不將我的事到處去說,秘密還是秘密,明玥還是可以討老婆,世間唯一夠資格做他老婆的人——她認爲,是自己!太后娘娘您當時一定氣憤極了,您是最最痛恨那些對您藉口威脅並大肆索取的人,我想您生氣還在其次,您是不甘心落於從屬地位和失去權力自由的人,您最最自在的就是站於獨一無二的高處隨意支使着這個世界!別看您現在是這副樣子,您其實一直在裝瘋賣傻、實則心如明鏡。您當然不會讓明玥得到我,您也不會便宜了秀珠,您更不想二十三年前您偷換小公主的事兒全面暴露,滿朝皆知!您費盡心血啊!您半輩子的賭局呢!您對天下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您甚至讓您妹妹一家作弄了我的年齡、戶籍、妄圖改變我的人生!我和明灝、明玥可是同一年出生的啊!就是夜空陰霾、雲薄星稀的那晚,茜姑望月,婉蘭心怯,珍妃受護,而您孤孤單單,堂堂的殿閣,冷冷的鳳牀,腿間灘血,折騰好幾個時辰生出的女兒,馬上當貓狗般藏掉,然後振作精神,空瞪大眼,泛着可怕的願望,繼續投入勾心鬥角!在您的周圍,生命沒有被尊重的意義,權力握手,就是存在的價值!”

她大步過來,從木柱子之間伸出手,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我捂住腫痛的臉頰,傻呆而立。

她看我的眼神,無法形容。

大僵的眼睛,充斥血絲,張弛最後的生命動力。

老實說,我並不知曉是什麼在支撐住她。

我艱難地說:“你,終於不再演戲了!”

她皺脣抿緊,弧線一勾,嘴嵌淡笑,哀漠爾雅。

她輕輕搖頭,一昧喃喃:“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我實實在在告訴她:“我是不懂,不懂我這個棄子對你怎麼還有利用價值,不懂我這個宮廷爭鬥的多餘兒在二十三年後居然又獲得了你的關注,不懂你幹嘛非要我來做這個該死的皇后,不懂你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肯——唉,居然還不肯認我,我是您的……我是您的……”

“本宮與天下二十年鬥局,最終的目的是爲了你啊!”她斬釘截鐵。

“這樣——真的是爲我好嗎!”我後退小步。

她扒拉着雙手要過來撈住我。

可是,我和她之間,“隔閡”已深。

“我的玉珠若是男孩,必能繼承天下,成就大業!可惜了,在你從我肚子裡出來的第一刻,在我顫顫着手抱着軟綿綿的你,看到紅紅皺臉小眼緊閉的你的那刻,我就對你說了這一句:可惜了!選擇那個男孩當我的“兒子”,你以爲我就不懊惱嗎!我真心喜歡地是看到我的親生兒能坐在國家最高的椅子上。若事成定局,退後一步,我也要看到你坐在那個位子的旁邊。你成爲永久的皇后,你的孩子亦能做天下宗主,計開計收,還是在我的掌握之中!什麼珍妃,什麼其他女人,她們才傻呢,抓得牢一個君王有什麼用,最能耐的是讓後世所有君主都成爲你名副其實的子孫!”

“不,你最歡喜的不是我做牢帝王身邊的位子,是你自己能做牢後宮最高的位子!所以你不肯認我,所以你牽制住明灝,所以你暫忍着明玥,所以你拼了命地要捂住我的身世秘密——因爲,如果明灝也不是你的“兒子”了,就算你幹掉一百個皇帝,你也不是真正的贏家!我,懂!”

我再退,撞到牆壁,退無可退。

我一出生就在命運棋盤上被人推着走,只有往前的份兒,踏錯一步,就會被對面的棋子吃掉,馬虎一招,就會從棋盤上不慎摔落,得個碎骨粉身。我從來不是那個盤上之王,而是被所有虎視眈眈進攻的人當作了最明顯、最想去除、也最容易去除的盤上之敵!

早說過,秘密還是應該紮緊在閻王小鬼腰間的口袋裡,千萬千萬不能讓它們在深夜裡溜出來,若有好奇的人上鉤,會被它們嬉笑着盯住,把魂兒給叼走。

“爲了守住這樁已經千瘡百孔的醜聞,你就殺了秀珠!”

她一愣,即興而笑:“本、宮、沒、有。”

我搖搖頭:“不是你還有誰,你被軟禁的西殿,血濺當晚,除了你和秀珠,還有誰在那——”

我想到什麼,突然瞪眼,巴掌遮嘴,轉身而跑。

一路沒有阻擋,看守仍然沉睡,我一口氣跑到慎刑司大門口,半踩過門檻,半貯藏猶豫。外面的天空,雨停後纔不久,似是而非又有了陰來的樣子,起了淡雲,拱出一個蒼白的月亮,扭捏身體,剝着人間醜陋,塞進牙縫裡慢慢嘗,正好自爲之的時候,看到從門裡跑出的表情正蛻變成見鬼的我,嚇了一大跳,它便扔了牙籤,遮住眼睛,忙不迭躲藏。撲面一斬涼風,割得我耳際微疼,我喉裡嘰裡咕嚕,有苦衷咽不下。突然聽到門扇後面,有衣裙息簌聲。我哼笑了一下,難怪從很早以前就覺得不對勁,很不對勁,刻意讓我住進廢棄了明慧殿,刻意讓我的對面軟禁住太后,刻意讓我一次又一次從窗口看到引扯進對面廊房裡的燈光,那些有意無意飄蕩在我視線範圍內的燭盞之光和帶領着它們的人影,對,就是那個作弄翻天的人影,一切都爲我準備好了的樣子,等我品嚐那血腥之餚。

宴,已備妥。

我轉向它,身板挺直:“你,出來吧。”

我斷續糟糟地呼吸,門後那位,依樣緊張。

互持半刻。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出來一把手提燈籠,籠罩內的燭火懨懨無力。

然後跟着,一雙繡花鞋。

我被茜姑姑帶到她住的地方。

她早已從太后殿搬了出來。明玥任由她選,她竟一下子喜歡上瀲灩灣後的這所靜謐小屋。幽影環繞,花香團團,唯有半幅圓紗窗透着潔淨的月光,浮游天堂的味道。

茜姑姑將手中那盞幾乎困睡過去的燈籠置於進門後的地面上,然後客客氣氣地請我進去坐。

我頭朝着窗邊,一直聞到一種很複雜的香味,有些像遲放的桂花,有些像早開的野菊,本來是各自美麗的心情,聚攏在一起,反而絲絲煩煩,並不好。

我突然問她:“爲什麼是這裡?”

她一愣:“什麼?”

我自嘲一笑,其實已經猜到答案:“對呀,爲什麼偏偏選擇住在這裡……”

“因爲,可以離他很近。”

“他!”我真切感受到一種很恐怖的東西。

她卻淡淡一笑,無憂而忙。

我稍顯尷尬,神色遲滯。

我無法自處,東瞧西望。

我就喜歡參觀各種各樣女子的房間。

每個女子儲存秘密的方式,不相同。

有的女子會在閨房裡張掛珠簾子,顆顆晶瑩剔透的珠簾便映射着一個豐富的故事;有的女子會在閨房裡焚開細微香,嫋嫋潔白淡然的菸絲便纏繞着一段難言的心結,還有的女子,會像茜姑姑這樣,在閨房裡打造一隻木櫃子,角角落落便填滿了一些平日裡包括白天和黑夜都不能輕易給人看到的東西,我現在是“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見櫃子箱子之類的就有些後怕,總覺得厚厚的蓋子一開,便是災難與折磨的放飛,茜姑姑的這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存放着一些會好奇死人不償命的鬼東西。

我靜靜坐在茶几邊,心溫溫動動,漾開不該有的念頭。

一直盯着對面那座半人高、顏色黯然、小鎖緊箍的木櫃。

這個時候,茜姑姑在小爐子上煮苦艾茶。

候着時辰,她打開罐蓋,一陣辛辛涼涼的氣味兒。

她用木勺子舀了兩茶杯,我看着很得趣,她這樣的斟飲方式,很特別。

她遞給我一杯。

我皺眉,有些嫌膩兒。

她倒是笑了,仰脖一口,率先喝光。

我則是略微地溼了溼脣。

我說:“你喜歡喝這個?”

她搖頭:“染了風寒,不得不喝。”

她緊接一句:“世上有很多事,不得不做。”

我笑:“比如——你今晚不得不,躲在門後偷聽?”

她也笑。

我說:“都是些陳年話題,你在她身邊二十幾年,早已聽膩了吧。”

她笑容不變:“有一個秘密是新鮮的。”

我正色道:“哦?”

“原來當年,婉蘭把小公主送給了那女人的妹妹。”她的目光扎着我,刺辣辣地。

我呼了一口氣,往後一靠:“這個秘密對你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姑娘。”

她涼涼纖細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她媚眼悠悠,美麗常留,可是我瞧着她,從背脊頭到背脊尾起了一條粗粗的顫慄。

“因爲——我終於有了明明白白的理由,可以讓你不當他的皇后了。”

“是啊,我不能做玥的女人,我實實在在只能是玥的姐姐。”

“呵呵!”

“你爲什麼笑得這麼痛快?”

她轉開話題,語調溫柔:“你有沒有聽過“幸福”講它自己的故事?”

“呃?”我傻傻地,““幸福”會講故事嗎?”

她如少女般偏首,懇懇點頭——

幸福穿着粉紅色的衣裳,一個人小聲哭着。有善良的姑娘找到它,抹着它的眼淚問道:“你爲什麼哭呢?”幸福就說:“深夜裡我敲打門窗,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寂寞,只看見昏暗的燈影裡,憔悴的母親,生病的孩子。我傷心地來到下一個轉角,兩次敲打那裡的大門,然後走遍全城,也沒有人願意讓我進門。”幸福說完的時候,看到小姑娘幽怨地靠着冷牆,已經睡着了。幸福嘆口氣,在月亮西沉的后街,一個人,小聲地哭着。

實際上幸福的故事是老人家編出來騙孩子們的。

慢慢地,長大後,明白了,不是幸福不肯到來,是歷經滄桑,已經沒有資格去幸福。

女人在宮裡久了,會忘記自己還是個女人。

女人能知愛,得愛,享愛,才叫女人。

可是這個地方,會把所有的正常變爲不正常。

有的女人慢慢地愛權力勝過珍惜一段感情,有的女人慢慢地忠於主人失卻自我,有的女人能毫不猶豫殺死別個女人的孩子,有的女人年年歲歲在替別個女人養孩子。

像我們這樣沒有男人的愛、沒有體面的地位、沒有自由的希望、連一個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擁有的女人,只能選擇變得兇狠、殘忍、下流。

然後表面裝得嫵媚非凡,用一個又一個謊言欺騙自己走到人生的最後。

可是,你知道嗎?不管怎樣不堪的女人,內心也有天性柔軟的地方。

我們身體裡有一個角落,藏着愛——是刻苦隱忍沉澱累積的愛,是全副身心壓到一個孩子身上的愛,是抵賣靈魂也要進行下去的愛。

在這裡,除了——我二十幾年來將之從小照顧到大的那個他,我,已經一無所有!

茜姑姑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明白了吧!”

“噗——”我將一口苦艾茶噴到她臉上。

茶水掛在她的睫毛上,她五官扭曲,狐狸般地生氣。

我用牙齒狠狠咬了自己的下脣,腥味綻開。

“爲了他,你幹殺人的事!”

“爲了他,我殺了自己都行!”

“可你還口口聲聲“不得不做”,你要不要臉!”

“我不要臉!可我說的是真話——砸了那姑娘腦袋時,我確實覺得她很可憐。”

“秀珠是禍從口出!我早該想到是你,我娘和秀珠當日進宮,原本就是由你引導的。你把我娘送來我這兒,出門卻被一旁跳出的秀珠着實嚇到了。你當然規勸過她——位二小姐,宮不是個可以亂跑的地方!秀珠一定笑得狡猾,自作聰明地向你這隻老狐狸打聽,本以爲你事無相關、毫不知情——姑姑,能不能帶我去太后娘娘的地方?太后是犯罪的女人,豈能隨便得人相見,若非見不可,一定有非同尋常的理由。你沒有對秀珠厲聲斥責,也沒有立刻將她趕出去,而是善良地笑着——位二小姐,那麼,請隨奴婢這邊走。秀珠以爲她遇到了一個好人,似釣在鉤子上的魚兒,任由牽走。她和太后說到言語激動、失相吵鬧的時候,你就躲在殿閣近處悄悄地不放過一個字地聽着。然後,太后被暴露的秘密打擊得懵懵茫茫的時候,背對秀珠和你呆呆地坐着,而你慢慢舉着椅子走到秀珠身後,對着得意大笑的她,不留情地……”

我說得太過急促,張嘴大口呼吸。

她大叫道:“那個齷齪的女人竟對他抱着那種目的!我不會讓她毀了他!我也不會——讓你毀了他!”

我閉閉眼睛,再睜開,失望地搖搖頭:“那你現在就讓我完了吧。”

她說:“我不會的,我更害怕他會恨我。”

她一咧嘴。

我猛地湊過去,甩了她一個巴掌。

她瞪目,快速反應,回了我一個。

理論上說,女人掐架是很醜陋的表現。

事實證明,辭窮境地,不打還真該死的就是不爽!

我說:“被你這樣的女人自以爲是地用心守護,是他的悲哀。”

她切齒磨牙。

我從桌邊起立,快速走到對面木櫃前,倏地打開。

門在我的大力甩動下吱嘎吱嘎地打着擺子。

我的斷續視線裡,那木櫃裡上下三層,擠擠密密並排着一雙一雙的繡花鞋。

舊的、新的、灰黑素樸的、色彩花哨的、只穿過一次的、暗跡斑斑的。

撲鼻的、衝嗆的、有人血的臭味。

扮演過一次兇手的角色,就會染上特殊的癖好,或反反覆覆回到兇案現場,欣賞自己設計佈置的人間場景;或躲藏在暗處、玩耍殺人工具,用來刻意紀念與驕傲證明;還有的像她這樣,像擺着盆盞似的收藏、供奉、保養自己去參加謀殺活動時穿過的鞋子。

不管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她每穿着一雙去殺人時,弄髒了,就擺在這裡,一輩子藏住。

她幹掉秀珠時,匆匆逃離現場,不慎踩到秀珠大灘的血跡。

就是那一雙。

第二層最靠右。

鞋頭有半圓形狀的污穢東西。

我閉了眼睛,把門一甩,要隔掉所有的噁心。

沒有辦法,已經印在心頭了。

我從她房裡跑出來的時候。

她捂着心口,一陣猛烈的咳嗽。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有了毛病,明明沒有人在笑,我卻聽到一聲一聲蒼蒼的嗷叫。

我摁着耳朵沒命地跑。

小徑上,影子也瘋狂,輕飄飄,不沾地,夜風一吹,沒頭沒腦地亂跳。路旁躥出秋蟲子,被我忽忽而過的腳步聲嚇到,以爲天崩地裂,了不起的大事兒,於是起鬨着也來逃命。隔着靜靜的瀲灩湖,可以看到淳于菀菀生前住的樓閣。底屋的紙窗上,映着朦朦的黃光,且頓頓走走,走走轉轉,轉轉抖抖,像是有人舉燭四看,或者,孤獨彳亍。

真像。

門外廊檐下一盞白燈籠,悲悲地搖,自譜心情,自作自受。

我看走了神,絆了個狗啃泥。

白日裡下過雨的地面,軟軟涼涼。

我迷上埋在土中的感覺,將臉側貼在地,雙手雙腳□□似的趴着。

好像睡着了。

好像,沒有人捨得來打擾我。

好像做了夢。

好像夢裡所有的東西,流轉的星空在對暗涌的海潮說,暗涌的海潮在對鋪沙的陸地說,船兒在對棧橋說,棧橋在對車馬說,車馬在對小鎮說,小鎮在對炊煙說,炊煙在對夕陽說,夕陽守着月亮上來,又開始對星空說,所有的東西一起對我說——大浪淘淘,百轉千回,很多故事,不能從頭從新再來過一遍。

小時候聽到過的那個民間傳說裡的那個凶煞鬼面說對了,不要妄想贖罪,一開始就不能做錯,人生,不能後悔已經犯的錯。

我閉着眼睛,模糊中聽到遠處蓬蓬亂亂的叫喊聲。

“有人……有人……有人……落水了!”

我激靈一醒,從地上跳起,往喊聲處跑去。

瀲灩湖邊,疏散站立着看似慌亂的宮人們。

朝着湖面,看着什麼,找着什麼,叫着什麼。

我嚷嚷顫顫着過去:“諸位,諸位,諸位……”

轉過來看我的人,驚乍呼吸——呦!

我走到湖邊,往湖面一探,看到自己黑頭黑臉的倒影,我也驚悚咋呼——呦!

突然瞧到湖中央有水泡兒咕嚕咕嚕,像什麼重東西停止掙扎,慢慢兒沉了下去。

我旁邊一胖太監嘆息着:“瞧這大雨過後、摸燈瞎火的,幹嗎跑到湖邊來?”

我的聲音被夜氣洗得很涼:“你說什麼?”

他沒有仔細瞧出我,仍然自顧自語道:“都說她這幾天染了風寒、得了感冒,一定是昏頭昏腦、迷迷糊糊地,不慎掉入了水裡!”

我呆呆地推推他:“那,那快點下去救人啊……”明知道我的話是沒人來聽的。

人們果然這樣說道:“看那樣子,怕是已經不行了……”

我傻傻地眼看着湖水沒過那個黑黑的影子頭頂。

而河岸邊各色人等,單舉燈籠,三五交談,一律旁觀,理當袖手,冷漠懨懨。

胖公公緊接一句,倒把我心甘情願弄下河了。

他噓聲連連:“唉,是茜姑姑吶……真可憐……”

我嗖地躥了出去,撲騰一聲跳下了水。

就聽胖公公在河岸邊急腳亂跺:“我說那位那位您可會水啊……”

我當頭慪慪地灌了兩大口,勉強答應道:“我是下來了……才記起我不會的……”

我被嗆住了嘴巴嗆住了鼻,神志逐漸混沌。

可是,她不能死,至少,不要在現在死!

那麼那麼那麼多的事情要靠她來證明啊!

我任由身體往下沉,水波浪一打又一打,可連她的一根頭毛都沒有看到。

人,真是個怕寂寞的動物。

做了鬼,也是吧。

黃泉路上,伴伴着她,有她一生悲哀的故事爲佐料,十八層鬼域裡混飯吃也不嫌貧。

我白翻着眼睛,昏昏噩噩地往下去。

突然被人狠狠地揪住我的頭髮。

這人使勁扯着把我往上拉。

這個人力氣好大——而且深深地在害怕着。

怕我被水草裹去魂魄嗎?然後再被魚兒啃爛身體嗎?最後的最後終於回不到原來世界嗎?

我從水裡被拖上岸,隨便地被丟在青泥地上,挺着身體,鼻裡透出第一口氣,吸進冷風,喉裡一陣猛猛的噁心,轉過臉,摳心摳肺地吐了起來,眼淚鼻涕齊流,倒出的味道,我只要活着就不要再去經歷,我努力睜開僵澀的眼睛,看到一縷幽細的月光,不知怎的,就是憋不住,稀里嘩啦地大哭起來。

有隻顫顫的手搭上我的肩頭。

我回轉身,明玥蒼白着臉,粘膩着頭髮,溼透着全身,一般狼狽。

突然,他湊過來,一把狠狠緊緊地摟住我。

他的聲音,埋在我溼溼的衣服裡,哽咽時,泛着河裡腥草的味道。

就是說他。

力氣好大,心情好怕。

就是怪他。

也不尋個好好的姿勢救我,偏偏搞糟了我的頭髮。

就是嘆息他。

我回摟他微抖的肩膀。

不管男人外表多麼強悍,在某些女人面前,就會像個孩子。

我不是他找對的女人。

我是姐姐。姐姐該有姐姐的樣子。

我對他,無論如何狠不下那個心。

我和他的旁邊,有羣人過來誇張地噓寒問暖,遞送照顧。

我們被圍在中間,卻顯得那麼寂寞無助。

我們身居高位,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

我們身邊來往走過很多人,卻空空的看不到一個真心實意的朋友。

他嫉妒明灝、欺騙明灝、傷害明灝、取代明灝。

只有他自己能體驗到,他最終在這個位置上得到的,並不比明灝多。

我和他看到,有另一羣人終於從河裡撈出另一個身體。

屍體被擡擺到不遠的地方。

失卻美麗,只剩可怕。

放下茜姑姑屍體的一個人叫道:“咦,腦袋被砸開了……”

我推開明玥,掙扎着拖着身體過去,撲到茜姑姑的身上。

我咬着牙,勉強抓起茜姑姑的領子,撕拉扯開。

她那浮白的脖頸間,有兩把指痕。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如爲秀珠守靈那夜般鼻腔裡哼哼唧唧,卻委實不算笑。

我不想再數那第二遍。

我瞪着空空洞洞的目光,將手慢慢靠近茜姑姑微張着的嘴。

袖子蓋住了,混亂的人們看不清我的動作。

我將手指頭伸進她的喉嚨,要撈取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

明玥過來扳住我的肩膀,要帶我走開。

我隨他起來,走出三步,再回頭看沾滿水草和泥漿的她。

被白白的月光覆蓋着,眼皮七分闔三分啓,關的不是很牢,眼角處的那滴,明明知道是河水,我更願意把它理解爲她最後的眼淚。

淺淺靜靜,不像死了,只是睡着。

——十月十八,釵頭鳳,記“淺淺的睡眠”。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