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色黃昏, 半街雨痕,晚風存溫,寂寂有亙。
停轎打簾, 管家婆婆蒼跡斑斑的老手, 伸來我面前, 欲接扶我出去。
而他的手亦從簾門邊遞過來。
爾後是他的臉, 淡色表情, 拓拓無縛。
小風溼泠,半鹹半清,膩上他的頭髮, 與他繞情。
他咧嘴露齒,扮演天真, 微微一笑, 真的很傾城。
我閉上眼睛, 心口小燎,像熨上一貼痠痛半搭的燙膏藥。
我呼吸有促, 摸到門簾邊沿,用力一撐,要自己出去。
我腳下不妨滑,朝地面趔趄衝去。
他抄手到我腰間,將我扳正, 架在我胳肢下的手, 弄作輕柔。
我其實不是故意靠上他的肩膀, 我其實腳踝沒有扭得很疼, 我其實到處找不到合適的緣由。
我只是蹙眉攏攏, 我只是差一點點就可以關住自己的眼淚。
他曉得我自己卻不曉得的一種東西,我的心, 已經疲累番番。
我依然臭屁着,用他身邊的忠犬們嗤之以鼻的說法,我不知好歹着。
我輕輕地說:“只有這一次……”
他重重點頭,濃色感情:“我知道……”
一刻雲開,透下夕霞,映在他背心,蒸出暖融味道,像某隻曲子的終章,褪走繁華。
我從他肩頭探看後面,通巷幽靜,往來無車,叨擾不現。
我的孃家門口,歲守如常,唯一不同的只是放下了兩盞平時常掛的紅燈籠,竟然,連一寸白布都沒張起。
我孃家的管家婆婆整張老臉浸在那團夕陽昏色中,漠色懨懨,並不知覺地伸出舌尖兀自舔着脣上的胭脂。
我從明玥懷裡走開,明玥卻招手示意管家婆婆過來。
明玥把我的手放在管家婆婆手掌中。
我對他說:“我可以自己進去。”
他認真地想一想,搖搖頭:“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
清晨,也是他來叫醒我的。
好幾個夜晚,他沒有留在□□殿。
不知道他睡在何處,看他聲色表情,有重亂,有重乏,有重無計名狀。
今天也是,我睜開眼,他正坐在我的牀頭。
我忽忽一嘆,他牽掛一笑。
他的手指拭上我的臉頰,我撇過臉,抱怨道:“好涼……”
他沒有多加解釋,走開了,不遠的桌旁,端好一杯茶。
我起牀梳洗,照鏡子綰髮髻,看清我眼瞼紅紅,原來夢裡遺淚,他剛纔只是想拂拭掉我一夜的淚痕斑斑。
剛剛那份涼明明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我還去怪他。
我微微地尷尬。
我隨便翻着梳妝檯上的黃曆。
我一擡頭,他站在我身後,從鏡子裡看我。
我一驚,手兒一帶,拂落紙張。
他蹲身撿起,輕輕拍掉上面的灰塵:“怎麼說?”
我沒有反應過來:“嗯?”
他笑,臉上表情是傾城的落寞:“你的黃曆上是怎麼說今天的?”
我厭惡地說道:“我已經不看黃曆了!”
他一愣:“爲什麼?”
我憤憤地略微擡高下巴:“沒什麼!再說我看不看它,又關你什麼事!”
又關他什麼事,誰要他輕易地就知道了我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顏色、喜歡的風景,誰要他步步留心着我的日常作息與生活習慣,誰要他那麼小心翼翼、待我這麼的謹慎周到、彷彿怕一不小心就惹我不高興和厭煩,誰要他每天變着花樣地引起我在他身邊生活的興趣、挖空心思地爲我找來娛樂、只爲看我笑出聲來,不,好像他只希求着我與他說說話就好,不,我就算不願開口,只要我每天每天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就好。
我就是害怕和恐懼着這個,他越是瞭解我、知道我、關注我、密密縫縫地用愛護與體諒包圍住我,我就越不安與擔心得要快窒息了。我不能再放一個彷彿他已經熟悉得不得了的我在他面前,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來炫耀他的本事與能力。包括黃曆,他知曉的我的一切習慣,都被我焦慮地壓抑地扔到一邊,可是……
當我面對他切切憂愁着的目光,看着我,也看着我的黃曆,我突然一發狠,把那黃曆本子攤開,從中間往下狠狠一撕,殘瓣瓣,放在兩手裡一揉,要扔去窗外。
他搶奪似的接過去,感傷一瞧,然後,令我吃驚地,他藏去自己的襟懷。
我說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搖搖頭,不作回答。
窗外有株白菊,昨晚月光裡綻放的,舒吐花蕊時,故意悄悄,誰也沒有去告訴,自在美好,一夜守靜。清晨的露珠弄醒小蜜蜂,它們打個哈欠、回個懶腰、輕揉睡眼、乍然有驚,原來在自己做夢的時候,有花送來了悠悠的香。一枝花對一隻蟲的好,可以不用明說,映心就好;一個人對一個人的好,可以舔濡寂寞,秘密藏珍。
我要不起他的這種好。
他摸摸我梳歪了的髮髻,黯淡說道:“還是像個孩子啊……”
我駭心駭意,打開他的手。
他也好像習慣於如此的我,僅僅悻悻說道:“走吧。”
“到哪兒去呀?”我有疑。
“你妹妹停靈已三朝,明兒一早就要落葬,你,再回去和她告個別吧。”
“你怎麼知道我想……”
“我怎麼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早就對你說過的,我知道着你,很知道着你,是你不信我,一直一直不信我……”
他和我低調出宮,任性自由。
他承諾誠誠,果真只是隨走在我旁邊。
這會兒管家婆婆對我說話,他也並沒有插言。
秀珠的屍體,在她死的那晚,就已歸還本家。
慎刑司沒有給出合適的說法。能有什麼說法?
秀珠的葬禮沒有大肆聲張,她的死,無論從地點、時間、方式、姿態上來說,都是位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恥辱。
我娘,被打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爹,依然像人。
兩個娃兒,沒有了約束,天天晚晚在後院裡弄泥巴。
二姑爺,據管家婆婆說,從今早開始就不見了人影。
事情就是這樣。
我和明玥被引進偏廂,這裡用很簡單的方式搭成一座靈堂。
兩邊輓聯垂掛,中間下着一道白帳,後面則是秀珠的棺材。
大嘴娟在添香油,快耳芳在剪燈草,忙碌間歇,偶爾對對眼,仇恨地一瞪,各不相干。
枯枯癟癟的秀珠,不會再懂得什麼是人間的怨孽。
我撐不住了,身體搖晃。
他在後面接住我,扶着我的腰,一同在蒲/團/上坐下。
我不願睜眼。他在摁揉我的太陽穴。
我很不東道,竟沒給他要來一碗茶。
直到風大了,才發覺黃昏退走、夜色已深。門檻進來的叢叢寒意,澆得靈位兩邊的燭火,忽明忽暗,忽玄忽悠,忽鬧忽焉。從前這裡是真正的大戶,如今千金之死,也沉沉廖陋。主不自顧,僕傭無束。大嘴娟和快耳芳敷衍一刻,掩步離去。剩下他和我,待不是待,坐不是坐。好笑是我,還耿耿憂愁顧慮着這種家非家、情走情的狀態。
我彎腿抱膝,看着對面的他,突然嘆口氣,對他說道——
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的妹夫原名叫李德龍,多年前,李家來行納彩問名之禮時,我爹和我娘難得默契,各執八字單子的一角,眉毛湊在一起地研究,結果一致認爲,男方這個名字雖不響亮、卻小帶文雅。聽過“聞香識女人”,沒聽過“看名知男人”的。
呵呵,其實萬般理由也好,長輩爲小輩尋踅姻緣,依據的是實惠,看重的是對方的家世、地位與財富,而所謂年齡、相貌、性格,只要不是差得太多,也就“雙目無珠”、“濫竽充數”了!那些曲曲折折的兒女情長和斯斯文文的天涯誓言,在上年紀的人眼裡,實在是小輩們的自我折磨、不切實際。
李家世代爲官,門庭殷實,李家獨生子長相與智慧差強人意,但身體強壯,以家世背景當靠山,不能說沒有前途,這就夠了,這就是生活幸福的象徵了。爹孃爲秀珠拍案定親,落得爽快。可惜的是,全家沒有一個人,包括我這個沒用的姐姐,去好好看看小妹妹心裡真實的秘密。只要是女孩子,就會有浸染各種情調的秘密。有些是焐久了,甚至連自己也去故意忘記,直到瘡口大得流血流膿,才知道痛在深處,傷在根處!
秀珠出閣,我沒有親眼瞧見。那時候,你知道,我自己也很不“光彩”。歲月如沙走,我風塵滿面地回到家,才重見已爲人婦的秀珠。小時候,我倆就沒有互相體貼和傾吐心事的習慣。於是,這個懷抱孩子的秀珠,在我看來,依然嬌媚、依然驕傲、依然蠻橫。只有一點,從來瘦秀的面龐,如今豐若玉盤,從前纖巧的身材,如今臃腫不堪。女人的美,因爲小孩而凋零。女人另一種意義的美,因爲小孩而新盛!
有一個陰涼的午後,我坐在孃家院子裡欣賞松樹。我手捧一碗溫色恰好的蓮子羹,一腿架在另一膝上,上面這條腿隨着風,抖抖翹翹。
秀珠正從月亮門邊路過。當時我不知道哪根筋兒搭錯了,竟然出聲叫住了她。“秀珠——”我喊道。她停住看我。我舔舔嘴脣,問道:“要不要,過來喝碗粥?”我這一問出口,便着實有些後悔,想着本與她沒話講,這樣巴巴將她請過來,難道兩人傻傻地對坐、只咕嚕咕嚕地大口喝粥嗎?
其實我當時又想,她八成是不會搭理我的,“喝什麼粥啊!喝喝喝!”我指望她這麼大聲罵回來。可是——她也不知道哪根筋兒搭錯了,竟會聽我的話。她安靜地坐在我對面,我也拋卻尷尬,平平靜靜的。我從盅子裡舀了一小碗,用腕袖擦淨邊沿,然後遞給她。她默默看着我的動作,又變態了,“謝謝。”她居然這麼對我說道。我咣啷一聲,摔掉了盅子蓋,看我狼狽得招架不住的樣子,她嗤嗤一笑,卻,很快收作表情,也不喝粥,儘想事情。
我慢吞吞地說:“你過的——可還好?”“怎麼,你希望我不好?”她就是這張嘴讓人聽了有上前海扁一頓的衝動。“公公做將軍,婆婆做將軍夫人,和咱們爹孃一樣,我簡直是從孃家直接搬去另一個孃家,好!好!好!”她一連三贊。可是她口裡的那種好,讓人不可理解。她的意思,簡直是褒貶顛倒。我原來準備了一籮筐的諷刺嘲笑,來招架她接下來的伶牙俐齒。有一朵雲的陰影落到她額上,被我看見了,不知怎的,肚子裡的惡話,消散如煙。
“妹夫——”
“他不好!”
“怎麼?”
“就他不好!”
“呃?”
“他是李家子孫裡唯一的不一樣,文不行,武不行,功名不濟,紈絝浮誇!”
“他對你……”
“新婚之夜,我撕咬了他。”
“爲什麼!”
“他也問我爲什麼,我告訴他,我不喜歡他!”
“爲什麼?”
“他也還問我爲什麼,我告訴他,是因爲他的名字!”
“嚇?”
“他當時的表情和你此刻一樣,像只吃得過剩、舉動維艱的大青蛙。他在紅燭下坐了一夜,我拾作衣服在牀上踏踏實實睡了一夜。早晨醒來,桌面上的兩枝大喜燭燒得只剩下一個蠟臺,而他,卻不見人影。我纔不管他,我自在梳妝,自去前廳吃早飯,兩個老的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竊竊掩掩地看着我。我抹淨嘴巴的時候,他居然進來了,看上去很是喜悅與期盼。他的手伸過來,躍躍欲試,到底沒敢握上我的手,他說:“爹、娘、娘子,我決定把名字改了。”我不響,他繼續道:“從此我叫李東強!”我說:“響亮的不文雅。”他急急道:“那麼不改,我還是叫李德龍!”我一翻白眼:“李德龍,李東強,你乾脆叫李德龍東強好了!”他點頭:“好,好,好,“哩嘚隆咚嗆”就“哩嘚隆咚嗆”,娘子,這下,你就會喜歡我了吧!”我看到他爹孃的眼神,疼愛而不忍,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可還是不想給他希望,我將臉轉向一邊,儘量不去看他,對他說道:“咚咚嗆嗆,你乾脆去唱戲得了!”他聲音悲默,有些嘶啞:“那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我故意爲難他:“你去參加科舉,考取功名,順利入仕,建功立業啊!”他娘終於忍不住插嘴了:“不行啊,媳婦,德龍他從小讀書讀壞了身體,一翻《論語》就頭痛難堪,他……”我低低一句:“好啊,那就沒辦法了……”他沒再說話,轉身走了,所以……”
秀珠她低頭撇撇嘴,自嘲了一句:“我……是不是很壞……”
然後,秀珠朝我笑着,分明是苦哀的笑。
我頓頓答道:“是啊……你真的是壞透了……”
她繼續說道:“五天後,他回來了。是個靜夜,我臨窗呆坐,也不知覺自己在看哪片風景。他滿身酒味,鬍子拉扎,重重踢門而入,眼神異樣兇狠。我坐正身體,什麼表情也沒有,看他怎麼樣。他盯到我眼睛深處,突然一撲過來。我還沒本能大叫,他已經將臉埋在我兩膝之間,哀哀地高聲地哭了!我不是可憐他,卻不由地拿手摸他的頭,一發恨,亂亂揉揪。他起身抱住我,箍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他把我抄起,往牀上一扔……”
我那掀掉了蓋子的盛粥的盅子,粥水全涼,我還在不死心地舀着,好開心,被我勉強湊夠兩個小半碗,一半碗給我自己,一半碗還是給她。
我先喝一口,她學着喝一口。
她先哭了,我學着哭了。
下面她含着粥的話,糊糊糟糟,我要琢磨好久,才能拼湊完全。
“姐姐你不知道吧,我懷胎八月的時候,還從婆家出走過一次。”
“你不要命了!”
“他從郊外把行走疲憊、已然昏厥的我,帶回家時,湊在我耳邊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
“你真的不要命了!”
“他第二句也來重複這個。”
“唉……你這是爲什麼呀,秀珠……”
“那次,他竟沒有這麼問我,若他問了,我已經決定,不會回答他——我是討厭你的名字,我是討厭你肥胖的身體,我是討厭你的無能,我是討厭你功名不繼……不,我不會這麼說!我不再亂找理由了,我要告訴他一個最荒唐卻最真實的原由,因爲,我,愛着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我愛着那人,也恨着那人!”
事情就是這樣。過後我曾細想,那一刻我怎麼還能假裝堅強,直落落把她全身看個遍。她體態綽約,面色蒼白,睫毛溼漉,脣角掛一抹歉疚的微笑。竟有種驚人的美。可是,這種美是看不得的,看懂了,會叫人的心都碎掉。
……
我住嘴後,看着靈堂裡與我而伴的明玥。他緊閉眼睛,呼吸均勻,肩頭鬆弛,兀自睡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停止了聽我的故事,是在故事的一開始,還是在故事快要結束的時候。也許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最重要和最精彩的部分,只是慢慢兒有些無聊。而我們姐妹倆的花火往事,俱是首尾糟糕,走錯了路,也遇錯了人。
我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從他身旁走過,來到白帳後頭。
棺板開着,遺容猶優。
我慢慢放下手,來到那幅額頭,沿她的眉、眼、鼻繪畫出本色,心如刀割。
我的手碰到她微張的嘴。
嘴,確實張着,敞開一條不寬不窄的隙兒。
我用另一手猛敲自己額角,咄咄咄,有什麼記憶被古怪地打亂。
我是第一個見到死後秀珠的人——插入頭盤的白眼、肌肉萎縮的鼻頭、塗滿腦漿的衣領。
當時她的嘴,抿緊着,像嚼了一口隔世宿怨,太多太重,一時間反而翻倒不出來。
我現在低頭,再看一眼她的嘴口子,深進黑黑,有種說不清的詭異。
我嚥了一下唾沫,喉裡有傷似的,怎麼也下不去。
我摳着手指,伸進她的嘴巴。
一忽兒顫曲,一忽兒僵直,怕着裡面有什麼妖怪,會咬去我的血肉。
我碰到一塊硬硬的東西。
我拿出來,攤在掌心,是小片殘玉。
聽說玉這種東西最合人性,貼着皮膚一小會兒,就會浸暖全身。
秀珠喉嚨裡的這隻,卻不是。血色全無,死性腥腥。
我一撂眼,又看到屍體頸周。
先前沒有發覺,真的沒有發覺——
我恐怖瞪眼,急猴猴扒開她領口,浮白皮膚上,一道暗紫印痕。
曾有雙手,手指叉開,從兩邊握住她圈肉肥肥的脖子,狠狠收力,漸漸着掐斷她的呼吸。
她那晚,被殺了兩次。
先被人用重物襲擊,也許生息猶在。
爾後,是致命窒錮,這一下才徹底禁斷了心跳與脈搏。
我拼命憋着,只消喉嚨一鬆,就可哭得狼狽不堪。
我呆呆地數起了她頸項的指印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傻笑了一下,再來一次。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用手慄慄地敲起自己的額頭。
像個小孩子初學數數般地扳起了自己的手指頭。
兇手的手指,左邊五個,右邊四個。
我慘銳大叫,從靈堂跑了出去!
奇怪,太奇怪了。有隻世界上最兇狠的烏鴉,單腳釦着枝頭,淒厲呱叫。
奇怪,太奇怪了。有朵世界上最醜陋的烏雲,一甩劉海,落下瀝瀝雨滴。
奇怪,太奇怪了。有根世界上最狡猾的雜草,垂首牆角,吞吐黑色諷笑。
我奇怪那些聽到我疑問的東西,爲什麼都笑起來,告訴我說——
這,很正常。
我在婆娑樹影下亂走,風的痕跡更切碎了我掉落地上的影子。
我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擋住。
我撫着心口,對他糊塗喚道:“李嘚隆咚嗆!”
我妹夫對我恭敬一鞠:“娘娘,您怎麼了?”
我搖搖頭。
他擔心四望,就近有座舊樓,他示意過去,我點點頭。
老門嘎嘎,煙塵謐謐。
我和他腳步都很輕,還是拍起一團土,撲面苦澀。
他讓我坐在疊滿塵埃的椅子上。
我也不管髒污,將肘子支在桌上,掌兒一蓋,遮住眼睛。
頭痛欲裂,精神幾欲崩壞!
他啷啷咣咣,在翻找東西。
我低聲怒斥:“安靜點!”
他身形僵頓:“臣想給娘娘找碗茶。”
我煩躁說道:“這裡是家裡棄置多年、用來堆放雜物的舊屋,什麼也沒有。”
他意外輕笑:“娘娘,還記得這裡?”
我倏地擡頭,覺察他語氣有佯,可他眼睛裡盛放的顏色,讓人琢磨不透。
他好心好性:“娘娘您先在此處歇息一會兒,微臣給您找茶去。”
我想喊住他,誰在乎喝不喝茶的,爲何要這般興師動衆?
可是我阻止不夠,他快速離開了。
我守坐在這裡,過了多久,好像很久。
簡陋的屋門沒有關牢,門紙間裝飾洞眼,有穿走嬉鬧的風,哧哧呼呼地,撩着我的耳際髮絲。我沒有心思休息靜默,腦中燒燒吵吵,很煩着,像得病一樣。我爲了排遣荒涼與不安,起身四下慢慢走。我記得這個地方?當然記得!小時候,我、秀珠和小叔叔,常在老屋裡躲迷藏。有時候,我們還把大嘴娟和快耳芳騙來,陪同遊戲,所謂的大人,常常被我們這羣小屁孩耍得團團轉。
我和秀珠在一個小秘密上,深有默契。我們在這間舊屋的閣樓一角,各置了一個箱子,放進各自蒐集到的有趣玩意兒。我們很深信家裡不會有其他人來發現到我和她的這種“私人財產”,但是我們互相約定,是君子的話,也不要互相偷看對方的收藏。事實證明,我和秀珠都是小女子。我得意地偷看她的,她悄悄地偷看我的。她裡面總是放了些破七八糟的珠花、紗巾、花邊之類的,她一輩子喜歡喬裝打扮,她死的時候卻那麼難看,她連死也死得慪氣與不甘心。
我閉眼悲傷。
我緩緩踱上樓梯,找到那個塵跡斑斑的角落。
兩個女孩子的百寶箱,一隻半開,一隻半闔,合守寂寞。
就在旁邊,有一橫天窗,精緻格子,劃分月光,掉在地板上的光影,叉叉分分,分分叉叉,一般柔軟乖巧。
我躺進光暈裡,聽到外面檐角下,風鈴好聽地搖,這隻鈴鐺,也不知當年是我掛上的,還是妹妹弄的。
我很快分清了對面的小箱子,哪一個是屬於我的。秀珠的那隻,從箱口掉出來並延到了地板上,是一根絲帶,本來是奶白的,經年爲灰塵印染,已經污穢不堪。我抽了過來,團進掌心,放上臉頰,摩挲又摩挲。
女孩子之間,哪會有長久的怨罅哪!鬥嘴是因爲嫉妒一個比另一個美麗、另一個比一個聰明;嫉妒是因爲自尊和自卑,每個女孩都希望自己成爲世上最棒的那個,這又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行走滄桑,感性體念,才知曉,當年明月,自有彩雲來隨,那世女子,自有心誠來愛。忘卻糟糕與小氣的鬥怨鬥怒,女孩們還是會各執一枝珍珠花,頭並頭,從優美的紗窗裡看到天上那個更加安靜懂情的月亮。我,就是沒來得及和秀珠做一做這回事。
我輕輕嘆息,打開我的箱子,我不由苦笑,那裡面有一隻壞了眼睛的木頭鴨子,有半截枯樹枝,有缺了口的鐵飯碗,有從中間被歪歪扭扭裁開的書頁,每樣東西,一定有一個屬於它的故事,可是結局幾何,我現在已經一概記不清了。我也記不得——
我在箱子裡,竟藏了這種東西?
一件像是用來包裹嬰兒的襁褓,抖開一瞧,零丁一聲,掉出來半支斷釵。
我將紅色錦巾翻過來翻過去,找到這樣一行字。
“□□十年,七月廿一,有女如玉,掌心明珠”。
我把那支釵子抓起來,握進手心,沒有看清頭尾,讓尖刺扎進皮肉,有血如注。
噠,噠,噠,噠!
有人亦從樓梯上來。
除了我和秀珠,居然還會有人認得,不,是記得這座小閣樓。
我哀哀擡眼,看到來人,悶哼一笑,終於明白了他剛纔的意思。
“李嘚隆咚嗆。”
他看上去真的很抱歉,還拱手向我請罪的樣子。
“娘娘,恕小臣無能,沒能爲娘娘找來碗茶——給您壓驚!”
“何驚之有?”
“驚娘娘手中之物。”
“我倒是還有三分記性,我可從來沒有在這裡放過這種東西。”
“娘娘思維迅捷。”
“這東西,是你最近擺進來的。”
“嘿嘿!”
“你這是要幹什麼?”
“要怪就怪娘娘的妹妹。”
“秀珠她怎麼了?”
“是她從岳母大人那裡找到的,於是,爲此進宮。”
“你倒說說,她爲何進宮?”
“她說話從來直接,這一回她告訴小臣的理由是,進宮找她的真愛,哼,哼哼!”
“她憑什麼?”
“她就憑突然發現的娘娘的身世!”
我咬牙切齒:“她是你娘子,與你夫妻十年,她的愛怎麼會在宮裡?”
他陰慘慘地笑,胖胖矮矮的身體鬼厲萬分:“娘娘難道不知道,你妹妹的愛從來不在我這裡!”
“你明知道她進宮是去送死吧?”
“我知道。”
“你知道怎麼還不阻止她!”
“嘿嘿!”
我大駭:“你——是故意不阻止她的。”
他停止了笑,浮泡的眼皮裡裹住的兩顆眼珠子黑亮亮的,戾戾地盯住我。
“原來你不是愛她,一直一直是恨她。”
“秀珠對娘娘承認過的吧,是她不愛我,一直一直是恨我。”
“秀珠從來念念不忘的,是對你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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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他喊道,“十年姻緣,讓我徹底明白,夫妻不是老天爺配好了來互相依靠的,而是來互相要命的!那一年,我掀開紅蓋頭,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她了。娘娘,你爹孃和我爹孃從來不知道,我對她的愛,有多深!誰讓你們把她給了我!如果我沒有得到過她,也許我還是我自己!不,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她,也許那樣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可是自從她走進我的生命裡,才讓我本來不在乎和別人不在意的我的缺點,被無限量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她看不起我的懦弱、嘲笑着我的無能、堅持退出我的遊戲與生活,她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着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和舉世無雙的廢物,以至於最後我也幾乎相信和肯定了這種觀點,我變得比不認識她之前還要糟糕萬萬萬萬倍!要了她之後,她突然安靜着生活,好像對某一種東西絕望了一樣,我不知道她的追求與夢想,她從來不給我看她真正的內心。我雖然慶幸與喜悅着她的安分守己,可着實是小心翼翼的,就怕一不小心打碎了我和她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和平關係。可是,要知道,我和她本來就聯繫單薄,生下了我們的孩子後,她還是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也罷,我也沒有太多的野心與希冀,她若對我點到爲止的冷漠,我慢慢慢慢地也就忽視了,就這麼隨大流地過下去吧。可是每次找尋她的眼神,只讓人心寒地看到一叢嫌膩。我睡着她時,她顯得那麼噁心!我受不了了!很久以前就受不了了!不合適的婚姻只能造就仇恨!牽強維繫,這恨會由紅到紫,由紫到黑!非要撕破點血,才能獲得充實,繼續頹唐,繼續委靡,繼續自欺欺人,繼續編造謊言來言說着我對她的愛!”
“你把這叫作——愛嗎!”我渾身顫抖。
他慢慢吞吞:“是啊!建立在戰戰兢兢上的,從來不叫愛!夫妻之間,不可互怕,而應相慰!”
“你什麼都明白啊!”我叫道。
他雙目紅溼:“可是,我的恨更要大的多!什麼溫暖的東西,也澆滅不了!”
“這個東西已經害死了秀珠,你爲什麼還要拿給我看?”我舉着紅色錦巾,只想知道這點。
他肥兒寬面,血盆大口:“嘿嘿!她愛的人——不是正愛着你嗎?”
我驚愣。
他說:“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我殺不了他。可是如果你痛苦,他也會受折磨。”
我打了他一記巴掌。
他不痛不癢,神志迷亂。
我結論道:“滾你個青青鹹鴨蛋!”
我說得很輕,還是吵醒了窗外墨夜裡的點點星,一衆寒顫,忍受不得真相。
女人恨男人,是因爲男人愛很多個女人,而她只是其中一個。
男人恨女人,是因爲女人癡心只愛一個,而他永遠不是那個。
不管是何種愛,激情四射還是曾經悵惘,不管是何種恨,經久不退還是責備菲菲。
愛與恨的由來,不關風/月。
——十月十七,喉裡傷,記“此恨無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