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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廿八篇

34.第廿八篇

早起, 我認認真真地剝了一斤百合。百合是很難處理的,要把中間的苦芯子挑掉,還要把肉瓣瓣洗乾淨。我洗手弄湯的時候, 怯生生的小宮女握手垂立, 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長。從小紅、小綠、二紅他們之後, 我幾乎記不住流連在我身旁的任何一位宮人, 他們的姓名、臉龐、性格、習慣。日晷是平凡地處理着時光與生息, 因爲太久忘記了親近與交流,也許我已經不能理解什麼是開懷大笑與放聲大哭。正因爲深信要印象一個人太容易,而要剝離對一個人的記憶, 卻會令自己鮮血淋漓和痛徹心扉,正因爲中了這樣一種糟糕的人生經驗的蠱毒, 我纔會壞習慣地任由乖僻與自恃浸入我的骨髓, 難以藥解。

起先小宮女誠惶誠恐地, 一再表現要過來幫忙。我嚴厲地制止。因爲只有我自己纔可以爲他,我想爲他, 唯想爲他,獨手爲他,時時刻刻,在步驟的每個細節裡念着他地爲他,做一碗這個世界上最甜蜜叢叢的湯。瓦罐在爐子上坐着, 火頭像黃昏裡的雲, 溫溫淡紅。罐裡的湯由涼而熱, 漸開生氣。伴着罐蓋“吱吱吱”的碰擦聲, 我拿張小板凳, 坐在竈臺邊。聞着偶爾忽溜出來的湯的香味兒,我的心頭浸着暖, 閒暇無事便又開始翻翻我那心愛的小黃曆——“八月初八,忌納畜。”我對自己點點頭,無論如何,我這樣的身份,應該與阿貓阿狗們沾不上關係。今天的爲人爲事,不去格外祈求吉祥,應該也無甚兇象,我出門行路,尚可放心。

我在燉湯兒的當口,小遣無聊,於是手裡抓了把小核桃,艱難地疼着牙地卻念念不放地咬着。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核桃肉,也是碎屑的多過完整的,吃起來一點兒也不爽意。從指縫裡掉了大半到地上,一個不察覺,倒便宜了踅摸時機出來覓食的小螞蟻們。“吱吱吱”,“吱吱吱”,唯有這樣的湯水的動靜,纔來提醒人們,時間並沒有停滯。我無意中轉頭看,那個形色瘦削、表情憐怯的小宮女,已經抵不住睏意,幽幽地蹲坐在地,背靠竈壁睡過去了,許是身子被烘得暖膩膩的,那睡相很放心、很無害。

屋子裡的這份靜,混合着百合湯的清香,讓人不由思緒翻飛,憶起一些不登大堂、也無傷大雅的星辰往事。人說,回家的感覺,一半辛酸,一半苦澀,單單就是沒有甜味。因爲踏過家門的那一刻,就算堅強如行軍打仗的將士,也會禁不住懦懦落淚,滿嘴是苦。遠遠地看到那再熟悉也不過的家門口,將爾一嘆,氣息隨風,絲縷不現,分量渺茫,原來人類的情感竟是這個生活沉重的世間最可稱得上無足輕重的東西了。年少時可靠健壯的父親,如今已然佝僂了背;懵懂時青春貌美的母親,如今已然雙鬢斑白;隔壁街愛慕貪戀過的天真小姑娘,如今已然嫁作商人婦,恨沒能當初隨了那個弄潮兒。時光荏苒,歲月匆匆,幾來幾往,算來算去,不變的,只是枝頭鳥雀、聚瓣桃花、小橋下悠悠的流水、和每個晚上總是靜照人間的月亮。可再仔細去看,鳥雀也是子又生子、孫又有孫,桃花如人面,單單美麗了一季,明明約好來年開放,卻遲遲三月也不見應信,江水倒是春來之際綠如藍,消了冬季的冰,暖了春江的鴨,可倒影其上的月亮,也在悄悄作着陰晴和圓缺。這個世界是認真也任性的,不會來感性人世的悲歡離合,只能我們人類去知性着它。當多久未出現的人事物,重新來到在自己眼前,我們常常會突然恐懼害怕至極,不是默然着從前那一張張對自己親切有加的老面孔、和從前那一道道曾經吐納同在的熟悉氣息,而是真正害怕它們會默然自己、厭惡自己、有恨自己、最終忘卻自己。人在年輕時莫不言之鑿鑿、理想遠大,好像只要能有一方可以讓自己展翅翱翔的天地,就已經很足夠很足夠了,等到咀嚼過提心吊膽、轉換過無數次的信仰,纔會遲遲領悟到家的溫暖與可貴,可是當喘息赤足、狼狽十分地跑回到原來的棲息之地,卻會很悲哀很悲哀地發現到門窗已換、人面淡然。人情如捉不到的月光與撕扯不開的黑暗一樣,是這個世間最難把握與珍惜的。如果你的手中現在、此刻、當下已經不用追求而握住了很多,你會怎麼辦,視爲幸運還是不屑一顧,匆匆瀏覽還是義無反顧……

二十歲時,方華嘚嘚嘚地駕着馬車送我回家。我們一路風塵,盤纏也無。方華所駕的是缺轅的車、折腿的馬,我們倆連結束,也是如下不停的三月夜雨一般,破舊、灰暗、剪不斷、理還亂。他斜靠在車欄上,我呆呆坐在車廂裡。我和他之間,髒髒的薄薄的一道簾。我屁股兒顛顛,意興闌珊,看不見外面的他的臉,也不知道他裡面的心。早晨開始,驛路東西,織幕小雨,原是暖春,身上各處卻涼颼颼的。最好年光三月半,滿城兒女試春衣。家門口的巷子裡,侯雪的鳥兒不見,滿巢滿巢只是噪噪的燕子。我以爲我們倆的回來,不會驚天動地,掀簾下車後,發現朱漆大門口兩排紅紅的燈籠。我那親愛的爺孃總喜歡在迎客的時候擺下這麼大的排場,在我一路叨叨、一路糟糟、一路忐忑、一路迷惘的時候,我那親愛的爺孃早就已經決定了相見那刻彼此的態度與立場了,卻原來,我的家人是把我當作客來迎送的。我對方華苦笑了一下,“這下可好了,爹和娘已經知道我們回來了,一會兒可有罪受了。”當時的我對所謂的受罪與不動聲色的指責是很沒有概念的,因爲那麼長長久久以來,一直有方華在我身邊,我總是能記得最美好的笑,而刻意去淡薄這個冷暖人間,我也一直堅信這種長久必然會變得更長久,而永恆也必然是無限量、無限量地永恆下去。他當時是這麼回答我的,“是我前幾天就捎信給他們,說我們今日必回。”我閉上眼睛,不願去看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淡淡的笑,我想就算我主動忽略,他的這種笑也不會因爲我的悲愴至極而消逝,於是我忿忿道,“難道與我再一起呆一會兒也不行嗎?”我表情那麼可怕着,而我的內心已然一片涼涼而溼潤,我只敢在我的心裡不斷地喊着,一小會兒,真的只要一小會兒呀,你太壞了,你真的真的太壞了……他輕輕地搖頭,煙雨濛濛裡,那一份絕頂溫柔,也被模糊成異樣的殘忍,“我要去見一個人。”我竟然撒起嬌來,現在想想,我當時的嬌態也太矯態了,連老天爺也不懂,理解成了悽迷與乞求,“難道,這個世上有比我對你更重要的人嗎?”只見他點頭,“非辦不可的事,我已經等了十五年了……”我當時啊,就沒能好好想想他的這句話。我只是哭,他暖暖靠近來,用他的呼吸微微撩撩我耳邊的髮絲。他就是這樣,遇到不想說了,就這麼雲淡風清地逗弄我。他的聲音裡有份寵,“玉珠,不要任性。”我別過頭去,低低一句,“我又不是小孩。”他突然手裡一緊,我耳邊一痛,他擰擰着說,“若有來生,我情願花去一切,也不讓你的眼睛看見人世的傷心。可是,我們現在,身在今生,沒有後悔,不能後悔……”我看着這雙曾是相依爲命的眼睛,重重打掉他的手,“我們,不是小孩子。”是啊,都不是小孩子。我確實是他人生旅途中湊巧載上的一個過客,只不過,我伴他坐的這輛車,嘚嘚兒地一直走了十五年。夠長了,很多男女還沒有我們這樣的緣分。然後,我的家就是那個愚人碼頭,而他的前面另有人生的渡口。

“你以後,還來看我嗎?”

“不來了。或許再見面,你也認不得我了。”

“只要你肯給我碰到,我一定能認出來的。”

“真能認出來?”

“是的!第一眼就能認出來!”

“呵……玉珠,已經成爲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了。”

門被很淺的聲音打開,我娘一個,走了出來。她一句話也不說地走向方華,伸手毫不猶豫地、實實在在地給了他一個巴掌。後來她也什麼話沒有交代,就那麼想牽了我的手帶我進去。我回頭看,方華站在破馬車旁,被蠻密的雨絲罩住了睫毛和眼睛。他看我不捨得他,突然手兒一揮,將雨掀開,棄了車子,單零零地遠去了。就像,他開始時也是隻身地出現。他真是需要有一個姑娘來好好疼愛的人。只是他執拗着怪脾氣,將他一輩子的恩仇,弄得很糟糕……

我坐在小板凳旁,伴着一隻熱爐子,爐子上的湯瓦罐,已經兀自在“噗噗噗”地噴着熱氣兒。我不自覺地嚼着好不容易剝成的核桃肉兒,竟然沉迷於細碎的回憶,從而忘卻燉湯和吃核桃這樣子的頭等大事兒,真是的,還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幹什麼,瞧吧,自己一下子咬到了自己的頰心肉,鑽心般地疼哪。我的前面,紅光透透,爐火正旺。我愣愣地把目光放回爐頭,不好,罐裡的熟湯溢出來了,糊邊兒一圈,昭示着滋味的深厚與甜膩。我詛咒一聲,頓頓腳,跳起來,要去搶下那隻罐子,馬馬虎虎的,指尖往火裡送,唉呦呦,唉呦呦,命兒快沒了。

我乒乒乓乓地鬧醒了旁邊的小宮女,她扒開兩隻惺忪的眼睛,急叫,“怎麼了,怎麼了,娘娘你……”她神思怔怔地盯着手忙腳亂過後同樣也神思怔怔的我,她似乎看癡了一般地喃喃,“娘娘你怎麼……哭了……”我搖搖頭,想甩掉臉上那些多餘的東西,“我做了個夢。”她忘卻禮儀,偏頭甜蜜,竟然說道,“一定是個噩夢吧。”我笑,“不,很美麗。”

——我一直在做着一個很美麗的夢,我一直做了二十年的夢。我在五歲那年,在爛漫花叢中找到那個花般的人,自以爲一直能夠獲得着他,他很好很好,他一天一天地伴着我,忍受我的任性,縱容我的脾氣,教會我寬容與體貼,在我的生命裡描繪着樸實與溫柔,讓我慢慢地學習怎樣成爲一個同他那般的上善之人。因爲只有人的心變得那麼好了,纔能有一種水意嬋娟的生活態度,爲人處事,溫水潺潺,會水盈盈地笑,會得意瀟灑地哭,會讓另一個愛着你的人,體味人生的快意與幸福。可是夢做得再長仍有個尾巴,我多次感到,他最終是會從我的生命中退出的,就算他不是自願逃走,也有看不見的手將他拉去他本來的生活軌跡裡。我只是不願放手,死命地捨不得地不想與他之間只剩下擁抱,真的有些東西是我想要的,他卻給不了,有些是我想熱烈從容地去愛的,卻強求不了他。人被保護得再長再久總要長大,自己的問題是要自己解決,自己的路程是要自己走完,即使心有苦,即使會遺憾,即使花季已了,即使餘情未了,即使沒有天荒地老,即使回憶也最終燃燒殆盡,可是到達老來的那個終點,是的,人人都要走進那個終點,我想正因爲人生裡有這樣一種經過,所以同樣的回首精彩。我不會難過,也不會後悔,我已經學會了怎樣接收感情和珍惜感情,那個人把我教得很好很好。他能放心地走,說明他完全信任今後的每一天,我都能活得流水行雲,所以我也不必真正地難過,請相信,我真的、真的沒有爲他、也爲自己難過……

小宮女很不能懂我,又有怕着我,悄悄地退走幾步,不妨然隱蔽到柱子之後去了,一探三看,終於相信宮裡關於我的傳聞。我笑笑,把臉擦得再幹淨一點。第二次進宮開始,重又踏過宮門的那一刻,我決心了不再找他。也許明年一個春,杏子林頭,那飄淡白花裡,還能看到如他般溫柔的味道。這就很夠了。我的手藝已經鍛鍊得不錯了,能做出很好的湯。若是明灝喜歡,我會去學其它不同的品種和味道;若是明灝願意,我會不厭其煩地給他洗手做飯;若是明灝將他半生的情分給了我,我就不去計較他另外那半生;若是明灝簡約平凡,我們一樣可以在這重重高牆之下,相守出屬於兩口子的幸福。我小心翼翼地,開始把湯盛出來……

我是八月初四那天回宮的,在正德門下,換乘後宮的輦車,直接被擡去見太后娘娘。二進宮的那個早晨,天色濛濛,天上的雲朵堆疊得也不是很整齊,看來就如宮闈之中的每一個無驚無喜、無波無瀾的日子,既沒有多餘的看點,也不存在虛妄的想象。我坐在久違了的豪華至極的鳳輦之中,不是恰到好處地裝點可憐,也不在打着待會兒告饒討罪的草稿;居然奇奇怪怪地翻起了肚裡的幾本陳年老賬,那裡面可載滿了我豐富的人生經驗,堪稱任何場合、任何景境的處事法寶,有“逃命記”,有“撒嬌記”,有“罵街記”,有“得了便宜賣乖記”,等等等等。這不,這麼慢慢兒陰損着、慢慢兒琢磨着,在第三本第七章第九條找到那麼一記,想來用來應付太后也綽綽有餘了。這麼一高興着,血氣兒上涌,連臉上本來因爲熬夜趕路而作弄出來的小黃斑,也消退了不少。

那天明灝沒有陪我走到那個門口,我的接來送去看似很富麗堂皇,實質探究也是如鼠狼狽,理由與結果一樣很不光彩。太后當然不會像我娘那樣,張着大紅燈籠,華麗麗地迎接我;也不會給她的兒子一記香辣辣的響巴掌,沒揍我一頓,算是很不錯了。太后殿裡的沉香,十年不變的味道。顏色怕是燒得很黃了。太后是個念舊的女人,不像我娘喜歡七挑八嫌、認真起來格外斤斤計較。可是比起面對我娘那副冷然態度我還能安之若素,我倒是有些愧對太后的滿滿笑意。她在錦繡芙蓉緞的椅子上,稍稍前傾了身子,彷彿在默默細細地打量我、省察我的臉龐。

她突然不輕不重、不濃不淡地說道:“瘦了……”

這種久違了的口氣,讓人聽着、讓人琢磨着、讓人收起玩笑、一個字一個字地理解着,便會讓人但願沉醉不願醒。我慢慢將身體伏下去,紮紮實實磕了一個頭。我倒不是拍馬屁,而是感念她話語之中那超越太后地位上的關心與寬容。茜姑姑高髻翹翹,恰到好處地下來扶起我。太后賜座。半空裡的嫋嫋香菸,也有變淡的時候。珠簾裡出來一個人,徹爐換香。

我記得以前太后殿裡負責燃香點燈的是一個蘋果臉的可愛宮女,今天從從容容來到我面前、經過我身旁、由頭至尾恪盡職守、卻終究沒有看我一眼的,是臉大眉粗、皮膚如鍋底黑的二紅。太后見我一直盯着二紅,笑語淡淡地問道:“皇后若喜歡,可以把她重新要回去。”我搖搖頭,卻在這打破話語的一瞬間徹底拋卻緊張:“不用了。”說完了我如釋重負。“爲什麼?”“因爲,害怕。”

茜姑姑的眼珠子在那細條眼眶裡一滑,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我。太后又如此訓誡道:“看到皇后平安無事便好,往後皇后也別再任性,當慢慢擔起一國之母的責任,殊不知最近這後宮之中也是不太……”我眼皮子一跳,有些心驚:“娘娘您這是在擔心什麼?”太后嘆息道:“別說家大業大,就是這朝堂之上也是衆口難調,皇上爲君爲主也是頂不容易的,想那些非分之言、不以爲然之辭……”就是打這兒太后又努努囔囔、語意不詳起來,只是那兩道修飾精緻的眉毛卻不是如春風拂柳般的賞心悅目,而是愈蹙愈緊、愈蹙愈緊。

茜姑姑扶起太后的手,一步一步,富態搖搖地走到我面前。我將自個兒的頭好好地低着,太后溫溫的聲音卻那般銳利得從我頭頂心裡鑽入:“皇后,你看我們的皇帝像個好皇帝嗎?”我不僅頭皮如火燒般的疼痛着,心也緊緊地糾痛着,我想我的回答是與不是照理是無關緊要的,照理一如我兒戲的爲人處事般的不受重視的,可是卻好像要由我來決定一件生死大事似的,爲什麼偏偏要問我,爲什麼一定要我回答,爲什麼要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是禍從口出、還是一字定音前,就要來判斷另外一個人的一切,包括命途與靈魂。我沒有看向太后娘娘的眼睛,只是用了在她面前從未有過的最大的聲音:“臣妾從沒見過比皇上更善良的皇上。”“善良?”上面的太后的聲音,卻在嗤嗤有笑,“善良並不能幫助他坐擁天下!”怎麼?!我低頭叩首着,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依皇后看,皇帝底下的那幾個兄弟,又有誰更像皇帝呢……”我不懂,真真實實地不懂,只有他是皇帝,不是像不像的問題,只有他才能當好那個皇帝;皇帝的兄弟就是兄弟,不是像不像的問題,兄弟之間坦誠相見,天下也能相安無事……

“臣妾惶恐,沒想過這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是啊,君主當朝,爲人臣子,討論這個,確屬大逆!只恐我們沒來得及查出那大逆之人,一切已無力迴天了……”

我不懂,還是不懂,好像有什麼本來應該的、確定的、順理成章的東西,突然發生了崩壞,君、臣、父、子、夫、婦!不,是人!一種深深的腐朽的、讓人作嘔的味道瀰漫在我周圍……當人的判斷價值、理智基礎、道理思維……當人本來依憑着就能成爲人的那種條件……顛倒、混亂、崩壞、身碎骨裂般的那種崩壞……人還能成爲人嗎……我的頭無可避免地疼痛起來,我眼前的地面的花紋也是模模糊糊,並有淺淺的臭味無聲無息地泄漏出來……

我只能無力地重複着,來不及了嗎,還來得及嗎。太后笑道:“幾個黃口小兒的戲,我們老人家姑且拿來作消遣看。”她是輕輕鬆鬆說來着,卻掩藏着不輕鬆的心思。“玉珠。”她竟對我直呼閨名:“皇帝可是爲你付出了許多,你可要安安分分將這個皇后做端正……”我背脊裡一道寒涼,卻是擡頭挺胸、無比堅定地回答道:“興許臣妾是個兒戲的皇后,可,我會下定決心做個好妻子。”太后怪眉怪目,我的這番話沒有招得她的喜歡。

她任由茜姑姑婉婉地攙扶着在殿中慢慢地走,好像她行走圈子裡這個跪着的我,已經不是她注目的對象,她沒有示意我的退去,亦不在乎我存在着的干擾,一昧喃喃、不斷喃喃地自言自語:“明玥玲瓏剔透,少小喪母,乏力學習,天資有餘,自主專由,任情任性,不成氣候;明珏文武兼備,前程高遠,人脈廣博,朝臣歸攏;明玦乖戾孤僻,陰鬱偏執,想他所想,爲他所爲。不過誰知道呢,會咬人的狗,常常是不叫的!”

讓她這樣一個常年常月常日並且註定是一輩子困守一殿的老女人去想些什麼呢,她好像也只能夠想象這些了。只是印象中強悍的她、多計的她、拿捏有方的她、就是不像個母親角色的她,這一回看到的她,竟然也小添憔悴、微增老態。女人,不能去責怪另一個女人的愚蠢、執拗、偏見、計較。每一份青春,都在爲嚮往的願望而努力付出與爭取。女人的這種願望或者起初於丈夫或者起初於子女,卻很少是起初於自己的,真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一份祈禱了。女人,天生不是爭名奪利的動物,如果說言語中傷、互相欺騙、勾心鬥角、明暗交雜,那隻能是連女人們自己也沒有察覺到自欺欺人。女人,歸根到底,得人同情,幽幽可憐。我是真正既害怕着逃避着、又有感着有憐着眼前的這個老女人……

那一天的晚膳桌上,我看明灝道道菜嘗來,真是津津有味,彷彿心情那麼好,專注吃飯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我卻是託着腮地一昧看他,看得他也不得不回看於我,竟然靦腆地微微一笑,夾來他已經連吃了好幾口的那道油悶茄子,好好溫柔地勸我吃飯。我盡是想着白日裡那個彷彿香織繚繞的黯淡殿堂裡,太后娘娘那張想要卻要不得、也實在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得的是什麼的面孔,那張爲何讓我總有隱隱不忍與糾痛的面孔,於是突然大聲地問道明灝:“你說你要不要對女人好一點!”

他一愣、一揚眉、一促狹、一使壞:“我一向對女人很好。”

我兩手伸過去,分別捏住他正鼓着一口飯的兩邊面頰,狠狠地一扯一拉:“你說你要不要對我好一點!”

他一手抹下我的兩隻手,一手猛地勾住我的脖頸,使足勁兒地狠狠往前一帶。

我不由自主往前撞過去,我的脣着點落地,正貼在他的脣上,同時地,感到他篤篤定定、彎彎微微的一笑……

是夜清冷,彷彿既要繼續盛夏餘尾那未完成的歌,又有些欣喜與期待秋來的味道,窗外園子裡的香褪卻了一份濃郁,倒是有種格外難得的優雅與幽謐,目光遠澈一些,看到庭院裡依然樹影幢幢、花影搖搖,或許深處的深處,還有人所未能察覺的別的晃晃的影子,八月槐花黃,早桂淺飄香,不聞斷腸,麗容還嬌。明灝放下吃到一半的飯菜,卻來好整以暇地陪伴倚立窗口的我。我把目光放進遠處那片靜靜且藍藍的夜幕中,身體卻很敏感。明灝微微地貼上我的背,我手臂一緊,他輕輕地從兩邊環住了我。

“幫我解一些謎吧……”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脖頸之間,他的話語被分成一瓣一瓣的,在我頭尖兒、額邊兒、耳根兒,游來游去,游去游來。

“若是小惑,我還可以幫幫忙,若是大疑,您就別指望我了。”瞧我認真個什麼勁兒,並沒覺察他的脣一點一點,也是往下游移,正在使着什麼壞主意。

“你可以解的……”他儂儂呢喃着,更往下埋一點。

“玉珠的隨筆上,那麼多的謎語,可否細細講給我聽聽?”

“你!你不是說沒偷看我的東西!”

“呵呵,我們是夫妻,有什麼可瞞的……”

我有些生氣地噘着嘴,不理睬他,他卻彷彿在小心翼翼地端察着我。

“呵呵,莫不是你在那裡面寫了哪些不該寫的東西?”

“每個人總有些不願任何人知道的心情,皇上不也是……”

“呵呵,玉珠生氣了?”

“臣妾沒有!”

“你撒謊,玉珠生氣的時候喜歡稱自己爲臣妾,稱我爲皇上,傻瓜,就算這樣,也隔不開你和我的,懂嗎!”

我愣怔着,與他同呼吸着夜的清新,能感受着他的感受,也心跳與他並齊,正如他所說,我和他是夫妻,再怎樣也是彼此隔不開的,是宿緣,一旦交集就是一輩子的醞釀與守成,也許前生前世不曾相遇,但今生今世決計不能錯失,還有來生來世,還有祈願,還有期待,從每一個原點出發,都能周全一次三生三世的小輪迴,紅線聯結,命定姻緣呢……

“呵呵,快說說啊,玉珠那一個個精緻的小謎語作和解?”他還在不依不饒着。

“只是淺淺地描繪了我們身邊幾個人的幾段故事。”

“是誰呢?”

“菀菀的無奈、明珏的酬志、明玥的可哀、明玦的惱情……”

“那麼,其中爲什麼單單沒有我?”

“因爲……難道你不明白嗎,最讀不透的,就是最常放心間的……”

窗外,有一朵小桂花在悄悄開放,呼吸很慢,吐香正濃。一隻蝴蝶等不及了,也不和它的父母兄弟商量商量,獨自一個要去闖闖那個神秘而廣闊的生命世界了。它飛來很急,多半始於衝動,不瞭解自己真正的歡喜動機。花兒卻不喜歡它,將心房關得緊緊的,這樣一來,反而把那周身幽香團聚得更濃更濃,讓人愛慕不止、迫不及待。想當然蝴蝶對花兒撲了過去,竟是耿直而義無反顧的。它好像撞了個大包,在半空裡打轉兒,昏眩眩地掉落地面,被晚風不經意地一掃,遍體鱗傷。它擡頭哀哀一望,那枝頭的嬌俏,卻不受影響,在彎彎的月兒下,仍自閉雙目、沉浸想象。蝴蝶在花兒下,花兒在院子裡,院子在小牆後,小牆在深宮中,深宮在天地間,老天爺卻重新回到花兒的香郁叢叢裡。心中裝着全部的我在明灝的懷抱中,與他一起,頭兒靠着頭兒,肩膀貼着肩膀,呼吸裡,是吃過的飯菜香和已然經歷的人生況味。

他湊在我的耳朵裡帶笑引誘道:“再幫我最後一個忙……”

我用手拍拍耳朵邊:“隨筆都被你看光了,我已經沒有秘密了……”

他猛地將我抱起,抄在兩隻手臂裡:“誰說的,我倆有一輩子的時光,可以互相慢慢看……”

我羞紅了臉,只是搖頭:“不看不看!”

他帶着我走進端儀殿芙蓉綃帳的深處。

他解下我的腰間袋,將這笨頭笨腦的傢伙扔在牀外。

我的黃曆從袋中掉出來,可憐兮兮地任由偷跑進來的夜風對它輕浮着。

我也差不離兒,我將雙手圈繞住他越俯越近的頸,闔攏上我的眼睛……

八月初八,百合湯在我懷裡捂得暖洋洋,我放着如意的笑容,低頭獨自走出端儀殿的燒廚房,送去給明灝趁熱喝。豔陽好晴,天色明媚得簡直能讓每座宮苑的桂花自在開放,香氣盈婉,包裹日常作息,睡眠、用餐、散步、閱讀,樣樣事事、時時處處,都是一種細膩而恬甜的心情。我從流芳橋一路過瀲灩灣,眼睛淺淺眯着,嘴角自覺悠揚,不經意瞥到淳于菀菀正單廖地坐在湖灣邊的亭子裡。有怕着她,可憐着她,謹慎着她,複雜着她。話說從前,我和她還搭着那麼一點點的志同道合,她雖仇怨積深,我也逃不開故作清高。現如今,她成了我和明灝之間的一顆癤子。

我經過亭邊的時候,頭微微昂着,對她稍稍一頷,並不願特別理她,打算就此繞過去。她卻笑着出聲招呼我的名字,直到把愣愣的我也招進亭去。我緊抱食盒,緩緩坐於她面前。她看我不由自主的小家子氣,不知想象到怎樣一種可愛,竟然噗嗤一笑。我的臉更紅更肅然了。她好像剛剛悶了一個懶覺,蛾眉畫遲,鬢雲有鬆,神態靡靡,卻又幽幽得美到極致。

女人如花。亭子邊如瀑布一般流瀉下燦爛的陽光,那光芒照到我的眼睛裡,讓我一時迷惑,一時不該。我正想叉開手指去擋陽光,她這時卻正好遞送給我一個杯子。我想一想,聞一聞,猜一猜。她俏麗一笑:“是酒。”

我說:“你怎麼喝起酒來了?”

她說:“你又瞭解了我多少?”

聽她這樣說話,我便有些退縮。她一大早就醉成這樣,害我才坐下又想起身逃離。

她嗤嗤再笑,伸出纖纖的手指,點了點我懷裡的食盒:“這又是什麼?”

“百合湯……”我低低說道,又不由自主地搖搖頭。

“我請你喝酒,你請我喝甜湯吧。”她這麼說着,竟突然傾身過來,要撥我的食盒。

“這個不行……”我牢牢捂着,她的力氣卻好大好大。

她終於沒能拿到,也就作罷,伸手撐腮,臉蛋越趨於紅,醉酡紅顏,一味有趣地盯着我。

“玉珠這是要往哪兒去呢?”

我突然好一陣生氣,覺得她實在明知故問,或只是問來挑逗於我。我一把拂開她好像要覆來我眼前的那隻白白的手,不,幾乎是重重地打掉她的。她的手落在石桌面上,那麼纖瘦,那麼白皙,透明一般,都能數得出手背上的青色的細筋。她的面龐低籠着,表情黯默,很像是真實的可憐。後來好久了,當我重新回憶起這天這一幕時,才突然想到她之所以要伸手給我,不是攻擊我、傷害我,好像,好像是一種在求求着我。爲什麼要求救於我,求救於她一向認爲固執得不懂變通的我,也是往後很久很久了,我才真正明瞭的。

“玉珠是要去找他……可知他並不需要你,當然也不需要我,他需要的只是一張網,一張能蓋住所有流言的網,他這樣需要着的時候,我們這樣的女人就成了麻煩……玉珠雖然話糙理不糙,卻是單純而勇敢,竟然不願癡癡守待,想要着什麼的時候,又總是勇敢地去追求……主動勇敢地去找,就一定能找到嗎,舊時天氣,昨日黃花,去年人面,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真被你找到了,也未必真能認得……”

她趴伏到桌面上,她將紅紅的面龐埋藏在臂彎中,她的窩並不能保護她。我推了推她,再用力推了推她。我擡頭看看亭子外愈加刺眼的陽光,我的身影不能遮護住她,我一手摟着就算她求我也不會給她的湯,一手緩緩下垂,我的眼睛下,我的臉頰上,涼涼的。我邁出亭外臺階,還能聽見她的聲音,“因爲有了黃曆,我們慢慢忘記日期。偶爾翻翻日子,已是八月天氣。男人對女人,無論多麼深愛過,久久歷光陰,心中的面孔也會漸漸淡忘。女人對男人,即使只是人生恰恰相逢,即使沒有日曆和日期,也會夢裡輕啼那份人生的過往。一年、兩年、三年、四年

、五年,我把年頭在手指上扳着,落花時節又逢君,誤認那張面孔,截然不同,有誰共鳴……”我心念一動,聽她滿滿口口詩意的留念,她如此慢慢地講着,也許不是故意把我當成善意的聽衆,我卻突然明白,她的那個他和我的那個他,也許並不是同一個人。我走出亭外不久,轉頭還能看到她依然委頓的身形。我微微抿抿嘴,一轉眼神,看到湖那邊踱踱而來一個人影。我好惱着頭頂上這片白白的日光,我的眼睛眯眯着,看不清楚那走來的人的面容,只是姿態有些熟悉,蘭王,明珏嗎……我走出亭外很遠很遠了,又一回頭,倏忽小驚,那慢慢靠近她所在的亭子的他,已然不見了,那無知無覺被他靠近着的她,也不見了……什麼時候,怎麼會……

我繼續去送湯,不長不復雜的路,總有毛手毛腳的南風來搗亂幫倒忙。小徑紅稀,綠枝低頭,古木蔭下,閒躺少年郎。他一手作枕,一手拿書,捲去珠簾總不如,唯念娉婷二月初。

他手鬆了,鬆了,鬆了……書卷掉了,掉了,掉了……真的掉了,書卷子啪的一聲重重摔落在地,簌啦啦,簌啦啦,哎呦呦,哎呦呦,攤開的書頁,在喊着疼。

他的閒人有夢卻還像未醒的樣子,春夏秋冬,一季又一季的溫柔。他好夢正酣,眉目輕攏,清澀有傷,喃喃嘴角,含着暖暖的歌。

一幅軟軟的景,一個軟軟的人,身旁的流雲輕風灰石白花草葉樹影,也皆是讓人劃分不清也不忍去割傷的軟軟的味道。

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我只想好好安安地把我懷裡的湯送出去。我扶花慢慢,踩枝輕輕,踮着腳尖跳過地上的樹葉與書卷,我已經成功地從他躺着的身旁擦走而過。我的小腿突然被一隻手緊緊捏住。

他睜開眼,睫毛翹翹。他眨眨眼,慢慢從石頭上坐起。他拿住我的腿的那隻手,突然一帶,扯得我向他的方向倒去。我首先護湯,然後乖乖地落進他的懷裡。

我皺皺眉頭:“二小叔!”他雞同鴨講,亮亮黑黑的眼睛緊緊盯着我,啞啞地道:“回來了……”

我在他懷中掙扎,他也不強求,就此放鬆了我,我趁勢跳離,擡頭一看,他的兩隻眼睛彎彎笑笑着,還是一刻不離地看着我,我咬咬脣,羞極。

他也站離了石頭,婉約如畫,問我:“哪兒去?”

我摟摟懷中食盒:“送湯去。”

他雙眼放光,盯着我懷裡:“我也要喝。”

我後退,搖搖頭:“不行。”

他面對我蹭蹭過來:“竟是一點兒也不肯分給我哪……”

我心頭沒來由一酸,嘆口氣:“我那端儀殿裡還有,要不給你……”

他扭頭倔強:“不要!”

我笑了,簡直拿他沒辦法,卻也覺得他只是故意與我找碴,並非真正生氣。

我這樣想着又要走,以爲他就此作罷,卻沒想他竟然伸手過來搶,一如剛纔菀菀那般。

“我就要喝你現在帶着的。”

今天什麼日子,誰都來搶我煮的湯。我和他,一個不願,一個執著,爭搶之間,盒子一斜,蓋兒掉落,湯水溢出,我眼瞧着滲進泥土裡去的湯汁,連這麼一點也是很捨不得。我偏着頭,只是看地上溼溼的一團,我沒有出聲責罵他,自己難過着。我這麼靜靜着的時候,他那邊也是翩翩靜靜着。突然感到他的手撫摸上我的額頭,緩緩軟軟地揉着,彷彿要熨平我的蹙眉與皺紋。他喃喃說道:“頭髮又黑又亮,總想摸摸它;鼻子又扁又塌,總想擰擰它;裙子又幹淨又潔白,比別的姑娘,更香;皮膚又黃又黑,是不是總偷偷地吃炒豆子;爲什麼,爲什麼你讓我如此……”

我嚇一跳,高聲斥責,打斷於他:“明玥!”

他悻悻罷手,也像剛剛回神:“我只是說我那隻養在上善館的貓……”

我撇着嘴,好笑看他,直看得他臉上微微發紅,他實在有些羞澀:“很可愛的,要不要送給你……”

我一昧還是怪怪笑看他,他也會不好意思到這般,他微甩頭髮:“請你去上善館喝茶吧。”

我衝他一噘嘴:“不要!我還要去送湯!”

他低籠表情,口氣輕淡:“聽說你很會講故事,原本我想請你喝茶,也來和你說說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

他笑笑,似是嘲弄,似是惋惜:“小時候的一天,認識了一個妙人兒,我們總是一起逛馬路和吃年糕,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是怪呆在一起的時候不夠。直到某一天,那人說要爲別人去做一些事,我也說有幾個人非去見不可。不記得在哪個路口分別的,彼此肯定不再想念,猶如做完過家家遊戲的小孩子,還有未知的精彩人生,就不會留戀和惦記已經發生的事和已經遇過的人。因爲清清楚楚地明白着,來年相見,歌盡桃花,物是人非,情淺緣消……”

他已經說不下去了,或者是我已經聽不下去了,可他說出口的和我聽進去的,彼此糾結,也分不清哪段是來自哪個人的故事。菀菀的話、明玥的話、連帶我的所思所想,就像一本摺子戲的前後三章。稀缺的人生,蠱惑的瞳孔,相似的重逢,踐行不了的諾言……

“娘娘……”一聲輕輕的呼喊落到了我的肩背上。我從明玥的眼神中甦醒,看向後方,竟是茜姑姑什麼時候出現了。我旁邊的明玥似乎澀澀的一記嘆息,茜姑姑還未來得及朝他行禮,他竟又怪怪地轉身走了。他走的時候,沒再看我一眼,而我懷裡的湯對他也不具備了吸引力。事實是,他若真心想喝,我是願意爲他重新另起一鍋的,爲什麼不行呢,他也只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是他好像對這樣未能成的結局並不在意,不過分追求,所謂的執心執意也只是興致而至罷了。

茜姑姑依然對我服禮着,我便對她點頭應允道:“姑姑這是打哪兒來呀?”

茜姑姑一板一眼地起身,平平淡淡道:“回娘娘的話,奴婢是從太后娘娘處來。”

我一直低頭看她那雙腳尖欲前不前,想必她是對我欲言又止。

我便對她笑笑,說道:“姑姑有話要對本宮說嗎?”

她似乎舒了口氣,自顧說道:“今天早晨四部尚書聯名面見太后娘娘,可巧的是,尚書大人們剛踏進殿門,三爺便前腳後腳地進來了。四部尚書陳述表態時顯得很激動,整個過程三爺也沒有加進一句話,只是靜靜地坐於一旁,饒有興味地聽着。與此同時,太后娘娘卻只盯着三爺來看。太后娘娘是明白的,三爺比太后娘娘更明白,那四部尚書的每一句話是經過從未說一句話的三爺的眼睛後,才進到也未說一句話的太后娘娘的耳朵裡……”

蘭王明珏果真進宮裡,剛去了太后娘娘的殿裡,也剛從太后娘娘那兒離開,那麼,我果真是沒有看錯,剛剛那個俊朗非凡、自信滿滿的身影……爲什麼,怎麼會出現在那兒……

我胡思亂想着的時候,茜姑姑清淺又自立的聲音便在我耳裡顯得有些渺茫了,她的那些“如今朝堂大臣與皇族兄弟們對皇上怕也是異議多多”“太后娘娘也前後難爲,既心疼愛護着皇上,也對皇上強留脂香國公主於宮中冷眼指責”“有擔當有能力的王爺也不是沒有,恐怕真有一天,諱言實現,江山易改”……她的話語變得越來越尖細,一條一條彷彿打我脖子後頭繞過來,可是,我還是漠漠呆呆的,真的很渺茫,真的是悲哀呀。

“異議”、“強求”、“隱藏”、“改變”,總覺得!總覺得茜姑姑的話不是簡簡單單說來的!竟讓我由中捕捉到什麼,一些曾經被我忽略掉的很重要很關鍵的東西!

茜姑的翠綠繡花鞋調轉、離開、走遠、更遠,我的目光調轉、離開、遠離、更遠。

我突然恍然大悟!哎呀!

我調轉方向,不往送湯,而是去了浣漱堂,那個曾經將我冷落了大半個月的地方。浣漱堂泥水塘子裡的鯉魚是整個宮裡最有個性的。其他殿堂的花鳥魚蟲被人寵養,也爲人玩弄,吃得雖富貴卻要動盡腦筋討主人的喜歡,所以它們神思疊滿,身子骨兒當然不壯。浣漱堂的一切,自生自滅,魚兒吃得瀟灑,活得瀟灑,懶魚屎尿多,所以,那塘岸邊的淤泥,顏色較之一般地方更加深青。茜姑姑的鞋子周邊,就是沾滿了這種微酸微臭的味道。可她剛纔明明回答我,她是從太后娘娘處而來。一個人撒謊,或者爲了搗碎善良,或者爲了填埋秘密。茜姑姑這樣在四四方方的宮牆之下描摹青春也埋葬青春的女人,是很懂得如何將秘密玩弄自如的,包括秘密的東西,和秘密的人。

我躡手躡腳,繞進清冷的屋子裡,後顧無人,前無阻擋,只有橫樑上那隻改不了雞婆的蚊子,嗡嗡飛來我的手臂上。它眼如芝麻,我眼如杏棗,兩兩怎麼也不能看對眼。它認出了我,它的蠅哥在夏初的時候隨我誤溜出宮,死在外頭,屍骨無存,臨死之前還忠誠於愛情,口口聲聲交待我照顧好這隻蚊妹。可是眼前的它後半生的衣食飯碗就這麼被眈眈打破了。它也好傻,不知道男人要走的時候,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把我當成它的仇人。蚊鬚子一鑽,它結結實實叮了我一大口。它還不願意走,它認準了我,下半輩子一定要對它盡撫養的義務。我伸出手指頭,本來是可以一下子葬了她的命,可看那形單影隻的身子,蚊不像蚊,鬼不像鬼,已經有點變態了,也是極可憐的,我慢慢地收回了手,於是任由它狠狠吊在我的臂彎裡往這個荒蕪的所在更深處走進。我乍然聽到一叢對話的聲音,男女不辨,一忽兒聚,一忽兒散;再聽,又彷彿是一人在教說話,一人在學說話,一個人唱,一個人和,密密縫縫,貼骨貼心。

——恕罪。

——恕,罪……

——我不敢。

——我,不,敢……

——給你兒子。

——給,你,兒,子……

——一輩子聽你話。

——一輩子,一輩子……

我手臂上吊着蚊姑娘往裡走、往裡走。那面疊影的牆、那爿浮萍的塘、那棵掛風箏的樹。我有所思地對牆那裡走過去,看到六月所挖的小洞,莞爾一笑。我湊上眼去,看看對過的茉莉花,在是不在。獨莖而立,花已化煙。我手勁放得大了,嘩啦一聲,小洞成大洞,能過一個人。我對着空空的對面,驚詫呆立。半空裡斷了人聲餘音,只有那隻秋蚊子,吃飽了我的血,睡在我身上,兀自打鼾。

我回過身看看後面,何處有戲?我的肩頭癢嗖嗖,是擦過去的風,還是被人震盪後的空氣?我一個眼花,身旁跑過去一個影。它零碎的衣裙,白白的頭髮。及至要看得更仔細,它魅魅的輪廓已經不見了,也許是我做了個沒有結果的白日夢。

微微動着的只剩自己的眉毛,還有,翻個身繼續好睡的蚊妹妹。我心底起了一陣悚然。有什麼東西吃了我全身所有溫暖的感覺,並且把它們喝得一滴不剩。我從委婉的天空尋找倒映着的我的目光,這一刻走來一片雲,我的心頭到喉口,全是陰漬。

啪!我任由抱着的食盒滑落,百合俱灑,連帶碎了的還有我一份認真的心意。真的好可惜,我從早上認真煮湯、一路上認真護湯、任憑誰也別想來搶走我的湯,真的好悲哀。

我放走了一個什麼東西。或者,有人故意讓我放走了一個東西。

我瞧着地上這灘到底沒能送出去的甜湯,我說吧,今日忌納畜,忍了一天了,晚節不保。千不該萬不該,收養了這隻寡婦蚊!

——八月初八,有所思,記“怎麼也送不出去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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