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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卅三篇

40.第卅三篇

這也是一個老早老早就聽過並記住了的民間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 雲渺國有一位皇帝,娶得一個極美麗的妃子,對之愛若徹骨, 養在後宮寢殿深處, 不給她看朝雲暮雨, 也不給別人目睹她的機會。有鄰國進貢珠寶, 皇帝總是第一個賜予她。可不知爲啥, 妃子還是不開心,很不很不開心。

每日,她守坐在綠銅金漆的梳妝鏡前, 這一面是她從孃家帶進宮的鏡子,一直襬放在她身邊。她從清晨一直癡看到黃昏, 掌燈時分, 夜霧漫漫裡, 也在朝着鏡子,靜靜地久久地笑。皇帝很奇怪也很害怕這種詭異的情景, 可是能看到心愛女人的笑,也就任由着她。

這個時候,皇帝總是懶懶地躺靠在寢殿的錦榻上,在他面前,躬身俯首站立的, 是他的兒子。太子總是約好相同的時辰, 進來給父王彙報功課。太子清秀俊朗, 談吐文雅, 待人可親, 全宮上下都很喜歡他。

幾年後,太子突患重病, 不治身亡。皇帝喪子,一下子看老了許多,朝廷政務也管得不大勤緊。每天太半時光,皇帝就是半倚半靠在太子生前面對他侃侃而談的那張錦榻上,幽幽望着殿外的太陽緩緩落下,然後是柔白的月亮無憂地升起。

那位美麗的妃子倒是一直默默地伴隨着皇帝。可是,突然之間,妃子連先前的每日一笑都不見了。皇帝對妃子的愛也是有心無力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天下之尊與傾國傾城,相距很近,卻看心很遠,椅子挨坐着,枕頭並排着,卻頭朝各自方向,懨懨息息。

妃子臨鏡呆坐的習慣沒有改變。有一天,皇帝突然起了好奇,這麼多年來,一直不知道妃子在看鏡子裡的什麼,或者,從鏡子裡看到什麼。皇帝想,一定是比他更能感動而吸引的東西。這個月夜,是的,天上那個白餅子胖胖盈盈。殿閣四處並沒有上燭,天灣下來的月光,遲遲綿延,可以充滿一室。妃子沒有去睡。皇帝悄悄兒、悄悄兒向她背後走過去。皇帝想嚇她一嚇,誰讓她這麼多年來對他清性淡淡。近了,他和她只離得半步。皇帝探頭一看——兩眼一瞪,悶哼一聲,向地倒去!皇帝的昏厥發出很大聲響,妃子卻沒有驚醒回頭。

月兒移上,光線撩撩移徙,半幅鏡面在白白的月光中撥露出來,鏡子裡本該浸映着的妃子那如畫的顏容——鏡子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女子的額、眉、眼、耳、口、鼻,什麼都沒有照出來,是一面真正的空鏡子!

皇帝從冰冷的地面上被凍醒,悠悠茫茫地爬起來,突然不見了妃子,後宮深處,寢殿內外,哪裡也找不到。皇帝心悸,莫非自己多年來如珠玉般寵愛着的,是一個妖。

皇帝惶惶惑惑,更加不善國事,每天只思考着這個沒有結果的問題。某一個午後,只剩皇帝一人,他寥寥四看,瞟到了牆壁上掛着的已逝太子的遺像,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皇帝踅踱過去,湊近畫像,一看,再看,三看,撫心駭然了——在太子原本的人像旁邊,竟多出一個女子身像,看那眉目五官,就是皇帝極寵愛的那個妃子!在畫裡,女人彷彿依依着年輕兒郎;在畫裡,女人的笑不分時辰,常掛在心;在畫裡,女人得了愛,才具靈魂!

有時候,當強硬地不回頭地索求着一個人的感情、靈魂和全部時,對方只會本能地離我們越來越遠。因爲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如同一灣春流水、一朵落花瓣、一幕輕彩雲、一段碎記憶,都是隨情景而瞬息萬變的。可能清澈、可能斑駁、可能爛漫、可能蕭瑟,形狀難拿,雕琢坎坷。所以人心,任何人得到的心與任何人付出的心,必須小小的呵護與大大的珍藏,讓那燦爛繪色,掩住漂泊,飛舞獨特,一笑千秋。

有人偏執,看不透這個道理,既是傷人,也是傷己。我不覺得這種人可惡,反而有些憐嘆着他。如果正巧身邊有一壺釀造醇厚的黃酒,興許還會不記恩仇地請他喝上一杯。

“是今生相伴,或來世再惜,爲何你,總不懂這謎題,到驀然回首,才默然長記,天涯路,隻影向誰依;生若求不得,死如愛別離,終有日,你會懂這謎題,黃泉碧落地,從今分兩地,千山雪,月下長相憶。”這是他有一晚不知是喝醉了,還是醞釀好久好久了,湊到我面前對我一遍又一遍唱來的歌。

那時,敞窗進來的風竟是反常的微醺,看他臉頰微酡,眼底隱紅,那發誓詛咒到惡狠狠般的歌詞不斷地衝擊進我的聲色感官。彷彿他那可怕的強硬的力量,竟是要讓我一輩子,不,生生世世記住有他這麼一個人,他對我說過的這些話,和他明明白白的動作與付出。我看着玥醉倒在我膝蓋上沉沉地放心地睡下去的容顏,一下子很難想起我對他的恨,沒有推開他,直至我腿腳麻痹,我拍着他涼涼的肩膀,嘆了口氣,伸手將吹着風的窗關起來……

我總是在事後才覺得這件事或那件事我原本可以不那樣處理,我原本可以有更好更好的方法,可是事實結果常常證明,我並不是未雨綢繆的料。第一次嫁人前,沒有想着爲自己在樹根底下埋一罈女兒紅,也許所有的,一開始就是不吉祥的了。

今天,我在□□殿裡東翻西找,從某一隻抽屜裡尋獲到一些幹菩提葉,聞了聞,淺香依舊,也就不管好喝不好喝,泡了再說。我用煮開的第一壺茶澆洗了兩隻杯子,奇怪,就是念念着正好洗了兩隻。準備好他來和我說話似的。

我輕輕推開窗戶,小風弦弦,空氣裡有永漾的香。我留得窗隙不大,涼意只能一絲一絲很精緻細膩地溜進來。我喜歡這麼恰到好處的輕鬆寫意,不過分古板,不過分浪蕩,夠撥癢心瓣,就好。我提着茶壺,有些散神,得實了那陣陣風兒,弄亂了我的劉海。

他的左手,從我臉龐邊不帶驚擾地伸過來,給我撫平亂糟糟的頭髮。順其自然的,他的手指趁機穿走於我散披在背後的長髮之間,彷彿在一撥一撥幫我細緻翦翦地梳理着。我身體一僵,沒有回頭,而是快快伸手將面前窗戶帶緊,頭髮再也不得蓬亂的機會,也不給他爲我認真整理的機會。

我微微低頭,看了手中茶壺一眼,常常淡淡的口氣,對他說道:“要不要坐下喝杯茶?”他欣然點頭。他像個孩子似的,極其高興地坐到我對面。我倒了一杯菩提茶,在桌面上對他慢慢推過去。

他的身後,一直緊緊相隨、周到服侍着的茜姑姑,突然失禮地伸手接過,仰臉一飲而盡。茜姑姑慢慢俯身,對他恭敬低聲道:“皇上也要小心顧着自己一些。”明玥揮手打斷茜姑姑的表忠心,抿嘴,有些不高興。

我並不在意,好心情的也自顧爲自己倒了一杯,本想僞裝成優雅沉着,也來一飲而盡,該死的苦澀的茶水,惹得我頻頻皺眉。我嚥了咽喉頭,也不知要跟誰犟着,硬着頭皮再來一杯。明玥在我對面,悠悠得趣地笑開了。我撇嘴,很不願給他看見我的難堪與無所適從。

他突然一伸手,輕卻緊地握住我捏着杯子的手。我乍然一驚,想要撤回。他不着痕跡地搖頭,一如孩童般的天真與殷殷企盼,泛點微笑,手下將我握得更牢。

茜姑姑的聲音又適時地過來了:“皇上!”他對她倒不展示高傲的憤怒,半半冷漠,半半任之由之,他說道:“姑姑,你可以退下了。”茜姑姑看我一眼,不放心。我準備好一句,索性讓她更不放心:“姑姑你可不能走,待會兒我要毒死你的這個小主子。”茜姑姑瞠目結舌。我的眉心,被明玥稍稍帶重地戳了一下,可他的責怪卻含着笑:“你呦!”我也忍不住笑了。真的,兩顆虎牙都隱隱露出來了。可心底,實際的悲哀。

十月初八,明玥強硬把我帶回宮。我一回二回,這都第三次來了。聽說最強悍的賊犯,進出監牢的最高紀錄,也就七次。我的經驗居然積累在這樣尷尬的事情上了。

我很是自來熟,坐着輦車於悠長靜默的宮道上徐徐而來,沒有四顧新奇,也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途中,明玥有幾次突然撩起窗簾探看於我,我才知道,原來他正認真地伴着輦車默默行走。

他白白的臉映畫在窗子裡,笑道:“好乖……”我忙將頭撇向一邊,欺騙天真,背脊挺直,以爲驕傲。聽到他奇趣的輕笑,才明白自己正爲他耍弄。我的心裡,更不好受。

那是個晴藍的夜晚,我們悄寂入宮,不走正大光明道,而是緩緩淌過了月光河。我身姿穩穩的,有閒暇傾聽外頭星星吹口哨,風兒在打鼾,月亮則悠然自得,搖啊晃啊吟唱啊呢喃啊,夜的曲譜上,一切的小東西,一齊偷着眼,有些取笑我。

我這次進來若不幹那幾件實實在在的事,還真對不起它們姥姥家的。在幽巷裡藉着月光努力地端詳到明玥的面容,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他:“我可能會殺掉你!”聽他怎麼回答我的,他竟說:“歡迎之至。”我嘆息將爾,他又接着一句:“就怕,你不對我走過來……”照理,他已經將這一套說辭講得很爛很爛了。我更不靠譜兒,偏偏看了他的眼睛,咂摸着他賴賴陰沉的語氣時,竟會產生了無比殤寂的心情。

明玥這個新皇帝的寢殿,挑在了已然過世了的先王□□帝起居飲食的殿閣。我懵懵茫然地被他安置在一張圓桌旁坐下,桌上鋪着的錦布,顏色黯陳,帶着好多年前的記憶時光。我隨手一抹,竟是滿掌塵埃,這才擡頭驚望,這座殿閣深處,四下的佈置與傢俱,桌、椅、牀、榻、紗簾、几案、花瓶、杯盞,一概堆疊灰塵,矇昧髒污,彷彿竟是不曾有人打理過的樣子。我巴巴張嘴,困惑荒唐。

那個夜裡,整整一晚,明玥遣退宮僕,親手打掃殿堂。放水盆,撩袖子,爬東走西,他不亦樂乎;挽簾幕,扎絲穗,手起手落,他心甘情願。他彎腰、浸水、擰布、遞送,一忽兒僅着單衣的背上便暈染到一層薄薄的汗漬,讓人看着,小癡小遲,不會去嗤他斥他。

若有一個先前喜歡着他的女孩在旁邊,看到他這個樣子,興許會有半帖心痛,更會孜孜以求地臨摹他此時此刻的心情。我有時會想,他是不是也在體驗曾經馨香的記憶。再怎麼壞的人,並不是一開始就壞的,並不是,並不是……

他獨自一個人,將這座宮殿灑掃了整整五天。就在今天,午後微淡的清風裡,我請他喝菩提茶的兩個時辰前,他也是面對我而坐,一塊抹布甩放在他的肩頭。他滿臉有汗,卻怔怔着看了我很久很久,突然一咧嘴,一露牙齒,笑了。

今天的陽光肯定被他賄賂好了,特別乾淨而燦爛,映照得他的眼神亮亮澤澤。他咧嘴的表情,很傻,“我打掃好了。”他彷彿在我面前獻寶似的,一副很了不起的純粹模樣。

我說:“你本來就犯不着親自動手的。”

他揚着脣角:“和你一起住的地方,我要親手弄乾淨!”

我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心甘情願伴同你住。”

他眼神一斂,語意尖銳:“你又逃不出去!”

我懇切地看着他:“假如我對你好,你最終會願意放了我嗎?”

他從我緊緊的眼神中逃開:“你對我好不好,隨便你,反正,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那麼——”我一字一字說道:“我還是對你壞一些吧!”

他側面的睫毛顫了一顫:“你不會的……你是個好姑娘……”

他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我坐到窗邊。窗外下面緊靠着的,是一面靜湖,秋水不興。湖岸對過有一座廊房,屋子的窗也朝向這邊,半開半掩着,那掩卻的半面後,藏了一張半半的臉。

我看過去的時候,那張臉也在竊竊默默地看着我。苦笑似千秋索,獨語將歲月過。這張顯露了一半的臉,這半半的五官,我好熟悉,好熟悉,這是宮裡另一個孤獨的老女人,被忠臣背叛,被親信算計,被時光拋棄,被愛情踢開,一下子由漫步雲端跌落至人生的最低谷,且,無力迴轉已成定勢的命運。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鎖身鎖心,只能從靜不生風的水面看每一天的朝起夕落,以及看她的對面、我這個同樣命運亂七八糟的深宮女子。

有什麼東西在我和她之間的湖塘中心裡撥拉一動,水面上泛開圈圈小漣漪,等了好久,卻沒有後來的動靜,於是那水波紋也是漸漸斷續,及至淡淡於無。

我和她,羞對羞,慚對慚。我很不爭氣地,竟然慢慢地不停歇地掉下了眼淚。對面窗邊的她的臉,模糊的表情,彷彿在伸手抹了抹臉頰,不知是想替我滂沱掉心酸還是遮掩住羞赧。她遠遠地伸出手來,從窗戶後她的全部身體也出來,她慢慢地左右搖手,我明白了,她是在勸我,不要哭。

我緩緩敬敬工工整整地跪下去,其實我這麼做,已經不能爲她看見,我執著着我的,很重、很響亮、很認真、很完整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我清清楚楚地說:“太后娘娘,保重……”

我站起來的時候,對岸的兩扇窗已經關閉了。這個時候,明玥也重新回來了,他只是看着我,沒有出聲。我只剩下半半如蕭瑟風搖的心情,很願意將這部分的心願分享給他看,哪怕一丁點兒讓他理解到和感悟到,他真的錯了。

他抿着我泡給他的茶,像品嚐舊時光裡燒製的窯瓶裡裝着的酒,沉醉自然。我沒有多問,是他自然而然、情之所至地將一些故事講給我聽的,有些有頭,有些沒尾,實實在在,不帶欺瞞與虛飾。

我說:“連明灝與太后都沒有察覺到,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覬覦這個皇位。”

他笑:“你來試試,這麼多年來過着那種生活,受不受得了?”

我點點頭:“一準受不了,所以,我現在深深地害怕你。”

他搖搖頭:“我只是拿回本來屬於我的東西,不叫爭奪。”

我低下頭:“什麼是本來?世間從沒有本來,只有事實。”

他嘆聲息:“你說的對。”

“人們總是爲自己禁斷不了的切切慾望,尋找欲蓋彌彰的理由!”

“我從沒在你面前遮掩理由,我承認,我愛死了那種高高在上、坐擁天下的味道!”

“可是我本來以爲在翻雲覆雨和顛倒江山的,是明珏!”

“他只是我面前的鋪路石!”他從喉底深處咕咕咕地笑出聲來。

“明珏已經表演得非常精彩了!”我輕蔑一哼。

“他就是表現得太過完美了!歷來爭權奪利的戰爭長河裡,身先士卒的總是得不到最好的結局,而笑到最後的,又總是那些殺拼血路的人背後的人!”

“比如你和明灝!”

“哼!”他低低一句,“灝哥,又算得了什麼……”

我不響。

他看我的眼神愈加沉沉。

我不得不稍稍躲開那炙人的壓迫的目光:“你比明珏多做了哪些事情?”

“珏根本不懂得人心!本來,他驅趕下灝哥後,稱王稱帝,是可以順理成章。他自信揚揚,江山唯握,指日可待。可是他只曉得指揮與命令那班貪圖高官厚祿和榮華富貴的朝臣們,卻從來沒有與之實實在在地承諾與兌現過什麼。他以爲如畫江山到手,到時候他想怎麼割捨便怎麼割捨,或者他打心眼兒里根本不想施與和割捨,真是真正的天真政治,天大的笑話!如果懂得了這份權力與政治的真諦,要玩轉與耍弄起來就非常的簡單。我沒有比珏多做些什麼,我只是做了一些珏沒有明白去做的事情。當珏在朝堂上與灝哥火藥十足、真刀實劍的時候,我每天晚上輕裝便服,偷偷去會見了那些珏自以爲對他誓死效忠的能人臣子們,許諾給他們那些珏不願給或給不起的東西!”

“如果你的承諾也不能兌現呢?就不怕他們也來反對你?”

“我可以——在那些蠢動者背叛之前,先除掉他們!”

“憑什麼?”

“當然是利用另一批新的給予承諾的人。”

“你這是在玩火,你早晚會自掘墳墓。”

“我是利用人心,以惡制惡。”

“你把明珏怎麼樣了?”

“我把他放在一個適合他的地方,讓他安安靜靜地在那裡暴躁發狂。”

“他是你的兄弟。”

“什麼地方都有兄弟,可是在宮裡,沒有。”

“你把明灝怎麼樣了?”

“這個應當我來問你,你準備要我把他怎麼樣?”

我不響,看着他。

“我對他的態度,由你對我的態度來決定。”他笑眯眯對着我。

“你想想,我會對你這樣一個九州血案的製造者,怎麼樣?”我語氣緊張地試探說道。

他先是一愣,繼而瞭然寬容,淡淡答道:“人們從不知道,那種奪取生命的過程,真是半半恐怖,半半興奮!”

我閉上眼睛,不忍去看他那好像已經變了色的邪惡目光:“像上癮一般?”

“像上癮一般。”

“你在我面前倒是實在。”

“全全誠誠。”

“你真的——很噁心。”我聲音抖顫着說道。

“你又說錯了,我,沒有心!五歲的時候,我會放心在春暖花開豔陽天裡,和要好的夥伴追逐風箏,戲弄花香,演繹天真。有一天,在靜靜的樹蔭下,我聽到兩個藏故事的宮女,在互敞心事。她們是我碰到的噁心人的開始。我醞釀回憶,這才明白娘爲何總是蒼然着眼神,黃花紛紛如雨落,嘴裡總是嘆着這樣的歌謠“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實,我父王也是個噁心的人。娘死後,他倒是零落殘傷,每年禁令宮裡不得慶祝元宵,張掛彩燈,因爲,那天是我孃的生辰。他自私地獨提小燈籠,掩身在寒煙冷翠的湖邊樹林裡,在夜色繚繞的八角亭裡煮開寂寞,汩汩的心境,編織着謊言,“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難忘”! 我悄然撥開淡霧,要去靠近他,小伸雙手,捏捏他的衣角。你知道他對他的親兒子做了什麼——他一腳,實實在在把我踢開。他以爲的是,我,就是直接殺死我孃的兇手。我眉目愈親切,愈是印刻着嬰孩時期的罪惡。我由此明白,也許,只有把自己也變成一個噁心的人,才能,不被其他人更噁心着!”

我在他慢慢的、蠱惑的、沙啞的、好像說着說着又總會遺漏出什麼的聲音裡,睜開我的眼睛,看他一瞬間變掉了的面容表情,如稀薄月光的目光,如落雪未滿的神態,如卿心難求的願望,如無悲無喜的靈魂,善相難得,卻異樣可憐。

“你不知道你的爲惡爲禍,已讓天下烽火連燒幾季,而你自己必將無處安止、魂難歸兮!”

“原來你已經知道很多很多了。”

“正因爲你不能明目張膽地除掉明灝,所以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拿脂香國作文章!”

“呵呵,聰明的姑娘,你且說說看。”

“我可以先來講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故事嗎?我小時候,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我妹妹秀珠,你看見過的吧,現在雖已變成了身肥體胖的婦人,可小時候,她是長得非常清秀的,下巴削尖,言語刁鑽,比我更不容易與之相處。孩子們總是期望在童年時光裡能加入進各種各樣的羣,不管多麼孤廖清高的人,或是冷漠蠻橫的人。我和秀珠常常拿各自進入了多少個羣來作競賽。有一天,我終於搭檔結夥,也有了一些同齡的朋友。我們這一羣一共三個成員,除了我,還有住在巷尾、母親是倒夜香的小夜香妹,以及父親在菜場摘豆芽菜的綽號叫小烏鴉的小女孩。層次很不高,水平很不濟,不過對於過分好奇與追求稀奇的我來說,聊勝於無。我也是太沉不住氣,巴巴地立即就將我已經獲得了一個夥伴羣的事告訴了秀珠,還有那麼一點顯擺的意思。秀珠當時一邊閒閒地嗑着瓜子,一邊聽我嘰裡呱啦地講話,看我滿臉驕傲,卻難得的不掛在心頭。我和另外兩個小夥伴玩耍的時候還立了一個規矩,我們這個夥伴羣裡的成員要互換秘密,比如小夜香妹告訴了我,她在暗戀炸油條的暴牙哥,我告訴小烏鴉,我五歲時偷看秀珠妹妹洗澡的糗事,然後小烏鴉再告訴小夜香妹,她八歲時曾經很殘忍地踩死一隻已經被捕牢了的老鼠。每個孩子都有秘密,仿照成人間的交際關係,拿這些秘密互相挾制。不過有一點,每一個秘密最多隻能兩個人知道,如果被第四方拿來玩耍作弄了,就說明團隊裡出了背叛者,要受到嚴厲的懲罰。有一個早晨,我屁顛兒屁顛兒地去找我的小夥伴,遠遠地看到窄巷子盡頭,小夜香妹和小烏鴉俱是雙手叉腰,一臉憤憤不平的樣子。我不明就裡,直衝衝過去,當面就遭了她二人兩個耳摑子,也不管我的身份家世,童年的羣體裡,力量與信任才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小孩和成人唯一的區別在於,孩子們還不懂得畏懼權利。我這個大將軍千金,在她們心裡的價值,並不高過倒出的一桶夜香,或者整理好的半盆豆芽菜。當時我只覺得委屈極了,對她們邊哭邊吼:“幹嘛,你們這是幹嘛!”小夜香妹指着小烏鴉說:“她殺死過小老鼠。”小烏鴉瞪着小夜香妹說:“她暗戀醜男。”她們一起對我噼裡啪啦地叫道:“你偷看過妹妹洗澡!”“怎麼啦!你們這是怎麼啦!”我依舊哭個不停。她們憤憤地指責:“知道什麼意思嗎?位玉珠,你把我們的秘密當玩笑似的給了其他人知曉!你是世上最差勁的女孩!你不守團隊的規矩,你被踢除了!我們會告知其他小朋友,不會再讓你加入任何一個羣體!我們已經新添了一個成員!”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小夜香妹和小烏鴉火藥味十足的小身體背後,慢慢走出另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我的親妹妹位秀珠。我調轉身子便走,很多很多天,我蔫然在房間裡。後來因爲春意實在太誘人了,捨不得不看風,才悄悄開了一扇窗,秀珠的臉就探進來了。原來,她嬉笑着一直守在我窗口,就爲了來告訴我一個理由,聽我如何怒罵她。她,以此爲樂——“玉珠,知道你爲什麼成了全城最噁心的女孩嗎?我啊,在夜裡偷聽你說夢話來着。你好傻好傻,把秘密像歌謠一樣唱。”我啪地一聲,將窗戶關到她臉上,她哭鬧着找爹孃評理去了!

小孩子過家家的玩意兒,很不上路。我只是用這個故事來陳述一個顯然的道理——當一個人爲了滿足自己也許比小孩子更不上路的心願時,會把無辜變成不無辜,享受惡作,樂爲自私!

在一連串九州血案裡,脂香遺民是無辜的,雲渺朝臣與百姓是無辜的,隱藏在深宮中已經痛苦難熬的淳于菀菀是無辜的,爲國事與國民煞費苦心的明灝是無辜的,而我,也何其的無辜!

大桂和醜奴兒以爲你縱容他們殘殺雲渺百姓,是真心實意助之復國。雲渺各處富戶被殺有很多好處——暫時滿足脂香的復仇心理;割斷雲渺經濟命脈;引發朝臣上議,逼迫他們的天子再次出兵;兩國交戰,半半傷痕,你最後出現,將傷口一撕拉扯開,慢慢地、慢慢地舀着血吃……”

他不笑了,連同眉目與周身姿態,都似乎隱晦不明,卻又是那麼灰暗而不乾淨的:“我,可以說我不認識他們嗎?”

我堅定地搖頭:“你不可以。”

他淡淡撇撇脣角,似笑非笑:“玉珠是怎麼開始懷疑我的?”

“你的味道。”

“我的味道?”

“你身上總是一股五月清醇的槐香味,讓人靜賞孤單寂寞的純然味道。落花細風裡,你張點淡黃燈籠,撿尋樹樁,在那上面沉浸作畫,好像什麼也不會干擾到你,踱步的月光,咬住月尾巴不放的雲彩,嫋嫋若無的薄霧,淺淺蒸騰出來的青澀草氣,還有我粗魯又無憂無慮的打呼嚕聲。那是你第一次當面和我開玩笑,你知道嗎,我本來以爲,自己遇到了一個很有趣、很好玩、很善良、很細膩的人,像是孩提時喜歡吃的粘牙甜酥,那時候真的希望,自己能和你很快成爲好朋友。後來知道了很多關於你的故事,那是在深宮中自然而然會發生和施與在你身上的、卻令人格外感傷的故事,我倒是覺得男孩子做到你這個份上,也算極致。你,和我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一個男人一樣,都需要有美麗的體貼的溫暖的善良的人,來好好地愛!

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哎!你放開我的手啊!你握得我好緊好痛!你的手心都是汗哪!那晚當你在作畫的時候,我眼睛半睜半閉,早就看到了,你摘下肩頭撒落着的槐花瓣,一片一片塞進自己的荷包腰袋裡。當時我就在想,你一定很喜歡槐花,也一定愛極了那種清爽而不膩的香味。以至於你並不知道這種香味幾乎已經成了你個人獨特的標記,你走到哪兒這種槐花香就會跟到你哪兒。爾後我與你在宮中的每一次相遇,不管是隻有我和你,還是我們的周圍另有他人,我都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聞出你身上的味道。

包括後來,我被脂香殘將吳大桂帶去龍鬚山中,在那個陋室門邊,我委頓坐在門檻上,一點一點地打盹兒,那突然籠罩住我的黑影,以及黑影帶來的親暱和香氣。還有後來,在大火燒殆後的龍鬚別院外,被利箭突然射殺的吳大桂和醜奴兒身上,正確地說,是那枝插在吳大桂身體裡的箭靶梢頭,也有這樣確實的味道。

你不知道,我把那枝毒箭從屍體上拔下來,藏在身邊,從龍鬚山下來的日日夜夜,我將它聞了不下百遍,幾近變態。你知道我是怎麼激發回憶的嗎?就是拿那毒箭的箭尾一次一次地戳自己的手掌,或者把自己的頭一次一次地去碰撞牆壁,只有我自己深深地痛着的時候,我才能以儘快的速度解開可憐的大桂、醜奴兒、還有那些慘遭滅門的豪門富戶身上所冤屈着的謎題。我的心裡,裝着大桂和醜奴兒臨死時的眼神,我就算下輩子難投爲人,即便做牛做馬,也不願再看到那種人間及至悲劇的眼神。

我這麼折磨自己,只爲最終能想通兇手的面目幾何。後來的後來,我居然在忻州城裡從另一個興味叢叢、趣味多多的男人身上,重新聞到了這種味道。徐湖衣到底是個怎樣的男子,很難形容。他的妻子阿綺也不能透徹地明白那半個月裡的他,或者說,那段日子的徐湖衣對自己的結髮妻子來說也很陌生。實在的理由,是因爲真正的徐湖衣,已經死了。早先就被殘酷的兇手埋葬在他自家後院,而那個狡猾的兇手則利用了他的身份,親暱着他的妻子,交往着他以往交不起的朋友。所以,可以這麼評價真正的徐湖衣——他是個可憐巴交的男人。而假徐湖衣,身上透出淡淡的香,真誠忠君,身先士卒,上山殺敵,不,是利用所謂的脂香逆賊爲藉口,殺掉威脅他真正身份的人。用明玥你的說法,他們是送你達成目的的鋪路石,路已成,廢石棄!”

明玥耐性地聽完我所有的話,輕輕颳了刮杯盞,勻了勻茶沫,攪動小漣漪。我低頭,手指抵着我那個杯子外壁上延落的茶珠子。我說:“其實明灝早就已經說過,看中他江山美人的,就是他身邊人。”我的聲音很可憐:“要說來,最笨的還是我!”

他溫柔地說道:“玉珠不需要聰慧,玉珠這樣就很好了……”

我大聲喊道:“不好!我現在才明白,你一早就把我算計在這整個計劃裡了,你送進浣漱堂的那些繡了字的風箏,你囑咐吳大桂將我故弄玄虛地帶出宮,一切的一切,你求的是——我死!”

“玉……”他的低喊被我打斷。

我搖搖頭:“不,你關鍵是要明灝死。引我出宮,就是爲了引明灝出宮;毒殺我,真正的是要毒殺明灝。他每多一次同我陷入困境,你就每多一次殺他的機會。而我,只是個工具,只是個工具……”

“不!”他急切地抓住我拼命往回縮的手:“不!不!不!我要你知道,玉珠,我要你知道,再怎樣我也不願看到你痛苦!”

“明玥!”我快快打斷他:“我真切地恨着你,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剝地恨着你,到了這個程度,你!”我深吸一口氣:“你,就把我剮了吧!”

明玥以手托腮,目色洇洇,像剛剛到窗外湖灣裡打了個冷冷清清慘慘淡淡的滾。

他不懂說再見,習慣把人逼到灰飛煙滅。

他的心很不像用紅色漫漫的東西做的,而是用一捻一捻的痛拼湊的,若然自棄,碎碎淌淌。

他沒有別轉頭,輕而清地說:“你明白的,我是已經愛上你了。”

我兩個拳頭在桌下對抵。

他又說:“刻刻銘銘痛痛悔悔地愛着!”

他一直說:“更悔、更痛、卻更愛,該死的!”

的確是該死的。

我把嘴脣浸到菩提茶裡,本來就是很苦的東西,我又掉下一些眼淚,給它添味。

因爲在水裡藏着,我尚可自處心情。

他不行,他的表情完全敞開在風裡。

有些人是那麼窮兇極惡,又偏偏那麼喜歡在風裡作着柔軟的悵惘。

這樣的人,真的太壞太壞太壞了……

“你,要怎樣才願意來愛我。”他說。

“做一個好人。”我說。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他說。

他說過在我的面前全全誠誠,他願意對着我承認他犯的罪惡以及害過的人,他甚至並不否認他不是一個我願望着的那種好人,他把當下變得真誠,把今天變得真誠,還有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如果我給他機會,他是肯定會一輩子對我真誠,只對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嗎,他這樣的真誠實在是對別人以及這個世界的存在,不真誠啊!

我是個怎麼也學不會謊言的女人,所以他那麼期盼着我哪怕騙騙他似的對他好一點,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對他那顆扭曲又渺小的心,來一個小小無傷的撒謊……

——十月十三,空鏡子,記“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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