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果有十分, 我渴望這樣收藏:三分是望穿秋水的等待,三分是痛不欲生的誤會,三分是兩情相悅的廝守, 剩下一分是留給對方的獨立和自由。
家人如果有十分, 我渴望這樣珍惜:三分是父母的寬容, 三分是愛人的賢達, 三分是孩子的熱鬧, 剩下一分是自己內心秘不告人的甜蜜。
財富如果有十分,我渴望這樣支出:三分是祝福那些深刻影響過我的人,三分是感謝那些視我如寶的人, 三分是獎勵給自己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品格和愛好,剩下一分留給不經意的鋪張浪費、糊塗鬥氣或遺忘失竊。
命運如果有十分, 我渴望這樣理解:三分是少年時認知的烙印, 三分是青年時經驗的投影, 三分是中年裡積蓄的饋贈,剩下一分留給晚年時對生命個體的觀照和了悟。
人生如果有十分, 我渴望這樣度過:三分是遙不可及的理想,三分是別人口中不爭的現實,三分是自己無所畏懼的追求,剩下一分就留給偶爾的忐忑不安或怠慢逃避……
今天早晨起來推開窗,陽光明徠, 滿湖碎金。
我將上半身探到窗外, 用晨風洗臉, 用秋天裡的空氣梳頭, 用手在滿目看不見的清新爽淨裡攪了又攪, 每個指關節都彷彿弄得涼涼溼溼的,滿掌一握, 是更多的回報。
放眼望去,深宮覺醒的早晨,窗外的風景裡,還沒有一個人,只有湖岸邊的細草,帶着慵懶瘡痍的姿態,看了看我。
廊檐屋角下的一串銅風鈴卻早已在靜靜等候,對着我蒼白又渴望的臉,來一個輕輕的親切問候,它示意我觀察湖對岸那扇天天相望的窗戶,此刻緊閉,窗後的那張臉,不知所蹤。
我回身走到牀邊,疊被子。
看着牀鋪的凌亂與掙扎,我片刻愣怔。
我想着昨天,明玥同我講了一天的故事,而不知疲倦,更沒有意思走向別處。
我和他之間桌面上的蠟燭嗶剝作響,我才驚覺我的着實犯傻,他的地盤本由他做主。
他並沒有強迫與暴力,仍然表情幽幽的,腳步三分猶豫。
我心跳加速,該死的不應該的害怕起來。
他彷彿念而往之、往而念之,終於下定決心般地朝我站立的方向走過來。
我一退、再退、□□,我的背後抵住了牆壁,退無可退。
此刻瞬間,我完全周顧不到後來應該做的事,計劃着待會兒怎麼奮力踢他咬他,以保清白,我什麼都想不到,該想的該做的一概沒有,我的心裡只是一注一注的荒涼。
他,竟似能讀懂我的眼神。
由此相信,他真能懂得我。
他的手緩緩柔柔地舉高,再舉高,於半空裡彷彿輕輕一下就能抓住我伏貼的影子,我以爲他會一下子發狠。
事後自我取笑,低級的原來是我,男人並不個個是禽獸。
他只是過來拉住了我的手,緊緊地,婉婉地。
他突然窒箍住我的腰,就這一個動作,孟浪三分,其餘不失優雅。
我只想認命地閉着眼睛了,想着古往今來,女人不外乎這種命運。
他把我抱上牀,跟着也上來。
他脫去外衣,只着單衣,靠近過來,手臂燙燙。
我緊閉的眼角處有一滴懦弱的淚水沒有關住。
他讓我躺下,悄悄兒,細細兒,吻上我臉頰的只是他的一份呼吸。
我感覺到他也在我旁邊躺下,彼此已不留距離,可是他的貼近並不帶顫慄。
到此爲止。
月光從沒有掩實的窗隙裡爬了進來,染色紗簾,小添暈意,在緊閉着眼的我和安靜默默的他身邊,一拍一拍地安撫着、熨慰着,它很不明白人世間的男男女女們那別樣叢叢的心思,所以只是傻傻地看着看着、看着看着。
很快的,我聽到了他沉入夢鄉的穩穩呼吸聲。
他滿足地抱着我,竟自睡去。
而我卻在這之後很久很久了,也沒能睡着。
我只是敢睜開我的眼睛了,卻覺得目光裡的一切更加寂寂與說不清楚的難過。
他睡夢裡的呼吸不自覺地吹拂着我頸項間的髮絲,撩開微微的麻癢。
莫測未明,我有幸能理智地回想剛纔自己的慌張與無助,寥寥沒意思,真的只能一笑。
就不要回轉身去看他夢中安靜的臉吧。
那樣會讓我顯得壞得不能再壞。
我明確告訴過他,我會殺他。
他還能這麼放心、敞心、安心。
他若是個虐虐倔倔兇殘冷酷的男人,我尚可自處。
他好像不是。
我很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才終於睡着的。
今天早晨起來,窗紙已透進燦爛金色的陽光。我從牀上爬起,身邊沒有他的蹤影。我起牀後把被子疊成豆腐乾形狀,在牀邊發呆了一會兒,起身走開幾步,一轉身看着室內風景,實在發狠,又回來咬咬牙將豆腐乾的被子重重地捶打幾下。
我察覺好笑着自己的潦倒委靡,重新坐去優美得自成一格的湖岸窗邊,筆墨自呈在面前。我鋪開一張紙,隨心隨意地亂寫幾個字,皺皺眉,又將紙團起,扔去窗外,飄在湖上。小紙團浸溼全身,喪了性命,爛爛消散。
我對心裡的某些困惑糾纏扭結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如此塗鴉寫字,全都沒有準備好的結果,看着手邊一團團醜陋的它們,很不好意思讓它們留着嘲笑人間,於是通通送它們水中歸西。
只有一個小團扔得有些重了,從水面上險險地擦過,落在水岸邊潮溼的草叢子裡,摔了個跟頭,就這樣掉在一雙腳邊。
這雙腳屬於站立在淺淺的湖岸上的一個女孩子的。我眯縫着眼,仔細一瞧,就此咧開嘴巴,着實的樂了。
湖岸背後是一幅色彩豔麗的紅楓林,別看青春當頭,卻有過分活潑的楓葉兒,不願受到樹枝丫杈地管束,隨便抖抖腳、扭扭腰,那一瓣一瓣的紅色便自顧自在地從樹間滑落。它們一開始以爲入了人間,別人就會把它們當成仙,可是左右等候,並沒有獲得細膩的關照。它們守候了一個秋季,強忍過一個冬季,可想而知那般結局會多麼、多麼的糟糕。它們會突然發覺自己的老去,突然發覺春天的侵襲,突然發覺自己還有另一種偉大的作用,化作春泥更護花,不失爲另一層意義上的美麗人生。
看落葉飄零,賞深秋景緻,會讓容易感傷感性感情的人,在心裡儲存進一卷詩話的意境。可是也有人是不買這種美麗的帳的。比如,那個手執掃帚,從潮溼的水岸邊走開,躬身俯背,安靜地拾掃落葉的二紅。
她是深宮裡如此無害又幹淨得異樣純粹的早晨時光中第一個起來的人嗎?哦,我忘了還有一個我自己。是我推開窗戶先看到了她,還是她等候着我的開窗先來看到了我?
我已經把她從回憶中淡淡地擦去很久很久了,以至於突然闖入我眼簾中的這個輪廓,要我努力地上色好久,才能回覆起她曾經日夜對着我的音容笑貌。
如今的宮裡時勢,怕她早已成爲那一類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人,她倒是可以自由自在地看花、看楓葉、和看秋裡偶爾的疾風,沒有人有多餘的力氣來害她,或想一想用她再去害人。
她在楓林中一下一下慢慢動着的身影,黑黑的、瘦瘦、小小的,稀奇着希望,也計劃不好自己的未來。她的兩個肩頭沾到了從天飄落的殘葉,她的表情是名副其實的青黃不接。
突然一個暫停,她將長帚柄夾在胳肢窩裡,似乎看來我這邊。黑黝黝的眼睛,黑黝黝的嘴巴,黑黝黝的一笑。
我沒有迴應招呼她,靜靜地看她。我和她之間的過往歲月,填得很是滿滿的、滿滿的。有章月夜,有個空殿,有條門檻,有隻鍋底黑的手,帶着十足女孩子的味道輕輕撫上我的手,問我冷嗎,問我餓嗎,問哪一殿狠心的主子會把一個姑娘養成我這樣子呢,我信過她,疑過她,厭過她,怕過她,惶惶過她,慌慌過她,其實真正的,我也懷念她。
我遲遲地扳着手指頭算一算,朝廷政變後,太后娘娘的身邊人,只有兩個人是真正安然無恙的,一個是沈茜姑姑,另一個就是二紅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
這裡面的意思糾結纏繞了我好久,我一直沒能順利解答。所以我對自己這樣說道,我對二紅這樣的人,不該軟軟地懷想,而是要生硬地憎恨。
喜歡一個人需要慢慢的過程,憎恨一個人又何嘗不是呢!對於二紅以及其他如她一樣的在這大半年中給我帶來過喜怒哀樂的身邊人,對於這一張張我已經熟悉了甚至要去喜歡上了的面孔,讓我一下子恨上他們,讓我一下子概念他們的罪惡,又是談何容易呢!
林間走風,把二紅松掛着的髮髻弄得更加蓬亂,曾經很滿意她這種形象,因爲和我自己有的一拼。遠遠的,我不由自主地送去噗哧一笑。她原似緊張着、擔心着、逃避着、不捨着的表情,突然了了。她咧開不整齊的牙齒,也回我一笑。
在這宮裡的僻靜一角,我這樣對待曾經傷害過我的人,純屬童話。我的無知天真會讓很多精明聰敏的人嗤之以鼻,可我不在乎。即使這一刻的自欺欺人也好,我泯沒愉悅,就當是洶涌的人生旅途中,一次懶懶的做夢。願把每個女孩看成好女孩,願把每次問候聽成真問候,願把每段感情演繹成真感情。
經風一吹,二紅的身上彷彿發出了清清脆脆的鈴鐺聲,我眯着眼睛,有些糊塗。又是小風輕過,這下終於覺察到了,她的腰間墜掛一物,真的是一串銅鈴。和對面幽閉太后的屋檐下的那串,很像,舊舊地,久久地,愁愁着,瞅瞅着。
我遠遠對她提高聲音:“你那個東西是做什麼的呀?”
她笑道:“招魂。”
我駭然無語。
她說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小時候在悠閒村,我的小夥伴椿芽和雙喜是最記得這一天的。他們已經不在了,我便愈發憎恨這樣的日子,我寧願躲避熱鬧,獨處寂寞。他們兩個也算是被我害死的,我有生之年是不會有睡安穩覺、做安穩夢的日子了。我老家有個傳說和習俗,隨身掛個銅鈴,銅鈴聲響的時候,逝去的靈魂也會回到你身邊。我哪怕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他們兩個的影子也好,我自己糟糕的靈魂也能稍稍拼湊完整。這樣算是對他們兩個的一種贖罪,即使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世間的罪惡一旦犯下,是沒有辦法救贖回來的。”
我喃喃道:“所以你不開心……”
她以手張耳:“你說什麼?”
我用手圈嘴,大聲喊道:“所以你不開心!”
她呆立,沒有回答,她的手垂放在身體兩邊,她的五官像糯米粉被散放在微風裡,零落一地,過了一會兒,她那嘴巴才微微地動了一動,我看過後,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她說的是,“是的。”
我嘆息道:“你和茜姑姑是不一樣的。”
那邊的她偏着頭看看我,卻再也沒有興致或力氣來重複我的問題,只是手伸高對我搖了搖。
我在想,她和茜姑姑本來抱持的目的與忠於的對象是一樣的。可是現在,茜姑姑依然步步高昇、得意弄潮。而她默默無聞、失意掃葉。她和茜姑姑其實已經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我突然心悸,不知道這二人最後的結局會不會……
難道說真的是因爲她和茜姑姑對於那個他所付出的感情是不一樣的?難道說她和已逝的小紅與小綠也真的是那個他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跡地安插進宮的?難道說她們這些所有人真的是那個他步步爲營地置放在太后與明灝身旁的棋子?那麼那個他到底何德何能,因由着何種因緣,而使得這些人爲他做牛做馬,並不惜取人性命如草芥?那個他真的支使這些可利用的人事物爲他奪取江山、並且追要着我的命?那個他口口聲聲說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的心,我怎麼可能相信……
二紅看來在收拾掃帚與簸箕,就要離開了。她的裙襬上帶過來剛纔我不小心扔於她的紙團,此刻那個揉皺的小紙團無力地從她身上滾落下來。她也是隨便撿起,隨便展開看看,一看,臉色就變得很難堪。
其實我在那上面,不,在今天早晨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在所有的紙上面,只寫得同一句話——“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只見二紅突然瑟縮一下肩膀,眼珠子滴溜溜動了一動,行走半寸。她在害怕她的左邊或右邊或後邊,有什麼會吃人的東西。人在心裡藏鬼時,看什麼都成鬼。她鼻頭作牛兒般呼哧,甩掉掃把,轉身跑了。
我就知道這條謎語生來就是犯賤,遇着它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
聽說豬是笨死的,我比那玩意兒也高明不了多少,看來我也快掛了。
老天爺真是可愛,在我快玩完之前,還讓我見到了我親愛的媽。
我從窗口迴轉身,愣怔,茜姑姑領着我娘,正站在我身後。
茜姑姑笑眯眯的,我娘委靡靡的。
我突然靈機一動,想到剛纔二紅那傻子怕的,興許不是她的左邊或右邊或後邊,而是她的前邊,我這裡。
我讓我娘坐在我對面。
我對她說:“沒有好茶,只有昨晚剩下的菩提葉。”
娘淺淺地皺皺鼻:“那就它吧。”
她也才輕抿得一口,就被澀苦了舌頭,原先的眉頭便加深了。
然後她再也不想敷衍,便悻悻地放下了杯子。
我一直握着我的那隻杯子,用它來遮擋自己的眼神。因爲聽人說,眼睛是心口那扇窗,尤其在日常相處的親人面前,常常會不由自主泄漏內心真實的聲音。目前,我並不想讓我娘聽到我心眼兒裡的這種聲響。
我說:“爹沒有一起來嗎……”
她幾乎聽不見的嗤鼻:“哼,陪着他那個新納的小妾呢……”
我說:“哦……”
她低垂着目光,重重吐氣:“呸……”
我娘主張不了她自己的心情,卻一向能找到路子來主張我的心情。
她眼骨碌子一轉,就瞥到房間裡面的那張牀。
她這時候的眼神便異樣複雜,翻倒了油鹽醬醋的味道,有些想豁出去,也有些想退縮。
“玉珠你——”
我很乾脆:“沒有!”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知道我辯解的是什麼。
作爲過來人的女人和女人之間,心照不用宣。
她明顯舒了口氣,我卻更不解了,她巴巴進宮來看我,難道就是擔心這個問題?
如果問題已成定局,我怕先發瘋變態的不會是我自己,而是她。
我的兩手靜靜放在桌面上,被柔軟的秋風兒舒逸地撥了再撥,我的心境像風裡飄轉的三卷葉子,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着實有些亂紛紛。我和我娘這種對坐的方式,彷彿是隔年經久的回憶了。
還記得我第一次入宮要嫁給明灝前的在孃家的最後一晚。那晚的氣氛像煮開了酒宴,昏昏靡靡,各人也各有一付鬼肚心腸。當時只覺得孃的叮嚀與囑咐只不過是大魚大肉中的一劑佐料,是我討厭極了的一種華麗重色。歷過春秋兩季後才懂得,不珍惜母親話語的女兒,是世上最剛愎自負的姑娘,簡直不遭人愛到極點。
母親們表達關懷的鹹淡不同,有的天生漠色、內心火熱,有的言於外表、善於奉獻。不管如何,母親之爲母親,天下最偉大的一種角色,就在於對兒女們的愛不會因方式各異而有所減輕。只是做兒女的,有沒有抽空閒暇去好好地認真地體味這番道理。我從前很不懂道理,現在愧疚着才幡然醒悟的道理,將來要下定決心,好好地去演繹這種道理。
我咬咬嘴脣,慢慢伸手,我的姿勢,醜極了,二十五年僵硬慣了,不會主動表達。
我終於輕輕覆蓋住了她的手背。
放下去的不只是多年來從未揭開的感情,還有一份快鑽進死衚衕裡的心結兒。
我娘一顫,卻笑了。
她從沒有此刻這般看起來美麗。
“娘……”
“嗯……”
“娘,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玉珠……”
“嗯……”
“我知道你能很好地照顧自己,不管在哪裡,玉珠……”
“嗯……”
“你是我最出色的女兒,玉珠……”
“唉,娘……”
“玉珠,你不明白……其實你……真正應該去關心的是另外一個人,她……”
“娘,我不知道啊……”
“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直看着你,有時在遠遠的地方,有時在近近的地方……”
“那麼,她現在是在我對面嗎?”
我孃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可裡面看進去卻是空空的,“是啊,玉珠,原來你已經明白了……”
“我已經明白了……”
“那麼玉珠,你看到她是怎麼來對待她的……”
“娘,我昨天看見她,對她說,保重……”
“好,好,玉珠,你做得很好,卻,做得不夠……”
“爲什麼?”
“因爲她對你付出的,你僅用這一句是還不完的……”
“可是,娘,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欠債,尤其是人情債。”
“這筆債是在你出生時就已經種下了,你不喜歡也得還,玉珠,一定要做個優秀的女人!”
“怎樣來定義優秀的女人?”
我娘瘦瘦硬硬的背脊挺得老直老直:“懂情、惜情、念情、一心一意的付出。”
“我知道了,娘,今後如果我還能看到她,一定,會做的更多……”
我娘舒婉一笑。
我爲什麼要說得這麼煽情,因爲我知道,而她也知道,我們母女倆真正像母女倆的這種談話,今生或許是最後一次,偏偏要在我們都恍然明瞭對方在心中的重要性時,纔來提醒我們人生的無情和殘酷。
我爲什麼要在她到時辰離開後哭得稀里嘩啦,因爲我知道,而她卻不知道,我其實並不像她放心的那樣,是個到哪兒都能順利自處的姑娘。我其實愛極了軟弱的味道,我其實盼極了溫暖的胸膛,我其實想要極了堅強的依靠,我其實一點兒也不牛,就是等候着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
你看我娘這個人,說不喜歡喝那菩提茶苦苦澀澀的味道,可因爲與我說着說着話,爲了要遮擋與消藏她的眼神與心情,不知不覺間,不由自主地就把那壺剩茶給喝光了。看着最後倒進杯子裡的是兩片薄薄細細幹匝匝的茶葉,枯兒黃黃,蔫兒溫溫,她突然一闔眼皮,一斂目光,急急站起,亂亂說道:“我要走了……”
“對了,娘,你是怎麼來到我這裡的?”
“唉,是我求了他很久,他才放我進來的。”
“明玥他有沒有爲難娘?”
“沒有,他甚至是有禮着恭敬着對我的。”
“你一會兒怎麼回去呢?”
“他會在我後面看着我走出去,他才放心。”
“他對我們一家,也算不差。”
“不,他要我們生就生,要我們死就死。”
“那他今天的仁慈,算什麼意思?”
“他是爲了你。”
“娘!”
“他是爲了你,你要我們生就生,你要我們死就死。”
“娘……”
“玉珠,最後我還是要重重地提醒你,你千萬不該愛上他,而是要替我們、替太后、替雲渺國好好地恨着他!”
我不哭,婉婉點頭。
“我該走了,一會兒找到你妹妹,我們一起回去。”
“怎麼,秀珠也來了?”
“她這段日子真是奇怪,和家裡所有人吵,不照顧自己的兩個孩子,不侍候自己的夫君,真像有什麼可怕的心事似的。”
“她進宮來幹什麼?”
“她說是來看看你這個姐姐。”
“那她現在人呢!”
“本來跟在我和那個姑姑身後的,一下子突然不見了。”
“娘你真是糊塗!宮是什麼地方,怎麼能讓她一個人亂跑!”
不知道娘到底尋到了秀珠沒有。
我一天斜靠窗口,任月光自擾。
夜晚的薄霧從窗外湖面上團團遞遞地襲送過來,褪去了白日裡的殘熱,到此時此刻才覺來古意悠揚,靜靜的湖水,被施了魔法的投射在湖中央的孤獨月影,四周圍聽不見卻彷彿觸覺到了的幽靈似的音樂,讓這個晚上的一切,變成了一種沉思的風俗,擴大了寂寞之感,而萬物的色彩卻未顯皺紋,真是一種神奇的變化,侵入了自然本身。
我的旁邊圓桌上已經擺開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豐富晚飯。
蝦米炒黃金蛋,紅燒肉沫,豆腐蘑菇湯。
我的愛,我的最愛,我的最最愛。
所以我不敢吃。
宮裡,誰在對我知心知肺着。
連明灝都不知曉的我的習慣。
我由它們涼了、粘了、膩了、糊了。
我對不起全全色香味,我也對不起咕隆隆亂叫的肚子,我不正常。
眼梢角落裡飄過去一道閃閃晃晃的火光,有宮女一路點燈沿着湖邊邊而走。
隔着泛波柔柔的湖面,那個小宮女來到幽門閉戶,我彷彿聽到一聲探探輕喚,“娘娘……”
可是那道門、那扇窗,岑岑寂寂着,沒有手伸出來接應這種呼喚。
小宮女模糊的身影,瑟縮肩膀,把燈籠往廊檐下掛去。
小宮女碎步子像逃離漠漠夜色似的,走了。
我半斂眼皮,聽湖水慢淌,三點風意,掀起小漣漪。湖岸微碰廊房的下面,那一壘一壘的壁牆經年被水洗,一帶溼滑,鋪染青綠,沾粘苔草,夜河裡搖。壁牆上面的窗棱窗紙,有月影投上,有水影投上,紛紛斑斑,寧不知是月光套住了水波兒,還是弄潮兒牽引了白月光。湖心泛泛地動,是魚兒水中戲,偶爾上來吐個水泡,唱唱戀愛的歌,像浸潤江南煙雨的小調。
女人和女孩不同,女人的心事,更多三分辛酸。女人不會像女孩那樣,悵惘撐傘,行走青石巷,對面小情郎,伸手盼侯。女人不做夢,而是思人,點開沉香片,推窗臨風,舌頭蘸了綠茶的清苦,想一想曾經走過身邊的男人們,其中一個,恰是不錯,印象心中,一輩子來念,他也許出門遠走,也許累月不歸,沒有關係,女人的心情,像沙漠駝鈴、海上明月、檐下巢燕、閨中兩生花,開放過,溫暖過,香氣叢叢過,無數季的美麗。
在白天,我娘告訴過我要對另一個可憐女人比對她還要好。
我明確答應過娘我一定說到做到。
我從我這邊窗口看對面那個從今日清晨起便一直沒有敞開過的窗戶,正正身體,計算心中正擔心的分量,月光滿幅滿幅地撲面而來,像有白色的腳步踩着這座月光橋,慢慢兒膩膩兒巧巧兒地往人心中走。
我聽到似有若無的銅鈴聲。
突然,我定睛瞧去,對面那間房朝着湖的這扇窗,開了。
那麼其實從一開始那裡面就一直有着……
提燈小宮女剛纔過來輕輕地喚過,裡面的她爲什麼不答應……
我緩緩張嘴。
那窗戶裡黑洞洞的,沒有人面風景。
只似乎是風肆無忌憚地從湖面上而起,在房屋裡穿堂而走。
房檐下的那串銅風鈴,也在零零寥寥地響。
我從我的窗邊走開。
我走到外面,小道上踩桂枝,月亮掛在樹梢頭,樹叢裡藏紅嘴殼的鳥兒,眼睛骨碌骨碌轉,看月亮熟透的樣子,真想飛上去啄那麼一口。
我已然來到湖岸對面的這座屋子前,敲了敲院門,咄咄咄地出聲,真的沒有人來應門。
我輕輕一推,門竟然沒鎖,吱嘎着開了。
我踏進一步,院地上如水月色,均勻呼吸。
怪我吵醒了它們,細細簌簌着扭動身體,對我跺跺腳、撇撇嘴。
我欠身賠罪不起。
我擡眼一看,驚了。
面前的裡屋門檻上,她,正呆呆坐着。
太后娘娘她頭髮拂散,不修邊幅,眼神凌亂,口中咕囔。
似在吟唱、似在說話、似是而非、一切皆非。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將手輕輕放在她膝蓋上:“娘娘……”
她咿咿呀呀着,目光找不準我。
她比我還不正常。
我突然好怕好怕。
我又瞄到她的裙襬腳邊,竟然有一抹血色。
我顫顫着看向她後頭。
空寂殿堂,清清寞寞。
上方一格小天窗,破了一角,夜氣與冷風一起流瀉下來。
房間中央有兩把椅子,它們之間,掛着一具身體。
被上面和門口進來的風吹得,那衣裙與姿態都在微微搖晃。
死了,也像活着一樣。
我朝它走過去,靠近着,從它上頭往下看她的臉。
秀珠的臉,白白胖胖,產後很久也沒有恢復到她做姑娘時的清麗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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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珠的眼睛,本來黑黑大大,特別會瞪人和咋呼人。
在小時候,每次欺負我,或被我欺負時,她就是這樣一撩一撩地翻白眼。
可是現在這會兒,它們是翻白着,卻直插進眼皮上方深處去了,已經看不到那原本靈動的眼珠子了,只剩一汪一汪的陰森鬼氣。
秀珠的嘴巴,生機叢叢時講話特別快,像小鳥兒似的唧唧嘰嘰。
現在,那玩意兒大張着,舌苔血氣未退,放出一嘴巴的紅。
我討厭這樣的秀珠,喚也喚不醒的秀珠,推也推不了的秀珠。
我要原來那個秀珠,會同我犟犟吵嘴的秀珠,會幾天幾夜賭氣不理我的秀珠。
我將手無力擡起,接近她朝天的臉和聳着的鼻。
我的手在她鼻頭半刻探探。
然後從她後腦勺抄過去,要把軟綿綿的她扶起來。
我摸到了溼溼粘粘的東西。
我從她腦後看向地上,糊糊黑黑的一大灘。
我把手收回,從五指尖到五指根,蘊滿整個掌面的,全是這種東西。
我閉上眼睛,尖利喉嚨,大叫。
我停下來的時候,滿臉淚痕,從眼皮內浸滿溢出到臉頰上,慘慘傷傷的疼痛。
我睜開眼睛,這個屋子不知何時,是滿合滿合的人。
有認識的宮婢,有不認識的太監。
還有明玥。
有御林軍,架住着瘋癲的太后。
只有明玥從人羣前面過來。
他的手貼近我的手,胸膛貼近我的胸膛,暖暖的身體貼近我顫顫的身體。
他的臉,嘆息一聲,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咬脣,一把推開他的懷抱。
他沒作準備,被我重重地推開好遠。
他趔趄幾步,沒在生氣,眼神哀默。
他後面的狗腿子,以前也都是明灝的忠心人。
一個個嗷嗷叫着,在代表他對我生氣。
他回身狠狠一瞪,所有人嗚嗚噤口了。
我轉過背,不管衆人,再好好看一眼秀珠冰冷可怖的屍體。
然後,我一直盯着地上那灘死亡的證據。
那汪黑血有圓弧的形狀,一邊缺了一角,像是曾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裡面,然後被急急撿起,拿走後也帶去了那一塊血跡。
他在我後面,幽幽問:“你在找什麼?”
“第二塊血跡。”我說。
兇手身上,沾了這樣的東西。
人叢裡不知哪個,插嘴一句:“看她身上,就有。”
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低頭恍惚的太后身上。
我也看到了。
“是啊……真像編好了情節和湊好了時機一樣……”我說。
他緊盯着我。
我看了看不成模樣的太后,心裡說:不是她。
可是她的身上,有答案……
——十月十四,纏夜鈴,記“第二塊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