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婕妤新近養了一隻八哥, 機靈小不懂,雖不解意思,卻能將人話學個全透。韋婕妤還把它拿來給我看, 真的好玩。在宮裡, 我唯喜她舒軟潔白的笑容, 她是那種令人就算生氣也不會隨便將氣撒在她身上的人。有些爲了回報她給我尋來小小的歡樂, 我請她來端儀殿後院的大槐樹下坐坐, 並親自爲她澆了一壺鐵觀音。我們各自拿着的淺淺的杯子,是裝不下這滿滿的茶香的。那嫋嫋的水煙,上了韋婕妤的眉毛, 和我的眯眯細眼,我們一邊悠閒地品茗, 除外做的最多的動作, 就是笑。連院子裡的薄風也過來湊趣地抖一抖, 將滿樹黃花,搖落到我們身上。
韋婕妤來之前, 也在我這座後院裡坐着的,是明灝。上朝歸來,他已經習慣性地到我這裡,他自來熟地搬了一張藤椅到大槐樹下。他不知從何處摘來一片龜背竹的葉子,那麼淺淺地蓋在他自己臉上, 然後一個半天, 他手裡一直鬆握着一枝毛筆。他躺一會兒, 嘴裡咕嚕幾句, 又安靜地躺一會兒;他起來走一會兒, 停下來看看廣闊的天邊,又煩惱地走一會兒。他就這麼念念躺躺, 躺躺走走,走走惶惶。他心裡定裝着事,要不然,不會將滿院子的殘紅踩得更亂。
他握着筆突然來到我面前,我正遲鈍地坐着,有份傻傻的乖巧。他目光放在我眉心之中,看着看着,就笑了。我起了甜蜜的意念,憶起書上寫的夫妻閨中耍趣的景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那種落入我兩眉之間的溫柔。半隻蝦還沒燒熟的工夫,我已經不耐煩了,張眼偷偷瞧他。他已經沒了剛纔的笑,一昧呆呆的表情,他仍然握筆的動作,只是筆尖遲遲未下,並沒有陪我共同描摹那種細緻的溫柔的意思。
他竟然這樣問我道:“皇后的黃曆上今天是怎麼寫的?”我想對煩心至“病急亂投醫”的他說,黃曆不適合你,可看他神色怔怔的樣子,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與聰敏,我的心泥兒便一軟,嘆了口氣:“八月十五,宜醞釀。”
他微微起脣,無聲,良久,才慢慢擡手拂去肩頭的花瓣,苦笑一下:“怪不得有心人要辦有心事了。”
“怎麼……”我嚅嚅默默。
“今日,太后設宴。”
“太后又設宴!”我怪叫,想起上次太后那個不三不四的生辰家宴。
他已經重新靠坐進竹椅裡,用微微的搖晃來緩解緊張和故作悠閒。他輕輕丟落了毛筆,撫弄上旁邊小几子上散疊着的幾本奏摺。我這纔想起,他一大早便紛紛的情緒。他提起這幾□□臣遞奏上來的摺子有些非常態,不再現邊關軍情或民生動態,不再提脂香遺患或各郡大案,居然,全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報告。難道說,這真真就成了一個舉國安泰、民生欣榮的太平時代了嗎?哪能啊!是那一班朝臣故意不把心裡話念給他們的至尊帝王聽!一個簡單的奏摺,反過來可以看到很複雜的事情。那就是遞摺子的人,變了個方式,把該應給皇帝打理的事,悄悄偷去給了別人。
明灝提起了其中的一本,手指間一空,又扔掉了它,不重也不輕。這麼寂寂着,憑空來了一聲鳥叫。不,說“叫”是侮辱它了,它在說話,立志要做個鳥人。隨着這隻黑不溜秋的小東西進來的,就是那悠婉而笑的韋婕妤。
恰好的時間,張德來請明灝,前殿有朝臣請奏面聖。韋婕妤暖暖的笑,只來得及抓住了明灝的一個衣角,照理的結果,會如散瓣的桃花,在半空裡化作煙雲去。韋婕妤卻不是那份理所當然的態度,她默默地把放出去的笑重新收回來。她的掌心膩膩,不鬆不緊地握着,隨意放去胸口,返還到自己的心底裡。她的感情婉然,情致無雙,是宮裡難得真正“美麗”的女子。就算在外面的世界,她這樣的好女子,也該有人爲她造一片雲,清泉山裡去,幽冥樹後藏。落到宮這樣情愛荒蕪的地方,她只能啊,她只能帶上這樣一份淺藍的憂鬱,到處去對宮裡處境勝於她或不堪於她的其他任何女子好,一杯淺香的茶,一份甘甜的點心,一句日常的問候,一些陪坐而不說話的時間,一隻心比天高還立志要學會像人那樣交流的鳥,她用她獨特的方式調製溫暖、傳遞溫暖、持續溫暖,她真真纔是在這個地方行坐如雲、善心如水的人。
明灝離開以後,我請韋婕妤在大槐樹下坐坐,並親自奉上一壺香氣撲鼻的鐵觀音。她深知滋味地品了好幾杯,只是品茗的速度是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伴着日色的騰挪與轉移,簡直讓人察覺不到她的杯中是何時漸漸地、漸漸地少了下去的。而她的身影也彷彿與庭院裡景物的影子融洽在一起,光影、風影、花影、葉影、人呼吸的影、她各處感覺的投影,都是一忽兒沾染在她身上,一忽兒又擦擦着滑落開去了。
她重新捧滿了一杯,不再喝了,僅看着茶水面上一層紅糖般的浮沫,以及浮沫之下潛藏着的瑩瑩光澤。她突然自顧一笑,清澈素樸,“娘娘和臣妾這麼你一杯我一杯地牛飲,讓臣妾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傳奇故事。某年八月半,月蹲柳梢頭,花市燈如晝。孔老夫子攜弟子顏茴,讀膩了之乎者也,也來逛逛集市。身旁擦走過的人們,油漬沾嘴,俱酒足飯飽。孔夫子師徒兩個,智慧能裝滿腦袋,卻填不飽肚子。他們越走越餓,越餓還不好意思隨便找個點兒去蹲。實在受不了了,他倆偶到一間桂花糕店前。店門口開着一口大鍋,鍋裡噗嗤噗嗤沸着熱湯,還浮滾着一塊一塊軟膩膩甜津津的桂花糕。不只是誘人,連閻王小鬼看了也會忍不住還陽重生,只爲嘗一嘗這實在的味道。孔夫子和弟子卻伸尖了鼻子,聞足了味道,吸一口氣,肚子裡就咕隆翻倒一番,實在是出手拮据,身無分文。看吧,聖人讀書也要讀到死裡去的,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全是不通的道理。求生面前,管他做了聖人還是流氓呢?嗬嗬,繼續說繼續說。顏茴看得兩隻眼睛恨不得也掉到鍋裡去,就算吃不着摸摸也好。顏茴一指店門口豎着的一個牌子,上書有字——“桂花甜糕,一文錢一個”。顏茴扯扯聖人衣袖。聖人摸遍全身,在拴筆袋的繩子上,居然繫着一個銅板。聖人更提筆上前,左看無貓,右看無狗,就把那個招牌上添了一筆,改成——“桂花甜糕,一文錢十個”。聖人咧嘴一笑,老少兩個對看一眼,搶進門去。店家迎來,問道,客官是要吃點什麼?聖人出一指,慢條斯理答道,上十塊桂花糕,盛一碗滿滿的湯。店家笑道,得嘞!聖人吃了七個,顏茴吃了三個,怎麼着,當然是師長尊貴嘍!聖人晾空碗——夥計!店家笑眯眯地——怎麼,客官還要點啥?聖人道——來一碗!店家接口——桂花糕?聖人搖頭——湯!店家白眼,開門做生意的,又能怎麼辦呢?蠻蠻好的月圓之夜,碰着了兩個不吃糕光舀湯的傢伙!聖人和弟子,一人一碗,一人一碗,連喝三十八碗甜糕湯。最後還要,店家苦着臉,指給他們看,門口那糕點鍋子裡,湯全被逼幹了,剩下團團條條的桂花糕全粘貼在鍋壁上,正咋呼着對孔聖人生氣呢!聖人摸摸大肚,起個飽嗝,吩咐結帳,解下筆袋上的那個吉祥銅板。店家瞪眼,說客官瞧您喝了一鍋湯的份上,也不止給這點錢呀!聖人白眼,不是說一文錢十個嗎?店家努力進笑,客官瞧您,門口寫着呢,一文錢一個。聖人不着急,老闆你自己去看看啊!店家狐狐疑疑踅到門口,鼻子差點氣歪了,這,這哪個混蛋給添了一筆啊!到這個份兒上,聖人也就省省了吧,他偏不,還多嘴一句話,嘿,添一筆算照顧您老闆了,萬一這人心狠,給你再加一筆。店家道,怎麼?聖人說,再加一筆,成一文錢千個……”
我已經笑疼了肚子,推倒了杯子,驚詫了樹頭蟲子,快成了女瘋子。
韋婕妤也在靜靜地笑:“娘娘開心了許多。”
我說:“是皇上養得好。”
她說:“皇上也開心了許多。”
我說:“那是他天生的好。”
她抿嘴偏首,回味這份妙趣。
我說:“婕妤卻從頭到尾一直很開心。”
她說:“是我適應得好。”
我慨然一嘆,實在覺得她之於趣味的理解猶勝我們所有人一籌。
她說:“皇上最近很少去其它殿裡。”
我說:“他倒真是一直在這兒。”
她說:“娘娘大智,是有福的人。”
我說:“我是大愚,是老天爺善良。”
她說:“不全是緣分的事,娘娘和皇上的幸福,是旁邊人促成的。”
我不解:“怎麼說?”
她語氣誠誠:“娘娘不是能讓人一見鍾情的女子,娘娘成爲了娘娘了,才得了機會讓皇上看到真正的你、豐富的你、靜好的你,若娘娘凡女一個,皇上怎會有時間有心思來喜歡上你?”
我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她說:“不,應該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說:“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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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不,生活根本不有趣!生活本是個無趣呆笨的傢伙,在晴好的天氣,人們爲它添一抹雲;在幽泠的夜晚,人們爲它貼半個月;在溼雨懊惱的時候,人們在窗口放一盆花;這麼一日一黃昏,點點增笑意,將它暈染得如詩也如畫,生活才漸漸變得有趣。”
我說:“若是坐困愁城呢?”
她說:“人心是活的。如臣妾剛纔講的故事裡,中秋佳節,照理是富貴團圓,還是有人吃不飽肚子,怎麼辦呢,哭着、冷着、餓着睡過去嗎?那種人纔是看不開呢。很多人聽了這個喝桂花甜湯的故事後,無不嘲笑孔夫子喪盡姿態。臣妾卻不,認爲孔夫子這麼做是真正的“聖人”,有大智慧。人生何妨一次“無賴”! 表面看似愚人,實則給自己一份繼續活下去的力量!落進了水溝,用光了盤纏,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處在這些境地裡,很多人會絕望,甚至好端端丟棄自己的生命。而有些人只是狀似不在意地輕輕說一句,“哎呦,我今天好倒黴!”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意味着我今後可以不倒黴。歲月如歌,誰能保證自己的處境一定會越來越差?人生該多逢一笑。娘娘,就是這樣的人。”
我驚:“你怎麼知道?”
她笑:“娘娘就是常嘆倒黴的人,用瀟灑的方式。”
我牽牽嘴角:“難不成你晚上來聽過我的壁角?”
她咂咂舌頭:“不是我。”
“是誰?”
“我的鳥。”
“啊?”
“連我的鳥也學會了娘娘的口氣。”
韋婕妤讓我賞臉看看她掛在樹枝上的鳥架子,那上面一隻黑不溜秋的小東西拱拱羽毛,蓄勢待發。韋婕妤用小指去撩撥它的喙兒,弄得它肉麻癢癢,它突然一顫舌尖,叫喚開來。
“嘎嘎!”
“它說什麼?”我愣愣。
“它在清嗓子,請娘娘稍待。”韋婕妤點點頭。
然後那東西——
“八月初八,忌納畜,餵了蚊子討了黴。
八月初九,宜剃頭,修了眉毛等來郎。
八月初十,諸事晦,惹氣皇上萬萬歲。
八月十一,宜掃舍,遭來小叔一聲喝。
八月十二,黃道興,太后面前煞風景。
八月十三……”
我跳過去要捂住這隻十三點鳥兒的嘴,卻忘了鳥嘴有尖,反被它狡猾地啄了一口。
我盯着它兩隻圓溜溜的小黑眼兒,悻悻地嚥了嚥唾沫:“你都什麼時候飛來聽見的?”
八哥覺得這是它鳥命裡最輝煌最驕傲的時刻,挺胸昂頭,喳喳還叫。
韋婕妤笑彎了腰:“娘娘不是五天裡總有三天要嘆倒黴嗎?呵呵。”
我跟着板臉“呵呵”。
韋婕妤靜下來:“真的不開玩笑了,接下來要送給娘娘一首歌。”
我摁住耳朵:“鳥話,不聽不聽。”
韋婕妤竟突兀伸手,輕輕拉開我的手,優柔一圈,撫了撫我的臉龐,滿目和合。
我受了蠱惑一般,任由她的動作。
那鳥看看那個她,看看這個我,頭骨碌眼骨碌,湊準時機,真又開唱了。
“花瓣一樣美麗的顏色,
比麥芒還要細小,
落入泥土中,
像天空綻放的焰火,
盛開絢爛的花朵,
如果這樣的微笑,
像眼淚一樣灑落,
那將會是怎樣,
怎樣的一種美啊!
美麗的村莊,
突然想起那座美麗的村莊,
河畔紅色屋頂的房子,
還有碧藍的河面上,
點點的白帆,
悄無聲息地漂移。
河邊的草地上,
坐着那個青澀的少年,
一動不動望着河水發呆。
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個時候,
我在做些什麼。
轉念之間才記起,
是我前世的姻緣裡,
曾經看過的,
一幅美麗,美麗的圖畫。”
我一動不動地無比認真地傾聽,由起先那尖而急促的鳥叫,收尾時,等我從詩歌的畫面中轉過意識來時,竟發現換成了韋婕妤柔婉又哀情的歌聲。後來我又爲韋婕妤歌聲裡的呼吸氣息所吸引,定睛一看,才知道她慢慢吟唱着,竟然哭了,本來是好好地高興地說着笑話的一個人,竟然在低低地不敢地哭着。
我說:“你爲什麼要送我這首歌?”
她說:“不是我,是我的鳥兒。”
我說:“你還要犟,所有的話都是你教的,怎麼樣它也只是一隻學舌鳥!它的背後,是你對我的一種願望!”
她囁嚅嘆息:“願玉珠微笑出女人的滋味兒,願皇上和你實現詩話裡的藍圖。”
她的眼睛乾乾淨淨,只是被小漾的水,浸得如潤如玉。
我心顫,突然明白她給予我的願望,其實也是她的願望。
是宮裡想愛、等愛、卻一輩子空守變白頭的女人的願望。
她就算淡淡着任爾東西,死不承認她的感情也罷。
她真真切切,也是在愛着明灝的。
骨骼裡滿滿地深深地愛着。
很多女人圍着一個男人,就算她們本有廣闊的世界,一旦關在這裡了,灑脫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想,眼光不由自主地就只會放在同一個人身上,然後漸漸,那裡面比月光還寂寞。
韋婕妤教鳥兒唱的其實是她自己的歌。
只不過,有些女子嫉妒後,互相憎恨,有些女子困惑後,心境只是蕭蕭淹沒。
靜靜的庭院裡,微微的風生水起,我的裙子和她的裙子,一模一樣地動。
她收住眼淚勉強地笑,我卻,哭了。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這時是一年秋季的中期,而一年四季裡每一季又被分爲孟、仲、季三個部分,所以中秋又常被稱爲“仲秋”。八月十五這天的月亮比其它幾個月的滿月更圓、更明亮,所以中秋節也可以叫做“月夕”。古時某國有醜女無鹽,幼時常虔誠拜月,長大後雖以超羣的品德入選後宮,卻一直未被寵幸,某年八月十五,天子在月光下見到她,覺得她美麗出衆,後立她爲皇后。你看,月亮真是能寄託人美好願望和誠摯信念的東西。而往往在八月十五,人們也憑空望月,藉由那如玉如盤的朗朗明月,來無限擴大自己對某物、某景、或者某人的綿綿思念。小步上高樓,開帷月初吐,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荏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千里共如何,微風吹蘭杜。
八月十五,太后設宴。明灝和我,還有其他許多的面孔,聚集在太后大殿裡。太后的本意是想讓所有人笑,可除了她自己勉勉強強,太半的顏容都是冷冷慼慼。阿狗阿貓都能嗅出來,這代的朝堂上也開始有了尖銳撕裂的味道。很多人說,他們怕朝堂生變,可回家好夢入眠時,卻在夢裡都對這種變故笑出聲來。恐忌了,多疑了,異動了,猜測了!慾望了,醜陋了,吃血了,殺人了!
我舉着食之無味的筷箸,面前是嚐起來格外清澀苦腥的壽酒,殿堂裡演繹的歌舞歡笑已過幾巡,可一個節目的名字我都沒有記住。我所愛的人坐在我身旁,一直沒有與我對話,就算我們真要想說什麼,在如此嚷嚷囂囂的場合裡,也彼此聽不清彼此。讓我以爲對我示好的人坐在離我的更高處,這個情形真是似曾相識,那個我一進宮的開始,融融家宴,裂裂親情,而今次這場熱鬧依舊、繁奢如故的宴席,不知會是怎樣的結局。我的目光偏離,看向殿外純白潔淨得幾近奢侈的如水月光,想着剛纔赴宴途中,路經瀲灩湖畔,瞥目探尋芳香幽繞的暢音閣,那裡竟是燭光不現,一片靜寂,不知那人是早睡了,還是熄滅了一切可能的光源,獨自被黑暗裹挾,或者會敞窗迎月,也在那綿綿如藕絲般的流瀉光線裡,編織着屬於她的夢想與祈願。我故意沿着瀲灩灣的邊邊上走,能聽到湖水擦着岸邊水草的溫柔聲,暢音閣的倒影和湖中黃月亮的影子,互相拍打、碎裂、彌合、交融,一片的參差浮動,爾後又流流勻勻……
爲了打破這宴會的尷尬,好像殿中某處出了動靜。有人出個好主意,要提提所有人的興。蘭王明珏從右側列席中走出,來到太后、明灝、我的面前。他的姿態總是利落好看的、男子漢式的。他白白的臉龐、白白的牙齒、白白的笑容,連帶那重身影都令我不由回想起那個白白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瀲灩灣畔流芳橋後的亭子,朝着淳于菀菀腳步邁來,薄薄地畫入風景中,一忽兒,男子和女子都不見了。我愣愣地對着站於我們面前的明珏,他現在,都不跪而行禮了,我的肩頭不由怕冷似的抖了抖。
明珏竟然兩手一拱,提起我們的注意,他的眼睛着實漂亮,一笑,更是丰姿俊朗,可用黃曆上的說法,無論是他的眼睛還是表情,俱透露了他的心。
“臣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節目,以助中秋佳節之興。”
我搖搖頭,輕聲說:“不要……再讓玥擊鼓跳舞了。”
我的聲音,明灝和太后都聽見了,明灝只是深深看我一眼,太后卻低低一嗤。
可是我們都想錯了。
明珏揪進來的是一個女人。
明珏並不等明灝同意,轉身大步走到殿門口,門邊的侍衛遞給了他這個女人。
明珏很大力,真真是將她拖拽過來的。
燈火明明中,酒色糜糜中,兩排文武大臣中,男男女女皇親國戚中。
明珏把這個女人往涼涼的地上一扔。
她薄薄的裙子,散散的頭髮,軟軟的身體。
我再定睛一看,失聲驚呼——菀菀。
我一下從鳳椅上立起,我旁邊的明灝,沒有。
明珏笑得忒般輕狂:“一直不知道皇兄還在後宮裡留了這樣一個尤物。”
他不知從何時起,基本不叫明灝“皇上”了。
是我作的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喊了一聲:“蘭王!”
明珏高聲道:“有這樣的好東西,在這樣的好日子就該拿出來分享,皇兄你說對不對?”
我叫:“明珏!”
明珏纔不會把我這個老嫂嫂放在眼裡:“聽說,脂香公主舞如仙子,一套香魅讓人如癡如醉。”
我往前一步:“你要幹什麼!”
明灝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他也沒有用多少力,就是讓我走不了。
明珏重手往上撈起菀菀的頭髮,發下的那張臉,仍是娟娟漠漠的神色,不在哭。
明珏齜着牙:“快給我們跳!”
菀菀軟軟的,在他手裡像提線的玩偶,若不是那胸膛微微起伏,讓人險認爲她,是死的。
我轉頭對明灝狠狠道:“快去救她!”
明灝將手裡杯子緩緩放下,我開顏,可是,他只是在龍椅上僵坐得更直。
我笑得荒唐,難道,他現在連救下自己曾擁有的女人,也不能夠了嗎!
菀菀從明珏手裡晃開,慢慢地、慢慢地拂起披肩紗巾,真的跳舞了。
她的動作東倒西歪,哪裡有美?
滿殿的男人和女人,尊貴的或自己也是卑微的,無一例外,哈哈大笑。
——這就是脂香國唯一的公主啊!像個丑角!
——哈哈!蠻人就是蠻人!
——皇上怎麼把這樣的東西留在宮裡?嗤嗤!
我咬着牙,一昧地咬着牙。
我比菀菀自己表現得要痛苦。
菀菀呢,目藏期望,看着哪裡。
不是明灝那裡,不是我這裡,卻分分明明是這個大殿裡。
她在找着什麼。她在等不是明灝的那個人,救她。
我沒有隨她去亂找。只是看着她一叢目光。
看着它們從醉醉到沉沉到委委到湮湮——
如早晨韋婕妤和我一樣的,女人的哭。
到底,她長得好看,哭起來比我們有味道。
明珏看着她,由恨恨到狠狠到嘲嘲到邪邪,到目色深深。
明珏突然拽緊菀菀,在她的驚叫聲中,摟住了她。
他把她的背緊摁在他胸前,一隻手從她散亂的襟口,伸了進去……
明灝的朝廷都成這樣子了。明灝的朝廷不是他自己的了。
正如明珏接下來說的:“只不過是個奴隸,皇兄,可以一起分享吧?”
我一個沖沖從高臺上跳下來,就是太急了,拐了腳,一步三趔趄地走到殿中央。
闃靜無聲,所有人都興味濃濃地看着中間的我,怎麼表演。
我對明珏伸出手:“把她給我。”
明珏狂笑:“嫂嫂你就不要來湊熱鬧了……”
他一個鬧字沒說完,臉上捱了我結結實實的一記巴掌,驚愣當場。
就是這個空隙,我把菀菀搶了過來。
我本來就身強體壯過菀菀,她嬌嬌的個頭被我護在懷裡,頭兒一埋,看不見她的聲色表情。
明珏惡狠狠地緩緩地對我走過來,還沒有所舉動。
上頭明灝冷冷的聲音,好像很遠很遠着飄過來。
“三皇弟,朕——盡興夠了。”
戲遠遠沒完。這一天,所有東西都像在耍無賴。
殿門口嚷嚷着,守殿侍衛攔不住一個影子。
或許,嘻嘻笑笑着,大家根本不想攔住她。
零碎的衣裙,白白的頭髮,像風一樣擦過我身旁,“啪”地一下,用跪碎骨頭的聲音跪在帝后坐的高臺下。
梳着舊朝的宮髻,面如老鯽魚,一個像鬼一樣的老宮女。
先驚而低呼的,竟然是太后。
“婉蘭!”太后的眼睛比死人還難看。
再驚而也呼的,是太后身旁的茜姑姑,“婉蘭……妹妹。”
茜姑姑的表情晦澀莫辨,所以她的驚,並不實在。
這個白白的竟也有個像模像樣的人名的怪東西,開始說出讓我也驚悚要死的話。
——恕罪。
——我不敢了。
——給你兒子。
——我一輩子都不會對別人說,一輩子都不會……
啊……她……這些話……我聽過的……
結束了,她來一聲,“皇后娘娘!”
我傻傻地已經不是出自我本能地接口道:“還你兒子……”
她是……她是我在浣漱堂隔壁聽到的聲音……那個彷彿練習過了的聲音……
太后竟沒有對我的怪異多加註意,依然搶問着這個猥瑣女人:“你怎麼還沒死!”
哦,原來明白一切的還是太后。
旁邊其他本不明白的人,卻也要弄個清清楚楚。
於是明珏興顛顛地跑過來,一把又提起這個多出來的女人的頭髮。
專門和女人頭髮作對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差勁的男人。
“你說什麼!你說清楚一點!”
“啊!”太后突然驚叫。
她不想聽似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那個猥瑣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強迫自己相信所有人都要害她一般。
——皇后娘娘,奴婢給您找來了兒子,小公主她,奴婢也爲您送掉了,您饒了奴婢的性命吧!
——奴婢要活,奴婢要活!
——奴婢一輩子都不會對其他人說,娘娘信奴婢,信奴婢!
“哈哈哈”!明珏擡頭看向上面渺渺茫茫的明灝。
明珏大聲說:“好嘛,現在可以名正言順了!”
是啊,很多事情都可以名正言順了。
明珏要把這個老宮女當垃圾一樣扔出去。
突然,女人狠勁發作,掙脫了明珏的掌握。
她將手伸進自己的襟口,握住了什麼,嘴角邊延着白沫,口中如野獸般哼哧哼哧,對着周圍跑起來。男男女女,一片剎不住的驚叫。
最後,她看到了我。
我想這個時刻,我只能對她笑。
我的男人,在上面,掀翻桌椅地跑過來,要來救我,可是,他是來不及的。
女人卻已經抽出小刀,對我直衝過來。
“李繯秀,你害得我好慘!”
我想這個時刻,我的這叢笑還要比夏花更美麗。
因爲,這怕是我最後的笑了。
菀菀笑在我前面,她的身體也擋在我前面。
我真想說,謝謝你。
菀菀呢,連這句也說在我前頭。
“謝謝你……”
“不要,菀菀,不要!”
我定是哭得很難看了,從早晨對着韋婕妤,到這刻對着血流如注的淳于菀菀。
她從脂香離鄉背井,甘心情願在那個寂寞的瀲灩灣守了五年。
一直以爲我初入宮的理由柔軟菲菲,從沒想過菀菀入宮的真正理由,許是傷感倍分。
她從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方式結束她那沒有結果的等候。
她看不穿一份傻。
她念念期期的那個人,如風如夢般莫測。
也許那人畫了另一張皮,換了另一份骨骼,追着他自私自利的目的,讓人對他的執著,永遠如一首唱不完的歌。
她有沒有搞錯,幹嗎連死也要死得這麼美麗。
我的眼淚反而弄碎了她這一幅完整的眼神。
我緊緊抱着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哭天喊地抱着一個曾經恨過我的女子。
是我錯了。
當着一個男人的面,女子對女子的恨完全是假想的,其實是埋怨着自己不夠更好。
我從沒好好理解過菀菀,若要用心看,會發現她的眼睛如所有好心的姑娘一樣,充滿月光的顏色。到最後,我只會困惑地喃喃:“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啊!”
她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講完話了:“謝謝你,謝謝……救出了我……最後一分做女人的尊嚴……玉珠……”她的指甲從我手腕肉里扣進去:“玉珠,我對你下毒……對不起……我愛着,愛着他……不得不爲他做……”
“哪個他?”我痛苦決絕。
她沒有如我們很多次互開玩笑那樣,甜甜地說一聲“他唄”。
她沒有告訴我,其實她的“他”,並不是我的“他”。
她一再地唱着:“對不起,對不起呵……”
我撫着她的頭髮:“不怪你,不怪你……”
我什麼都不怪,不怪殿外悽寂的黑夜輪廓,不怪天邊委靡闔眼的月亮,不怪沒有來幫菀菀的明灝,不怪看錯了人要殺了我的老宮女,不怪瘋言瘋語的太后,不怪冷漠叢叢的茜姑姑,不怪慾望遮天的明珏,不怪唯一對明灝忠誠卻還沒有回宮的明玦。
我只怪——
並不好的我自己,來讓韋婕妤爲我唱哀傷的歌曲,來讓淳于菀菀做這樣的犧牲。
我和滿身染紅、緊閉雙目的菀菀,坐在殿中央,我們的身邊依舊亂意紛紛。
模糊間,看到那個叫婉蘭的宮女被明珏搶到了,正押去其它的地方。
我猛地一咬牙,咬到自己嘴裡的肉,於是也滿口是血。
我對被架着雙臂、拖着離去的老宮女背影,沉悶一句:“學舌鳥!”
有人正披着一張惟妙惟肖的皮,心安理得、有張有弛地幹着——
嗜血的事情。
——八月十五,學舌鳥,記“誰畫了誰的那張皮”?
(章中鳥歌引自金子美玲的童謠《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