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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卅二篇

39.第卅二篇

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每當我情緒糟亂和無端發火了,家裡人都緊着不願理我,雖然我恐懼孤獨, 卻不願嘗試道歉, 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委屈、惱恨、懊悔、自責如魔鬼一般從地磚縫裡藤藤而上, 無形地纏繞住我, 沒有聽到自己真實明確的大喊大叫,卻聽到心底某處哐啷破碎的聲音。每每這樣的故事結局處,我還是緊抱雙肩, 嚶嚶地哀哀地無可理喻的小女孩般地哭了。一直貼身服侍我的是一個叫大嘴娟的婢女,她雖然話多, 愛傻笑, 卻很會唱歌。大多數的歌謠她是想用來嚇唬我, 阻止我的哭和亂髮脾氣,有這麼一首至今驚悚恐怖得讓我記憶猶新。

“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媽媽告訴我,

在很深很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

愛哭的孩子不要哭,它會咬你的小耳朵,

不睡的孩子趕快睡, 它會咬你的小指頭。

還記得, 還記得, 閉着眼睛說:

虎姑婆, 別咬我, 乖乖的孩子睡着了。”

我是怕着、驚恐着、想象着、還好奇着,越怕越想知道, 越想象無窮越不依不饒。“大嘴娟,大嘴娟,給我講講後來發生的故事嘛,講下去,講下去……”“好的,好的,小姐,擦乾你的眼淚,躺到被窩裡去,我這就慢慢地講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南海的小島上,有一家豪門富戶。主人娶賢妻,生有三個可愛的寶寶。主人另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妹妹,沒有屬意對象,誓願爲老姑娘。某年冬季,全家聚在一起吃團圓飯。主人喝多了酒,說了這樣的話,“日子真是越過越好了。做大人的再辛苦一些,今後全家的財產還是要給三個孩子的,呵呵!”

日子越過越好了嗎?唉!當天夜裡,就發生了一樁慘絕人寰的血案!三個寶寶分別是由三個乳母帶着睡覺的。月上中天,庭院漫霧。就聽一聲淒厲泣血的尖叫。全家驚悚,忙不迭着衣而起,尋聲找去。到了大寶寶的房門口,就聽那尖利刺耳的叫聲仍然未停。男主人,女主人,姑小姐,大小僕傭,一起衝進門去,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只見,養孩兒的那個年輕乳母,眼珠瞪出,頭髮散亂,趴地亂舞,如妖如鬼。所有人的目光調向寶寶搖籃。瞬間,女主人一記駭叫,大暈過去。其他人捂心的捂心,捂口的捂口,不忍卒睹。小小的嬰兒牀裡,只留嬰兒小小的頭!孩子的手、腳、身體全都不見了!鋪天蓋地的鮮血!看脖頸的傷口,分明是被什麼東西咬斷吃掉後剩下的。人們說,莫不是那個乳母受了山妖精魅的蠱惑,成了鬼怪。第二天,那個年輕的乳母,被一羣精壯男子拖去後山活埋了。

可是,富豪家的血案遠遠沒有結束。又一個悽迷安靜的夜晚,又聽到女人的尖叫。女主人在那第一樁血案後便心智全失、瘋瘋癲癲的了,這時候男主人無奈,必須擔起全部的責任,他竊竊着心,領了一班家丁,往聲音來源處走去。大家抓斧頭,捏鋤頭,站到了第二個寶寶的房門口。男主人已經預料到什麼,搖頭,瘋狂地只是搖頭。房門被猛地拉開,年輕的乳母見鬼似的跑出來,邊跑邊拉扯自己的頭髮。她的身後,白亮的月光下,染血的嬰兒牀,牀裡只留下一個嬰孩的頭。

第三天,唉!仍是如此!三個寶寶,被什麼不知道的東西吃了!女主人徹底瘋了,男主人看破紅塵,離家出走,只剩一個姑小姐,守着家財散盡的空房子,看日起日落,單單孤獨。

這個島的故事,卻還沒有結局。那吃人的東西,像上癮一般,每天晚上,總有其他戶的小孩被殺、被吃。直到島民去外面請了一個降魔的勇士。勇士和百姓們商量好,揀一個空氣乾淨的晚上,埋伏在唯一一家沒被吃掉孩子的院子裡。定更剛剛敲過,圓月沁空下,只見有個披頭散髮的東西爬過這家牆頭,步息兒悄悄,踅摸進孩子的房間。勇士一躍而出,也衝了進去,一把抓住正伸手向孩子的被窩的那個鬼東西。扭打在地,勇士勝一籌,這個東西被制服了。頭朝下,發遮面,泠泠坐,兀自喘息。消息傳開,闔島歡喜,都要過來看看這個妖怪的真面目。勇士撥開它的頭髮,滿堂驚駭,竟是那家破人亡的富戶裡的姑小姐。女人的身體,野獸的面容,眼神如虎,兇猛異常,哧哧帶笑,已然不會發出人聲。

後來才知道,就是那個冬季,男主人禍從口出。哥哥言明自己的家財只給三個孩子,妹妹只是吃白飯的老姑娘,沒有份。姑小姐琢磨,只有自己的競爭對手死光了,她才能坐享一切。本來,殺了自己的小侄子們,就應該停手。可是,正像種了心魔,成了可怕的習慣,她已經管不住自己的行動了,看着沾血的雙手,在於她是異樣興奮的事。也許,第一次殺人是衝動,爾後的接二連三,是習慣。

大嘴娟也沒能說完這個故事的結局。我猜想,姑小姐沒有死,一直一直沒有死。肚子飽的時候,靜躲在深山老林裡,喘着粗氣耽視人間。一旦消費光了存積的財富,就變成兇惡的虎姑婆,四下竄尋,拿住她想要的目標。是的,大嘴娟在我那麼小的年齡裡,還殘酷地講給我聽如此種種的傳說與故事,爲的是要讓我變得如童謠裡的孩子一般乖。可是我也是個怪精精,記住了故事的顏色,卻沒能改變自己的本性。只是很早就明白了,若慾望填不滿人心,每個人都可能變成虎姑婆!平日慈和靄靄是笑臉。夜月瑟瑟,一個翻身會咬住身邊的你。慢慢地啃了腳,腿,到胸膛,手臂,就留給你一個可憐的頭,該一雙寒戚的眼睛,睜睜看着:信任如何變得不再信任,背叛如何變得更像背叛。

大嘴娟那個時候自己剛經歷了一場友誼的變革,也琢磨不透信任與不信任、背叛與更背叛的人類永恆的矛盾命題。因爲被管家婆婆打得皮開肉綻,她已經恨死了原本的好姐妹,快耳芳。她的喉嚨哭啞了,一直沒有好起來。沉沉地給我唱歌和講民間傳說的時候,她的眼神受動而流轉暗淡,彷彿她如故事裡的人兒,也被“吃”過了一回。由此她結論給我的,是作爲一個僕役不該擁有的思想。

“小姐,別去與人交往。人來人往,自己只會受到傷害。”

“不對不對,我對小叔叔那麼好,小叔叔也對我很好呀!”

“方華少爺哪,哼,小姐真當他是個好人嗎?”

當時我認爲她滿口廢話,因爲她無緣無故批評了方華,我還對她特別有氣。隔一個午後,我便把那則虎姑婆的民間故事搬給方華聽。他當時坐在院子裡,陽光從後面慢慢伏貼在他背上。他一腿擱在另一個膝頭上,頭兒微偏,笑容舒展,靜美着,寧思着,遲念着。他等我嘰裡呱啦說完,只是詳詳地看了我的眉毛之間,柔軟地撫上我的額頭。

“你可以相信大嘴娟的話。”

“我纔不要。她是沒遇到好人才會那麼喪氣。”

“哦?那玉珠呢?”

“我是在對的時候遇到了對的人!”我自以爲是地驕傲地高昂着頭。

“呵呵!”

“幹嘛笑我?不要笑我!”我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

“不過,玉珠……即使是我,你也不要全然相信——如此,你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

他的眼睛裡壘疊了一些很傷然的東西。

我總是相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變成了妖怪,他也不會。

小時候聽了鬼故事我也不做惡夢。

如今,成了過□□後,出宮蟄伏在孃家的這段日子,卻夜夜驚醒。

秋裡的思緒,裝飾不了窗子,單單來和我鼻頭微薄的鼾聲打趣。

若我沉然一些,響聲一大,會打得夢思兒肝腸寸斷。

夢景裡捻捻段段、寸心寸思着的只有一個人的五官。

那個人的五官,他清秀的眉毛,他磊落的笑容,他被我打昏那瞬間眼底濃濃的悲哀與絕望。

就算我是正牌正宗正宮娘娘,這樣想着我的男人,別人知道了,還是會對我全盤的不信。

八月底,我爹從蕭瑟的端儀殿把我領回了家。

嫁後返還和遲老待嫁的女人,獲得的輿論評價是截然不同的。

即使婚姻失敗,好歹嫁過一回,三日流言,久而習慣。

可是守着清高、執求知音、遲遲不嫁,絕對會有絡繹不絕的三姑與六婆躲在門後竊竊非議:這姑娘是不是有毛病!而且這種聲音不是硬着頭皮去適應一個月或兩個月就會自動消失的。

我認爲我很正常。

我爹卻不是,皺額頭、皺眉毛、皺鼻子、皺嘴角,全身能皺的都皺起來了,怎那個尷尬了得!

民間買賣兒女,也值過我這個價錢。

我把雲渺國第十八代皇后做成了不三不四,算是替位氏一門掙了臉。

如今,男人跑了,要我這個賠錢的女兒何用?

依着家長們的意思,乾脆讓我老死在那裡面算了。

我倒也願意,石桌石凳旁,柳蔭塘岸邊,到處是明灝的影子,尚可懷念。

可是——那個男人不讓!

我跟着我爹走進漫色黃昏裡的時候,他,在我後面緊緊燙燙地盯着。

我害怕他。

我爹也怕。

稍前,我在端儀殿內室打包行李,我爹和他在外面聊天,正確地說,是我爹趴伏在他面前,聽他說話。他的薄脣一飛一動,神采怡然,而我爹,眉目晦暗,唯唯喏喏。

他這個皇帝做得真牛!

唉,我本想替明灝留心偷師來着。

真的,兄弟姐妹,嫂子小叔,一家貓狗,全都不及他。

我從沒看過,一個人,可以把戲演得那麼好。

好像,月光裡出來的他和日光下照耀的他,並不是同一個人。

殘酷、毒辣、柔弱、純粹,各種各樣的味道他都能詮釋得很好、很透徹。

他那如書裡畫裡的笑,他那纖細白玉的手,他那款款驚豔的眼睛。

一不留心,就讓人很容易把他當作好人,想要可憐他、護惜他、感傷他、朋友于他。

可是,原來他是個能點石成金、轉換江山的人。誰都沒有察覺到他是這樣一個人。

我由此由此漠漠於他,懨懨於他,慼慼於他。

我跨過端儀殿門檻走向外面,他從旁一把捏住我的手腕。

他出手如風,卻沒有掌握好力道,我腕骨有疼。他仿若沒有注意,在在地只是盯着我的眼睛。我不願回視他,從沒輕蔑過一個男人如對他。他似有千言萬語,嘴脣動了再動,終無多言,到最後只是對我這麼說道:“回家散散心也好……”

我駭然瞪目,好像察覺到他的意猶未盡,突然心底荒涼,如塌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洞。

我甩甩頭,眼神擺放一邊:“不勞您費心,二小叔!”

我這麼稱呼他,我爹反而斥責我:“玉珠,放肆!叫皇上!”

我不聽話:“他若是皇上,就該把我剮了!我是前朝皇后,留着我,不怕我也來造反!”

他眉尖翹翹,謔意濃濃:“我會給你機會來反對我。”

他籠斂長長的睫毛,那弧影彎彎竟似萬般難過:“你先把身體養好,到時候隨你來罵我、責我、嘲我、諷我……”

我爹代我不敢着,惶恐謝罪。

旁邊一色男女也不明白着,他爲何對我這樣說話。

依大衆輿論,我既老又犟還是別人的女人,他即使是個僞天之驕子,也犯不着對我這般耐性。

我這等智慧,也是猜不透的。

所以回家後,我照樣,吃我的香,喝我的辣,做我的夢。

不——

不,不,不……

我撒謊了,對自己,也對別人。

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上小樓,閉繡窗,鑽被窩,悶頭腦,紮紮實實痛痛快快全全部部地哭了一場。憋了裝了堅強了虛僞了自欺欺人了,太久太久了。

我想明灝,想他,想他,想他……

於是,以月光作枕,涼風作被,花香作點心,慰心慰肺後,夢裡滿滿,只有他……

今天這個夢有些反常,我,竟然夢到了虎姑婆。

朝我沖沖過來的一張血盆大口,嘴角邊沾了皮血肉屑,腥臭撲鼻。

眉目五官,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很看不清它成妖前的模樣。

也許是個白淨少年,也許是個二八女郎,可能它爲妖之前的心很軟很好,可能它也曾經待人待物一片慈良,它的變異或許是突然的,也或許是經年累月、謀劃計算好的,它的變異也許是有悽切的理由,痛苦莫名,用一切人類正常的方式都消弭與解除不了,可是它撲過來吃人了,它受到的不公平,沒人能理解,它愈加乖戾,愈加想不通,愈加要血洗每個平凡人的夢境,才能甘心。

於是,今天它盯上了我。

我恐駭呼叫,剛開口,就被它一下子叼住了舌頭。

耳裡清晰,它邊嚼邊咂嘴,滋味濃厚。

我彷彿伸手撳着喉嚨,嘎嘎嘎,比掉毛的鴨子還叫得難聽。

有人也在難聽地叫着我。

“姨——姨——”

我一個驚瞠睜眼,翻身從牀上跳起。

心頭突突,和窗臺上瓦盆裡的那株狗尾草,在風裡搖曳的節奏,很合很合。

年初,我入宮以後,我娘終於看不順眼院裡的兩棵松樹。不管它們多麼鬱郁蔥蘢,招人喜愛,她就是叫人連根端起。我回家的第一天,看着院落裡兩個大坑,不知爲啥,像生命缺了一角似的,刺刺地疼。

很多時候,我們惋惜一樣逝去的事物,倒不是因爲它們本身的可憐可愛,而是上面記錄了自己與過往朋友的悲喜酸甜。莖杆,花葉,累累果實,恍惚之間,彷彿它們就是那熟悉的笑臉,體貼的脾氣。原來原來,每個細膩的女人都這麼計劃好,當情感成熟後,要摘來和最知心的人兒分享。哪怕有一點苦,一點澀,少了一點香,一點糯。當面前坐對了人,女人們可以將再生硬的東西化作嫋嫋的炊煙那麼熬着。熬過後,互相湊嘴,餵過一品風情……

松樹沒了,我就種了這盆狗尾草。

啪!一粒石子,先打過草頭,再打上我的額頭。

石子骨碌碌掉落在我腳邊,是一雙小手兒挑得,握不住大塊石頭,只撿了這樣區區一小塊。

我是該哀嘆倒黴還是幸運呢!

我瞪目看着院裡,兩個缺了松樹的大泥坑旁邊,站着一對孩童。

女童腦袋兩邊翹着兩隻丫丫辮,眼睛小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倒是異樣清晰。

男童神色暴躁,脾氣倔強,見我安然故好、不喜不怒,竟然不甘心地手舞足蹈、張牙舞爪。

女童像她娘,男童像他爹,如我妹妹和妹夫,這一對也是一色活寶。

古話說,女隨父,兒隨母,都是好福氣。

秀珠一家,確實是比我有福氣。

朝堂更迭、江山易主,我妹妹和妹夫慫恿着我爹,作了頭一批降順歸依的忠誠臣民。

這個故事裡,就顯示出我孃的風骨來了。

宮裡的太后娘娘被軟禁於西殿的消息一傳來,我娘,唉,就躲進她的佛堂。以前聽過我娘祈禱的,她根本不會念經。她是用那個暗暗的地方,來遮蓋她的眼淚。我回家後,曾去小房間找過她。屋子四圍,遮蔽簾幕,幕布之間,漏了一線陽光,夾縫裡進來的東西,能燦爛到哪去,徒添委靡擾擾罷了。我孃的身子,在佛案前蒲團上,跪得筆直。我悄悄靠近她,濡濡糊糊地,就聽她嘴裡唸叨了什麼。我再拔耳,她說得是——“罪過……罪過……罪過”。她臉色神氣,猛猛顫抖,似祭爐裡插着的蠟燭頭上那苗苗火焰。年輕時犯的錯,現在償還又何嘗不可?老天爺明明白白告訴她,晚了!我到底,是不清楚娘心跡裡的秘密。可是看她剝落堅強,難免難過。我沒有喚她,又悄悄地出去了。那天晚上,開了一夜的窗,因爲天上落下來的味道,總能洗掉小部分的晦暗。

那天過後,家裡小添三分荒唐。

妹夫丟官,吃住妻子孃家。爹拋開顧慮,迎進一個心儀許久的小妾。秀珠的一雙娃兒,性格壞透,吵翻了院前院後。

沉默寡廖的,是我和我娘。

奇怪,我和她從沒比現在更像母女,彼此,在“親人”中間,一樣喪失利用價值。

我呢,像現在這樣,只剩下給調皮娃兒丟石頭的份。

我兩手趴在窗口,男孩子一下擊懵了我,女孩子一聲叫火了我。

“玉珠!前院有客人找你!”

“誰允許你們對我直呼其名的!”

“奇怪,你不是叫玉珠嗎?爲什麼不準別人喊你的名字?”

“鐵定是秀珠那個壞蛋教你們的!”

“玉珠纔是大壞蛋!”

“哎呀!小心別讓我抓到你們!”

“玉珠,玉珠,玉珠,玉珠!”

得實了他們,竟應聲拍手,配合無間。

我急得抖肩膀,左看右看,一下拔出盆子裡的狗尾草,扔過去。

飄而蕩,飄而蕩,草子擦過小娃們的眉梢,無力躺落地上,男孩子拾起,叼在口裡。

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扮了豬鼻子,對我做鬼臉。

“你們等着,你們等着!”我在樓上跳腳。

“來追啊,追我們啊!”

我一個愣怔,停止動作,委頓了。

我,不能。

“你們……自己去玩吧。”

“哎?你不來追我們了?”

“我不能下來,我走不下來。”

“騙人,門又沒鎖,昨天我們還看見快耳芳上樓給你送吃的呢,你快點放心下來好了。”

我搖頭,手慢慢指向心口:“這裡,已經沒有力氣了。”

“怎麼會?”

“這裡受了很重很重的傷。”

“誰傷了你呀?”

“我自己。”

夕陽下,男孩子和女孩子被我殘傷的語氣感染,靜立原地,伸小小的手指頭在嘴裡。

霞色帔帔,東邊的一匹迎娶着西邊的一幅,東邊喜洋洋的是新郎官,西邊俏紅臉的是新娘子。本來勾勾手,約定了一起回家。中間來了浮浪風,吹皺兩疊情。新郎和新娘吵架了呦!東邊的濃紅逐漸推遠,新郎拂袖去了。新娘賭氣,那斜斜曼曼的餘暉塗滿我的窗臺,姑娘家只能博取姑娘家的同情。它巴巴睜眼,求我評理。我慢慢一撩手,抓了瓦盆裡的土,狠狠一撒,填沒嬌叢。雲兒愈濃,光色愈爛漫。偷偷腐蝕着,像寂寞的人心。

兩個小娃兒難得對我認真,在樓下不高不低地再次告訴我。

“姨,有人來家裡找你。”

“誰呀?”

“一個很美麗的叔叔。”

“注意了,叔叔不能用美麗來形容。”

“那該怎麼說?”

“通常可以說英俊、挺拔、堅強、或者勇敢。”

“那他——好像都不是。”

“哦?”

“娘,爹,外公,大嘴娟,快耳芳,家裡所有人,全都跪在他面前。”

“嚇……”

“可是,他的眼神看起來模棱兩可的,妹妹,對不對?”

“是啊,那個叔叔眼睛裡有一半很難過,另一半——很嚇人。”

女孩子應情應景似的瑟縮肩膀,男孩子充老大,摟着她。

我迷惑不解,不再理他們,他們等着沒勁,也就走了。

我臨窗晾曬心情,閒翻黃曆,今日——

十月初三,忌伐木。

我撇撇嘴,好像已經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忖頓半刻,我正作精神,抖擻裙襬,踅轉身體,下到底樓,輕輕開門,敞外地方,除了懶色迷迷的黃昏,不見半條人影。我要出去,暫避風頭。不敢張膽走正門,於是尋來偏角門。一路不作稍息,伴伴着的,是淺巧的風聲和閒達的遲桂香。

我跨過半個門檻,臉卻依然朝着門裡竊竊探探,可是一個後背和一個屁股已經出去了。

啪!我的後腦勺被砸了一顆小石頭。

嘿,今兒個石頭們全瘋了!

我憤憤轉身,被那個靠牆的人影驚詫到,忍不住抽冷氣。

幽幽的影牆流流的光,層色漸染的長壁,躲藏少年郎。半側轉角外,半側轉角內,一腳踢着牆腳根,一腳嗒嗒點着地,半臉靜致,純淨的羞,半臉漠漠,印刻滄桑,一個半半的他,和他的兄弟半半的相像,宮裡般般的人,叫人撓心地想。

半拂風吹過,半朵晚桂花,半蹲在他眉角梢頭,半舔他的睫毛,半弄得他癢,半弄得他煩,他半靜着,半驚着,半悠悠着,半躁躁着,眼睛半半出神着,半半流轉着。

這麼半矛盾半安寧的他,向我看了過來。

我把後背和屁股重新塞進門裡去,急急地要將門關緊。

沒想到他追過來這麼快。

我的魯莽,讓門扇半夾住他,半掌傷。

他在門縫裡牢牢盯住我,口氣卻軟落落的。

“玉珠……”

我已經傷到了他了,索性作惡到底,一個狠心,將門夾得更緊。

他未皺眉,眼神何曾相識的哀默。

“玉珠……”

“幹嗎!”

“最怕,你不理我。”

我嘆口氣:“我確實不願理你,玥。”

我這麼說着,手不緊了,明玥抓住時機,倏忽一扯,將門拉開。

我收勢不住,掉了出去,頭一擡,看見他眼弧彎彎,等候的微笑,志得意滿。

他張開手,我衝到了他懷裡。

他全身總有清沁淡淡的槐香,過了季節,仍幽品非凡,這種味道一下子圍住了我。

我掙扎着要出來。他一把緊緊扣住我的背。

他突然俯下,臉龐膩膩蹭蹭地來到我頸邊。

“別動,別動呵……”

我又掙了一下。

“一會兒,這樣滿足我一會兒……就好……”

我不動了。

“謝謝。”他誠誠澈澈欣欣悅悅地說。

時間會隔離掉人的理智。

我半討厭着他,半自我討厭着。

突然——

“我就猜到你只有“三斧頭”的把戲。”

“呃?”

“我先從你家正門進去溜達一圈,搞得你一家誠惶誠恐。然後,我就在這後門,等着你。”

“你怎麼知道我……”

“你,那麼憎恨我。我一來,你是巴不得要逃離的。”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一字一字。

我心底駭然,察找他的眼睛。

他息息一嘆,已經看向別處。且,放開了我。

我不行。怕他,怕他,怕他……

他捻下眉毛尖處的桂花瓣,放在鼻頭嗅光了香,纔去扔掉。

“跟我回宮吧。”

他突然一句,不是命令,含混着請求。

“回去幹啥?”

“做我的皇后。”

我張大嘴。

他貼近一步,燙燙逼人的氣息:“做我的皇后!”

我後退一步,背部靠上牆壁,兩隻手垂下,也慌張地忙不迭地要找到支撐。

他又走過來,右手快快從我臉頰旁擦過,伸手撐在我臉邊的牆壁上。

他的手掌邊邊不經意碰到我糙糙的皮膚,不,他也許是故意的。

他眼神一直不放鬆我,看我發呆,脣兒起了純粹得意的笑。

“跟我回宮。”

“你若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跟你去。”

“誰?”他還是隨性隨心地笑。

“你若告訴我明灝的生死,我就跟你去。”我咬牙切齒道。

“你若明明白白地放過明灝,我,就跟你回宮。”我一字一字道。

他一個收眉,咬脣,直把薄皮咬破,綻血。

他狠狠恨恨決絕殘酷地看了我。

他一個傾身,不管不顧地吻住我。

我的臉逃到哪裡,他追着吻到哪裡。

吻裡不帶溫柔,把他脣上的腥血全全地送給了我。

今日果然忌伐木。

拔根狗尾草也是罪過。

十三點的日子,一個陰森漫漫的開始。

——十月初三,虎姑婆,記“瘋狂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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