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人物:十三歲明玥, 十八歲位方華,十五歲位玉珠,十三歲位秀珠
地點:有圈月亮門、有爿小軒窗、有帔牆頭風、有根細桂枝、有一卷雲、有三點星、有斷截燭、有閨閣氣、有半側影、有沉思迷迷、有點頭癡癡、有懷想遐遐、有心願密密。
時令:練月縈窗, 夢乍醒, 黃花翠竹庭館, 心字漸香消, 人孤另, 雙鶼被池羞看,擬待告訴天公,減秋聲一半, 無情雁,正用恁時飛來, 叫雲尋伴。
這秋日裡的空氣, 充滿着一種馨香的味道, 像一杯桂花釀就的酒,酣暢了黑夜的全部思緒。青瓷生硬的坐姿, 顯示一種細膩的情感,堆砌典雅的辭藻,正凝視往日的憂傷。
而他卻不是一個癡心靜坐的人,他寧願浸泡在夜晚廣闊天地的空氣裡,在這一片柔軟純淨的夜色中, 他的靈魂仿若被從中間撕開, 瞬間又被融合。他時常失眠, 越是安靜的所在, 越能聽到內心感情煎熬的旋律, 如拼命游出溺水空間的狼狽人,體溫, 不,還有頭腦裡的東西,都在急驟上升。
他行走在寂寥空透的風裡,看手指憑空胡亂劃出與天上的雲相似的形狀,還有盤旋在他頭頂上的月光,他與之相依相抵,不介意一次愉悅的親吻。心田裡某一隅地,有一種青苔的溼味,聞所未聞,這一種氣息直逼眉梢。
他知道自己不敢轉身看自己的影子,那喪失了童真的微笑,只想追求與拼命得到。可是有一種無形的手,和它們施展的手段,將他僅存的賴以持續生命的夢想,割斷。他翕動着嘴皮子,突然委委地陰陰地笑,他很能明白他正在做什麼和將要做什麼,他不會放手已經抓住的救命稻草,而一切破壞與戳穿的力量,他必將之狠狠地毀滅。
他站定在夜色中的這幢豪門大宅前,這是他今晚偷偷出來的唯一目的。他的身後遠處有小巷夜犬在低低地吠叫,他左右看看,再次低頭在看不見自己影子的視角里對自己嗚嗚一笑,然後他翻牆跳了進去。
他一手勾住樹幹,一手險險地探出,努力去攀爬眼前的這個小窗臺。
紙窗在竊竊風語裡,觸觸微動,畫映其上的一叢小影子,也做依依倩倩地搖。
風兒搖出了一個不精緻的額頭、搖出了一道不細彎的眉毛、搖出了翦翦溫柔的睫毛,算是有一種幽懷的味道。
他伸着手,五個手指頭像小貓爪子似地亂扒。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他稍稍蹭移一小步,真是小心翼翼的一步,想要借旁側的桂枝來落腳。他半齜牙、半咧嘴、半嘻嘻、半莽莽。半半的他就已經讓伶仃的樹枝受不了,更何況他整個身子猛壓上去。他只覺得腳下一空,帶了身體往下掉。耳尖上呼嘯而來一撮嗖嗖的風,吹來嘲弄的涼意。
他急裡發力,竟給他勾到窗臺邊沿,用胳膊肘子費力撐住。簌簌簌、訴訴訴,由他踩踏而不慎掉落的小桂花們扭曲表情,在底下吟吟地喊疼。噓!他反而皺眉,小聲勸說它們不要壞事。
他背後披拂着的那無比柔亮的黑髮,被風逗弄着,也來撒着歡兒地搗亂他。天上躲在白雲後的殘星,狠狠瞪目。而窗紙上的這幅簡約婉婉的影,卻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動一下,彷彿浸映到畫裡一般,讓人看着看着,也不會覺得不耐煩。
他就是費力地、難受地、拼命地撐伏在窗臺上,身體稍微不小心就會掛不住,而傷傷地掉落於地。可是他就是忘記了下一步的動作,是該粗魯驚懼地跳進去呢,還是什麼也不做地離開呢,他看着、看着,忘了……
那貼映窗紙的是一個少女的影像,影半髻,影半額,影半眉,影半鼻,影半脣,脣弧彎子,正倔倔悄悄、忸忸巧巧地噘着。
奇怪,他原先遠遠地,在桂花香裡看到的她,粗裡粗色的,這會子,那半偏首半低眉的景象,竟給他一種柔軟的情調。他搖搖頭,他是來討厭她的,不是來沉浸欣賞她的。
彷彿被他作弄出的聲響一驚,那瘦影子顫顫一動,守待一聽,靜候一息,萬般了了。他暗自吐舌,眨眼調皮。若是找對了人,他要進去真實地嚇她一下。誰讓她的存在,逼得他這麼辛苦。
窗戶本來就沒有關緊,他想着悄悄吹吹那道縫隙,好讓他看得、聽得、有數得更多一點,他好像力氣不夠,只好艱難地用手指頭將之撥開一些。他的兩道眉彎子清淺地翹翹,看到一幅好有趣的人面風景。
有個纖纖的姑娘,暈開在身周圍的影子也是瘦模瘦樣的,正側坐桌旁,一手托腮。她那另一手彷彿沿着桌面刻刻道道的舊紋路在走。他眼神一瞟,在姑娘並不特別的五官上,延延一溜。三分惑惑、三分嘲嘲、三分輕輕的不滿,加點酸醋,一盤子不屑。很普通的女孩,太平凡的女孩。女孩子,就是讓人庸庸又煩煩、絕對是累贅的一種存在。
可是,這個她,怎麼會讓那個“他”,那樣那樣的喜歡呢……
宮裡偶爾或故意的與“他”相遇,流水倒影,柳絮悠悠,“他”柔致的面孔、嚮往的表情、甜蜜的懷念、諧諧的言辭裡,圈圈繞繞總是一個她,只有一個她。
“他”毫不顧忌在他面前,袒露真實。“他”喜歡說她脾性最委婉,喜歡說她心境最寬憫,喜歡說她笑容最上善,喜歡說她真的真的是這個世上最美麗的姑娘。
“他”對口中那個姑娘的喜歡,簡直喜歡到讓他聽了很討厭,討厭那份從未見識過的委婉,討厭那種從未領教過的寬憫,討厭上善的笑容和眉目的美麗。叢叢種種,款款軟軟,他不懂。他就是那樣的人,是宮裡誰也顧不着、誰也不願顧的苦兒,是決心作弄風雨的壞孩子,是不屑對人用心和友善的可憐人。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然後,他,在另一個男孩子臉上看到了,竟然會有那種攏斂睫毛、無計相思的表情。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羨慕,唉……
窗隙裡那個被燭暈包圍着的女孩,突然轉身,看來這邊。他一縮脖子,幾乎躲藏不及。他真窩囊,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並沒有發現到他,倒是蠢蠢呆呆、遲遲懶懶的,而且,在如此溫暖氣氛裡,只聽得她軟軟儂儂地似乎唱着一首歌,他聽着、聽着,又呆了——
“人們知道的草的名字,
我一個也不知道。
人們不知道的草的名字,
我卻全部知道。
因爲是我給它們起的名。
給喜歡的草起喜歡的名。
人們認識瞭解的朋友,
我一個也不瞭解,
人們不認識瞭解的他,
我卻能知道全部。
因爲他是我身邊對我最最好的。
和喜歡的人一起過喜歡的生活。”
這個唱唸歌謠的聲音,實在不夠清脆嬌嫩,女孩子裡算是很難令人一見傾心和喜歡的了。可他聽了,停頓激動,一刻安靜。
像秋涼的晚上,摘了夜空裡幾朵雲,縫縫湊湊,恰成一條薄被子,裹手裹腳,夢裡能聞到青山幽篁的味道,夢裡還有一瓣瓣、二瓣瓣、三瓣瓣,無數瓣,無數瓣,竹葉上的露滴掉下來,染溼到人們的眉毛。而他漸漸於想象中,眼角也滑落同樣溼氣叢叢的東西,這些東西送進他嘴裡,半苦半澀,卻無比無比的幸福……
和喜歡的人一起過喜歡的生活,好願難尋,好人難求……
他神思輾轉,手下失了力道,撐不住身子,在牆壁上滑下來。牆壁突楞的地方,刺破了他的衣服。他本就白衣單單,涼薄慼慼。嘩啦啦一聲,這份尖利鉤去他一角皮肉。他用手指一按,滿指根的血。他笨重地摔坐在地,晚梢頭的泥土有一種點點碎碎的溼軟。他的兩邊屁股,不疼。心頭卻小擰小拗小酸小痛,小小愀愀,思思緩,聲聲慢。他咂咂着對自己說:“定是找錯人了……”
他真是魯莽粗心,他定是找錯人了,他了解到的隻言片語捕捉到的那個她,那個她不會有這樣三月筍尖樣的眉毛,心頭一動,眉梢奇翹,那個她也不會用癡癡純純的調子來念同樣癡癡純純的話,那個她不應該是這般小美好着,那個她的存在是要讓他切齒地恨上、從而下決心除卻她的,那個她不該是在在證實着那個“他”值得去愛和去付出的。
可是剛纔的女孩子釀漬出的情感,他雖然沒有全懂,卻該死地竟興起追往的願望。像跑來田野的孩子,猛發現天上有隻斷線的風箏,先是愛,然後追,要不到,最後恨。搶走“他”的她,不是被“他”吹捧得世間絕倫、前所未有嗎?可樓上那個,卻是一位真真實實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
今天早上,那個“他” 走出燕子樓,準備歇假回家,“他”笑容酣暢,他反正從沒見過。“他”小拾包袱,裡面有一堆宮裡常見、但宮外稀奇的玩意兒,全部全部,是他送給“他”的,而“他”卻要回家送給那個她。
他冷冷看着、冷冷說道:“原來她喜歡撿破爛貨兒。”
“他”對他狠狠一瞪,“他”不願好好探求他反常作怪的真實原因,他於“他”,只是一個自動送上門的小孩。“他”當然需要他,只在宮裡。“他”宮外的世界,他卻走不進。“他”沒有與他強辯什麼,眼神不多留戀,轉身就走。
而他卻在那幅晨霧中,孤獨站立,暈溼大半身。他候到月亮上來,古怪夜色,追踩他的,只有幽風和雲影。
他有個秘密角落,在宮的邊緣,空庭頹垣。他很久以前發現了那個洞,連狗都不屑鑽。他低頭低眉低姿低骨,經過那裡,往來穿梭千回。
他不是利用它去外頭大千世界找新奇刺激的,他經常單廖一個,坐在馬路邊沿,雙手在袖子下互握,表情漠漠。外頭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被裡面的人,稱爲老百姓。而老百姓奇怪着,隔三差五,總會在同一個路口邊,看到同一個小男孩。華麗曬曬的五官,華麗曬曬的眼神,一個懵懂孩童決不會有的眼神。
賣煎餅的三姑問炸油條的六哥,擇青菜的五婆問撈螺螄的七叔,你認不認識他,他認不認識你?大家都是搖頭、嘆息、迷惑。不知道這個男孩子從哪地兒來,一忽子又藏到哪地兒去了,隔了幾天,又這麼隱隱來過、悄悄離開。守着日出看日落,千紅開過,草綠漸深,人們經常看見這麼個怪小孩,也有好幾年。
有一天,突然突然,哪裡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賣煎餅的三姑問炸油條的六哥,擇青菜的五婆問撈螺螄的七叔,你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他告訴你他將要到哪裡去?不知道,不知道。莫不是觀世音菩薩蓮花座旁的善財童子,收集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回去天庭給頂頭上司們彙報去了?不,他也許不是什麼神仙,而是精怪,月光下,神色怔怔,綻牙白白,將走過他矮小身旁的男女精魂,悄悄吸去。老百姓懷想非非時,他,正坐在上善館菩提蔭子下,輕輕磕碰杯蓋,安寧抿茶。
他之所以回來,之所以不再出去,是因爲——
他已經看夠了外面的世界,那萬千世界裡的萬千算計與籌謀,並不見得好玩過宮廷。
他看過日落街頭,暗淡轉角,一個薰醉的閒漢將過路的柔弱的小姑娘硬拽進去,撕扯衣物,間雜着小姑娘哀哀的求救,女孩子驚駭,男人卻粗魯蠻橫,女孩子反倒不敢尖聲高叫,怕揭發了會得到更重更重的報復,於是男人變本加厲,□□聲隱隱傳來,嚶嚶哭泣聲則無能爲力……
他看過最早的清晨,一個倒夜香的婆婆在清冷的街道上慢慢走,從後頭突然跑來一個青年男子,用粗木棍狠敲婆婆後腦,解去她腰間錢袋,匆匆逃離,甚至沒有後怕地再看一眼婆婆破碎的五官,男人邊跑邊猴急樣地拉開錢袋往外擠銅板,兩隻手指頭都能撮起,攏共只有五個可憐的銅板,男人只感到倒黴與悻悻,聊勝於無,他還是把銅板握住了手裡,而把那個破袋子扔在路邊……
他過去把那個兇手扔掉的老婆婆的錢袋撿了過來,他蒐集到很多這樣的東西,他有一個箱子專門用來裝它們。其中有缺牙的小屁孩踩死老鼠斷下來的一根尾巴骨,有爬牆出來的竊賊遺落的一條束褲帶,有餓死的乞丐身邊的一個破碗,還有還有,般般叫作“醜陋”的東西……
第一次看到大姑娘撕破的衣服裡露出的奶/子。
第一次看到踏扁的畜牲血肉模糊的身體。
第一次看到小偷逃離現場時顧不得提褲子現露出來的兩個黑腚子。
第一次看到世間有一種死,叫餓死。
那最終餓死了的屍體,乾枯的身體,胸前肋骨突出,身上沒有一塊肌膚是正常的顏色。
他在這些個第一次裡,統統吐了。
可是世上的事永遠不會只經過一次。
殺戮可以重複、破壞可以重複、傷害可以重複、毀滅可以重複、慾望也可以重複。
生可以重複,死可以重複。
他看完了、學完了、不用再出去了。
他更看得起宮裡的種種作惡,不用流血毀容,卻叫人生不如死。
用高級的方式來體現高級的智慧。
精細邪惡的智慧。
然後,他碰到了“他”。
他興奮到顫慄。
他們是天生要走在一塊兒的。
他們的思想,合拍無罅。
說不清是他在模仿“他”,還是“他”臨照於他。
在一次又一次的談話與心照不宣中,他們兩個都成了名副其實的“模仿犯”。
他把以往梳理框條制定好的計劃,告訴了“他”。
“他”竟一牽嘴角,嗤之以鼻,笑爲幼稚。
然後,“他”幫他一條一條、一章一章、一舉一動都補充得更完美。
他激動地直搓手。
爲什麼不讓他早點認識到“他”!
他以爲“他”的全部,今後就是他的全部了。
沒想到——“他”的世界裡,還有一個多餘的她!
她的存在,就像他一開始說的,會毀了他和“他”。
他已經很多久很多久,沒有利用這個屈辱的狗洞出宮了。
八月桂子香裡,他輕踩地上散落的樹枝,又來了。
他會把他尋找對的那個女孩帶出去,埋葬姑娘要用埋葬花的細膩方式。
他已經幫她看好了一塊地方,就在她家附近的林子裡。
她待會兒不用着急,他會好好陪着她,走完最後一程。
他會用真正男人的方式很溫柔地看着她在土裡,慢慢閉眼……
真的,他並沒有摔疼,及於她待會兒要承受的疼痛與痛苦,他這麼受點小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他現在淡忘了剛纔看到的那幅窗紙上的溫暖印象,邪惡與冷酷纔是他的本色,他應該要綻牙而笑,不是發呆癡迷。
好了,他要去找那個今晚他勢必得到的對象了,一個他認知裡應該是絕色美人的女孩。
他從院裡的泥地上站起來,再望一眼剛纔的窗戶,他繼續在寂靜夜色中尋找。看到了,在另一角院子裡,還有一座小巧精緻的閨閣小樓。
他爬上窗口,探進半身,擡頭,一驚,及至看清房間裡這個少女的大眼睛,他的驚便轉而爲十足的樂了,敢情他要找的,在這個地方。
這個女孩,才叫驚豔美貌。少女秀額柳眉,杏眼小嘴,聲色表情,卻很是驕傲凌厲。而且她正在對牆壁上的一卷畫像,悶悶生氣,畫卷裡立一個少年,擺着還算瀟灑的姿勢,可是那身材臉龐,就他這個年齡來說,略略顯肥。所以少女對之不滿意,很不滿意。她憤憤瞪目、噥噥詛咒,心情一飆升,腦袋兩邊的小圓髻,顫顫抖抖,紅撲撲的臉蛋,真像一隻水靈靈的蘋果。
“我纔不要嫁給你!我纔不要嫁給你!”她一邊把隨手能扔卻確定不會扔破畫像的東西丟過去,一邊用唯恐天下人聽不見的聲音大聲地喊道。
“不願嫁給他?那麼願不願意隨我走呢?”他突然嘻嘻地接口道。
她倏地看向窗口,注意到了他,倒抽口冷氣,卻不顯得過分害怕。
膽大狂妄美麗嬌悍的女孩,尚可引起他小半分興趣。
比那剛纔一座閨樓裡看到的那個懨懨寂寂、瘦不拉嘰的平凡少女,夠味多了。
她反而朝他走過來,湊身,趴在窗口,雙手托腮,與他眼對眼,鼻碰鼻,連彼此脣畔的呼吸,都昧昧地攪渾在一起。她同樣感性地仔細看了看他,小指兒尖尖,竟沿着他眉眼眶子輪轉一圈,他愣愣,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她先嗤嗤笑了起來。
女孩竟然讚賞了他:“唔,好美麗的人兒……”
他瞪眼,招架不住。他對付什麼還好,就是對付不了這種叫“女人”的東西。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的毛病,現如今親身碰到了才覺得萬般陰森寒磣。
他一把打開撫在自己臉上的那個女孩的手。
女孩自咬指甲,狐媚地笑。
女孩突然一用力,將他身子拉起來,他沒頭沒腦,順風順勢,就摔進了房間裡,和女孩一同趴伏在地上。
他,壓在女孩身上,緊緊貼貼。
他的身體各處,與女孩的身體,沒有間隙。
他比下面的女孩子,更有緊張。
女孩黑亮大眼,笑容不減,猛湊上來,吻住他的嘴。
女孩癡癡地對他說:“你長得好美麗!”
他有些煩膩:“怎麼?到底願不願意隨我走?”
女孩倒是大方且乾脆:“給我一個理由,我就跟你走!”
他脣角一翹:“你剛纔不是口口聲聲嚷着不要嫁給畫像中的那個人嗎?”
女孩像是笑得更開心了,露出白白的牙:“我是不要嫁人,可我還要臉呢!”
他皺眉:“臉皮和自由,哪個更重要?”真的,他沒有想錯,女人就是麻煩,磨磨蹭蹭的。
她愛上了他脣間的味道,主動在上面輾轉反覆:“好……你說什麼都好……”
他摟住她的腰,仍然從窗口出去。
“爲什麼不走門?”她奇怪。
“刺激!”他吊兒郎當、滿不在乎。
她勾住他的脖子:“我就喜歡刺激!”
爾後,她率先跳了下去,就見她在下面院子裡曲彎着腿,微哼一聲,玩得太過火,好疼啊。
但是她很快險險地站起,擡頭齜牙咧嘴,對他招招手,擠眉弄眼。
他跳下來到她身邊,臉上卻已經蒙好了一塊薄紗巾。
“你這是做什麼?”她不解而問。
他清然一笑,拂袖風流。
她一怔,繼而明瞭,會意在心,她與他同時說道:“刺激!”
她毫無顧忌地咯咯大笑,笑裡言詞斷續,讓人生咀嚼着,頗有幾分蒼涼:“原本以爲今天之前的人生,是平庸的閨閣待嫁女,今後會有平庸的婚姻與婆家,以及確定了的平庸的人生後半段,從此規規矩矩也碌碌糟糟。說不好嗎,也沒什麼不好,說好嗎,卻實在無可期待!有時候想想我們的一輩子真要按照那種既定的方式過下去嗎?如果稍稍跳出條框、稍稍嘗試叛逆、稍稍不遵守規定,是否就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了呢?原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過程都是在自己折磨着自己啊!非要勉強自己喜歡上某個人,非要勉強自己討厭上某個人,非要勉強自己適應好某個家,非要勉強自己不在乎那個家,你我他她,各式各樣的人,都像傻瓜一樣。可是,真的很神奇,在我幾乎絕望、差點要拗折了自己的前途與命運的時候,今天晚上竟然讓我遇到了你這樣一個寶貝。我不知道我們待會兒的結局是好是壞,也不能預測你我之間將來的故事,可是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心情下,我和你這樣瘋狂地跳出我的房間,我和你這樣瘋狂地待在一起,真的,我要謝謝你……”
他的眼睛露出在紗巾上方,他隔着有些悶溼的呼吸看着她,她大眼依舊,真有做狐狸精的資本。她道謝時,肩頭沾了不知從哪片天空飄來的小瓣桂花。她的聲音裡,幽怨焚焚,誠意真真。他是已經硬心壞性透了的人,也會對她生開若有若無的可憐。他甩甩頭,甩掉不該有的想法。然後,他牽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覺地放輕了很多。
這個夜色世界裡,有很多東西伴着竊掩前行的他們倆,院牆上流連斑斑的樹影,樹影間嵌着夜風的各種姿態,它們有些在斂眉、在閉眼、在撇嘴、在聳鼻、在豎起手指說着悄悄的——“噓”。
天上的星星,在問伸過牆頭的一折桂枝:你不寂寞嗎?淡黃色的花兒說:纔不寂寞呢。天上的星星,從這以後就像忘了這回事,眨着眼睛不再說話,小桂花覺得清冷,漸漸地垂下了頭。
他牽着她,沉鬱默默。
她乖乖的,信任拳拳。
他和她,這麼過了那道門檻。
他已經忘了,原本決定了的要把這個女孩,帶向何處。
宅院後的某個林子,某個挖好的大坑,某把揣在胸懷裡的刀子。
這些印象,至此全無,散散成煙。
他轉過頭來,朝旁邊緊挨着他的安靜臉龐,暖暖一笑。
一個寂寞的人,碰到一個不自由的人。
不叫狼狽爲奸。
傳奇裡唱的,那叫作“你是瘋兒我是傻”。
他準備,帶動她跑起來。
他們的身後,突然一聲高喊。
“秀珠,你給我站住!”
他旁邊的她,顯然一僵,慢慢兒轉過身子,看到後面的人,更是一滯,突然更靠過來更加依傍着他。
“姐姐,幹嗎呀!”他聽到她說。
他沒有去看身後來人。
以下是那姐妹倆的對話,竟是心竅不一,各中情味值得巧加琢磨。
“問我幹嗎?我還要問你在做什麼呢?”
“姐姐不都看見了?晚了,你回去睡吧。”
“你這樣讓我怎麼安心回去睡覺!”
“我的心情、我的決定,姐姐你是不會明白的。”
“胡說!兩年後,你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嫁人,此刻的心情、此刻的決定,不值一提!”
“傻瓜姐姐……”他旁邊的她,忿忿咂咂低低糊糊的一句。
他再也忍不住了,嘻嘻一聲輕笑。
後頭那個姐姐一定抓狂,他簡直可以聽到跺踩石板路的聲響。
他有些癢癢念念,要回頭去看一看那張臉。
可是,有些人,總是快他一步。
院門打開,叢叢衆衆的人衝了出來。
他側過臉,瞟眼看到強壯的大將軍與那嫵媚纖瘦的夫人。
兩邊一圍,是提燈籠、打手勢的家丁。
他不着急,越是引火焚身,他就越是興奮。
他一撩眼,看到優雅曼曼地走至那個被稱作姐姐的少女身邊的“他”。
他一怔,噤住笑。
方華的手,寵溺保護地去搭在那位少女的肩頭。
那女孩連生氣的表情都那麼老土。
那女孩竟然不在意正對她細膩愛護着的方華,看都沒回過去看一眼。
那女孩陰陰隱忍地只是看向他。
他在紗巾之後的脣,被自己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一記。
“怎麼回事!”一家大小對這種狀況莫名其妙,更是焦慮而擔心,疑惑並越來越兇狠地問道。
那個方華依傍着的女孩口齒笨拙,越急越說不清:“秀珠她——”
而他旁邊的這個美麗的妹妹,脫開他的手,不察覺地更用肘子將他撞後一點。
他一時惑惑,有些呆笨地不由自主地被推開,而且,忘了反擊。
“爹,娘,我正勸姐姐不要私奔呢!”他旁邊的聲音甜漬深深,老練地玩轉恥辱。
他先愣,爾後理解,內心荒唐地笑,他真是個白癡!
周圍靜悄悄的,只有伏在樹葉底下、隔岸觀火的蟲子們,長一下短一下地呼吸。
雲開月出,絲絲嫋嫋,煙氣如水繞。
他聽到方華的聲音,對那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姐姐,說道:“玉珠,快進來,外面寒涼,找不到溫暖……”
他急急轉身,對那邊暗黑裡看不清表情的少女深刻一眼,搖搖頭:“原來你纔是……”
真真切切,一叢驚,一叢駭,一叢悔。
他想用厲厲的眼神套牢她的五官,無奈遠處淡薄,印象淺淺。
他其實,是不是故意認錯人的?
他看了她剪貼在窗上的影,聽了她苦澀軟軟的歌。
他其實,是不是不忍心去——殺這樣一個女子?
彷彿他聽說過、經歷過、留戀過的每一個故事裡的每一種角色——
與他一樣,自有可恨,自有可憐,自有可哀,總無處解。
他旁邊的美麗少女澀澀地說道:“對不起,我還是選擇要我的臉皮……”
他看都沒有回看她一眼,他纔不在乎她呢。
他是害怕後面院門裡燈籠下的方華。
方華剛纔摟着那個女孩進去的時候,也是,看也沒有回看他一眼。就算肯定認出了他,也沒有對他的存在和今晚如此目的性強的行動,有什麼在意的。
這纔是他真正在乎、在意、卻無論如何也把握不了的啊!
他開始跑起來。
亂衝亂撞,離開人居,到了曠野。
半黃半亂的草,遮住他半個身體。
他停下腳步,知道怎樣也躲不開了。
方華,一直追蹤在他的行動之後。
方華走到他面前,月光流瀉,那幅表情被掀開無餘。
方華用要殺了他似的眼神看着他。
方華用了十成力道,甩了他一記巴掌。
寸言未出。
他也是。
他暈頭轉向,舌頭生生的疼,是被他自己反應不及咬到的。
他牙齒上沾了腥腥的味道,如果他真的殺了那個她,喝到的她的血是不是也是這個味道?
他滿嘴恐怖。
他呆呆地撫上腫痛的臉。
方華一字一頓道:“要是在她面前再出現一次,我就殺了你!”
他的脣上方落了一瓣桂花,它學着他扭曲的神色,對他噓聲,讓你壞事兒,讓你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