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起就愛看各式各樣的月光, 清澈純潔的、淋漓迷濛的,城外自由氣質的、城裡文藝情調的,不管是氤氳淡黃着的、還是明亮耀白着的, 都能令我無數夜的膩看着, 無數夜的看也看不夠。彷彿僅僅只需要那一點點的通透, 一點點的理解和一點點的溫暖, 人生裡就能驚豔好久、好久。每一抹月光就像人間的每一張臉, 每一張臉孔後又浸潤着一個與衆不同、小樣幸福的故事。小時候起就爲了看月光而弄丟了其它很多很重要的事情,有時貪玩,頂着月光回家, 踅摸到地上自己影子的表情,於是忘記了繼續前行的腳步, 呼吸清新, 珍惜獨處;有時不貪玩, 不帶目的地守望一扇風景這邊獨好的夜月下的窗戶,細細聽來, 精緻而靜寂的月光裡總像是到處有人低吟着撲朔迷離的話語,或者唱着指望,或者唱着寂寞,或者唱着渺渺茫茫,或者唱着轟轟烈烈, 於是我會連哭泣與感動也忘卻掉, 天馬行空地作起那關於未來良人的想象。就像一把浪跡天涯的二胡永遠也道不盡愛情的辭章, 諸如爲什麼這樣的問題, 又怎能用三言兩語來說清楚呢:爲什麼想要忘記卻總會想起, 爲什麼一不小心就會變得在意,爲什麼想要等待最後卻選擇放棄, 爲什麼會有這麼多這麼亂的爲什麼?只是當世俗男女們剪不斷理還亂之時,老天爺卻在打着哈欠,輕輕鬆鬆地垂下顧盼盡人間百態的那雙眼皮,瞭然一笑,既然詮釋不通、翻譯不全、也永永遠遠不會去弄懂,不如仰面朝天、放心過活、甘心習慣、等候如意,總會到來,總會到來……
今晚的我意外地看不見天上的月光及地上光的影子,一個小小的身影一直晃盪在我眼前,瘦瘦的薄薄的幽幽的冷冷的,卻彷彿泛開着不知名的漣漪,撐滿了我的整個眼界,一不小心還能被它輕易抓過去我的理智。於是我的嘴巴微微張開着,吐着傻氣的泡泡,任由那由遠而近的一重光暈幻化爲二重光暈,爾後又是無休止的三重四重,以及所有的重重疊疊與聲聲曼曼。待我定睛再細看,不禁嗤笑着自己的癡想,卻原來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弱弱小小的娃娃。拿風車的娃娃站在我身旁,好像我的手裡拿着一樣。我的視點往娃娃身後探望過去,遠處的喧囂公然塵上,肆無忌憚而理所當然,花燈花影花香花容,明亮如白晝。爆竹聲噼裡啪啦,隱約而真實,這天隆重的廟會還未散場。
七月卅十,忻州廟會,將有二郎神像重塑、出擡、受拜、供奉,是這座偏遠西城裡一年中頂熱鬧的一天。打從早晨聽說了這個消息起,我便躍躍欲試、蠢蠢欲動。我更是厚着臉皮興沖沖地對我們的皇帝討好道:“我可以去趕集嗎?”我們親愛的天子一本正經地撇撇嘴回答:“三隻眼睛的東西有什麼好拜的?”我張揚惶惑、作勢驚恐:“神明的事情可不要那麼不恭敬!”等看到他又對我瞪起眼珠子準備批評教育時,我又立馬嬉皮笑臉告饒道:“人們不光是拜那個木訥訥的二郎神像,而是去看其他不同的“眼睛”。”他聽聞後居然吱吱唔唔,不置可否起來。我也樂得順勢結束即將的一場不愉快交流。
我這麼說道:“不管什麼節日,慶祝方式是次要的,追趕身心熱鬧是最本真的目的,一年中難得的幾次機會,讓人們切身體味活着的快樂與精彩。也許在這一天,有人欠債未還,有人討債未得;有人爲娶不到妻子而煩惱,有人則爲家裡正蹲着一個妻子而煩惱;有人的人生得到嶄新的開始,有人的人生還未開始便已在收拾殘局!暫且拋開所有,來聞聞爆竹香,猜猜籤文迷,穿梭在琳琅雜貨小攤小販中間,想象一下,自己正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其餘的一切、微不足道的一切、看似艱難實際簡單的一切、哭哭笑笑的一切、喜喜了了的一切,也來暫停,是的,容留思考,容待夢醒,也許夢醒時分,並非定會迎來糟糕……”
那一刻我和明灝站在夕陽下的徐家後院裡。晚霞忖度着方步,好像正踟躕着該最先爬上哪家院落、哪扇紙窗、哪幅面容、哪顆心情。那隻垂垂下移的胖胖太陽,也來左看右看偷偷窺探。綿延院牆青灰磚瓦,牆外白衫少年,牆內紅袖佳人,哪一張臉孔、哪一副表情、哪一種欲遮還羞、哪一份天地爲鑑,都顯得異常動人,異常美麗,異常令它捨不得離開。於是分到我和明灝身上的霞光,便真的很少很少了。半黃的照着我,半紅的照着他。所以,我看起來仍然是個黃僵僵的老女人,而他的臉微微俯下對我,有些微微的紅,微微的燙,我微微地這麼覺着。
隔壁是徐湖衣和他娘子的房間。這個時候,那個冒着可愛笨拙的傻氣的徐湖衣,定半歪在牀頭,蔫蔫懶懶地養着傷。而他的妻子,那位被他口口聲聲供養進媳婦的美好時代裡的阿綺,也許遠着些距離陪伴着他,也許親密着呼吸緊挨着他。他們房間的窗戶也許也微微開着,也許正巧有一陣很好的風輕輕漾進窗來。風這東西總是毛手毛腳的,它們也許會去摸摸徐湖衣解毒之後顯得格外憔悴的臉龐,它們也許會偷偷瞟瞟阿綺不會表達的眼睛。也許,它們更會走進每個人的心底,翻一翻那本隱秘的感情帳,得出的結論是,最深最濃的愛,往往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徐湖衣自從鬼門關浪蕩過一圈,終於撿拾回那條命之後,仍是不變那憨憨而多嘴的性格。他和阿綺的笑談,雖輕輕淡淡,還是乘風滑進了我和明灝的耳朵裡。
“你說,我昏迷這幾天,你在我旁邊喃喃不斷念給我聽的是什麼呀?你別躲,我可全都聽見了。我差不多已經腳踩閻王殿的地面了,可是我對閻王爺笑着說,我的娘子在上面喊我呢,我的娘子本來耳朵就聽不見的,她本來就很可憐,如果再失去我,她也無法活下去了。後來我竟然對閻王爺大喊大叫起來,閻王爺啊閻王爺,您聽聽,她已經哭得發不出聲音了,她怕是要把全身的血都哭出來哭幹了爲止!閻王爺啊閻王爺,惡人惡報,好人善報,我是個混蛋沒錯,我娘子,唉,我娘子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伸直耳朵,伸得比兔子還要尖,卻聽不到阿綺的回答。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回答。於是,徐湖衣的肉麻接着來了。“怎麼,你還是不願重新念給我聽嗎?嘻嘻,我有辦法對付你的,看你敢不敢,看你敢不敢……”阿綺在笑,咯咯咯咯,徐湖衣撓着這個可憐姑娘什麼地方,這個殺千刀的,阿綺本就不該爲他哭!“阿綺,阿綺,你告訴我啊……”
這個院子,那個院子,整個天空,靜悄悄的。
明灝看我,我聽別處。
我看不見明灝的神色,明灝看光了我有喜有氣有羞有羨的所有表情。
幾所房子外,間歇響起了狗吠聲。也許是徐湖衣家的小花匠在剪枝嫁接,身旁牽着他的狗。也許小花匠忙活了一下午,黃昏裡來偷閒,在零亂的盆栽旁找個泥屑子少些的地方坐下來,任由小狗兒隨意閒逛;小狗兒聳着溼漉漉的狗鼻子偷偷去聞花香,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自嚇自地逃回到主人身邊,靦腆着無辜的眼神,伸出舌頭討好地去舔主人的膝蓋;也許小花匠的腿上也架着一把傳說中用來抒發通俗感情的破舊二胡,一手搭把,一手將弦送進又送出,沉醉在自我的世界裡;那一曲曲古音,講不出是悽婉還是孤寥,咿咿呀呀,卻很乾淨,也很好聽;那絲絲縷縷的曲調,充斥了很大的空間和很小的人心,除了對面之人的呼吸和心跳,讓我對其它什麼也察覺不到。
我緩緩問明灝:“再和我出去一天吧,暫且不做這一天的皇帝……”
明灝一嘆:“你想去玩就去吧。”
我偏下頭,心口黯淡着:“我一個人嗎?”
一直聽不到他的聲音,我也不願再去看他。
他的呼吸,勻勻的,沒有犯難,他一直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幹什麼。
“你去吧,痛痛快快地再去玩一天吧,再過幾天,朕和皇后就要回宮了……”
他這樣淡漠說來的時候,卻又擡起手玩弄着我耳朵旁的髮絲,彷彿是成年人對待小孩子的動作,三分溺寵而又太半允諾,可是卻讓我心底涼涼着,好像先前已經起來了的佔滿了我心扉的那種溫暖而明亮的東西,一下子黯淡了許多……
我只身一人站在燈火輝煌的忻州大街上,我並沒有刻意去發現他派來保護我的侍衛們,也沒有刻意去隱藏我本身,因爲我自己之於我自己,都沒有顯得那麼重要。從剛纔開始一個細細卻不乏嬌媚的童聲卻在頻頻催促着我。就是那個拿着風車的小娃娃。拿風車的女娃娃站在我身旁,好像我手裡也拿着一樣。“嬸嬸!”女娃娃漾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紅撲撲的臉蛋,紅豔豔的脣,不在依賴的呼喚,也不是彷徨的找尋,只是平平靜靜喊着這個外人看來卻許是迷失與停滯了的我。
我其實從出門那刻就一直憋着一口沒處出的氣兒,這會兒倒是找着理由發泄了。
我轉身,惡狠狠地叉腰,兇巴巴地詛咒:“你,看,我,像,大,嬸,嗎!”
女娃娃向上微微噘着肉嘟嘟的小嘴兒,眼睛瞪得大大的,兩隻小辮子不着痕跡地翹動着,卻不像是被我嚇着,而是如迷惑着一切大自然的問題般,困擾着我的話語,用孩童的方式。
我又開始發呆,娃娃便依樣對着我發呆,娃娃手裡的風車對着她發呆。
直到我的袖口被她不耐煩地牽扯,我惘然低頭,看到她對我點點自己的臉頰。
我才伸手抹抹自己的臉,原來剛纔是在默默地流淚,而情緒脈脈卻是不能爲人所道。
我蹲下身,已然換上一副假假訕訕的笑容:“不要叫我嬸嬸嘛!”
“難不成您是阿婆?”
“除了嬸嬸阿婆,你娘就沒有教過你喊人嗎!”
“我娘……不在了……”
“哦……那個……乖,你可以叫我姐姐……”
“不要,你看起來都可以做我娘了!”
“討厭!”現在的小孩子怎麼看起來聽起來相處起來都那麼討厭!
“姐姐還沒有生小孩呢!”
“那你可要和叔叔加把勁了。”
我站起身,半乾的臉頰糙糙得厲害,我看着前頭燈影晃晃,嫋嫋一絲嘆:“他和我不一樣……”
“嘭”! 二郎神廟門口有人猛地燃放了一個炮仗,眈眈唬人。
所以剛纔我對娃娃的那句回答,每一筆每一畫都消失在爆竹鬧聲裡,似懂非懂,沒有意義。
娃娃拉回我對她的注意:“嬸嬸,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哪些人?”
娃娃指着在二郎神廟門裡進進出出的人。
“他們在一個勁兒地擠進去,而你卻一個人守在外面。”
“那些人是進去祈福的,我不用。”
“我知道了,嬸嬸多福,不用祈禱。”
我笑着搖頭:“不是的,是因爲我明白乞討來的東西,過不了多久,自己也會溜走的。”
娃娃將手指頭伸進嘴角:“那這樣造了這座廟來幹什麼!”
我摸摸她的頭:“有人相信有用,願望就會實現;而我,不是那樣的人。”
娃娃點點頭:“我死去的娘曾經告訴我,每次去祈禱,不要一下子討太多的東西,老天爺是不會滿足我們的;只能一點一點的來,一點一點的要,一點一點的將它們用好,夠吃夠喝夠讓自己開心就行了!”
“你娘說得很對,你要記住孃的這些話。”
“我有啊,我是乖孩子嘛,可是嬸嬸你爲什麼看起來那麼不開心呢?”
“我沒有啊……”
娃娃見我有些無聊,不像在全心全意搭理她,不由更拔高了聲音。
“從你身邊過去和從你身邊回來的人們都在笑着,只有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看看天,看看地,很寂寞着……”
“我沒有啊……”
“算了,看你這般可憐,就叫你一聲姐姐得了!”
“那真是要謝謝您嘞!”
我終於調轉頭不再去看她,不管是生氣勃勃的她,還是少年老成的她,都終歸只是我這次夜遊中,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一幕間章,不會給我帶來步步驚心,也不會刻意營造莫名其妙;因爲夜幕下發生的故事,不論悲喜,都會被蒙上一層淡淡薄霧,別說人與人之間的心理隔閡,便是道理的正確與錯誤,也是那麼界限模糊、善惡難辨的了。好在這個小插曲,相遇得順理成章,而結束時也不帶虛僞,反而留有小小的溫馨,讓我口舌保留,甜蜜回味。
地上的世界被燈籠、火燭、炮仗、人聲薰得很濁很熱,我不由仰面朝天,去向那上面找尋甘冽與清爽。月兒瘦瘦着臉,很是愛美,墜着星星當耳環。白白荒荒的一條,尚且有那些瑩瑩亮亮的小可心來作伴,地上的我,不斷有人從我肩旁擦過,不斷有人從我對面走來,匆匆忙忙,往往去去,真的,就沒有一個,停留在我身旁。
拿風車的娃娃說對了。
我突然從人羣裡發現了阿綺的身影,竟是跪守在二郎神廟旁的一棵大榕樹下。她雙手合十,鬆閉雙目,念念喃喃,喃喃想想,想想等等,等等靜靜。那棵大榕樹長得也是頂奇怪的,枝枝杈杈,人手夠得着的地方,人手夠不着的地方,都被繫上一豎條一豎條的小字幅。大約看去,並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
拿風車的娃娃終究對我失去好奇。
又有哪個人,能奢侈地希望自己會吸引住別人一輩子的目光呢!
風來了,風車一拖一拖,終於慢慢轉了起來。
拿風車的娃娃高興極了,手往前伸直着,快快跑動起來。
風車越轉越快,娃娃黑黑的小辮子越往越遠,只讓我看到一個背影。
最後,連那樣模糊的背影也消失不見了。
我的旁邊,依次排開鋪擺着一些零星雜貨攤,有在賣小孩子玩耍的丁零當啷,有在賣大人們吃喝的唏哩呼嚕;有香香的看似美味的食物,也有聞起來着實怪怪的東西;有男人在給女人挑選飾物,倆倆耳鬢廝磨、不離不棄,一忽兒,女人竟然俏臉一紅,偏頭躲避那熱乎乎的悄悄話的模樣;有老年夫妻,顫顫巍巍,相互扶持,出來走街串巷,相守至今,並好像也能繼續作伴。人世間,相遇是緣分,相愛也不易,相知是難得,相依相伴那便是宛如神仙了。
一個靠近我的小販突然湊前,不甜不膩地對我喚道:“大嫂,買些什麼?”
我狠狠瞪眼,惡聲惡氣地低吼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像,大,嫂!”
我突然害怕起這樣的氛圍。這麼平凡的東西,卻能傷害我至深。
也許,到底問題只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快快地跑開了,回頭一望,那一列攤子上方也懸吊着一排紅菲菲的燈籠,和月亮一樣,彷彿掛到了夏夜的天空裡。我眨眨眼,揉揉眼,閉上眼。
我來到阿綺跪着的大榕樹下。這個女子,腰背挺直,已經這樣維持了好久好久。她的眼睛半闔着,目光便從那兩彎淺淺的縫隙裡,幽幽婉婉地垂落到地上,極致寧靜。她的睫毛本來是短短的,可看那虔誠的態度與馳往的心願,便也讓人覺來那兩道弧影,竟是呼應着某種怨傷的命運。她頭上方的一根樹枝上,不知被誰在什麼時候,也懸得一盞紅燈籠。燈籠裡的火焰苗子不旺不高,卻左右跳動得歡,燃起來的煙也是暈暈漫漫的,將一圈燈籠紙壁映得別樣彤彤。
我像是受了某叢蠱惑,不由自主地湊近到阿綺那同樣被映照得紅烘烘的臉邊,想要聽聽看,她究竟在喏喏着什麼。無奈她的自言自語,低淺得那麼可憐,彷彿只有上天才能聽到似的。
阿綺跪着她的,也許已經察覺到了我的來到,只是並沒有搭睬我。
我將一手輕輕放於她的肩頭,自己也說不清是同情還是羨慕。
“老天爺定煩了你,定會了卻你的心願,你……還是先起來吧……”
阿綺慢慢地搖了頭,合十着的手掌,像鎮守在天涯海角里千百年不變的那塊石頭。
我嘆息道:“徐大人沒事了,你該放寬心。你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會吃不消的。誰想你這樣平日情不言表的女子,在看到血色全無昏迷不醒的徐大人時,會有那樣激烈的反應,推了皇上,撞了皇后,爾後便抱住徐大人坐在地上,有愛有憐有恨有怨。我懂,我雖稱不上是上品的女人,可女人心裡的東西,只有女人才懂。徐大人養病期間,你守在牀頭,一遍一遍耐着性子地給他讀你寫的信,那一封封的圈圈信……我從沒聽過一個妻子那樣對丈夫說話的,我娘和爹不這樣,我妹妹和妹夫不這樣,我自己和皇上……唉,也不這樣。你在讀給徐大人聽,也不在讀,因爲自始至終,你都沒有聲音,只是嘴巴動着,將感情唸到了心底,心底下那個最深最深處。好像是這樣吧,往往最濃的感情,無法用任何語句來表達。女人和男人之間,竟可以做到這樣子的……這麼看來,我們這些宮裡的女人,真正最可憐……”
阿綺突然結束了自己的祈禱。因爲跪久了,站起來很爲難。
我幫忙攙住她。
阿綺長長的馬臉對着我,竟然一笑。
我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不由心念牽扯,喃喃說道:“相思欲寄無從寄,畫一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儂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個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離別,還有說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你在信裡,是這麼給徐大人寫的吧,你不識字,聽不見,不善表達,於是給出門在外的徐大人畫圈圈,應是可憐,也是可敬,更讓人……對你們有數不清的豔羨……”
阿綺好像在努力地讀着我脣間話語,未果,仍是淡笑着搖搖頭,一忽兒竟然來說說我的事。
“娘娘,小女曾說過可以幫助娘娘實現心中想念的願望。”
我反應稍遲,已經被她牢牢握住手臂。
“我並沒有那麼說……”我突然恐懼道。
“娘娘,你看……”
阿綺手一指引我看向那掛在榕樹枝頭的條條字幅。
“這棵叫做祈願樹,我們忻州城的姑娘特別相信它,只要寫下願望,掛在樹頭,風送幸運,你所祈望的一切都會實現,娘娘,也可以試試……”
什麼……是,是嗎……所有的祈望的即使是明知不可能的……
我木然地走上一步,摸摸樹幹,糙糙的,手心有癢。
我笑着,終於乾乾淨淨地流露出神往的意思。
阿綺的手也別樣溫柔地放在樹幹上,聲音悠悠。
“聽說,這種祈願在於夫妻之間,更顯得特別靈驗……”
“哦……”
“娘娘也可以爲你和皇上寫一張試試看。”
“什麼……”
“娘娘心裡唸的想的爲之千千有結的,難道不是皇上嗎?”
“怎麼……”
“小女一直以爲是。”
“對於夫妻之間,格外靈驗……”
“小女夫君中毒昏迷的那幾天,小女就是跑來這裡祈福的,娘娘看,小女夫君不是安然無恙了嗎?娘娘,快試試!”
我看起來是那樣的嗎……
我看起來就是那樣的……
那樣明明白白、不作它想……
阿綺低頭翻了翻腰間錦囊,已經拿出妝筆和紙條給我,眼神亮採着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接過。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一個圈兒替。
——夫妻之間,格外靈驗。
——娘娘唸的想的爲之千千有結的,難道不是皇上嗎?
是嗎?
是的。
是啊!
我突然無比輕鬆。
想就想着,念就念着,喜歡就喜歡着,愛就愛着;這個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千絲萬縷,都能用理由與動機來詮釋的。很多事情,非心所控,不由自主地走就走着了。只能等等看,再等等看,由心的階段來決定行爲的階段。那麼人生中必然經歷到的痛苦與失望,也並非是老天給予凡人的殘忍。很多時候,連老天都沒能想通爲什麼會這樣,又爲什麼會那樣。不必分寸苛刻於自我的付出未得來相同的回報;不必睚眥計較在那些我們迫切想要的場合裡,爲什麼最終空空者也的往往是我們自己。因爲在感情的世界裡,是最沒有公平與公正可言的,不是說自私與虛僞佔據了一切,而是衡量付出與回報之間分量的工具,至今還沒有在這個世上存在過。因爲在與人相處時,我們總是不由自主會藏掖着“換成我自己肯定會怎麼樣”的那些想法:爲什麼不多關心我一點,換成我自己肯定會多關心你一點;爲什麼不爲我多犧牲一點,換成我自己肯定會多爲你犧牲一點;爲什麼不多愛我一點,換成我自己肯定會多愛你一點!於是那一叢叢誤會與主觀認定,便換來這樣一種結論,是的,所謂的愛不是真正的愛,所謂的愛人也不值得我們與之共度一生,那麼就此分道揚鑣好了,各自神傷好了,倆倆懷念卻終成陌路人好了!悲傷、殘虐、幼稚、可憐。可是感情的世界,是被如此輪迴的男女們編排成這樣狹隘的。如果從別樣的角度,可以多關心你一點、更要多真正聆聽你一點,可以多爲你犧牲一點、更要多爲你留下一點,可以多愛你一點、更要多讓你真正感受和理解到這種愛。也許那座感情的天秤本質上就是傾斜着的,無法給出兩邊同等重量的答案。只是在如此上下搖晃的過程中,這個兩頭總會分別在自己的一生中,陸陸續續積累到付出的快樂與守望的純潔。也許不是同一個時期,也許你感受得早一點,也許我領悟得晚一些,也許又偶爾和難得的,在某一個時期,於同樣的高度,目光相對,瞬間之後,復歸於左右搖擺。不論如何,知曉自己命運的對面有那麼一個人,有那麼一個人,同自己一樣迷失在愛情的艱難與探索的渴望中,然後大家都在努力踏出自己的腳步,至於誰的重一點,誰的輕一些,待到算計分明時,或許結果也已握在各自的手掌中。能像阿綺這樣的女子一樣,在情感的道路上只認認真真走好屬於自己的一段路程,一路揮灑歡笑與眼淚,顯得有血有肉,真實而可愛,這樣的一種愛,一種好好愛自己、也好好愛別人的愛,便顯得是那麼的價值連城了。
“娘娘您在這上面寫了什麼呢?”不知何時阿綺的聲音吹拂在我耳畔。
我抿嘴一笑,背轉身去,不給她看。
不給別人看。也暫時不會告訴他看。
我寫完,略略踮腳,抓住一枝,掛在梢頭。
我牽着阿綺要一同回家了。走出不遠,再回頭一次,看我寄給老天爺的信。
不知再個來年,花落季節,月上柳梢,人事未非的時候,我和他,有沒有機會,來尋這封信……
最後還是在集市上買了一個那種能勾在小指頭上的小燈籠,被塗得大紅大紅,無需再在裡頭插上蠟燭了,照樣一路明媚。
回到了中街,老遠地就聞到街角“羅哥餅鋪”那有名的“蘿蔔餅”的香味。
我甩開阿綺的手,巴巴跑過去。攤子前冷冷清清,唯一正熱鬧着的是鍋裡煎得半熟的餅,由素白變成淡黃,然後中間一點荼荼展開,顏色越來越焦深,那香味呦,也一陣濃過一陣。就算並不餓着,也難忍垂涎。
羅哥年紀老大,稱羅爺還合適些。只不過老家店鋪,開得久了,“羅哥”就不單只是他的名字,而是舊巷深處的一種懷念,像是——
花幹得久了,成了古書中的一瓣書籤;湯煮得久了,成了招回遊子的一碗思念。
人處得久了,相互不捨的並不是所謂的愛和恨,而是親情與寬待。
阿綺也站來攤子邊,和我一同看餅。
滋啦滋啦,餅子周圍黃油冒泡。
阿綺好像比我還禁不住饞的樣子,馬上掏錢買了兩個。卻把油紙包遞給了我。
“請娘娘和皇上吃。”
“呃?”
“忻州的羅哥餅鋪和二郎神廟前的大榕樹一樣,是忻州姑娘心中的信念。若和戀人一起吃了羅哥的蘿蔔餅,生生世世,相守不離。”
生生世世,相守不離。
同悲同喜,不離不棄……
我把這兩個蘿蔔餅中的一個給了明灝。
“徐夫人多買了,我分你一個吧。”
“朕不喜歡這種乾巴巴的玩意兒。”
“一定要吃!”我瞪目兇兇地大叫。
明灝被我嚇一跳,看我難得認真,他眼弧兒一彎,又落得個逗弄我的機會。
“你說出理由,我就吃。”
“因爲生生……不離……”我越說越小聲,實在實在啊,說不出口……
“瞧你急得語無倫次,慢一點吃也不會要了命吧?呵呵!”
我和他不知道。吃了,纔是要命。
我獨自一個,睡到半夜,被張德喪狗似的慘叫驚醒了。
我踢腳絆倒,風衣披了半肩,拖拖拉拉來打隔壁明灝的房門。
“開門!小德子,發生什麼事了!快開門!”
我再一下,敲到了開門而出的張德的眉心。
他的眼珠子,暴突出來,裡面充滿了恐懼、駭怖、和血蔭樣的東西。
他對着我,張開嘴巴,拉下半截舌頭,舌頭中間一橫,破了很長的口子。
原來,是被他自己咬成這樣的。
是慌忙情急中的自殘,還是他人的傷害。皇上呢……
“皇上呢!”我抓住抖顫的張德,十指掐下,用上要插入他雙肩的力氣。
“皇上呢,皇上呢,皇上呢……”
張德說不出話了,喉頭似被血封住,雙手朝上胡亂打擺着,看不清我是皇后,說不出他另外一個主子。
“你要我死啊!”我一把推開他,衝進房裡——
房內沒有點燈,漆黑一片。
明灝的牀前下了簾子,牀邊的窗戶張開一條縫隙。
牀簾子在動,而,牀上躺着的影兒,不動。
到了這一步,我反而不敢過去了。
我慢慢地,一步一蹭,一蹭一搖頭,一搖一咂嘴。
我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簌簌地,我腳下踢到什麼。我藉着溜進來的月光努力去瞧,明灝的牀前地上,有半個被咬動過的蘿蔔餅。早已冷了,香氣也不容易起來了。餅口一絲一絲,紅紅的印子,倒在聰明地告訴我,它叫作血。
我咬咬下脣,猛地一拉簾子——
明灝和衣平躺,雙目緊閉,臉上的顏色比月光還白,嘴邊扎扎的,沿着一條,一條……
如此的月光,一點一點刺着我的皮膚,好像隱秘的小鬼,在看不見的人間角落裡,低啞着嘎嘎地怪叫。沒有像現在這般討厭、怨恨、詛咒着傳說裡的那個月亮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院子那頭,徐府小花匠的狗,應時應景地狂吠起來。
——七月三十,無名毒,記“蘿蔔餅,女人和狗”。
(章中“圈圈詩”引自清代樑紹壬《兩般秋雨俺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