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總管太監尚全, 手執拂塵,躬立在太后面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人。服侍於太后的二紅, 難得的手腳細膩, 將深殿中紫紅紗幔緩緩挽起, 輕輕用一條彩穗繞結成一束, 回身打開香爐, 將那煙捻子撥去,做完這些後,無聲退躲一角, 暗暗低頭。與太后同坐着一椅的,是我。我的手被緊緊地暖暖地放在她手中央。我是一到天氣轉涼就會手腳冰冷的人, 無論穿着多厚的衣服和多暖的鞋靴, 就算在嚴嚴實實的被窩裡緊緊團着, 也是要好久好久之後,手指和腳趾纔有熱度感覺。太后從我一進來, 我服禮請安時,就端詳着我的臉。她示意我過來,讓我坐下,長久長久,我們就是這叢姿勢。我不明白她對我的細心。我沒有擡頭, 一昧盯着她的手瞧。那指甲半長, 脂色淡淡, 有個角落漆色剝落。這副手背, 也糙糙的。當然, 她不會再有心思在這上面。我從她長長削細的手指頭上,看出一份情。因爲, 我每要抽回我的手時,她都是微微一顫,微微地、仍有尊嚴地一顫……
天幕黃昏,從殿深處看向殿外,霞色如隔夜的紫菜湯,沉澱多餘。話說回來,今日看東看西,一切都彷彿照拂了一層曼曼紫韻。從身穿紫裙的太后開始,到她那張僵紫青青的臉龐。還有紫紅紗幔下的几案上,香爐裡藏了一個白天的日光,這會子幽幽捲起的煙叢,也浮泛着兩三層紫色的光澤。女人們都在,獨缺茜姑姑。但凡有宮案的地方,慎刑司總管太監尚全,不用人知會,自己也會淺淺悄悄地掩進案發地點,並用不露痕跡、卻自我得意的方式,很快就立於案件中心地帶。
尚全按照最嚴格的宮禮拜見了太后娘娘。然後,他就應該也可以理直氣壯。不過今次,尚全卻有異樣。他拘束謹慎、收作小心、不忙開口、屏息凝神,等待太后即將爆發的不耐煩。宮裡的細鹽養得他,該有一雙骨碌玲瓏眼。他很清楚,今天來爲着的這回事,不管理虧何方,隻身出面的他,哪兒都討不着好。
聽不見沙漏的聲音,時光只在各自心間,一忽兒流走,一忽兒僵滯。太后拿自己的手指甲去掐額頭,印出一道令人頗覺妖異的紫痕。看得我難過得緊,從此討厭這種顏色。太后找力氣逼出聲音:“小全子來了?”可憐那尚全已經來得夠久了。連他身遭的塵埃,等來等去看不着熱鬧,晃晃蕩蕩,無聊厭棄,耷拉着腦袋一個個快像睡過去了。尚全來了多久,太后就看了他多久。太后這句話沒有高明的意思,只是表示,她,允許他開口了。
連尚全這樣的老宮精,也在這份潮不潮燥不燥、卻就是萬般壓抑着人的氛圍裡,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卻是明顯地輕吐一口氣,三個小步,他慢慢移動,離太后不近着,又像是緊緊跟蹤着。
我目光與衆人半離着,再試一次拿回手,可太后比我還急,怕我跑掉似的又急急搶了過去。我嘆口氣。她竟然也哀然一息。尚全老奴才,眼中也很有傷然。
尚全說道:“娘娘,請恕奴才不得不問。”
太后說道:“小全子一向對本宮很忠誠,怎麼也……”
“娘娘錯了,老奴是對先帝忠誠。”
“可說呢?”
“以往整個宮都以爲,娘娘是對先帝最忠誠的一個。如今才知道,娘娘也會背叛先帝,所以老奴再也用不着對娘娘忠誠。”
“尚全大膽!”
“老奴無膽!老奴是心不甘情不願來這裡,一班皇族宗親,不允許老奴逃避!”
“小全子說得嚴重了,本宮這裡,本無事。”
“是的,娘娘心定了二十年,並堅信仍能篤篤定定地繼續心安理得下去!”
“宮中二十年,本宮做過皇后,如今既是太后,有什麼能理曲心煩的!”
“那娘娘看見過——人死而復生嗎?”
“狗奴才!什麼意思!”
“不,是老奴說錯話了,不是人真正死而復生,是娘娘以爲——那人早已死去!”
又是三個小步,尚權的衣袍底擺擦着地磚,簌簌簌,簌簌簌,像牆角里鑽出來的聲音。
尚全又立定,雙腿併攏,半躬頷首,他從頭到腳的影子從他身上輕輕剝落,似乎漂浮着,並未着地。不知是殿中的沉黯感染了殿外的天色,還是殿外的日走雲遮勻進殿內一份晚晚的招呼氣息。
“唉……”尚全嘆了口氣,“娘娘識得宮女婉蘭嗎?”
“不識得!”太后尖銳一叫。
尚全簌簌更進兩步,眼睛擡起,黃渾中有不祥的光澤。
“娘娘識得宮女婉蘭嗎?”他又問。
“不識得,不識得……”太后喃喃。
尚全最後進得一步,近得不能再近了,聲音一高,“娘娘識得宮女婉蘭!”他不是問,而是肯定結論。
太后後背一駝,神氣已泄。
我動動我的手指,她突然將指甲扣緊我的皮膚,可是她轉過來看我的目光,從無如此優柔。
尚全已經像在背述文章,興許他來之前早整好了思路、寫好了條理。做這麼陰霾的事,不得不有所準備。
“邱婉蘭,明慧八年入宮,在當時的繯妃處做提鈴宮女。明慧十年,珍妃得子,薨。繯妃亦得子,年終隨帝祭拜天壇宗祠後,封爲皇后。宮女婉蘭一同隨往端儀殿。爾後,她從提鈴宮女,升爲姑姑,深得皇后娘娘之心。明慧十三年,繯妃爲後三年,邱婉蘭從端儀殿——無故失蹤。據當時到慎刑司報案的端儀殿另一個宮女沈茜說,邱婉蘭私自戀上殿前侍衛,犯了禁宮戒條,是負罪自愧,跳井自殺的。從那年以後,內廷府所有管理記載宮女的起駐分配的文簿中,再也看不到宮女婉蘭的名字。老奴的慎刑司關於這樁宮女投井的案子,也成了無頭宮案。太后娘娘,宮女之死,實屬平常,不該不該,她“死而復生”! 爲什麼當年娘娘亦承認邱婉蘭是自殺,爲什麼娘娘一再叮囑沈茜過來告知要老奴儘快消結此案,甚至更嚴重可以想到——爲什麼當年珍妃和娘娘同時產子,珍妃突然暴斃,而娘娘,卻成爲了“皇后娘娘”! 爲什麼皇族宗親們之間也傳出過這樣的流言——當朝明輝帝,其實長得並不像過世的明慧帝,爲什麼……”
尚全暗紅的舌頭,繼續不停。我卻再也沒能清楚地聽下去。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爲什麼,宮中風風雨雨幾十年來、怎麼會累積了那麼多解答不開的爲什麼,這些爲什麼如牆漆一般,從悠悠衆口裡剔落下來,讓那些真誠的、好奇的、反覆的、陰謀的、形形色色等待答案的人,矇蔽了眼睛,刺痛了靈魂,傷害了自己,並不得不用血肉塗抹過江山的朝朝與夕夕。我也是其中的一員,我是藏匿着我的那些個爲什麼來進宮的,我是自以爲是的用宮中的五味經歷來填寫那一條條爲什麼。我懂了嗎?
爲什麼方華說,他侍讀的時候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前朝明慧帝,性情如蘭,與婉約潤玉的珍妃,極好。珍妃產子,明慧帝欣若至狂。反而隔壁殿繯妃同時也產子,皇帝卻漠不關心。宮裡說,明慧帝本來要立珍妃爲後,立珍妃之子玥爲東宮。恰在此時,珍妃,死了,也是樁無頭宮案,也是當年的皇后娘娘淡淡敦促,“死者已去,存者何哀?”宮裡說,又是宮裡說,珍妃的死,與皇后娘娘,脫不了干係。當然,“宮裡說”與“老子曰”一樣,都是神神叨叨玄玄虛虛。你可以信,也可以無關緊要着不信……
爲什麼八月十五宮中晚宴,邱婉蘭會被安排好了的,出現了。
爲什麼以往總覺得太后之於明灝,太過章條和嚴格,而明灝之於太后,又太過疏離與傷戚。真的好像我與孃家的那位母親一樣,爲什麼明灝和他母親的關係與我和我孃的關係那般相近。宮裡說,該死的宮裡說,其實當年有傳,端儀殿傳出來的是女嬰的哭泣……
爲什麼八月十五宮中晚宴,邱婉蘭會被安排好了的,出現了。
爲什麼太后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強迫我孃家讓我入宮,爲什麼太后就一定要我做皇后,爲什麼我這種不入流的皇后得到的不是她的討厭,而是她的失望呢。爲什麼明灝對我說,是的,明灝說的我就一定要相信的,一定要軟軟地甜甜地相信他。他說,母后,很喜歡你。爲什麼大家都在背後竊竊私語着我與太后的相像。爲什麼菀菀死的那天,邱婉蘭出現了,瘋子一般看周圍一圈,盯了我,誤認了我。本來,太后逼血一般的驚叫聲中,死的是我……
爲什麼八月十五宮中晚宴,邱婉蘭會被安排好了的,出現了。
還是這個爲什麼,只有解開了這個爲什麼,其它的之所以爲什麼也就順勢而出。
現在,尚全在坤寧殿的出現,就是來解釋這個爲什麼的。
尚全陰沉沉地說道:“宮女婉蘭,大逆不道,欺君瞞上,送走繯妃實際生產的小公主,從宮外又秘密尋來一男嬰,冒充先帝親生子,助繯妃當上皇后,娘娘——婉蘭死罪,可更應有罪的,另有其人!婉蘭只是行動者,娘娘纔是主使人!欺騙君主、暗使毒計、致死珍妃、排擠玥王,最後扶植當今皇上順利稱帝,然後,娘娘您一輩子做主後宮,千歲千歲千千歲!”
“夠了!”太后吼道,“本宮是太后!你們,你們這些奴才,不要太過分!”
尚全身子一伏,趴貼在地,高聲喚道:“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重新站起,臉上已無恭敬:“老奴剛纔那聲千歲,是爲了答謝娘娘多年來對老奴的器重。是的,娘娘仍是“太后娘娘”,只要皇上在位一天,沒有人來動您的位子。老奴今天來只是把昭然若揭的東西,重複給娘娘聽,不是興師問罪,也不是代表宗親給娘娘定罪。老奴歷經兩朝,從不依附任何勢派,隻身一人,賤命一條。老奴派死過很多宮裡人,當然有人咬牙切齒恨不得我也死。可老奴唯一對得起自己的,就是這份良心。老奴當年在御膳廚房受盡欺辱,是明慧帝賞識老奴廚藝,步步提拔。老奴做到今天這個位置,一路驚心。老奴從沒怕過也沒後悔過,得明慧帝那樣的主子,做奴才也做得有尊嚴。明慧帝是心碎至死的。老奴爲此糾結多年,遍查珍妃之死,不得真相。如今,往事重提,“兇手”已現。老奴就算拼儘性命也要做這最後一件事,替明慧帝好好地對當年那個主兇人說一聲——”
尚全字字清晰:“太后娘娘,您錯了。”
她知道錯了。真正知道錯了。
尚全話停,太后,落下了淚。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太后對明慧帝的用情,很重着,也很輕着。
生命裡有些不可承受的東西,也是這樣,看着重重,笑過輕輕。
太后的吐息被卷在爐裡出來的香菸裡,隨着一段一段,變得很茫茫渺渺。
風邀細塵,一捻一捻,貼上兀自有動的紗簾,隔得後面幾個女人的臉,瑟瑟模糊。
太后的,我的,很認真聽着的二紅的。
淌淚的,唏噓的,執守自己心情的。
太后問道:“那麼,如今婉蘭這齣戲又怎生說?”
尚全開始後退,來去如一,衣袍擦地,簌簌簌,訴訴訴:“請另一個人來爲娘娘解釋。”
“婉蘭的那些瘋話,誰來證明?”
“娘娘自己都說她全是瘋話了,是的,她已然成瘋,要由另一個人來告訴大家,真相。”
“她……”
“還是請她親自來對娘娘說。”
尚全的身子彷彿隱沒在了門口灘灘塗塗如無賴般的黃昏裡。
換了個影子走出來,一步一步,有女倩然。
她可一直是個端端正正、曾經讓所有人認可那份忠心不逆的女人。
她陪在太后身旁二十五年,放棄了做女人的所有權利。
嫁娶不須啼,從沒想過要去尋個身不離心不離的另一人。
只是犧牲着、安好着、本本分分着,幫助另一個女人做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最後,最不安分的,其實是她。
茜姑姑,靜靜地、形色如水地望着太后。
她們本已經相處體貼,誰也離不了誰了。
茜姑姑,等了那麼久,纔來撕毀這重關係。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許,將那個理由從她身上剝下來,還會令她鮮血淋漓。
因爲她將秘密捂得太久,如燙人皮膚的膏藥,久了,融化了,失效了,反而傷人了。
不過,茜姑姑這貼膏藥還是有狠狠辣辣的效果,她要用它來糊住某個人的眼鼻口舌心。
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將那人燒灼得很痛很痛。
太后一昧看着她。太后的眼睛裡讀不出絕望。
太后只是用像梅雨季節醃漬溼透般的聲音說道:“茜兒,爲什麼?”
茜姑姑的表情像河邊灘頭被風吹動的沙子,一粒一粒地動:“我不會告訴你爲什麼。”
我說道:“茜姑姑,能告訴我嗎?”
沈茜深深看我一眼,淡淡點頭:“你若想聽,我可以說說。”
我和沈茜對話,太后沒有插語,我們是說給過世的人聽,也是說給當前的人聽。過世的人太多太多,有些是仇恨的魂,有些是哀怨的魂,有些是執念的魂,有些是一笑千秋的魂。它們從四方來,有些踏着沉重的步子,有些靜伏在屋子某個角落,誰也無怪。它們和爐裡的沉香、和簾後的姑娘、和鳳椅上的兩個女人,一起來聽聽茜姑姑會說出怎樣的故事。
我說道:“姑姑,你是怎麼開始這套計劃的?”
沈茜道:“二十三年前,繯妃還是繯妃。”
“我以爲是從婉蘭“死後”呢,原來更早!”
“是的,更早。從那個晴夜,宮中二妃同時產子開始。當年我只是個卑微的進香宮女,與婉蘭情同姐妹,她當時已經做到“姑姑”了。比起那年青澀的我,繯妃更信任的是她。很多時候,繯妃允許婉蘭在她自己的耳邊輕輕地講,也願意把一個做妃子的心情對她說。繯妃有喜後,起坐服侍的也是婉蘭。那天晚上,天上星很多,地上螢蟲也優遊着很多。繯妃在內室痛得大叫,婉蘭和產婆陪着。我顯得很幫不上忙,只是守殿。若皇上臨駕,順便進去支會一聲。我數到第三百六十五顆星星,眼兒也惺惺,困得不行了,沒有等來皇上。只聽裡面繯妃喪氣一叫,同時起來的還有嬰兒的啼哭。我猛地從門檻上跳起,小王子出生了——一定是小王子!繯妃平時閒坐窗前,聞風看柳的時候,就是撫着大肚子,心心念念地喚着“我的兒,我的兒”。聽那高亮的哭聲,這孩子以後一定有福。我很高興,手足無措,不曉得是進去一同照顧娘娘,還是跑去告訴皇上的好。殿前路過皇上貼身的小公公,我上前一把攥住他,叫道,“快!快!繯妃娘娘生了!”他高傲着眼神,斜睨我一眼,淡淡回道,“珍妃娘娘也生了!你這邊的娘娘算什麼!”啊!算什麼?宮裡的女人就算成了娘娘,若不得寵,一樣不算什麼!我突然替繯妃起了一陣深深的悽傷與失落。目送小公公如豎毛公雞般咄咄咄地離去,我一轉身,看到門口,繯妃竟扶柱而立。她的身後上方懸掛着老大一盞燈籠,剪剪斷續的影子落滿她的臉龐,那上面點點滴滴着,還有其它的東西。她的眼神冷如寒晝,慢慢地齜牙咧嘴開來,彷彿想努力吞嚥着、咬嚼着什麼,可,就是忍不住。有一種極度可怕的東西,正從她的眼裡、口裡、身體裡崩裂而出。可以肯定的是,那種東西出來的時候,要先使得她自己四分五裂。我看她累着、冷着、悲傷着、憤恨着,於心不忍。我跑過去饞住她,說道,“娘娘,小心產後受風。”她纔不把我放在眼裡,甩蠅蚊似的弄掉我的手,轉進裡面去了。我呆呆的,只覺這裡瀰漫着某種不吉不祥的味道,怕是天明衾寒,還要有更恐怖的事情發生。我繼續坐在臺階上,兩手托腮,從旁看,別人會以爲我睡着了。我眯縫的眼睛裡看到,婉蘭抱着一個如襁褓狀的小東西,從大殿一側溜出來,像被正僵坐着的我嚇了一大跳,見我一動不動,她放心了,一直往前,帶着那個東西,走進晨霧裡……一年後,我、婉蘭、其他大小宮女,隨同繯妃,遷入了端儀殿。然後——珍妃死了五年。灝王子和玥王子,彼此很好。灝王子由我服侍,玥王子是婉蘭照顧着。冬盡春來,百花閒放,默聲午後,我們帶兩個娃兒花園裡放風箏。玥的那隻,被樹枝勾住了,灝去幫他拿。灝捉了一隻毛蟲,從玥的額頭扔下去,嚇得玥哇哇大叫。我嫣然於心,招手喊道,“兩位小主子要乖哦!”灝對我噘嘴,“知道了,姑姑!”我走向婉蘭,她從開始就懨懨地躲在樹蔭裡。我朝她看了又看,問道,“你怎麼總像捂着心事似的?”她說,“你還是不聽爲好。”我笑道,“我們是好姐妹,你若有心事可以和我分享。”後來才知道,我真的還是不聽得好——宮中曾經還有一對公認的好姐妹,繯妃和珍妃。珍妃活着的時候,常在繯妃處用膳。繯妃呢,每天每天,在飯食裡悄悄放了毒。繯妃勸珍妃吃這種東西的時候,完全是誠誠帶笑的。珍妃直到心腸絞斷,口噴濃血的時候,還拉着繯妃的手,在在拜託,玥兒年幼,單薄可憐,請一定代爲照顧——不知道繯妃看着臨死的珍妃時,怎樣的心境。我聽了這個故事後,一再想起的,只是繯妃產子那晚,寂冷月光下,她如狼如狐的一副目光。若一個女子不夠美,不夠溫叢,不懂撒嬌,又,生了一個女孩,在勾心鬥肺的這種地方,一步都不能出錯的地方,還不爭氣地生了個女孩,若一個女子落到繯妃這樣的處境,會怎麼做?繯妃自己啊,認爲她的“心狠手辣”是完全正當的,她只找到殺人的方法來保護自己。婉蘭對我說,“茜兒,我守着皇后的秘密,我是活不長的。”我那時真真還沒有領會到那層嚴肅到簡直驚悚的意思,我竟然還笑着勸慰她,“哪能啊,皇后那麼信任你,況且她也沒有異樣行動啊。”婉蘭慢慢搖搖頭,“就等着吧。”我心裡一陣害怕,“那,現在我也知道了這個秘密,莫不會我也……”婉蘭沒說什麼,只是漠漠看我一眼,哼了一聲。我和婉蘭從樹蔭裡出來,我們的對面,玥王子一個,孤單單地站立,手裡拿着那隻好不容易摘下來的風箏。遠處,灝玩耍着,哉哉無憂。而玥,慢慢地,一條一條地,將他手裡的紙風箏撕得粉碎。沒錯,當時,玥是五歲。那眼睛已經不像一個懵懂孩童的眼睛。婉蘭等到了那天,終於——某個雨夜,我伴着皇后,她突然摸摸我的臉,對我笑得嫵媚,突然覺得她實在是不輸於珍妃的美人,另一種的美,她深深地懂得怎樣來運用頭腦,她對我說,“茜兒,我們要讓蘭兒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了。”我舌頭澀澀,“娘娘,奴婢不懂您的意思。”她笑得更加慈和,“你怎麼會不知道,那天園裡柳蔭下,你們姐妹倆不是交過心了?”我真怕她的這種笑。我說道,“娘娘能保奴婢活命嗎?”她似戀上了我臉上皮膚的感覺,一再撫着,“你說呢?”我不是人。我把婉蘭邀進雨幕中,我們的身後,皇后笑着看着。我重新回來,對她交代,“蘭兒已經去了更好的地方。”她只如撫慰寵物小狗一樣,拍拍我的頭。從此,我獨屬於皇后,身心如鬼。”
沈茜的故事長嗎?不長啊,她講完的時候,天還沒有全黑呢;長長啊,聽得我已經聽不下去了,痛痛得長,慘慘得長,絕絕得長,長得沒完沒了,長得在座格局裡每一個人都在碎裂與崩壞。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洞,自己挖着,想放入一些值得一生珍藏的東西,卻沒想到,適得其反,洞口這個傷,雖出血很少,經月光一凍就幹了,漸漸長起了刺角,自己的五臟六腑微微一碰,就弄出更多更多的傷。沈茜殺人的時候,太后養着沈茜替她殺人的時候,也許只會痛如一瞬。她們以爲洗乾淨自己的手,擦乾淨自己的眼睛,做過的一切都無所謂,淡雲輕煙裡又會是明媚的未來。她們很快可以忘記,而生命裡其他的燦爛,會排山倒海般地將錯誤掩埋。可事實是,她們也只是人,她們不是翻雲覆雨的神,也不是指手畫腳的命運本身,她們不可能消除記憶,而只是在無知覺中漸漸地將罪與罰越刻越深。噩夢一個月一個月,一天一天,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繼續縮短復發週期似地出現,並且不會預期知會你,也不和你友好地商量,每晚必來吞噬你的精神與靈魂。真的,如影隨形般的與你在一起,割掉身上的肉,挖去沒有用的腐皮,就算紮結住所有的痛苦,也是,甩不掉它們的。
我問沈茜:“最終你還是沒有殺死婉蘭。”
她竟語氣一變,添媚一笑:“我怎麼可能殺死她。”
不知爲啥,我突然更害怕下面聽到的一切:“當年你把婉蘭藏在了浣漱堂?”
她眼角的褶皺在如此曖昧暗紫的深殿裡,顯得異常清晰:“最危險的地方,反而不容察覺。”
“然後,你訓練婉蘭成了一隻“學舌鳥”。”
“皇后娘娘,你說話一直很有趣。”她輕輕嗤鼻。
“不,我覺得人心纔是忒樣可怕。”
“要對付可怕的人,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可怕。”
“您錯了。”我這麼說。
沈茜一愣,短暫惶惑,爾後還是笑。也對,她若不用這種笑堆砌堅強,無法生存。
“我只是把蘭兒當年沒能說出的話重新教給她——讓她重新爲人。”
“你把她逼瘋了。”我一字一字,“真正“殺死”婉蘭的,不是太后,是你!”
“哼……”
“每到月夜,薄霧升起,你一個人悄悄過來,不曉得你當時是怎樣的臉色,你也看不到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真正看到自己,可是,我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定害怕你。你眼裡裝滿慾望,把自己變成了“妖”,你訓練另一個奴隸幫你去“喝”其他人的血。你的眼睛一定湛亮湛亮,你的牙齒一定齜出脣角,你的指甲一定扣緊皮肉,你的步伐一定陰森堅硬。然後就是如你現在的這份笑,修煉完畢。你到了浣漱堂最深處最僻靜的房間,找到那隻“鬼”。你把食兒餵給她吃,幫她梳洗,換衣服,引到窗邊,白夜下,你摸摸她的頭,撫撫她的發,然後,你就開始——“來,跟我說。”“我,我跟你說……”“真乖。你說,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把兒子給你。”“我把兒子給你……”“我一輩子不出賣你,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第一次,那姑娘聽到“皇后娘娘”的稱呼一定嚇得大叫。然後你會些許不耐煩,摁住那可憐姑娘的頭,比她心目中那個皇后娘娘表現得更可怕,讓她不想其他的,只聽你的話。一次不行,就來二次。二次不行,就來三次。反反覆覆,月月年年。你耐性真好,正常人不會如你這般隱忍二十三年。是啊,直到自己也從一個青春少女漸漸老去。你在等,等一個最成熟的時機,然後發作——把當年他人之於你的折磨,用仇恨十倍的力量還過去。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理由,什麼樣的恨,讓你實施這樣一套計劃,讓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沈茜突然狂猛揮手,手拂打到旁邊的小杌子,推倒了上面的青瓷花瓶。她的聲音淋淋漓漓,可隨之流淌而出的還有血的碎片。她通紅的眼睛,也像吃人一般。她喊道:“你懂什麼!你個小毛丫頭懂什麼!你像你娘一樣……一樣那麼可惡!一樣該死!”
“是,我是人,終歸會死,用不着您提醒我。在死之前,我也要到你心竅裡轉個十圈八圈,把裡面的玄虛詭計,看個清清楚楚!”我惡狠狠地說道。
沈茜兩手虛捧腦袋,雖不至喪失理智,可話音已是娓娓淡淡的了:“上古時,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爲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很多人看了這個神話傳說,或慼慼落淚,感嘆可憐;或敬佩其精神,謂之執著。我是這麼看的——當一個人有了切身的仇恨,是不達報復之目的不罷休的,即使,將自己弄的粉身碎骨!”她微微掀開脣角,目光已遺忘了對象,好像多了什麼東西很溫柔地來領着她慢慢推開回憶的大門:“我初入宮的時候,二八少女,喜看桃花,以爲宮裡衣食無憂,天空也較之外頭更藍更淨。我分配在大殿做添香宮女,卻與一般雜役宮女住在一起,一室通鋪,可以睡十幾到二十個人。入宮不到一個月,我看清事實,這真的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說得可怕一點,就算髮生人吃人的事情,也是見怪不怪的。我個性怯懦,又不善與人交流,做事笨手笨腳,平日只有捱罵受笑的份兒。我白天還強忍着,到了晚上就不行了。一個人抱膝坐在鋪上,不蓋被子,任由凍着,連滑下臉龐的眼淚都沾着腥腥寒寒的味道。有一晚,我正這樣哭着。有隻手攬上我的肩。我一嚇,轉頭看是同室的宮女。那人長得五大三粗,黑黑胖胖,有的是力氣,平日在御廚房幫忙。她竟過來安慰我,拍胸脯保證我以後可以倚靠她。當時我只覺得她真是這宮裡唯一的好心人,與她日漸親密起來。又一晚——我記得那天的雲很多,墨暗的天空裡看不見一顆星星,有些溼悶,於是我們都敞着窗戶睡覺。我有些適應宮了,倒是好睡。突然感覺,身上一陣不舒服,有像手的東西撫摸着我、摩搓着我,從我的大腿向上,由下襬將我的內衣撩起,急猴猴地捏上,捏上……我倏地睜眼,就見,那個已被我視作好姐妹的宮女,趴在我的身上。看我在看她,她並不驚恐退縮,反而咧開一口黃板牙,對我輕輕說,“你以爲受了別人的照顧,不要付出代價呀?嘻嘻。”我真笨哪,這就是宮啊!我掙扎,被她一把重重按住了嘴,到底,我還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可是一室的“姐妹”沒有一個出來幫我的。也許她們這樣被人做過,也這樣做過別人。我已經耗盡力氣,任由那個畜牲。我將臉後仰,從窗戶看出去——老人們說得沒錯,宮裡的天空是剪貼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月亮,可是那月亮不單純,看着底下人的受苦受難,只是邪邪地,冷冷地笑着……第二天,好像是黃昏裡吧,有些不記得了,唉……我就近找了一口井,先在井邊大哭一場,然後,爽爽氣氣爬上井欄,就要跳進去。有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看到肩上的是一隻白嫩細膩的手。我不是初進宮時的傻妞了,已經很討厭很討厭一切突然搭在我身上的手。我要甩開它。它卻捉得牢。耳邊響起一個低淺柔婉的聲音,“不要幹傻事啊……”我回頭看,是一個年歲尚輕,眉目精緻的姑娘。看那裝束,應該是剛被挑選進宮的秀女。我已經破罐破摔了,蔫蔫說道,“你沒碰到事,當然不會做傻事。”她嬌嬌弱弱,口氣卻滄桑,“那是早點晚點的事情,說不定碰到了,我比你還沒用。”想想也對,做主子的並不一定比做奴才的好過。突然和她肩並肩坐下來,突然和她閒閒地聊起來,突然心情好起來,突然不想死去。她問,“你叫什麼?”我說,“叫我茜兒。”我問,“你叫什麼?”她說,“叫我珍兒。”我說,“你是小主,奴婢不敢。”她微笑看我,看得我自覺慚愧。她說,“是朋友了,沒有主子和奴才。”我說,“這是宮,怎麼敢明目張膽地交朋友?”她幽致偏首,想了想,“那麼,我們就悄悄地做朋友。”“好的。”“好的。”一年後,她得皇上寵愛,被封爲珍妃……”
我聽着聽着,瞪大眼睛。突然想到太后,突然爲太后擔心着急起來,突然明白太后早在很多年前就入了一個死局,是逃不開的。我回頭一看她,太后,面如死灰。沈茜沒有趁此咄咄逼人,而是一個人沉浸在芳香甜醉的回憶裡頭,蓬亂的頭髮下,臉頰暈紅。女兒好,女兒親,互喝一杯女兒酒,一輩子的情誼。誰說宮裡,沒有“姐妹”呢。沈茜心念裡最珍貴的那份情,隨着那人的離世而變質。她說她曾經想去死一回,爲那人得救之後,其實也並沒有真正活着,至少在那之前,她還知痛爲何物,從那之後,她又僅僅只靠所謂朋友的零星溫暖來提醒自我的存在。要和那個人互相體貼互相安慰着,才能忘記做人的艱辛。離鄉背井的女人們,庭院深深深幾許,勾心鬥角與計謀策劃,其實也是互相警醒還活着的被利用的工具。沈茜沒有錯,她說的,她自己沒有錯,她失去了真心相待的朋友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少了一面證明本身還活着的鏡子。她唯有靠報復和仇恨才能繼續活下去,否則,她會一刀把自己給殺死。
太后哀嘆:“原來你是珍妃的人!”
沈茜連理都不願理她,而看着我回答:“我和她,沒有誰是誰的人,對於靠利益而活的人來說,很難理解。”
我說:“你怎麼會到太后身邊的?”
她自以爲聰敏地笑道:“珍兒日漸得到帝王的專寵。有一天,她悄悄來找我。我們坐在石礅上,我還帶來一壺好酒。珍兒有心事,突然這樣說,“茜兒,你幫我一個忙。”我說,“命是你救的,你拿去好了。”她聽了我的玩笑,並不開心,“不是要你的命,是希望你幫忙保住一個人的命。”我惑惑喏喏,她則慢慢撫着自己的肚子,眼露慈和,“保住這個小傢伙的命……”後來——我想盡辦法,被分配到繯妃殿裡,從最卑微的職位做起,小心翼翼,藏盡秘密,不讓繯妃看出一絲一毫痕跡,而且忍着噁心,表現得要多忠誠就有多忠誠。珍兒沒有算錯。她早就察覺口口聲聲稱她爲妹妹的繯妃,不會讓她存活在這個宮裡。她就是那樣的姑娘。她沒有辦法以同樣的辦法對付加害於她的人。可是,她的兒子是命根子。若要她犧牲自己,換得兒子的一世平安,她願意做,完全願意做。珍兒死後,我爲避嫌疑,將玥讓給婉蘭照顧。我步步謹慎,不讓玥惹氣惹急繯妃。因爲——大家的帳,必須慢慢、慢慢地算。”
太后“啊呀”一叫,癱坐在鳳椅中,搖着頭只會說這樣的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也想不到金蟬早已想好脫身之計,愚蠢的只是兀自洋洋得意、卻早已一葉障目的螳螂和黃雀!珍妃,你厲害!你是這個宮裡真正厲害的女人!”
真是悲哀啊,我的心裡怎麼那樣、那樣的難過啊,我哀哀地看着太后,太后又後悔錯了,珍妃不是厲害的女人。她二十三年前設計的,只是一個最無害的護兒計謀。誰勾起沈茜對太后一天恨死一天的情緒,誰慫恿沈茜出面報復太后,誰讓沈茜擋在身前而他隱在暗裡?只怕不是那已經含恨長眠的珍妃!有一個人,也像沈茜養着婉蘭那樣,把沈茜當“殺人工具”來利用!沈茜,還不自覺。她以爲珍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而她自己是世界上最能犧牲和最偉大的女子。女子,可憐。
太后含糊地說:“茜兒,你都把自己逼到這種份上了,我怎麼會懷疑你。”
沈茜終於看她:“是啊,這些年我替你乾的齷齪事還少嗎?”
太后瘦而硬的手指朝椅子後一點:“雙寶、雙喜、椿芽那三個東西,也是你帶進來的。”
“娘娘是太看重我了,單我一雙手是做不完您那些事的,更何況你還要我們保護你的……”
“住嘴!”太后可怕地嚎叫道。
“哼……”沈茜冷冷地、冷冷地咧開了嘴。
“茜姑姑,”我很帶憂傷,“你說雙寶,雙喜,椿芽對我的下毒——是爲了保護我?”
沈茜像看着孩子一樣看着我:“若不用連環嫁禍計除掉容婕妤和芳嬪,怎麼讓皇上收束心情,來注意到像娘娘你這樣的女孩子。娘娘你可知道,她,對你用心良苦……”
“住嘴!”太后又叫,彷彿那邊話音不落她就會張牙舞爪地撲過去。
“我不要這樣的保護,我不要這樣的情……”我喃喃,終於一用力從太后手裡將手拔出。
我從太后旁邊退走,她竟一下站起要來追我,重新掌握我拿捏我。
我不會輕易爲她捉住。
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她也是,滿目哀傷。
我印象裡很多次,看到過這樣對我的眼神。
盼盼地,執執地,小心着,半離着,傷傷慄慄。
我已經不想與她們待在一起。
有一個問題,卻必須要問一下沈茜:“茜姑姑,你並不能出宮,怎麼挑選得雙寶三人的?”
“娘娘天真了,進宮以後,無論以前多麼純樸的孩子,在利益面前,都甘願爲人利用。”
我搖頭:“我清清楚楚記得椿芽死前說,他們,是爲了一個人進宮的,一個在宮外給予他們第二次生命的人,茜姑姑,你不是那個人。”
沈茜眼神退縮,一直敢於坦白的她,至此卻再也無話了。
說這些人壞吧,爲主爲友爲情爲義,還真能幹出什麼。
說這些人好吧,在在的他們算計過人傷害過人殺過人。
只能說,人是爲情而活的,不管有恨的情,還是有愛的情。
少了這樣的東西,生命會乾涸。
然而執著太過,像精衛鳥那般輩輩份份銜石填海,最後也會變質成無可奈何。
不是野心,不是可敬,是令人同情和傷感。
那一顆顆填海石就是人們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付出的感情。
理智地想一想,大海再怎樣也不會被小小的石頭填沒。
所以,多餘的愛和多餘的恨,都是拋出去後沒有回報的。
愛應奉獻,恨應忘卻。
沈茜以爲自己是被傷害的人,婉蘭以爲自己是被侮辱的人,太后以爲自己是被欺騙的人,死去的珍妃也以爲自己是被算計的人。
還有一個——
我將頭轉向門口。
門檻處,明灝似進非進,到底收作了自己的腳步。
他是全部聽見了,還是早就知道了。
宮裡誰在愛他,誰會體諒他,誰真正護着他?
他正是以爲沒有這樣的人,所以這一刻,已經是濃濃的黃昏裡,他放過來的目光——
千言萬語。無話可說。
我會愛他,我會體諒他,我會護着他。
不帶任何私心,不存任何利益,不求任何回報。
真的,真的,真的。
他正是對自己也失去信心,所以這一刻,隔卻繚繞紫煙,那邊的他的臉龐——
依依不捨。自暴自棄。
我對他伸着手,朝他走過去。
他後退了。
我向前一步,他後退一步。
我說過,沒有見過男人這樣的眼淚。
我見過他很多叢很多叢眼淚。
男人的哭,本無罪。
有罪的,是這份塵緣。
——八月十九,填海石,記“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