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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幕間短劇

33.幕間短劇

《悅讀記》

出場人物:明灝, 位玉珠,明玥

地點:媽媽講,女孩子家最好不要進去這個地方, 奇怪, 這裡又能找尋到世上最美麗的月光。爲了求得院牆之後的高高在上, 一輩子困守一方。紅顏暗老白髮新, 寂寞裡, 依舊海棠。

時令: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在紅牆巍峨下的私語小院裡;在爬滿常青藤的薰黃影壁裡;在螢蟲撲棱翅膀的草結子裡;在白日倒映人影、夜晚映照月影的微瀾湖塘裡;在紅杏招搖、柳條垂曳的濃濃春意裡;在拂面是溼雨、拈手爲花香的浮生半日閒裡;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少年意氣裡;在靜立傍軒榭、開窗迎明月的歲月感懷裡;在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的淡色素描裡;在鴛鴦自是多情甚、雨雨風風一處棲的無限想象裡;在那些那些, 點頭白花、俏尾青草、四兩微風、半斤夕陽裡;在這些這些,軟枕香臥、淺盞清茶、油鹽醬醋、蓋碗米飯裡;在無論是額角皺紋還是滿心福如裡;在醒着、走着、靠着、吟着, 在觀察着、獨處着、半眠着、好夢着裡;在無論是體驗今生、還是穿越未來裡;有沒有聽聞到、有沒有嗅覺到、有沒有發現到、有沒有珍藏到, 生活的角角落落點點處處, 都存在着一種寂靜的魔法。

晴嵐初露,天空是薄薄而透明的淡藍色, 白雲絲縷,摺疊着淺淺的層次。千樹高低,粉纖紅弱,雲際東風藏不盡,吹豔生香萬壑。他真的找來一個好地方, 招徠時光, 梳理習慣, 洗濯呼吸, 洞察悠然。他兩鬢塵塵、手腳匆匆、耳目擾擾, 看鶯歌燕舞逢春樂,本來就帶着一份小小的氣憤與嫉妒。想他自己嬋娟未得、姻緣矇昧, 看自然萬物倒都是雙宿雙棲,彷彿那一對對眉目傳情、吟詠誦遞,就是本着與人類來作對的目的。如今天地間芳景才過了三分有二,綠蔭門下,楊花依然紛紛撲落,當他偶爾提着酒壺,獨斟獨酌的時候,就荒唐着好笑着這個人世間,到底人共物、知誰錯。

昨晚他與四部尚書小宴。那其中一個眉淡稀疏,另一個則長着四條眉毛,還有一個猿臂虎背,另一個則像狼首熊腰。好奇怪,明庭高耀中,彷彿讓他們一隻只原形畢露起來。宴之初始,他們還言辭叨叨、表面糊塗,宴之中度,他們已眉目深沉、各藏暗帳,宴之末端,才明瞭一開始他們就是爲了解剖他而來,刮開他的無憂、剔去他的主見、析解他的自由。酒興酣高,他們已氣定神閒、無所顧忌、禮儀漸走、直言往來。他們究竟是在表現本色,還是隻是角色扮演,他在那時那刻並不能仔細分辨。但他隱隱意識到,在他們的頭頸之處,也有看不見的繩線,在悠遊自得地肆意挪移與宛轉。

這些男人慢慢靠近、圍攏於他,先是紛紛嚷嚷地重提脂香之患,以極大的不滿敦促他早日將彼時已成爲了他的人的淳于公主趕盡殺絕,神色凝重地告誡一國之君最忌沉迷於美色溫柔鄉,那個明月流連、清風浮泛的瀲灩灣,本身就是後宮裡的一處禍根,後來這麼聊着聊着,他們突然話鋒一轉,竟目光迷離、嘴角帶笑着推薦對蘭王明珏的重用,在他們的口中,他的三弟是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曠古絕今的人才,唯天地之間好像只有他這個皇帝,沒能睜眼好好瞧一瞧、好好發現到這位青年俊傑……

他覺着晃盪在他眼前的那一把把慢條斯理的尖頭山羊鬍,甚醜;也覺着那交影重疊的一雙雙青湛湛的眼睛,有兇。他低頭看手握着的一杯溫溫婉婉的瑩綠,心頭突然一熱,覺得此處一點暖意,覺得能夠意識到如此兇險的自己與他們的不同,甚至是與他們口中的那個偉大的蘭王不同,而他也明明確確地肯定,他一點兒也不想要成爲那樣的相同。

他一整晚都坐在那個最高的地方,暖服在身,暗香繚繞,還是覺得有份多餘的冷。他旁邊的這些人,同樣裝飾琳琅,錦衣玉食,卻作出世上最齷齪的表情,大杯地喝,大口地吃,大懷地笑。可是他覺得,所有笑着的人都不帶美麗的心情,不在愛着誰,也不在被誰愛着。

他啖食很少,飲酒限量,頭微微有痛。對於四部尚書明裡暗裡的或建議、或誡斷、或否定、或逼迫,他好像回答了什麼,又好像沒有。因爲正當他頭腦痛脹的時候,那些人已經顏面盡失、東倒西歪了。這真是一個很皆大歡喜的結果。

他獨自走到殿外。他看到那黑漆濃濃的夜空中,有一個被切開一半的月亮,往外流瀉着黃黃漣漣的光韻。他可以想象只要用單手便可握住它,將它當作甜餅糕點一樣地存儲櫃中。若某日嫌膩了山珍海味與珍饈佳餚,亦可來會會這份清淡自宜。可是他在殿外的這片闃靜無聲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彷彿要自欺欺人了已經與世隔絕。天上的月光似乎穿透過了他,在地上畫來一個像他又不像他的輪廓,而月影以及由月影而生的人影,既各守着單邊的寂寞,又彷彿有雙向的慰籍,讓他怎可放手於它。

他一直沒有回去寢宮。這個用長長高高的宮牆圍繞住的地方,是那麼牢固不可破,他即使想故意隱匿卻也被輕易發現,無所遁形。他裝作對張德生氣,命令任何人不得跟隨於他。他又好笑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幼稚,張德他們當然不敢違逆他的旨意、明目張膽地出現在他身後。不過,興許在某片樹叢裡、某個橋段旁、某簇花影后、某陣風聲裡,他們也在偷偷觀望於如此反覆無常的他呢。

清晨,他逃來梨花樹下。這個時刻,整個宮是沉睡着的,少見喧囂與繁華,就是個搖籃裡呢喃咂嘴的嬰孩,止住哭啼與故意做作的無理取鬧,難得的乖巧,做着甦醒時不可能編織的夢。天空微露淡藍的晴,聞一聞,滿鼻滿鼻的花香。他伸手在碰觸到頭頂處的樹枝上,摘下一片葉子,葉尖上沾着三點露水,對他眨巴着可愛的光澤。他將它繚繞過柔軟的耳尖,彷彿聽從了它的心聲,那一句句竊竊私語,就是在靜靜地給他講着小時候寫過的日記。筆耕不輟的傻氣,隨遇而安的祝福。讓他重新掉入記憶的漩渦,讓他無比認真地拿來讀一讀,口舌芬芳,滿目愉悅。原來只有在那種天真歲月裡,才能綣藏住最深邃的風景。在他還是那個畫圓爲圓、畫方爲方的純樸小男孩的時候,擁有到的愛比現在完整得多。翻翻那本童年故事簿,呈現給他的有慈善愛戀的臉、有真心友好的臉、有羞澀嘗試的臉、有認真體驗的臉。真的,他都快忘記了他原來還看見過那麼多張、那麼多張豐富完滿的臉。可是漸漸的,是他看人的眼光起了變化,還是人世間這些臉面本身在發生變化?現在他是天地之間唯我獨尊的那個人,每天在他身邊走過跪過停留過很多人,可是仔細看一看,單單卻只是同一張臉……

他閉上眼睛,風在他的睫毛上跳舞。簌簌地,他的肩頭落着什麼東西。他側轉臉,小聳鼻尖輕輕去聞,就怕一不小心打擾到那些不請自來的小東西。是碎花瓣嗎、是細草屑嗎、是小種子嗎、還是它們所有的背後那種春天的力量。它們彷彿是一些很細膩很溫暖的味道。不是冬季的雪,雪真是個僵僵笨笨的東西。而它們卻要活潑得許多,也自在得許多,有深透進心底的人生的香。好像只要有它們的陪伴,他就會很安寧。好像只要有稍微沾上一些這種特點的東西的陪伴,譬如一杯真心奉滿的清酒、一盞獨自品茗的香茶、一份有愛包餡兒的點心、一首不雜心計的動聽的歌、一個真心的醇香的有愛的不雜心計的動人的人。如果世上,不,只要在他的人生中讓他尋獲到這樣一種味道的人,多好……

風又把小東西們吹撲到他的眼皮上,涼涼沁沁,都在不安分地扭捏着身子,彷彿要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眼睛裡。他感到了分明的痛與澀,原來,要得到真正的甜蜜,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竟心甘情願地爲這些小東西逗弄,這會子,他不擺開帝王的架子,只是少年清朗,不賦新詞也說愁。他突然一個睜目,睫毛上的半片花瓣飄落下來。他溫柔地託掌接住,微笑着看它秀氣靦腆地伏貼在他的掌中央,帶着無比忠誠與可憐告饒。他一抿嘴,脣弧彎彎翹,做出驚人的舉動。他握掌、收拳、突然呦喝一聲、大力地將花瓣扔了出去、拔腿就跑、追了過去、無所顧忌地、肆意張揚地追跑過去。花瓣在前引路似的,一路上摸爬打滾,在晨風裡滴溜溜、滴溜溜地打轉轉兒、繞圈圈兒。他則是呦嗬兒、呦嗬兒地高聲呼叫着,笑聲也是隨風一路飄灑過去,並留香人間。

這一年的春天實在有些不一樣,是他身邊換來了一張着實與衆不同的面孔,那副面孔下藏着一顆趣味多多的心,那顆心裡面掛着別樣的心思穗穗兒,像春天裡小燕子靈巧的剪刀尾巴,也像一垂絛一垂絛金色多姿的柳葉嫩芽,是能夠讓人看了再看、聞了再聞,然後便是輾轉反側、反側輾轉地想,漸漸地幻化爲習慣的思念,縷縷不斷,綿綿不絕。這一年的春天,宮裡某個角落,淺白梨花次第飄落,早早放香,小小寂寞。人眼中的它們忒般渺小、忒般清澀,卻不知花靜瞧着的這個人世,纔是魑魅魍魎,一點無聊,十般蕭條。

前面滾跑着溜走着的小白花瓣,香津津的,一昧只是飄過來,撓得他的心,就是癢。他癡癡地,一昧只是去追那份靜好。追尋途中,聽聞歌聲,好像是一個傻傻的人正傻頭傻腦地唱着同樣傻傻的歌曲。這歌聲歌情歌調歌意,既是老沉的又是清新的,既像過客又像永恆,既彷彿是他人唱來,又彷彿是我們自己爲自己而唱。

“小河邊梨花悄悄開放,

當微風吹過滿天飄香,

忽然又想起離別景象,

昨日花落夢一場。

小橋下我們約定了方向,

明年我就是你的新娘,

靠着你的肩膀羞紅臉龐,

是誰在那輕輕唱:

春季到來綠滿窗,

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鴛鴦成雙人不在身旁,

聽說梨花開放的時刻,

愛就會來。”

他越聽越覺得可愛而想笑,甚至想去訓導訓導這個唱歌的傢伙,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說複雜不算複雜,說簡單不能將就簡單,可是如此直來直去,便也顯得不計後果、義無反顧,若然得不到對方肯定的迴應,那究竟是傷害了告白的人,還是困擾了被告白的人?可是歌聲那頭,那個唱歌的傢伙,彷彿越來越得勁兒的樣子,竟然越唱越響了。那個唱歌的傢伙竟然有着一種難得的自在,是他從自己身上挖掘不到的怡然自得,是他想求也求不到的樂天知命。好奇怪,他一路跑着,發現到小徑兩旁的梨花也兀自着迷的模樣,相互約定好了方向,搖曳着身子,紛紛聚攏去歌聲來源處。

那個唱歌的傢伙,騙取了花花草草蟲蟲人人所有的感情後,突然停住不唱了。他心頭一急,不由豎起耳朵仔細找,除了微微流水聲、和和春風聲、暖暖心動聲之外,只是一張一弛、一張一弛的自然界平靜的呼吸聲。彷彿是個天上的仙子一不小心掉了下來,遊戲人間一回,卻留下身後一串不懂得怎麼還的感情債,依然無憂地回去本來的家。

怎麼可以這樣!他要去捉住這個不負責任的傢伙,要下定決心狠狠地教訓教訓她。不能這樣子,不能這樣子濃濃含情地只把歌唱到一半,不能這樣子剖白他的內心、逼得他不得不承認確實很喜歡很喜歡這首歌,像個平凡少年般地承認有愛、承認想愛。

他跑到另一棵梨花樹下,和先前那一棵很像、很像,這一棵樹上也覆滿了花香,花香也在簌簌零零地飄落,這一棵的樹下也是一個佛家世界,很安靜着,很個人着,可是這一棵與宮牆裡所有棵梨花樹一樣,也是單單孤獨着,他渴望的人影彷彿並不曾在這裡流連,只有樹根處一個洞,從裡面沒完沒了地爬出了小螞蟻。

他心底突然起了一陣難過,在樹下找到一塊大石頭,身子一歪,睡躺在光滑的石頭上,從脊樑骨的頭到尾,溜溜一道涼。他以手作枕,至於腦後,開始有些不像樣子了,過了一會兒,竟然翹起一條腿,擱在另一個的膝頭,金邊靴尖點點抖動,那一份滋然得意。

他上頭的樹蔭裡藏了三隻小蟲子,正是春眠不覺曉、睡懶覺正好的美好時節,可是因爲他製造的動靜,讓它們的清夢被打攪,彼此對望,便一致朝他投來怨憤的目光。三個小腦袋睜着睡眼朦朧、擠擠挨挨着看到樹下的清朗少年,精緻美麗的五官,眼皮輕輕合攏着,眼角處隱隱約約似淚非淚,翩翩憐惜。如斯少年,何處合成愁?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藍橋何處覓雲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這麼看着看着,三個小東西也彷彿感染到別樣的哀傷,是嫉妒非嫉妒,是埋怨非埋怨,是寬諒非寬諒,是感悟非感悟,吱吱唔唔,嘟嘟囔囔,默默聲息;突然三個小東西一陣得瑟兒,好像聽見了某種歌聲,好像不是,好像聞到了某種吟唱,好像也不是,在離這棵梨花樹不遠的地方,在離梨花樹下的少年郎不遠的湖塘邊,在那個平靜如鏡的美麗湖塘邊,蹲坐着一個女孩,不美的女孩,卻有着一副極美麗的表情。樹下的少年郎困惑着,樹上的三隻小蟲子困惑着,彷彿那些最美麗的心願,就是從那個背影、那顆心靈裡傳出的。相逢何必曾相識,縱使相逢應不識……

他實在並沒有睡着,風把一樣東西打在了他的臉上,糊住了眉毛,糊住了口鼻。他呼吸困難,哼哧哼哧,惱怒地將之抓下一看,竟然是一張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紙,字跡倒是娟秀清爽、品格端齊,不經意間,還能聞到兀自散發的清新墨香。他只是隨便看一看,突地瞪目,再把這些詞句仔細咀嚼、琢磨,竟然大大咧開嘴,不由自主地笑了。

這都寫的是什麼呀?瞧這上頭肆無忌憚的標題,“深宮人物速寫”?並沒有指名道姓,只是彷彿爲每一個活生生的宮裡人配了一首耳熟能詳的古詩。詩文並茂,雖不能一下子對號入座,但覺來詩意既在、評論詼諧,倒還顯得幽默而貼切。他眉尖子一翹,來了大大的興致,便不是偶爾的相遇與邪肆的賞玩,而是認認真真地一首一首讀了下來。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他莞爾一笑,不覺已經上手了猜謎遊戲,這個說得是哪個青春正好的美嬌娘,還是哀嘆生活的老宮女?

“瞿塘嘈嘈十二灘,

此中道路古爲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

等閒平地起波瀾。”

他咂摸有嘆,水只有在碰着山石阻擋時纔會產生波瀾,人心即使在普通的平地上,也會莫名其妙地興起大風波。

“百轉千聲隨意移,

此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

不及林間自在啼。”

他將身體坐正,眉頭小蹙,不再點頭,怎麼,這些字裡行間也不全都是事無關己、空泛感慨,性靈之下一聲嬌吒,是怨恕與誰、寄託何往?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情卻有情。”

有道是有情亦或是無情,他一再喃喃重複着,卻勾勒不出答案,他終於讀完這最後一首,覺來忽而清風、忽而日影,心頭疑惑重重,累累疊加,全都是桃花映紅、人面非同。

他將薄紙兒揉成一團,想要不帶感情痕跡地扔掉。他這時候才聽到林外仿若有人在嘩嘩嘩地弄水,單單只是好奇,他往那個方向走去。方塘鏡、小勺水、晴嵐天、瀲灩波、一池萍、青隱景。有個依依的女子,妝點熠熠的神采,擺開倚倚的姿態,半挽衣袖,半撩褲腿,閒晃晃地坐在湖邊,還真不會挑選地方,只見那塊斜傾的石頭,顯得那上面的身子也是斜傾的,直覺要往湖裡衝,叫人不由替她捏一把汗。

那個女子髮式簡單,漆黑的粗辮子,隨意編結,辮梢瑩亮,不知是被花撲了香,還是本來有香,漸染的芬芳;那個女子小腦袋很不安定,得趣地轉來轉去,似乎在認真找尋什麼,是同他一樣在找尋春天裡最美最動聽的篇章,還是她的精神世界本來就是一種耐人尋味的故事;這時候的那個女子,在本來熟悉的面容上還添了別樣的陌生,也不像少了平日裡插科打諢兒似的有趣兒,也不像多了正經的嚴肅與情調,就是有些那麼的小不同,讓他有些發楞,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讓他更加興味叢叢,只覺得心兒跳動得厲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悅和激動個什麼勁兒。

看她嘴巴小動動着,他不由屏住呼吸去聽,不願錯過,好像如果錯過了,就是一種罪過。他終於聽清楚了,他開心極了,原來是她,真的是她,先前那傻傻的歌聲是出自於她,現在那清清爽爽的弄水聲也是出自於她,他突然想到,還有那些歪詩、那些八卦式的評論,肯定是來自於她,是她,是她,就是她,他的皇后,絕對有這個本事!

“好了嗎?

還沒呢!

枇杷的枝頭上嗎?

纔不是。

青澀的果實裡嗎?

也不是。

我知道了,你是小鳥,在和枇杷躲迷藏。

好了嗎?

還沒有!

天空的盡頭嗎?

你找不到。

黑色泥土的中央嗎?

你找不到。

我知道了,你是夏天,在和春天躲迷藏。”

她一個人也像唱歌也像唸詩,旁人看了,定認爲她發花癡,他卻怔怔着,呆了。淺淺的湖邊邊,只有風波與水的漣漪在認真地聽她講,這個世界太大太多太繁雜,這樣一個她,根本不會被世界輕易地發現,包括他。他在不遠處舒舒服服着,懶得走出來,懶得出現於她的面前,或者,不敢去打擾那份美好。她側身坐着,小手兒閒閒捻着自己的髮辮,看得到她的臉頰,女兒盈盈,在作美麗的微笑。她又張嘴說了一句,也許也是個謎語,“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呵呵,笑聲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真的,一切,或許單單只是一個謎語。

她將辮子往身後瀟灑地一甩,她的身邊有一摞兒紙,被她袖口一帶,那最表面的一張便呼啦啦地飛了起來。“啪”! 他正蹲在她身後的草叢裡,就此又被糊住了額頭糊住了嘴。他摘下一看,這回卻不是滿紙謎面,而像是一個解釋。

——我啊,一直喜歡寫寫隨筆,一天裡的亂七八糟都不放過,爲什麼這麼做?呵呵,因爲想老來看看自己曾經寫過的東西里,能不能發現到一份完整優柔的愛。只要記得有一個人曾經給過我這樣的東西,我的心便會一直天真,我的情便會一直美麗,我的回憶便會一直豐富,我的生活便會一直潺潺。

他嘆息,真像是描繪一幅美麗的神話。原來,隔着一個普通的軀殼,人心裡竟可以藏住那麼豐富的秘密。不一樣的機緣,便會看到不一樣的人面桃花。

他對她的興趣,從來沒有減少過。一開始動機卻不純,總想好整以暇看着她出醜。太后那麼在意她,他就撒手任她在月光下哭。她越是處處不在意,優遊浮生,他越是隨便她清寒一人,夜走在花道上。他下過決心,對她不顧不問不管不瞧,他以爲他能做得很好。然後,無意地一次又一次,他看到她的這一面、那一面、很多面——

冷水中打着噴嚏尚能開玩笑的她;沒啥大智慧卻在在找出下毒兇手的她;明明和菀菀立場對立,卻在悠月下舉燈,到瀲灩灣送綠豆餅的她;用盼着、暖着、幽幽着、難過着的眼光看太后的她;將玥弟和玦弟氣得跳跳腳的她;一個人黃昏裡、草院中、石桌上、托腮發呆的她;還有還有,水樣月色下,白杏樹底下,着了白白的薄衫,似有所思,似有所念,然後拼不過眼淚,不再堅強的她……

怪他吧,全怪他,是他給了她這麼一個不適應的景境。

可是有時他又覺得,她的小悲傷彷彿也不是因他而起的,她念念尋尋似在求着其他的東西。這個時候,他怎麼也會有種說不出的懊惱呢,唯我獨尊,坐擁天下,父王給他講過的做皇帝的好處,什麼呀,他連個女子睡夢裡眼角上的淚也擦不掉,不止一次地,擦不掉……

時光冉冉着、蘊蘊着,每個人,人生的每個步驟,總是會錯過些什麼。

悄悄曼曼地任之隨便流淌掉什麼。

他從草叢裡站起來,踅摸過去,想要請她給他看看那些剩留着的隨筆,如果,她願意的話。他眼睛一瞥,就在湖對岸,她的對岸,春色林間,悠悠慢慢、風雅雲集般的走出另一個人。

他緩緩地將身子重新蹲了下去。他的手從袖口抽出,不自覺地撫上心口。

她的腳還沒從水裡收回來,啪趿啪趿撲着,朝上挽起的褲管已溼了半幅。她的腳邊水面上,橫切過來一片石子。那個對岸的人,在朝她打水漂。濺起的水花罩上她的臉。“噗”!她吐出半口,顯然另外半口不小心嚥了下去,額角上的髮絲也粘成一團,可把她氣的。

她尷尬着,擡眉瞪眼着,很可愛着。他在後頭看着,卻實在笑不出來。她從石頭上站起,兩手叉腰,對湖岸邊稍息嘻笑的明玥,“你你你,你這個二小叔!”

明玥學她很像,“你你你,你這個呆丫頭!”

她正色,垂手,“叫我嫂嫂。”

明玥搖頭,秀眉翹翹,咧着嘴,形色清新,“不!”

“你怎麼!”她更噘起嘴,那紅嘟嘟的形態實在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你幹啥到東到西都要充老大,要灝哥喚你姐姐,要玦喚你嫂嫂,你才比我們大多少?”

“我……”

“你,只是個多情善良的傻丫頭。”

她突然不驚乍了,她突然微微偏轉了頭,她突然女兒態十足,她該死的突然那麼感性、感心,她爲什麼要有那麼多突然,她怎麼可以有這樣的突然,那讓她身後的他,情何以堪……

她的粗黑的辮子又被她捻捏在胸前,那辨梢子不僅捎得她心兒癢癢的,也讓他感同身受,他怎麼突然起來了,突然變得那麼容易受她的情緒牽引,突然那麼想隨她笑而笑、卻又不想看到她輕易朝別人而笑,他該死的突然那麼懦弱、沒有主見,他爲什麼要有這麼多突然,他怎麼也有這樣的突然,不知道身前的她,有否察之、感之、念之……

微風徐徐,也沒能吹皺她臉上的表情,細膩菲菲,暖色戀戀。他心底一動,彷彿重新看到剛纔梨花樹下掉落在他肩頭的那種味道。

這個世上,原來真的有這種味道……

他心中一痛,眼睛一酸,緩緩地從眼角滑落下淚珠。

塘面上,玥的影子在移動,倒映的,淺笑的,縱容的,一昧盯着她看的。

塘面上,她的倒影和玥的倒影微微碰到一起,吹過塘面的風推波助瀾,她的影子的衣袖飄逸着,觸到了玥的影子的手指尖,那個尖頭影子處,有小魚兒從萍底突然躍起,倏地一啄,吻了她也吻了玥,他們一起都似有顫。

他惱怒玥對她的神色,不敢聽她會對玥作怎樣的回答。

玥撿起一把碎石子,一顆一顆隨便往塘中央扔,不小心砸了鯽魚的腰,傷了鯉魚的背,只見靜靜的水面上,翻騰了一串一串受驚的泡泡,被那豔陽洗得,染上七彩的光澤,還有嘰裡咕嚕對玥的埋怨聲,她聽到了,像白梨花般地笑。

而他,在狠狠地生氣着,自己對自己生氣。

玥突然幽幽一句,“讓我來猜猜你的謎語吧。”

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玥的笑有三分邪氣,“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你怎麼知道!”她簡直驚駭了。

怎麼了?這句話對她很重要嗎?他怎麼從來沒在她嘴裡聽說過?可見他是無足輕重的。突然回念,剛剛她的那張“深宮人物速寫”裡,並沒有一首像是爲他而特別描繪的。

玥繼續說,“你剛纔不是對着湖裡你自己的影子,反反覆覆、複復反反唸叨來着?”

“我還以爲……”

“以爲什麼?”

“沒什麼,不過,你剛剛說你會解這個謎?”

“謎底就是謎面,謎面也是謎底。”

“什麼!”

“所有的謎語不都是這個德性嗎?嘻嘻。”

“我還以爲……”

玥有些無聊了,不再應睬她,轉身向來的地方回去。她急急穿鞋,手忙腳亂,一隻鞋跟朝前,一隻鞋跟朝後,狼狽萬分。

她向玥追了過去,“喂!二小叔……”

他本能伸手,想抓住什麼,除了一把風,沒有握住其他。他蔫蔫往地上坐,咬咬牙,“笨蛋!不知道他是在騙你追過去……”

去讀一個人的機會,很多;讀懂一個人,很難;懂了後再去後悔,無藥可救。

他靜坐在天地裡,沙漏裡的時間像湖底的淤泥,用察覺不到的步子,吞吞慢慢地移。一波水過去,能撫平淤泥上的皺褶。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人事的東西卻很難還原。

夜深更飲春潭水,連星帶月舀一瓢。

什麼時候,靜穆的夜色又籠罩了他。他逃了一□□堂,卻困入另一個局。

他不開口,張德是不敢從那樹後過來攙扶他的。

他走到白日裡她坐着戲水的那塊大石頭旁,他探頭張望,明知道這時候除了那個無比清晰的月影,是看不到其它。他的頭低得太過了,快與塘面貼在一塊兒了。不知是不是白日裡遊走過她與玥的影子的那條頑皮的小魚兒,突然撥拉一記水面,冷冷的池水被灑到了他的臉上。他一個屁股墩兒跌坐在地,喃喃重複起這樣的話,“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他瞪目,咬牙切齒,爲什麼最後知曉的總是他,總是他,總是他……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

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

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總被無情惱。

這是他自己爲自己,設下的一個長長又長長的謎面。

無解。

(玉珠那首火辣辣的歌詞引自周豔泓《梨花滿天開》。

玉珠的“躲迷藏歌”引自金子美玲的童謠《好了嗎》。

玉珠隨筆上的謎面分別爲《李清照•武陵春》,《劉禹錫•竹枝詞》,《歐陽修•畫眉鳥》,《劉禹錫•竹枝詞》。

明灝的謎面引自《蘇軾•蝶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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