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短劇 《玉蝴蝶》
出場人物:十七歲位方華, 十二歲明玥
地點:明月三五夜,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時令: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 更東陌, 飛絮濛濛。嘶騎漸遠, 征塵不斷, 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 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 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明月如霜, 好風如水, 清景無限。
他手抓裘衣襟口, 站在燕子樓頭,探身, 再探身,癡看下面萬叢燈火。
白日粉黛,夜月寂瑟。
唯各個殿閣撂掛在檐角的大小宮燈,張開爛漫眼色,引人去愛。
這就是宮。
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適應這裡。
每天辰時開始, 他在燕子樓裡伴太子讀書, 申時結束。孩兒們坐的地方, 在一米陽光下。太陽升起的時候, 把不燙不冷的溫度照拂在他們手執的書卷上。他們當真在昂頭自表的太傅眼皮下, 悄悄兒巧巧兒互笑。男孩之間,很容易建立友情。尤其是太子有一副典型的沉浸幸福的脾性。這樣的人, 對待週遭事物,即使是阿狗阿貓們,也會很好。太子待他,就很好。有時候,他口裡咂咂念着“之乎者也”,突然一個走神,眼角會偷瞄旁邊,看到了太子那優美的眉毛和淡淡的笑容。他的心底起了不吉祥的意頭,嫉妒,真真切切的嫉妒。這個男孩子有他從小缺落的表情,該他想拾卻拾不起的東西。
認識才幾天,一個月牙夜。
他委頓小樓,廖翻舊書,拂開積塵,粘糊殘角。一不留神,讓小調皮的風綿延在書頁面上,對他擡腳抖膝,嘲弄自由。他一個火大,兩指對捻,捉到一隻往外扔一隻,甩掉所有熱鬧,圍繞他的只是一片幽靜。這時,有人敲門,咄咄咄,小心翼翼,寬憫溶溶。他開門看到太子竟淺笑着立在月亮下,伸手給他一個食盒。他掀蓋一看,是一盤熱氣騰騰的酥糖糕子。他是餓着,也倔着。
“怎麼,吃剩下的給我?”
“小德子替我預備的,一開始我就把你那份分開留着。”
“幹嗎要待我這樣?”
“你幹嗎不讓人待你這樣?”
“我不會刻意去記住你對我的這次好。”
“你記得住就記,記不住就不記,隨你。”
“你……倒不生氣?”
“有啥好氣的?我今年碰得到你,幾年後還不知道能不能識得你。宮裡就是這樣,難得相遇便是緣分,好好做朋友,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別人。”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倒是很像。”
“哦?那個女孩怎麼樣?”
“你不認識她,有啥好知道的?”
“說說看嘛。”
“唉……那個姑娘是個對感情執著的好女孩。”
“莫不會刁蠻任性,霸道無禮?嗯,我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
“不,不……她也許不是溫柔似水的姑娘,可她有她的可愛。我說的那種“執著”在於她反而是一份“寬容”。”
“我不明白。”
“嗨,怎麼說呢——她甚少爲自己着想,而是努力使周圍人笑得幸福。她心底也濡沒着自己的願望,雖然深深,卻不偏激。比如說——我的堅持進宮。決定下來的那天,她一聲不吭,過不多久不見她了。到了黃昏漫漫的時候,她才突然出現。主動來找我,摸着我這隻殘缺的手指,搖啊搖,搖啊搖,比小時候見過的最慈祥的婆婆還憫柔。然後,她開始笑,她的眼圈裡分明畫着淡淡的淚漬,可還是盡力逼出她裝載不了的堅強。她說,“方華,你要進去就進去吧。”我很壞,還逗她,“你不是不願意我進宮嗎?”她沉默半晌,猛地擡頭,小嘴擺得倔倔,“不,我和秀珠炸傷你的手指後,看你苦練左手書法,那麼艱辛,那麼執執,那段日子你臉色晦淡,不發一言,若不給你做成那件事,你會變得很可怕。你知道嗎,我害怕看見你的那種“可怕”,不像,不像我認識的方華。我若想盡辦法不讓你進宮,我知道你會——想盡辦法來恨我!”唉,那個傻丫頭,我怎麼會恨她?她還是不明白我。我就算——成了另一副難堪的模樣,也絕不會對她起那樣的心思。我們兩個……”
“你說的她那麼好啊……”
“她值得我這麼說。”
“那,待我識得她後,要讓她喜歡上我。”
“你說什麼!”
“不該嗎?好女孩要好男孩來配。”
“呵,你倒也不嫌貧。”
“不是,只是覺得姑娘家,一定要有愛,纔會更美麗,看了我母后……”
“那你呢?你要不要回愛她?”
“嗯?”
“只要她來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
“也許會喜歡上。”
“我不會讓你認識她!”
“怎麼?”
“你若是個主意遊走的男孩,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瞧你急得——那你自己呢,你不放心的話,自己去愛她啊!”
“我不能。”
“爲什麼?”
他不願回答,另起話頭,“她,也不會喜歡上你。”
“哎?”
“她不會喜歡上其他男孩,因爲她心裡只有……”
他尾音驕傲,讓對面的男孩看不懂他眼底的光澤。
那晚,不知怎的,他做了入宮以來第一個裡面有她的夢,帶着懷念的笑去做的一個夢。
現在這個早春猶寒的夜晚,這個霜冷月明、空氣爽淨的時刻,他立於高樓突出的廊臺下,廊頂上不知被誰懸了一串臘梅花做的小風鈴。放久了的東西,瓣瓣幹殘,餘香嫋嫋。讓他憶起家裡西廂窗口邊,看到的她的笑臉。夜幕很乾淨,讓人看得清楚,那廣闊的劇臺上演着並不過分的風捲雲舒。弄不清是哪一位欠了哪一位的情,所以不能怪彎月兒不憐惜地拖着雲兒走,也不能責絲雲兒咬着月尾巴不放。就像是小巷口鬥嘴的小男女,各有各的脾氣和堅持。處久了,難免分歧,可真要分離開,又念念不忘着對方。曠男怨女,真得讓古今傳說嘆他們怎生得好。他和她就不是這樣。他和她似家裡後院的那棵老橙樹上的兩朵花,彼此知心,有不濃不生的香。可,正像他對那個給他送酥糖糕子的男孩說的那樣——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他和她,都知道這一點……他要給她找一個能懂她、愛她、貼心她的男子。其實,心底半半酸半半痛,就算受了穿過樓臺的這陣半半涼風,也澆滅不了他心中真實的懊喪……
他脣弧一抿,一扯襟口繫帶,將裘衣由肩撩下,甩在風叢裡。
他身上只剩一件薄薄的白色單衫,一下抖顫,黑瞳裡的漣漣光澤,更深更暗。
他往下看,不遠處一匹低矮院牆,牆頭形如波浪層疊。牆中每隔半尺便是一扇鑿刻細緻的軒窗。窗下一落小池塘,這個季節,塘面孤單撐着幾桿枯莖,月光下映在青牆上的影子,亂亂糟糟,卻灑灑隨意。塘面一個冬天都不見冰封,倒有水蟲樣的小東西,咕嚕嚕,咕嚕嚕,遲遲頓頓地行走,於是牆面上也搬來了這樣一副軟儂膩膩的情景。
他的身影,卻夠不到牆。
只是被輕輕一甩,跌落在離牆一尺有餘的幹泥地上。
他的輪廓於是被摔得很模糊很零碎,也,形跡可哀。
他都這樣了,還有偷偷的手,在往他的影子裡偷偷地扔石子。
啪,啪,啪。
小小一把,接連不斷地丟下去,用力不重,目的殘忍。
他的影子,頭破了,眉颳了,鼻塌了,脣裂了。
很痛很痛。
他本來就傷情半半,這下,全完完了。
哪個小混蛋。
只見流連幻色的長牆上,從這頭跑過那頭,是一個梳着矮髻的小影子。
這樣的頭式,在宮裡專屬於幾個小王子。
他擡起的腳,一忽猶豫,慢慢地重新放下去。
他最後要讓——整個宮來適應自己。
他現在,一步也不能出錯。
他眼神老練,姿態挺直,雙手緩緩環胸,聲色未動。
他屏息凝神,聽這裡的夜,怎樣來爲他歌唱。
只聽墨深樹叢裡,一點一點暈開來的嘻嘻笑聲。
還是那個小傢伙。一定看到了樓臺上的他。
逗完了他的影,來逗他的人。
他豈是隨便讓人玩弄的人。
他悄悄從樓臺退後,輕手輕腳下樓,沒有讓老舊的梯子發出一絲一毫的嘰嘎聲。
他躕躕在半敞的門口,門檻上只有月光不認命地還來撥撥他的腳,被他狠狠一踢,滾了蛋。他眯着眼睛,放着危險的光,看着對過那堵牆。牆上的一出影子戲——
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出來,側面翦翦,眉目依依,竟拂開一種異樣的美麗。只是身子骨瘦瘦,那美麗便轉化爲蒼弱的味道了。小影子的手,慢慢放入自己嘴中,似乎疑惑,怎麼這面牆上,只留自己一個了。剛纔被自己玩弄的對象呢,哪兒去了?咂摸不透,小影子突然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
他竟一陣心緊。也沒多想,跳了出去。
他跑到牆邊,沒有找到人。
正自納悶,被人猛地從背後撲倒。
騎在他身上的“東西”,很輕很輕。
他反手向後,抓到一副鎖骨有突的肩膀,一愣之間,腦袋填沒恐懼——這哪是人的肩膀,莫不是妖怪……
就這麼一頓,他的手被辣辣地咬了一口。
他哎呀驚叫,忙不迭收手。身子一起,就聽後面也是哎呀一叫。
他轉頭看,地上兀自皺眉頭揉屁股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
秀秀的五官,清清的影子,卻該着一面陰陰慘慘的笑容。
他瞧瞧牆,再瞧瞧男孩子。不害怕了,只是氣憤。
“你幹嗎咬人?”
“嘻嘻。”
“你還笑!你沒有禮貌嗎!”
“我不是人……”
“嚇,什麼?”
男孩從地上掙扎爬起,出乎意料地過來摟住他的腰。
他一陣心跳,沒反應過來,腰間又是一痛。
他隔着衫子摸了一下,那被男孩咬了的傷口,拿過來看,掌心淡淡的血漬。
他不管了。要發飆了。
他拽起這個小身體,就往地上重重一扔。
下手了才後悔,這麼弱小的東西,被他這麼用力,一定有傷。
可是——男孩子翻個滾,躺在地上,竟然,嘴角帶笑。
他十足十肯定,他碰到的是個小妖精。
這精靈樣的東西不再理他,攤手攤腳,眼神朝着天空。
男孩子在專注什麼東西,他很好奇,反而主動走過去。
他從上擋住男孩,後者目中一色厭惡。
原來男孩感興趣的不是他本身,而是玩着耍着的一種過程。
什麼樣的氛圍,讓男孩養得這麼乖戾古怪。
“你在看什麼?”他問。
“走開!”
“你咬了我,你要付代價。”
“你說什麼!”
“你告訴我在看什麼,我就不和你計較。”
男孩子盯着他,眼底湛湛,美麗非凡。是的,就是一個蠱惑邪異的妖精。
男孩子脣角一飛,齒留微笑。他看了,也想跟着去笑。
男孩子接下來的動作快得他目無暇接,可他作出的迴應,只是嘆氣一息。
因爲男孩子抓住他的右手,張大口咬上他的手指。
他靜靜說,“你只會咬人嗎?”
男孩比他還震驚,慢慢地,男孩拿着他的手舉高來看。
男孩在看,也給他自己看。
男孩剛剛咬住的,是他缺了一截的那根手指頭。
男孩惶息,“怎麼回事?”
他說,“入宮的代價。”
男孩說,“宮有什麼好,非要進來?”
他認真地想了想,“宮裡,有一個能看到全部世界的位置。”
男孩咂舌,“你知不知道你說了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他說,“那麼你呢,剛纔癡迷着什麼?”
男孩妖媚一笑,“月亮——那上面雖冷,卻可以看到底下的一切。”
他解意而笑,“白天,不是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
男孩道,“所以,要把“白天那個”去掉,才能唯握天下。”
他更笑,無聲邪邪,隨男孩躺在一起。
顯然覺得,他的躺下令男孩一顫。
這會子,他處於獨導地位。他被“戲弄”夠了,也要嘗試“弄人”。
他一側臉,輕輕咬住男孩子耳垂。
男孩一個瑟縮。
他脣畔笑意更甚,手兒在男孩腰上一探,拿過一樣東西。
男孩急急,“還我!”
他薄脣抿抿,“你以爲戲弄完了我,就不用付出代價嗎?呵呵,天真的孩子。”
男孩看他的眼睛,一片驚澀。
他把弄手中物,是一個小荷包,袋口一塊缺玉,卻晶瑩通透。
男孩似乎在哀求,“是灝哥的東西,灝哥送給我的唯一東西,已經被我將原本的一塊滿玉摔碎了,不能再弄丟……”
他的手指豎在男孩兩脣之間,“噓——”。
他從頸項解下一物,塞到男孩討還的手裡。
那是一隻雕琢栩栩的玉蝴蝶。
“給你。”
“什麼東西,我不要!”
“是我心愛的姑娘給我的。”
“我不喜歡女孩,女孩子都哭哭啼啼的……”
“呵,不是讓你喜歡它。你的給我,我的給你。我們做個約定。”
“嗯?”
“我們約定——最終一定會站到那個瞻仰全部風景的世界之巔!”
“你會幫我?”
“不,是你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