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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卅五篇

43.第卅五篇

洇色黃昏, 半街雨痕,晚風存溫,寂寂有亙。

停轎打簾, 管家婆婆蒼跡斑斑的老手, 伸來我面前, 欲接扶我出去。

而他的手亦從簾門邊遞過來。

爾後是他的臉, 淡色表情, 拓拓無縛。

小風溼泠,半鹹半清,膩上他的頭髮, 與他繞情。

他咧嘴露齒,扮演天真, 微微一笑, 真的很傾城。

我閉上眼睛, 心口小燎,像熨上一貼痠痛半搭的燙膏藥。

我呼吸有促, 摸到門簾邊沿,用力一撐,要自己出去。

我腳下不妨滑,朝地面趔趄衝去。

他抄手到我腰間,將我扳正, 架在我胳肢下的手, 弄作輕柔。

我其實不是故意靠上他的肩膀, 我其實腳踝沒有扭得很疼, 我其實到處找不到合適的緣由。

我只是蹙眉攏攏, 我只是差一點點就可以關住自己的眼淚。

他曉得我自己卻不曉得的一種東西,我的心, 已經疲累番番。

我依然臭屁着,用他身邊的忠犬們嗤之以鼻的說法,我不知好歹着。

我輕輕地說:“只有這一次……”

他重重點頭,濃色感情:“我知道……”

一刻雲開,透下夕霞,映在他背心,蒸出暖融味道,像某隻曲子的終章,褪走繁華。

我從他肩頭探看後面,通巷幽靜,往來無車,叨擾不現。

我的孃家門口,歲守如常,唯一不同的只是放下了兩盞平時常掛的紅燈籠,竟然,連一寸白布都沒張起。

我孃家的管家婆婆整張老臉浸在那團夕陽昏色中,漠色懨懨,並不知覺地伸出舌尖兀自舔着脣上的胭脂。

我從明玥懷裡走開,明玥卻招手示意管家婆婆過來。

明玥把我的手放在管家婆婆手掌中。

我對他說:“我可以自己進去。”

他認真地想一想,搖搖頭:“我是一定要跟着你的。”

清晨,也是他來叫醒我的。

好幾個夜晚,他沒有留在□□殿。

不知道他睡在何處,看他聲色表情,有重亂,有重乏,有重無計名狀。

今天也是,我睜開眼,他正坐在我的牀頭。

我忽忽一嘆,他牽掛一笑。

他的手指拭上我的臉頰,我撇過臉,抱怨道:“好涼……”

他沒有多加解釋,走開了,不遠的桌旁,端好一杯茶。

我起牀梳洗,照鏡子綰髮髻,看清我眼瞼紅紅,原來夢裡遺淚,他剛纔只是想拂拭掉我一夜的淚痕斑斑。

剛剛那份涼明明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我還去怪他。

我微微地尷尬。

我隨便翻着梳妝檯上的黃曆。

我一擡頭,他站在我身後,從鏡子裡看我。

我一驚,手兒一帶,拂落紙張。

他蹲身撿起,輕輕拍掉上面的灰塵:“怎麼說?”

我沒有反應過來:“嗯?”

他笑,臉上表情是傾城的落寞:“你的黃曆上是怎麼說今天的?”

我厭惡地說道:“我已經不看黃曆了!”

他一愣:“爲什麼?”

我憤憤地略微擡高下巴:“沒什麼!再說我看不看它,又關你什麼事!”

又關他什麼事,誰要他輕易地就知道了我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顏色、喜歡的風景,誰要他步步留心着我的日常作息與生活習慣,誰要他那麼小心翼翼、待我這麼的謹慎周到、彷彿怕一不小心就惹我不高興和厭煩,誰要他每天變着花樣地引起我在他身邊生活的興趣、挖空心思地爲我找來娛樂、只爲看我笑出聲來,不,好像他只希求着我與他說說話就好,不,我就算不願開口,只要我每天每天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就好。

我就是害怕和恐懼着這個,他越是瞭解我、知道我、關注我、密密縫縫地用愛護與體諒包圍住我,我就越不安與擔心得要快窒息了。我不能再放一個彷彿他已經熟悉得不得了的我在他面前,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來炫耀他的本事與能力。包括黃曆,他知曉的我的一切習慣,都被我焦慮地壓抑地扔到一邊,可是……

當我面對他切切憂愁着的目光,看着我,也看着我的黃曆,我突然一發狠,把那黃曆本子攤開,從中間往下狠狠一撕,殘瓣瓣,放在兩手裡一揉,要扔去窗外。

他搶奪似的接過去,感傷一瞧,然後,令我吃驚地,他藏去自己的襟懷。

我說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搖搖頭,不作回答。

窗外有株白菊,昨晚月光裡綻放的,舒吐花蕊時,故意悄悄,誰也沒有去告訴,自在美好,一夜守靜。清晨的露珠弄醒小蜜蜂,它們打個哈欠、回個懶腰、輕揉睡眼、乍然有驚,原來在自己做夢的時候,有花送來了悠悠的香。一枝花對一隻蟲的好,可以不用明說,映心就好;一個人對一個人的好,可以舔濡寂寞,秘密藏珍。

我要不起他的這種好。

他摸摸我梳歪了的髮髻,黯淡說道:“還是像個孩子啊……”

我駭心駭意,打開他的手。

他也好像習慣於如此的我,僅僅悻悻說道:“走吧。”

“到哪兒去呀?”我有疑。

“你妹妹停靈已三朝,明兒一早就要落葬,你,再回去和她告個別吧。”

“你怎麼知道我想……”

“我怎麼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早就對你說過的,我知道着你,很知道着你,是你不信我,一直一直不信我……”

他和我低調出宮,任性自由。

他承諾誠誠,果真只是隨走在我旁邊。

這會兒管家婆婆對我說話,他也並沒有插言。

秀珠的屍體,在她死的那晚,就已歸還本家。

慎刑司沒有給出合適的說法。能有什麼說法?

秀珠的葬禮沒有大肆聲張,她的死,無論從地點、時間、方式、姿態上來說,都是位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恥辱。

我娘,被打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爹,依然像人。

兩個娃兒,沒有了約束,天天晚晚在後院裡弄泥巴。

二姑爺,據管家婆婆說,從今早開始就不見了人影。

事情就是這樣。

我和明玥被引進偏廂,這裡用很簡單的方式搭成一座靈堂。

兩邊輓聯垂掛,中間下着一道白帳,後面則是秀珠的棺材。

大嘴娟在添香油,快耳芳在剪燈草,忙碌間歇,偶爾對對眼,仇恨地一瞪,各不相干。

枯枯癟癟的秀珠,不會再懂得什麼是人間的怨孽。

我撐不住了,身體搖晃。

他在後面接住我,扶着我的腰,一同在蒲/團/上坐下。

我不願睜眼。他在摁揉我的太陽穴。

我很不東道,竟沒給他要來一碗茶。

直到風大了,才發覺黃昏退走、夜色已深。門檻進來的叢叢寒意,澆得靈位兩邊的燭火,忽明忽暗,忽玄忽悠,忽鬧忽焉。從前這裡是真正的大戶,如今千金之死,也沉沉廖陋。主不自顧,僕傭無束。大嘴娟和快耳芳敷衍一刻,掩步離去。剩下他和我,待不是待,坐不是坐。好笑是我,還耿耿憂愁顧慮着這種家非家、情走情的狀態。

我彎腿抱膝,看着對面的他,突然嘆口氣,對他說道——

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的妹夫原名叫李德龍,多年前,李家來行納彩問名之禮時,我爹和我娘難得默契,各執八字單子的一角,眉毛湊在一起地研究,結果一致認爲,男方這個名字雖不響亮、卻小帶文雅。聽過“聞香識女人”,沒聽過“看名知男人”的。

呵呵,其實萬般理由也好,長輩爲小輩尋踅姻緣,依據的是實惠,看重的是對方的家世、地位與財富,而所謂年齡、相貌、性格,只要不是差得太多,也就“雙目無珠”、“濫竽充數”了!那些曲曲折折的兒女情長和斯斯文文的天涯誓言,在上年紀的人眼裡,實在是小輩們的自我折磨、不切實際。

李家世代爲官,門庭殷實,李家獨生子長相與智慧差強人意,但身體強壯,以家世背景當靠山,不能說沒有前途,這就夠了,這就是生活幸福的象徵了。爹孃爲秀珠拍案定親,落得爽快。可惜的是,全家沒有一個人,包括我這個沒用的姐姐,去好好看看小妹妹心裡真實的秘密。只要是女孩子,就會有浸染各種情調的秘密。有些是焐久了,甚至連自己也去故意忘記,直到瘡口大得流血流膿,才知道痛在深處,傷在根處!

秀珠出閣,我沒有親眼瞧見。那時候,你知道,我自己也很不“光彩”。歲月如沙走,我風塵滿面地回到家,才重見已爲人婦的秀珠。小時候,我倆就沒有互相體貼和傾吐心事的習慣。於是,這個懷抱孩子的秀珠,在我看來,依然嬌媚、依然驕傲、依然蠻橫。只有一點,從來瘦秀的面龐,如今豐若玉盤,從前纖巧的身材,如今臃腫不堪。女人的美,因爲小孩而凋零。女人另一種意義的美,因爲小孩而新盛!

有一個陰涼的午後,我坐在孃家院子裡欣賞松樹。我手捧一碗溫色恰好的蓮子羹,一腿架在另一膝上,上面這條腿隨着風,抖抖翹翹。

秀珠正從月亮門邊路過。當時我不知道哪根筋兒搭錯了,竟然出聲叫住了她。“秀珠——”我喊道。她停住看我。我舔舔嘴脣,問道:“要不要,過來喝碗粥?”我這一問出口,便着實有些後悔,想着本與她沒話講,這樣巴巴將她請過來,難道兩人傻傻地對坐、只咕嚕咕嚕地大口喝粥嗎?

其實我當時又想,她八成是不會搭理我的,“喝什麼粥啊!喝喝喝!”我指望她這麼大聲罵回來。可是——她也不知道哪根筋兒搭錯了,竟會聽我的話。她安靜地坐在我對面,我也拋卻尷尬,平平靜靜的。我從盅子裡舀了一小碗,用腕袖擦淨邊沿,然後遞給她。她默默看着我的動作,又變態了,“謝謝。”她居然這麼對我說道。我咣啷一聲,摔掉了盅子蓋,看我狼狽得招架不住的樣子,她嗤嗤一笑,卻,很快收作表情,也不喝粥,儘想事情。

我慢吞吞地說:“你過的——可還好?”“怎麼,你希望我不好?”她就是這張嘴讓人聽了有上前海扁一頓的衝動。“公公做將軍,婆婆做將軍夫人,和咱們爹孃一樣,我簡直是從孃家直接搬去另一個孃家,好!好!好!”她一連三贊。可是她口裡的那種好,讓人不可理解。她的意思,簡直是褒貶顛倒。我原來準備了一籮筐的諷刺嘲笑,來招架她接下來的伶牙俐齒。有一朵雲的陰影落到她額上,被我看見了,不知怎的,肚子裡的惡話,消散如煙。

“妹夫——”

“他不好!”

“怎麼?”

“就他不好!”

“呃?”

“他是李家子孫裡唯一的不一樣,文不行,武不行,功名不濟,紈絝浮誇!”

“他對你……”

“新婚之夜,我撕咬了他。”

“爲什麼!”

“他也問我爲什麼,我告訴他,我不喜歡他!”

“爲什麼?”

“他也還問我爲什麼,我告訴他,是因爲他的名字!”

“嚇?”

“他當時的表情和你此刻一樣,像只吃得過剩、舉動維艱的大青蛙。他在紅燭下坐了一夜,我拾作衣服在牀上踏踏實實睡了一夜。早晨醒來,桌面上的兩枝大喜燭燒得只剩下一個蠟臺,而他,卻不見人影。我纔不管他,我自在梳妝,自去前廳吃早飯,兩個老的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竊竊掩掩地看着我。我抹淨嘴巴的時候,他居然進來了,看上去很是喜悅與期盼。他的手伸過來,躍躍欲試,到底沒敢握上我的手,他說:“爹、娘、娘子,我決定把名字改了。”我不響,他繼續道:“從此我叫李東強!”我說:“響亮的不文雅。”他急急道:“那麼不改,我還是叫李德龍!”我一翻白眼:“李德龍,李東強,你乾脆叫李德龍東強好了!”他點頭:“好,好,好,“哩嘚隆咚嗆”就“哩嘚隆咚嗆”,娘子,這下,你就會喜歡我了吧!”我看到他爹孃的眼神,疼愛而不忍,我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可還是不想給他希望,我將臉轉向一邊,儘量不去看他,對他說道:“咚咚嗆嗆,你乾脆去唱戲得了!”他聲音悲默,有些嘶啞:“那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我故意爲難他:“你去參加科舉,考取功名,順利入仕,建功立業啊!”他娘終於忍不住插嘴了:“不行啊,媳婦,德龍他從小讀書讀壞了身體,一翻《論語》就頭痛難堪,他……”我低低一句:“好啊,那就沒辦法了……”他沒再說話,轉身走了,所以……”

秀珠她低頭撇撇嘴,自嘲了一句:“我……是不是很壞……”

然後,秀珠朝我笑着,分明是苦哀的笑。

我頓頓答道:“是啊……你真的是壞透了……”

她繼續說道:“五天後,他回來了。是個靜夜,我臨窗呆坐,也不知覺自己在看哪片風景。他滿身酒味,鬍子拉扎,重重踢門而入,眼神異樣兇狠。我坐正身體,什麼表情也沒有,看他怎麼樣。他盯到我眼睛深處,突然一撲過來。我還沒本能大叫,他已經將臉埋在我兩膝之間,哀哀地高聲地哭了!我不是可憐他,卻不由地拿手摸他的頭,一發恨,亂亂揉揪。他起身抱住我,箍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他把我抄起,往牀上一扔……”

我那掀掉了蓋子的盛粥的盅子,粥水全涼,我還在不死心地舀着,好開心,被我勉強湊夠兩個小半碗,一半碗給我自己,一半碗還是給她。

我先喝一口,她學着喝一口。

她先哭了,我學着哭了。

下面她含着粥的話,糊糊糟糟,我要琢磨好久,才能拼湊完全。

“姐姐你不知道吧,我懷胎八月的時候,還從婆家出走過一次。”

“你不要命了!”

“他從郊外把行走疲憊、已然昏厥的我,帶回家時,湊在我耳邊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

“你真的不要命了!”

“他第二句也來重複這個。”

“唉……你這是爲什麼呀,秀珠……”

“那次,他竟沒有這麼問我,若他問了,我已經決定,不會回答他——我是討厭你的名字,我是討厭你肥胖的身體,我是討厭你的無能,我是討厭你功名不繼……不,我不會這麼說!我不再亂找理由了,我要告訴他一個最荒唐卻最真實的原由,因爲,我,愛着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我愛着那人,也恨着那人!”

事情就是這樣。過後我曾細想,那一刻我怎麼還能假裝堅強,直落落把她全身看個遍。她體態綽約,面色蒼白,睫毛溼漉,脣角掛一抹歉疚的微笑。竟有種驚人的美。可是,這種美是看不得的,看懂了,會叫人的心都碎掉。

……

我住嘴後,看着靈堂裡與我而伴的明玥。他緊閉眼睛,呼吸均勻,肩頭鬆弛,兀自睡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停止了聽我的故事,是在故事的一開始,還是在故事快要結束的時候。也許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最重要和最精彩的部分,只是慢慢兒有些無聊。而我們姐妹倆的花火往事,俱是首尾糟糕,走錯了路,也遇錯了人。

我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從他身旁走過,來到白帳後頭。

棺板開着,遺容猶優。

我慢慢放下手,來到那幅額頭,沿她的眉、眼、鼻繪畫出本色,心如刀割。

我的手碰到她微張的嘴。

嘴,確實張着,敞開一條不寬不窄的隙兒。

我用另一手猛敲自己額角,咄咄咄,有什麼記憶被古怪地打亂。

我是第一個見到死後秀珠的人——插入頭盤的白眼、肌肉萎縮的鼻頭、塗滿腦漿的衣領。

當時她的嘴,抿緊着,像嚼了一口隔世宿怨,太多太重,一時間反而翻倒不出來。

我現在低頭,再看一眼她的嘴口子,深進黑黑,有種說不清的詭異。

我嚥了一下唾沫,喉裡有傷似的,怎麼也下不去。

我摳着手指,伸進她的嘴巴。

一忽兒顫曲,一忽兒僵直,怕着裡面有什麼妖怪,會咬去我的血肉。

我碰到一塊硬硬的東西。

我拿出來,攤在掌心,是小片殘玉。

聽說玉這種東西最合人性,貼着皮膚一小會兒,就會浸暖全身。

秀珠喉嚨裡的這隻,卻不是。血色全無,死性腥腥。

我一撂眼,又看到屍體頸周。

先前沒有發覺,真的沒有發覺——

我恐怖瞪眼,急猴猴扒開她領口,浮白皮膚上,一道暗紫印痕。

曾有雙手,手指叉開,從兩邊握住她圈肉肥肥的脖子,狠狠收力,漸漸着掐斷她的呼吸。

她那晚,被殺了兩次。

先被人用重物襲擊,也許生息猶在。

爾後,是致命窒錮,這一下才徹底禁斷了心跳與脈搏。

我拼命憋着,只消喉嚨一鬆,就可哭得狼狽不堪。

我呆呆地數起了她頸項的指印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傻笑了一下,再來一次。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我用手慄慄地敲起自己的額頭。

像個小孩子初學數數般地扳起了自己的手指頭。

兇手的手指,左邊五個,右邊四個。

我慘銳大叫,從靈堂跑了出去!

奇怪,太奇怪了。有隻世界上最兇狠的烏鴉,單腳釦着枝頭,淒厲呱叫。

奇怪,太奇怪了。有朵世界上最醜陋的烏雲,一甩劉海,落下瀝瀝雨滴。

奇怪,太奇怪了。有根世界上最狡猾的雜草,垂首牆角,吞吐黑色諷笑。

我奇怪那些聽到我疑問的東西,爲什麼都笑起來,告訴我說——

這,很正常。

我在婆娑樹影下亂走,風的痕跡更切碎了我掉落地上的影子。

我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擋住。

我撫着心口,對他糊塗喚道:“李嘚隆咚嗆!”

我妹夫對我恭敬一鞠:“娘娘,您怎麼了?”

我搖搖頭。

他擔心四望,就近有座舊樓,他示意過去,我點點頭。

老門嘎嘎,煙塵謐謐。

我和他腳步都很輕,還是拍起一團土,撲面苦澀。

他讓我坐在疊滿塵埃的椅子上。

我也不管髒污,將肘子支在桌上,掌兒一蓋,遮住眼睛。

頭痛欲裂,精神幾欲崩壞!

他啷啷咣咣,在翻找東西。

我低聲怒斥:“安靜點!”

他身形僵頓:“臣想給娘娘找碗茶。”

我煩躁說道:“這裡是家裡棄置多年、用來堆放雜物的舊屋,什麼也沒有。”

他意外輕笑:“娘娘,還記得這裡?”

我倏地擡頭,覺察他語氣有佯,可他眼睛裡盛放的顏色,讓人琢磨不透。

他好心好性:“娘娘您先在此處歇息一會兒,微臣給您找茶去。”

我想喊住他,誰在乎喝不喝茶的,爲何要這般興師動衆?

可是我阻止不夠,他快速離開了。

我守坐在這裡,過了多久,好像很久。

簡陋的屋門沒有關牢,門紙間裝飾洞眼,有穿走嬉鬧的風,哧哧呼呼地,撩着我的耳際髮絲。我沒有心思休息靜默,腦中燒燒吵吵,很煩着,像得病一樣。我爲了排遣荒涼與不安,起身四下慢慢走。我記得這個地方?當然記得!小時候,我、秀珠和小叔叔,常在老屋裡躲迷藏。有時候,我們還把大嘴娟和快耳芳騙來,陪同遊戲,所謂的大人,常常被我們這羣小屁孩耍得團團轉。

我和秀珠在一個小秘密上,深有默契。我們在這間舊屋的閣樓一角,各置了一個箱子,放進各自蒐集到的有趣玩意兒。我們很深信家裡不會有其他人來發現到我和她的這種“私人財產”,但是我們互相約定,是君子的話,也不要互相偷看對方的收藏。事實證明,我和秀珠都是小女子。我得意地偷看她的,她悄悄地偷看我的。她裡面總是放了些破七八糟的珠花、紗巾、花邊之類的,她一輩子喜歡喬裝打扮,她死的時候卻那麼難看,她連死也死得慪氣與不甘心。

我閉眼悲傷。

我緩緩踱上樓梯,找到那個塵跡斑斑的角落。

兩個女孩子的百寶箱,一隻半開,一隻半闔,合守寂寞。

就在旁邊,有一橫天窗,精緻格子,劃分月光,掉在地板上的光影,叉叉分分,分分叉叉,一般柔軟乖巧。

我躺進光暈裡,聽到外面檐角下,風鈴好聽地搖,這隻鈴鐺,也不知當年是我掛上的,還是妹妹弄的。

我很快分清了對面的小箱子,哪一個是屬於我的。秀珠的那隻,從箱口掉出來並延到了地板上,是一根絲帶,本來是奶白的,經年爲灰塵印染,已經污穢不堪。我抽了過來,團進掌心,放上臉頰,摩挲又摩挲。

女孩子之間,哪會有長久的怨罅哪!鬥嘴是因爲嫉妒一個比另一個美麗、另一個比一個聰明;嫉妒是因爲自尊和自卑,每個女孩都希望自己成爲世上最棒的那個,這又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行走滄桑,感性體念,才知曉,當年明月,自有彩雲來隨,那世女子,自有心誠來愛。忘卻糟糕與小氣的鬥怨鬥怒,女孩們還是會各執一枝珍珠花,頭並頭,從優美的紗窗裡看到天上那個更加安靜懂情的月亮。我,就是沒來得及和秀珠做一做這回事。

我輕輕嘆息,打開我的箱子,我不由苦笑,那裡面有一隻壞了眼睛的木頭鴨子,有半截枯樹枝,有缺了口的鐵飯碗,有從中間被歪歪扭扭裁開的書頁,每樣東西,一定有一個屬於它的故事,可是結局幾何,我現在已經一概記不清了。我也記不得——

我在箱子裡,竟藏了這種東西?

一件像是用來包裹嬰兒的襁褓,抖開一瞧,零丁一聲,掉出來半支斷釵。

我將紅色錦巾翻過來翻過去,找到這樣一行字。

“□□十年,七月廿一,有女如玉,掌心明珠”。

我把那支釵子抓起來,握進手心,沒有看清頭尾,讓尖刺扎進皮肉,有血如注。

噠,噠,噠,噠!

有人亦從樓梯上來。

除了我和秀珠,居然還會有人認得,不,是記得這座小閣樓。

我哀哀擡眼,看到來人,悶哼一笑,終於明白了他剛纔的意思。

“李嘚隆咚嗆。”

他看上去真的很抱歉,還拱手向我請罪的樣子。

“娘娘,恕小臣無能,沒能爲娘娘找來碗茶——給您壓驚!”

“何驚之有?”

“驚娘娘手中之物。”

“我倒是還有三分記性,我可從來沒有在這裡放過這種東西。”

“娘娘思維迅捷。”

“這東西,是你最近擺進來的。”

“嘿嘿!”

“你這是要幹什麼?”

“要怪就怪娘娘的妹妹。”

“秀珠她怎麼了?”

“是她從岳母大人那裡找到的,於是,爲此進宮。”

“你倒說說,她爲何進宮?”

“她說話從來直接,這一回她告訴小臣的理由是,進宮找她的真愛,哼,哼哼!”

“她憑什麼?”

“她就憑突然發現的娘娘的身世!”

我咬牙切齒:“她是你娘子,與你夫妻十年,她的愛怎麼會在宮裡?”

他陰慘慘地笑,胖胖矮矮的身體鬼厲萬分:“娘娘難道不知道,你妹妹的愛從來不在我這裡!”

“你明知道她進宮是去送死吧?”

“我知道。”

“你知道怎麼還不阻止她!”

“嘿嘿!”

我大駭:“你——是故意不阻止她的。”

他停止了笑,浮泡的眼皮裡裹住的兩顆眼珠子黑亮亮的,戾戾地盯住我。

“原來你不是愛她,一直一直是恨她。”

“秀珠對娘娘承認過的吧,是她不愛我,一直一直是恨我。”

“秀珠從來念念不忘的,是對你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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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他喊道,“十年姻緣,讓我徹底明白,夫妻不是老天爺配好了來互相依靠的,而是來互相要命的!那一年,我掀開紅蓋頭,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她了。娘娘,你爹孃和我爹孃從來不知道,我對她的愛,有多深!誰讓你們把她給了我!如果我沒有得到過她,也許我還是我自己!不,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她,也許那樣的我也是不完整的!可是自從她走進我的生命裡,才讓我本來不在乎和別人不在意的我的缺點,被無限量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她看不起我的懦弱、嘲笑着我的無能、堅持退出我的遊戲與生活,她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着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和舉世無雙的廢物,以至於最後我也幾乎相信和肯定了這種觀點,我變得比不認識她之前還要糟糕萬萬萬萬倍!要了她之後,她突然安靜着生活,好像對某一種東西絕望了一樣,我不知道她的追求與夢想,她從來不給我看她真正的內心。我雖然慶幸與喜悅着她的安分守己,可着實是小心翼翼的,就怕一不小心打碎了我和她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和平關係。可是,要知道,我和她本來就聯繫單薄,生下了我們的孩子後,她還是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也罷,我也沒有太多的野心與希冀,她若對我點到爲止的冷漠,我慢慢慢慢地也就忽視了,就這麼隨大流地過下去吧。可是每次找尋她的眼神,只讓人心寒地看到一叢嫌膩。我睡着她時,她顯得那麼噁心!我受不了了!很久以前就受不了了!不合適的婚姻只能造就仇恨!牽強維繫,這恨會由紅到紫,由紫到黑!非要撕破點血,才能獲得充實,繼續頹唐,繼續委靡,繼續自欺欺人,繼續編造謊言來言說着我對她的愛!”

“你把這叫作——愛嗎!”我渾身顫抖。

他慢慢吞吞:“是啊!建立在戰戰兢兢上的,從來不叫愛!夫妻之間,不可互怕,而應相慰!”

“你什麼都明白啊!”我叫道。

他雙目紅溼:“可是,我的恨更要大的多!什麼溫暖的東西,也澆滅不了!”

“這個東西已經害死了秀珠,你爲什麼還要拿給我看?”我舉着紅色錦巾,只想知道這點。

他肥兒寬面,血盆大口:“嘿嘿!她愛的人——不是正愛着你嗎?”

我驚愣。

他說:“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我殺不了他。可是如果你痛苦,他也會受折磨。”

我打了他一記巴掌。

他不痛不癢,神志迷亂。

我結論道:“滾你個青青鹹鴨蛋!”

我說得很輕,還是吵醒了窗外墨夜裡的點點星,一衆寒顫,忍受不得真相。

女人恨男人,是因爲男人愛很多個女人,而她只是其中一個。

男人恨女人,是因爲女人癡心只愛一個,而他永遠不是那個。

不管是何種愛,激情四射還是曾經悵惘,不管是何種恨,經久不退還是責備菲菲。

愛與恨的由來,不關風/月。

——十月十七,喉裡傷,記“此恨無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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