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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廿七篇

32.第廿七篇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 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爲你心,始知相憶深。

風不定;推着院裡地上的細碎沙塵慢慢地走。薄薄一片的塵埃, 彷彿已然在生命的沙漏裡研磨均勻, 每一道陰影裡, 都褶皺着稍重的歲月呼吸。是沙塵本身, 還是沙塵腳下的影子, 踏上房間門檻,延漫上門檻上坐着的張德的身體。小德子瘋瘋癲癲地顫慄着,把那叢瘋狂, 以及暗夜裡看不見的其它東西,用近乎恐怖的力量, 甩落到我的身上。它們先是試探着碰觸我的腳, 彷彿反而被怦怦心跳的我震懾到, 於是顯得六神無主,就像要散力般地蟄伏於我身邊。卻是被那陣夜風壞了事兒, 猛地抄手一送,將那些陰冷的疼痛的東西們,撲弄進我的眼睛裡。我本能地閉眼,想要最先地阻擋住磨礪我心口的那些痛苦,還是如遲遲春日一般, 凋零遺憾。我禁不住地, 真真切切地流下了眼淚。

人初靜;看身前身後身邊身外, 一切都是涼涼慢慢的味道。寶釵樓頭, 不認笙簫, 淡燈漫掛,暗塵明月, 意懶搔首、窺星多少?哪家院落,哪爿荷塘,有小魚兒輕輕吐納、弄碎一池鏡像的聲音,忽而咕咕,忽而嚕嚕,竟是如花一般,瓣瓣分沓至來。或許,塘底那一雙雙小眼睛,也如月光綻放般悄然透視,似要燒着人們的心情,也似要澆了人們的心情。

我的兩眼盯着面前的地面上,那裡團團白白的,映着門扇中央掉下來的月影。很久很久,這種月影裡除了倒映着我的悽惶,並沒有其它。

我沒有再去碰牀上的明灝的身體。我想,也許這一個黑夜並沒有盡頭,只會一直一直這麼暗瑟悽寂下去。我也可以躺到那個牀上去,陪他一起做夢,夢裡是甜甜蜜蜜的,而且,不會醒。

我豎起耳朵,要去找尋某種東西。呼吸?逗趣?玩笑?還是那叢已經被我當作生活的一部分的清朗聲音?我想我是徒勞了,除了坐在門檻上的張德那不成調子的□□,只能聽到我心底深處數不盡、數不盡的懊悔。

小時候唸詩讀詞看到這樣的句子,“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撇嘴不屑,很是不懂,也沒有機會去懂,總想着一輩子的感情,是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揮霍的。我就是這樣,挑着錯的時候去碰着錯的人,不是時候對了、卻物是人非,就是人兒守候到了、卻好像再不夠時間去天長地久,待到一切都明白過來了,更沒有在對的時機,去把握和珍惜住對的人。

我牽牽嘴角,想要學得比豬還要從容不迫與韌性堅強,可是,雖然沒有照鏡子,此時此刻的我,一定是最難看最難堪的。我轉頭瞧一瞧房間深處那繡着大朵金邊芙蓉的牀簾帳子。我呼吸一緊,快快地用手撐住地面,爬過去,蹭得急了,有傷。我爬了幾步,頓住,再逼着心地去聽,嘆一聲息,又坐停在那個點兒。

“以爲,是你在同我說話啊……”

“娘娘。”

是有人在同我說話。

我轉過身子,我是在背陰裡,她從月光下進來。

她肩頭溼溼的,沾着夜露,她等在外面某個地方,一定很久很久。

她的表情恰到好處,也清清楚楚,竊竊寂寂、汲汲急急。

她在這整個事件中是屬於打頭炮的人,也許天生膽小,也容易緊張。

如果有人要教她做殺人放火的事,定也很頭疼,她看起來是那種要花些時間才能學會的人。

可是這種事情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如果用習慣來定性,再怎樣難也是會學得很好的。

熟能生巧。

一開始、最初始、那個第一次,就絕對絕對不能去做。

一旦做了,便如蝕骨嗜血的癡愛與憎惡一樣,會上癮了。

“娘娘?”

她站在我面前,擋住我看夜灣裡優遊着的浮雲的目光。

很可惡的女人,對不對?

我一定要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對?

因爲現在,只剩下我了。

“徐夫人。”

“娘娘,皇上出了什麼事了?”

“徐夫人怎麼知道皇上出事了?”

“呃?”

“徐夫人怎麼聽到這邊慘叫了?”

“啊?”

“徐夫人,怎麼能懂我現在在說什麼?”

“我看的,我看娘娘的嘴巴的……”

“徐夫人!爲什麼皇上吃了餅,會有事!”

“呵呵,娘娘您擡槓來着。”

“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不回答,就不是我和你擡槓,而是你和我擡槓!”

我盯着她的眼睛,“徐夫人!怎麼本宮吃了那個餅,沒事!”

我從地上站起來,我把腰背挺得很直很直。

因爲現在,只剩下我了。

我,要撐住。

阿綺,反而退後一步,拿眼睛向門外去找什麼。

夜幕下的院子裡洞洞通通,沒有什麼東西,來幫她。

她一定害怕我。

她退縮一步,我逼近一步;她不斷後退,我步步驚心。

我的臉上一定帶着笑。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也學會了宮裡人的那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笑。

這個世上,人際交往間最厲害的武器,不是橫眉冷對與破口相罵。

而是笑,笑亦非笑。

我已經很壞了。

這樣用過一次後,我也會上癮的。

不斷不斷地失去一部分的自己,及至於無。

我對阿綺輕輕地、像安撫睡眠般地說道:“來,告訴本宮,你們爲什麼要這樣做。”

“娘娘。”

月光裡又進來一個人。

沙漏裡的時間,悄悄流着;傍人旁的夜色,慢慢淌着。

門口的月色,已經變得很淡很淡。

卻是最勻稱的時刻,將從裡面走出來的人影,塗了個滿幅滿幅。

這個身子,便帶上很柔軟、很清澈、很溫潤的味道。

竟讓人覺着他,很美很美。

我點點頭:“徐大人。”

徐湖衣淺漾着笑,離我很近了,呼吸可聞。

還像是那個夏夜半坡上馬虎善羞的小子;還像是那個用心送一盤歪梨給妻子的小子;還像是那個月氣花香裡在院牆下靜等我和明灝的小子;還像是那個看到我和明灝翻牆頭卻不怪反笑的小子;還像是那個陪我們走在槐樹道上娓娓說故事的小子;還像是那個爲我們點全城最貴的陽春麪來慶祝生日的小子。

我以爲,我和明灝和他,像朋友。

我對湖衣嘆口氣:“我以爲徐大人是本宮和皇上的朋友。”

湖衣欠身,優雅姿態:“一直都是。”

我的嘴裡心口一片惶惶。

湖衣不是宮裡人,可他要比我們所有人,都善於運用“善良”和“微笑”這兩樣武器。

明灝已經相信了他。我幾乎快相信了他。

湖衣說:“因爲小臣一直對娘娘和皇上忠心耿耿,這邊院裡一聲大叫,小臣就趕來了。”

我說:“叫了一個時辰了……”

湖衣挑眉:“什麼?”

我說:“徐夫人前腳纔到,徐大人後腳跟來,莫不是先去天河裡洗了一個澡?”

我伸手撈了一下湖衣的肩頭,他竟是微微一顫。

可是那副肩頭上微溼着,院裡的花香啊,一定很誘人。

湖衣明白過來,從容不迫地笑道:“娘娘開玩笑了。”

我厲聲一嚇:“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不回答,就不是我開你玩笑,而是你開我玩笑!”

我把眼淚壓回眼眶。

“你,爲什麼要殺皇上?”

湖衣咂嘴:“娘娘受刺激過度了,阿綺,快把娘娘扶開,小臣要處理皇上的屍體。”

我張手一攔,擋在明灝的牀前:“不許你們碰他!”

湖衣皺眉:“娘娘,請下去休息吧,小臣會把皇上的後事辦好,並上報朝廷,早作安計。”

我搖頭,再搖頭,眼睛火熱,臉頰發燒。

明灝在睡覺。

一定的,他只是在睡覺。他是帝王,天之驕子,一國之君,他不會也不能這麼輕易去死。他睡着了,他只是一小會兒累了,便暫時休息着雙眼與身體。只有我知道,他睡着時就完完全全成了安靜無害的清朗少年,只會愛惜自己的受傷,暴露寂寞與無助。他的心有很軟很軟的一面,也有很暖很暖的溫度。就算他端坐在帝王之位是顯得那麼理智與不可親切,而他睡着的時候,什麼過錯、什麼缺點、什麼臭脾氣也都不會再去計較他的了。他不會略帶可惡地耍弄我這個傻大姐,也不會當作正經事一樣地要來嚐嚐我口裡輪迴的味道,更不會瀟灑地領我一起奔跑,和誠誠地請求我的回來。

原來,他從此什麼都不會了。

我的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我沒啥別的本事,我的男人正安靜地躺在那兒,我怎麼樣也不能讓人隨便去動他。

我不能。

湖衣的眼睛,變得很兇。

“娘娘,小臣得罪了。”

他突然一把捏住我的右手腕,咔咔咔,我聽到,自己骨斷的聲音。

有沒有在清醒的時刻,濛濛初晨或深夜臨界,聽一聽自己骨頭裡的聲音。奉勸千萬不要,那是種聽了會讓人如癡如狂的聲音。一瞬之間,像是上天爲你打開了門,也像是以極快的速度墜落入空白的地底之境,會最大程度地引發邪惡的想象和自我也制止不了的犯罪欲孽。一定會因爲上癮、因爲有所獲得,去一寸一寸自己捏斷自己的骨頭,用這種痛徹心扉也快感入心扉的方法,來存貯那難得的激情與顫慄。

阿綺抱住淚流滿面已然無力的我。

湖衣掀開牀簾——

我分分明明,看到牀上的身體,一動。

我又哭又笑地喊着門口的張德:“快跑!快去喊黃尚書和崔大人!”

張德抖抖腳拍拍手:“啊!啊!啊!”

我說:“看來你是真的要我死啊!”

我已經沒有辦法阻止湖衣了。

湖衣的眼神越加凜冽,踏上一步,拔出腰間匕首,開鞘,出刀,一氣呵成,利光一閃,刀尖離明灝三寸。

湖衣突然倒抽冷氣、吃驚而呼——

刀尖抵住明灝心口,沒能插進去。

湖衣轉身就走。

門檻上沒有張德。

張德擺開架式,站立在房門前的月光裡,斷了湖衣的退路。

房間兩邊的窗戶猛地撲開,刷刷刷,跳進無數侍衛,真刀真劍,伶俐肅殺。

阿綺忘了繼續拿住我,我順勢順路走到明灝旁邊。

阿綺看着侍衛們和後進來的黃崔二尚書,張大嘴:“你們,不是被飯菜裡的迷藥迷倒了嗎?”

刑部尚書黃大人作代表發言道:“我們不假裝被迷倒,你們夫婦怎麼會放心行動!”

阿綺的馬臉扭曲難堪。

我看着精神抖擻的張德,張大嘴:“你不是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嗎?”

張德倒是很謙虛:“因爲不假裝的話,娘娘不會陪着我們演像這齣戲。”

“原來,你也是高手。”

“奴才告罪。”

剩下湖衣,沒有張嘴,看着明灝,靜靜地。

冷冷地。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明灝說:“如果不假裝中毒,你怎麼還會朝我刺下剛纔的一刀?”

“你爲什麼不裝到底,要動那一下?”

明灝閒淡一笑:“因爲,你傷害了我的皇后。”

湖衣嘆道:“你不是已經很信任我了嗎?”

明灝搖頭:“一直都不是,皇帝怎麼會和任何人,成爲朋友?”

湖衣垂下了頭。

“我好像很傻啊……”

明灝笑道:“不,你不傻,你這一整套計劃,十分聰明。”

明灝已經走出了牀簾打在地面上的陰影,明灝旁邊的我卻掩藏在他肩膀的陰影裡。

月光也走出了浮雲的陰影,顯得格外明晃刺眼,無論是自以爲的聰明人,還是自以爲的傻瓜蛋,在這樣無一遺留的白色裡,一概形跡可疑,也無所遁形。

所以,人總是聰明不過人以外的任何東西。

“把朕的皇后弄出宮,是計劃開始的第一步。”滿室都在聽明灝一個人的聲音。“朕的皇后,也不是你們真正的目標,唯一可利用她的就是——將朕也引出宮。因爲,製作這個計劃的是個非常瞭解朕的人,朕是一定會追着尋找到我的皇后的。這段時間,朝堂上下又熱鬧着重提攻打脂香國的計議,恰恰,九州各地分別發生了神秘兇殺案,案件的最大標誌,就是有人在案發現場表演了香魅劍法。其實,香魅也不是劍法,相傳是脂香國的宮廷舞蹈。於是,再笨的人也會把九州兇案歸結到脂香國的頭上。朕是一路循着這些滅門血案來到了忻州。忻州歡喜城,渡水洲頭流。忻州自古便是邊境重地,也是脂香奸細常常出沒的地方。那麼,朕的皇后真會被有心機之人帶來這裡嗎?半個月前,朕剛踏上忻州地界,驚聞忻州首富錢百萬一家被殺,作案手法就是所謂的“香魅疑案”! 那晚,朕和四皇弟,黃崔二尚書,帶了小隊親兵,到了錢家。”

是微風吹弄着明灝的身影,還是月光搖打着他的身影,只覺得他整個影像變得一片漣漣溶溶,那五官、那手腳、那姿態、還有那明明清楚卻述說着隔夜傳說的話語,都像風乾了的大紅窗花一樣,已然存在,卻印象未來。

“朕是這麼想的,既然拐走玉珠的就是滅門慘案的兇手,那麼兇案發生的現場,一定會有玉珠走過往過的蛛絲馬跡。朕的這個皇后,就是個自以爲是自認聰明的老實姑娘。那晚錢宅花園裡,風吹過朕耳邊髮絲,朕想象着,或許也曾吹過皇后耳邊髮絲。朕的四皇弟,恰在那刻,恨恨着朕。朕因勢利導,在暗處捏着四皇弟的手,便寫了那幾個字。”

明灝慢慢握住了旁邊的我的手,臉卻一直朝向着不遠處的湖衣。

湖衣雖然沒有出聲,卻顯然已經領悟了答案。

因爲對着這樣沉默的湖衣,明灝,笑了。

“玦在對着朕舉劍砍下的時候,那個脂香國的反賊拉着玉珠跳上房檐。他真真放心,他以爲朕死定了。他怎麼就不回頭確認一下,當他在屋頂上奔跑的時候,朕和玦立定身子,在下面將他看個分分明明。皇后一定奇怪,朕怎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找來了龍鬚山。因爲就是皇后和那個愚蠢的黑壯漢子帶朕的軍隊去的。湖衣一定奇怪,你做的般般完美,朕怎麼還是識破了你。你可記得,在上龍鬚山的途中,朕問道,脂香國的反賊在山中屯聚多年了吧?徐愛卿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你說,皇上,忻州有脂香國的反賊嗎,不會吧!朕的父皇教朕爲君之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自己總結經驗,疑人是可以不用,用的過程中,卻也不能全盤信任。徐愛卿,你身爲忻州知府,朝堂上下都知道你治政認真,脂香是雲渺國的毒瘤,你怎麼可能沒有調查過忻州境內的反賊動向?徐愛卿,呵呵,要朕怎麼放心相信於你!”

我驚詫於明灝的語氣。

而湖衣,竟滿眼悲哀。

明灝說:“你也曾費盡心機要我對你放心,你對朕的私自出遊睜眼閉眼。”

黃尚書怪叫:“皇上您!”

明灝卻不理那個老頭子,這份景境裡,他對湖衣的興趣全部被逼出來了。

“你領朕逛忻州,吃麪條,你給朕和皇后講故事,你支使你的妻子同時也來接近玉珠。你真的很努力,努力表現給朕看這種君臣之外的親密。你甚至,還使用了苦肉計——那碗令你跑一趟鬼門關的陽春麪。面中之毒是你自己下的,或者,面本沒毒,你在之前已經服了毒。你借麪條來證明你對朕的赤膽忠心,用心良苦!一切鋪墊,都只是爲了今晚這個餅。照規矩,朕的所有食用之物,都必須在呈上來給朕之前試過毒。只有一種例外——你看出來了,那就是,若玉珠親手帶給朕的東西,朕會吃的,不疑有它。而自你替朕和玉珠中過一次毒後,玉珠怎麼會懷疑你是故意要殺死自己一次,又怎麼會拒絕你夫人對她的友誼呢!你唯一沒有算着的是,你要把朕當蟬吃了,而朕卻恰恰正等着你這塊螳螂肉!”

我稍稍走出一步,對明灝,問湖衣:“你到底爲什麼這麼做?”

明灝責怪我:“傻丫頭,還不知道嗎,這個東西,是受着宮裡某個人的指使。”

我喃喃:“宮……”

明灝理所當然:“要不然,皇后是怎麼悄無聲息地從宮裡出來的?”

我搖搖頭。

千呼萬喚始出來,天下何人識得君?

他是誰,誰是他。

我問湖衣:“你是誰?”

湖衣笑如夏花,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爾後突然——

湖衣伸直匕首,對這個方向刺過來。

明灝也有錯的時候,湖衣這次,明明確確,是指向我。

我已經斷了手了,他還要看到我的身體流血。

他不只是要我的淚,更要我的命。

我眼睛一花,明灝的身子,在我前面。

他一定是仗着穿了鐵甲內衣,死不了。

他是在救我呢……

唉……

湖衣嘴角獰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

誰會怎樣?明灝會護着我?還是,我怎麼也賴活着勝過瀟灑地死?

湖衣的眼睛,爲什麼那麼悲傷。

爲什麼,爲什麼……

這天,明灝完全可以讓徐湖衣死。

紅日初升,方內和方外兩個世界,一樣乾乾淨淨。

明灝和我仍然坐在徐湖衣家的小院裡。

我的手臂吊着白梆子。

張德給我處理的,他真算全能。

我閨中多事,命途坎坷,碰慣跌慣,小傷實在不可阻擋我。

石桌子,三張凳,第三張凳子,明灝請阿綺坐。

阿綺呢,委委頓頓,怯怯懨懨。

“你怎麼放了徐湖衣?”我說明灝。

“他是小卒,朕要捉將軍。”

“你不怕賠了夫人又折兵?”

“夫人朕已經找回來了,呵呵。”

盛夏的小蟲蟲從草叢子裡鑽出來,徘徊在早露之上,翅膀尖子弄得溼溼的,帶着小小的煩躁,對着這邊看似平和安靜的角落裡,橫衝直撞過來,停留在我們的呼吸之間,一忽兒試探着他的曖昧心意,一忽兒叨擾着她的待死決心,最後竟然招惹到我,讓我看見也不是、聽見也不是、無視也不是、木然也不是,突然被我重重一吹,半空裡翻滾個跟頭,也不知是哭爹還是罵娘着,悻悻消失了。

“你爲何要在我面前裝死,你不知道我……”

“這個,小德子已經解釋過了。”

“不,我要聽你說。”

“若朕來說,朕什麼人都可能騙,玉珠,朕不騙你,今後,不再騙你。”

阿綺擡起蒼白而浮腫的臉,看看明灝,看看我,復又安靜地低下頭。

明灝對她卻很溫和。明灝對女子,一向柔色叢叢。

“可以給朕講講你和湖衣的故事嗎?”

“徐湖衣不是把那個對皇上講過了嗎?”我說道。

明灝卻一直看阿綺,彷彿阿綺嘴裡的故事,才重要。

“小女有罪。當夫君告訴小女他的計劃並知會小女參與行動時,小女就預感到最後還是重罪難逃的。他變了。多年前,小女桃花潭前浣紗,所救的他,不是這樣的。很善良,很善良,很善良……”

阿綺念念着徐湖衣的好,怎麼也要讓我們相信她。

我看明灝的眼睛。

——皇帝怎麼會和任何人,成爲朋友?

——爲君之道,疑人不用,用了也不能全盤信任。

明灝暖色融融地笑着,等待阿綺的下文。

阿綺是個可憐的女人。

“我真是個可憐而愚蠢的女人。我嫁給他,很長時間後,某個晚上,他突然對我講起一個故事。他說是發生在我和他落水姻緣之前的故事。他踱馬來到桃花潭前,曾進去過一個旁邊的小村莊。那個村莊名叫……”

明灝道:“悠閒村。”

“夫君說他在村子裡的時候——遇上脂香敵兵屠村。”

“啊!”我驚呼。

“夫君說,他被脂香敵兵捉住,本來是要死的,卻在那些惡魔般的軍人中,走出來“他”。”

“哪個他!”明灝和我同時問。

阿綺卻像沒有聽到。

對啊,她本來就是自顧自言,聽不到的。

““他”就像天神一樣,“他”給了夫君一條命,夫君說總要找個機會去還了這條命。”

“皇上——”阿綺看着明灝,落語幽冥,“有個人,正不要命地恨着你!”

明灝身體一緊。

我罵阿綺:“徐湖衣這樣的人,你爲什麼還要幫他!他逃了,甚至都不帶你,你真傻!”

阿綺幽幽擡頭,看着早晨清新的太陽。

“因爲,我愛他。就算愛他而受傷,就算愛他而送死,我都不在乎。我只記得,他真的給過我一份完完整整的愛,有了這樣的東西,人生便不會蒼白。他回來找我也好,他獨自走天涯也好。我都永不後悔。”

——我啊,一直喜歡寫寫隨筆,一天裡的亂七八糟都不放過,爲什麼這麼做?呵呵,因爲想老來看看自己曾經寫過的東西里,能不能發現到一份完整優柔的愛。只要記得有一個人曾經給過我這樣的東西,我的心便會一直天真,我的情便會一直美麗,我的回憶便會一直豐富,我的生活便會一直潺潺。

我自己也曾告訴過別人這樣的話。

我爲什麼口口聲聲喊阿綺傻,真的,我才傻。

我應該明白所有擁有這種願望的女子。只有相同緣分的女人們,才知道彼此。

忻州知府獲罪外逃,知府夫人協同謀反也要入獄,徐府家丁一律解散。

鬧鬧地,另一個院子裡傳來噪雜聲。

驚慌、可怖、凌亂、無措,一簇簇如夏日綠蔭紛紛,一竄竄如葉間聒噪蟬鳴。

張德過來報告:“萬歲,徐府花園地下,發現腐屍。”

我、明灝、阿綺,一起過去看。

現場簡單,一個被掘開的坑,坑邊一具人的身體,身體上蓋着哪裡踅摸來的一塊大白布。

黃尚書老臉淌着不簡單的汗,正莫名其妙,咋咋呼呼直嚷晦氣。

“怎麼發現的屍體?”

“回萬歲,這家的小花匠正剪枝嫁接,插花栽種。然後,不知怎的,小花匠的那條狗嗅着挖開的泥洞狂吠起來,花匠見狗拿爪子直扒地,疑惑着就再挖深一點,刨着刨着就出來這玩意兒了。”

“什麼身份?”

“不曉得。”

“刑部尚書仵作出身,可曾驗過屍體?”

“臣驗過,死者已死了超過半月以上。”

黃尚書不小心踢着屍體,那蓋布兒被一扯一帶,露出了屍體的光腳丫子。

有人喉嚨裡發出“吱吱吱”的奇怪聲音。

我們看到阿綺,她眼珠兒瞪着,不可思議,不會相信,不能承受。

“湖,衣……”

“阿綺你說什麼?”

“湖衣,是湖衣!他當年落水受傷過,右腳踝骨是突出的。這是湖衣的腳,這是湖衣!”

“哪可能!徐湖衣剛剛從我們面前逃走的!萬歲爺故意放走的!我們每個人每隻眼睛都看到的!”

“他這半個月來,沒有與我同房……”阿綺瘋了。

阿綺蹲到那具腐爛發臭的身體旁邊,涼着手指,涼着眼淚,涼着心。

徐湖衣那次中毒歸來時,阿綺是歇斯底里的。

現刻,她完全沒有。

她拉開屍體臉上的布,暴露出來,糟爛血肉,哪有五官,一點兒也看不出了。

她卻沒有嫌膩,摸摸那個身體,慢慢兒淌淌兒,掉下來的眼淚很乾淨、很美麗。

“你怎麼躺在這兒了呢……夫君……湖衣……那次你掉下桃花潭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孤單……孤孤單單,從此只剩下我了……”

——從此,只剩下我了。

女人們,千萬別把自己撂到說這種話的地步。

明灝怔怔:“徐湖衣,原來已經死在了這裡。”

等等,等等。

我愣愣地看地面上自己飄飄薄薄的影子,在這樣的氣溫裡也沒有被曬乾。

反而像不知從哪處潮溼旮旯裡鑽出來的鬼模樣。

空洞而不知所謂。可想那裡面的我的眼,與那橫躺着的死人的眼,無啥區別了。

那麼——

這半個月來,與我們相處的,是誰……

——八月初一,風波惡,記“天下誰人識得君”?

(章頭詞引自顧瓊《訴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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