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中街, 拐過街角的“羅哥餅鋪”,會進入一條永安小巷。巷口第一戶,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太爺姓徐, 兒女各一, 養有三孫。好多年前, 某日, 算命先生過門, 太爺請示,可否指出最有出息的子孫。先生隨手點向小囡仔,撫須喃喃, “博才,博才。”闔家大喜, 更爲三兒郎改名爲“統”, 寄寓將來成才成將的吉祥意義。徐家爲這個統兒廣聘教習, 用金錢買得詩書禮樂。徐統長到一十八,學技糟糟, 玩技甚精,鄉試一塌糊塗,被笑爲“飯桶”。再日,算命先生雲遊歸來,訪問舊友。太爺怪之, 天才之說, 實在不準。先生反詫異, 何來責備?太爺仿先生當年口氣說道, “不是說三男有博才?”先生笑道, “本人爲澠州口音,“博才”實際爲“不才”!” 太爺頓杖, 憾而大嘆,“都是方言惹得禍!”闔家萬分沮喪,卻也不該對人生毫無希望。太爺問小統,可願學巷口羅哥做餅去,也算一技在身,尚可餬口。統不屑之。太爺又想,不如爲他討房媳婦,立業不成,暫且成家吧。三日後定親,擇的是後頭永定巷的張姓女子,蓬門陋戶,紡織爲生,勤勞質樸,善於持家。徐統見慣勾欄豔妓,哪甘心守一婦度一生。與祖宗慪氣,策馬離去,也玩一玩離家出走的遊戲。卻沒想一月餘後,統復歸,形跡鄙夷,憔悴委頓,衣衫可憐,風塵滿面。他還攜回一醜婦,揚言非此婦不另娶。從此,統竟性情大變,奮發讀書,日漸出息。三年後殺出一條“血路”,過鄉試、州試、達殿試。殿堂上口舌伶俐,思辨清晰,深得皇帝喜愛,點爲進士第三名,返回原籍,加冠爲知府。堂堂大人,進城之時,州民夾道相迎,前倨而後恭,活生生的一出世態傳奇。忻州新任知府徐大人,踏過家門謝老父。太爺已鬍鬚斑白,走路顛顛,眯縫老眼,顫顫撫摸孫兒臉龐,終於盼得光宗耀祖。老人喜極而泣,念念不斷:“統啊!統啊!”徐大人淡然一笑,彷彿眼中千帆也過,而那爛漫春花只開得一朵。他道語清晰:“爺爺,孫兒已改名,從此就叫——湖衣。”
不知道徐湖衣爲何改名爲湖衣,不知道徐湖衣爲何浪子回頭,不知道世上真就有黃金換不來的事情。不知道徐湖衣爲何千般不愛獨娶醜婦,不知道徐湖衣爲何肉麻兮兮對己婦愛若徹骨,不知道世上真就有不看外表相信真心的姻緣。不知道明灝爲何對徐湖衣大加讚賞,不知道明灝爲何富麗皇皇的忻州別院不住,攜男攜女要住來徐湖衣小小而簡單的家。
真不知道,明灝在搞什麼花頭……
直到進城三天後,一個不酷不涼的夜晚。
月亮在輕輕呼吸,吐出溫柔熟悉的光線。花兒在輕輕呼吸,吐出馥郁芬芳。徐湖衣家後院池塘裡的小魚兒在深深呼吸,連續不斷吐出一串一串如寶石般的泡泡。
我是睡不着,踱來靜靜的後牆處。牆角根的燒飯花,白天聞夠了米香,這會子蔫着腦袋正沉醉夢鄉。我輕輕踩了它們,彷彿聽到沙沙的哭泣聲,驚而收腳,小心道歉。我的動作停止後,花兒的“哭泣聲”仍在。我不由擡頭,看到有人在翻牆頭。原來不是花兒悲傷,是有人跳牆。本來我想對之加個“狗急”的評價。我低叫:“什麼賊!”那人答:“別作聲!”聲音很是熟悉,悶住了我的不遜。我跳跳腳:“皇上你幹嗎!”他說:“你看我幹嗎。”我說:“你爲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門。”他說:“四眉和熊腰各守着一扇門呢。”我嘆息:“既然出不去,就不要出去了。”暗夜裡,也見他的眼睛晶晶亮,似在對我奇怪地眨眼,然後——“帶上你一個。”“我不去。”“來吧,有好玩的……”
我將來,會被一同歸罪的,第一個吒吒於我的就是他的娘。
這樣的清晨,原本沾滿灰塵的草地,被露珠兒套上一件乾淨的外衣。太陽是個老大老大的東西,心卻小小的,因爲太陽的光芒,彷彿只照着天地之間我們兩個。我和他,身板清瘦的模樣,心眼兒卻很大很大,因爲我們自由着,心裡能裝進一個世界。
我們這樣一整天坐在田邊,看夏令風景。
青蒲水面,紅榴屋角,原上摘瓜童子笑,池邊濯足斜陽落。
這一天,我們餓了,向瓜農討個甜瓜充飢,渴了,就手抄了池塘的清水喝,累了,在藍天白雲悄靜午後裡,背靠泥地小睡一會兒。
這個一天,過得比我們宮裡任何一天都要簡陋,卻,比任何一天都要滿足。
黃昏落,我們的身後,有男童女童走過,哥哥吹着口哨,妹妹咬着衣角,哥哥吹了一會兒,不吹了,周圍靜悄悄的,夜又來臨了。
灝說,“該回去了。”
我點點頭,“不能不回去。”
我們原路返回,他翻牆很熟練,我也跟着翻了。
出宮後才知道,天下活寶是這樣煉成的。
他先跳進院,然後伸手,接住我的腰。
他暖暖的額頭抵過來,他的呼吸小痛小癢着咬住了我心的跳動。
“好重……”他輕輕喃喃。
我笑笑,有些習慣他的玩笑。
我們一齊轉身——
徐湖衣恭敬站在院牆後,深深俯首,“皇上,娘娘,回來啦。”
咳!咳!
有沒有介紹過徐湖衣的那個媳婦兒,讓徐湖衣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女人,讓徐湖衣送錯歪梨給我的女人——
一個長着長長的馬臉,且,意外地竟不懂笑的女人。
女人若不好看,聰明就可。
女人若不聰明,溫柔就可。
女人若不溫柔,善良就可。
女人若不善良,會笑吧,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
徐湖衣的媳婦兒,張綺,好像在這些裡面什麼都不是。
不好看不聰明不溫柔,咋得看那嚴肅的表情,咋得覺着這也不是一個善良好欺的主兒。
徐湖衣卻說:“阿綺,是個漂亮到讓我面紅的可愛女人,溫柔到讓我心疼的可愛女人,透明到令我感動的可愛女人,壞壞到讓我瘋狂的可愛女人。”
我說,從來沒在一個男人嘴裡聽到過對一個女人這麼肉麻的話。
而且,徐湖衣是毫無顧忌當着明灝和我的面,描述這些話的。
明灝只是笑笑,半匹晚霞爬上他的臉,那眼睛似是而非,有些看過來我這裡。
我也隨着笑笑,還能怎樣?反正他和我,要達到這麼肉麻的程度,還得再修煉百兒千年呢。
七月廿一這天晚上,我心情確實好。什麼理由?我決定遲些再說出來。
我是那種到了陌生地方也會瞎逛瞎蕩的人,況且我是皇后,臣子的家,走走也名正言順。
那是徐湖衣和他媳婦的房間。
站在夜風盪漾的天井裡,上頭那一涓涓潔白如洗的月光,從我的頭頂慢慢淋漓到我的腳邊,我的髮梢、我的長長細細的發的影子變得好似溫柔、好似溫柔……呵!一圈圈一蜷蜷一綣綣不知是小喜悅着還是小安靜着的心情,隨着我的目光,如年畫喜字般地帖服在眼前那一面紙窗上。紙窗裡頭點燃着一枚蠟燭,燈光黃黃的,像是在窗戶上蜿蜒了一個婉約簡妍的故事。如燭光一般同樣粘住在窗戶上的,是兩條影子。風過往,影子顫顫,有些被剪斷。夫妻之間的話,也像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意義旖旎,要聽者自己來拼湊完整。
徐湖衣說,“阿綺,吃了我帶回來的梨了嗎?”
徐湖衣說,“阿綺,你終於也會給我寫信了。”
徐湖衣說,“阿綺,你的信裡都是圈圈兒,我雖瞧不懂,可每天每夜都帶着它們。”
徐湖衣說,“阿綺,你能不能和我說說話……”
阿綺說啊——
“相公,你爲何每天晚上都不厭其煩地和我說話,你明知道,我的耳朵,聽不見。”
徐湖衣嘆,“對哦,你爲了救落水的我,頭撞到湖底的石頭上,從此,聽不見的。”
阿綺說,“相公,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會……我可以努力琢磨看看。”
我轉身走回到院子,連身後那房間那門裡那窗後什麼時候燭火熄滅聲息悄無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着,那一縷若有若無瞧望着我的目光,究竟是我的錯覺,還是天上那繁星的曖昧。我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趴在石桌上,要睡過去了。
翦翦輕風陣陣香,月移花影上欄杆。我迷迷糊糊,眼睛半睜半閉,就見院子裡的螢火蟲,在花間藏來出去,一忽兒明,一忽兒暗,一忽兒明,一忽兒暗……
有人輕拍我的肩頭,我擡首看是阿綺。
她手搭披風前襟,款款坐來我的身邊。
怎麼覺着,她長長的馬臉,在這樣暖風薰香、故事韻韻的夜晚看來,也並不是很醜陋。
“娘娘,睡在這裡會着涼的。”她說。
我知道她聽不見,也就不費脣舌去回答她。
我看了看她後,仍將頭俯上手臂,半出臉半張眼。
她毫不介意,“娘娘,在想事還是在想人?”
我心裡說,想事怎樣?想人又怎樣?
她自說自話,“若想事,小女沒辦法;若想人,小女可以幫娘娘。”
我心裡又說,想人你也沒轍,都不知道生死,如何有法?
阿綺,鬆開握住披風繫帶的那隻手,披風就從她肩後緩緩落下去。
她只不在意,用這手慢慢拂着另一隻手臂,像是撣去多餘的氣味兒,也像趕走不必要的塵埃。她轉過臉看墨藍的夜幕,看得很遠很遠。
“若想人,小女可以送娘娘去見。”
我一驚,喃喃,“若是死了的呢?”
阿綺是聽不見的,於是還說,“娘娘若想見,小女可以送娘娘去……”
怎麼送我去見死人,唯一的方法,除非,我也死。
涼氣上,螢蟲藏,花兒閉,月亮雲中葬。
怎麼會冷,怎麼會冷……
我的手被輕輕碰了一下。
我低喊,“徐夫人。”
明灝說,“是朕!”
我看到他站在我身旁,許是因爲我感覺不出他,他微微生氣。
我懨懨,有氣無力,“哦……”
他和那陣風一起來拉我,“出去吧。”
我答非所問,“不能再爬牆頭了。”
他笑了,“不爬,光明正大,這回有湖衣跟着。”
我說,“可以知道爲啥嗎?”
他更是輕鬆,“遲些再告訴你。”
我低頭自語,“反正是要出去……”
我回萬歲,“容等臣妾一會兒。”
我進得房去,復又出來。
明灝大驚,神色尷尬,“你幹嗎塗成這樣!”
我輕觸臉上濃紅的胭脂,嘴角一歪,“遲些再告訴你。”
他突然無比正經而鄭重,“不行!我不能跟妝容成這樣的女人出去!”
他如急跳青蛙般惱怒抓狂。我纔不理他,率爾去找徐湖衣。
只聽得他在我身後生氣咒道,“你這個該死的女人!給我回來!把你的臉給我擦乾淨!”
徐湖衣帶我們走走忻州的夜道。馬路不寬,兩旁的槐樹卻密。
一刻過一刻,總有三五瓣槐花不經意地沾到我們三個肩頭。
我抓住一朵看,花兒因爲老了才掉下來的,所以每一朵都有殘傷。
徐湖衣在前頭看看走走,走走看看。
想到剛纔照面時他被滿臉腮紅如猴屁股般的我驚到、嚇到,一路過來都是這樣對我敬而遠望到、惴惴不安到;看他走遠又不敢,停頓又不願,嫌惡不能現,尷尬不能展的模樣,我就覺得他是那麼那麼的可愛。
我和明灝被他領着,肩並肩,想想走走,走走想想。
這樣的夜色,濃郁馥厚,像用浸了酒的布擦出來的。
這樣的夜氣裡,我們和徐湖衣就變得並不是帝后與臣子的關係了,像朋友。
朋友之間,是可以肆無忌憚說說各自心頭的故事的。
照例,總是話多的徐湖衣先來。
他講給我們聽的又照例是他和阿綺的故事。
“我十八歲以前,是忻州中街上有名的紈絝子弟。知道我第一次鄉試考第幾名嗎,倒數第三,呵呵!那一年名次比我還差的是我們忻州城裡綽號喚“菜青蟲”和“小豆腐”的兩個毛頭小夥兒。第二次考試,我進步了,成了倒數第一。因爲“菜青蟲”入了牢,“小豆腐”肺咳死了。闔家大小,所有街坊都罵我沒出息,說我名字取得對路,真正是個“飯桶”! 都知道我離家出走過,選擇很瀟灑的方式——騎馬!可誰又知道呢,那可是家中唯一的老馬,瞎眼瘸腿的。這麼多年來,爲了給我聘請最好的讀書師傅,家裡累得夠嗆,積蓄漸無。我那時是典範的混小子,沒有良心的。那馬兒一路上可給我苦頭吃了。我勉勉強強走了十里八里,碰着一個小村子,名字挺好聽的,喚作“悠閒村”。村子靠山,村外有河,我居然照直了還能評價一句“青山隱隱水迢迢”! 自認爲瀟灑翩翩極了,那老馬卻不買我的帳。陪着我溜達,它一路沒吃沒喝沒歇,有氣着呢。居然,趁我歇馬脫繮、湊在湖邊洗臉的時候,昂哧昂哧地興步朝我直直地衝了過來!瘋馬,對,也得了我這個瘋子般的主人。我是毫不含糊,一頭倒栽蔥地落了水。從小隻學會吃喝嫖賭,可沒學過游泳。我死定了……結局都知道的吧,阿綺救我的。在她家養病一個月,足不出戶,只見過她三回,給我端茶送水的是一個老婆婆。我潦倒頹廢透了,起了厭生的念頭。直到最後一天,我跛着腳在她家後院子裡走,看前日下雨後泥濘的土地,拾起一把爛泥,砸去牆上,泥兒糊不住牆壁,軟塌塌流下來。我驚覺自己和這坨泥沒什麼兩樣。於是,我就拿頭去撞牆壁……”
唉!徐湖衣嘆了一口氣,站在一棵槐樹下,臉隱沒在濃墨的樹蔭裡,此時這聲嘆息怕是早已漂白了當年那層深深的悲傷,外面裹着無可比擬的笨拙與單純,只剩一種幽幽然讓人隱隱依稀地辯白。對着他拿拳頭有一搭沒一搭去打那樹幹的背影,真是讓人譏罵也不來、可笑也不來,於是選擇真心地感同身受,總覺得他說到的這個故事,若只把它當成簡單過爾的往事,纔是人生的一種罪過……
“我撞了幾下,突然發覺身後有東西在撞我。我回頭看,一個長長馬臉的姑娘正同樣拿爛泥砸我的後背。我跳跳腳,罵她。她毫不在意,一下一下,用盡全力還是砸我。我心境淒寒,頹首蹲地。那姑娘走過來,陪在我身旁。我問她,你叫啥?她不答,眼睛倒大,一昧盯着我的嘴巴。我再問她,你做啥?她還是不答。婆婆從我們身後走過來,沖沖地說,她聽不見的!她救你時腦袋撞壞了!我才恍然,原來這一個月,我在養病,她也在養病,所以看不見她!我問婆婆,姑娘叫什麼?我要報答她。婆婆說,她叫張綺。我記憶裡有這個名字,我說,這是什麼地方?婆婆說,小子,這是永定巷。我大駭——張綺,就是我爺爺爲我定親的女子!我一直一直都在家門後療傷!我,原來已經回到家了……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因爲落過水,從鬼門關跑回來的,我爲自己改名爲湖衣。從此,大徹又大悟,大徹又大悟……”
湖衣的聲音似乎隔得遠遠的,湖衣的身影也隔得遠遠的,可是那遙遠處的遙遠處,又似乎傳過來另一種漫長的聲音,像是河水的聲音,像是槐樹在靜靜的夜裡酣睡的聲音,星光的天空裡降落着新鮮的氣息,像是花的甜蜜的味道,像是話語呢喃的續音,人與人之間,明明是彼此看得到彼此的,爲什麼心與心之中的陰影會聚攏到如此濃重,連透漏星光、連不遠處人家裡的潺潺燈光,也像是一忽兒便會跑掉般的不切實際……
我卻漸漸習慣了這蔭涼下寂靜的夜的道路,恢復着平靜、忘卻着優柔、甚至於有些高興起來。我跳跳着要去拿頭頂上的一枝花。夠不着,夠不着。
明灝的手從我頭頂伸過去,爲我摘來,採下一朵,扳過我的肩頭,將那夜中之花別在我的耳後,更將我耳畔髮絲繞卷,微涼的指尖輕觸着我的頭皮,那手指的範圍不斷地擴大、擴大,直到整隻手掌撐住我的後腦勺,彷彿完全的我被他牢牢握住,那手掌微微拱起,掌心必然蝸居着一個獨立的靈魂。黑暗、清寂、聞香、謐靜中,他的臉俯下,看着我,看也看不夠的樣子,因爲他輕聲卻明確地嘆道:“真奇怪,明明是那麼普通呵,爲何能讓人不斷地、不斷地看下去,真奇怪,真奇怪……”我呆怔時,他的脣已經突然衝下來,不再是溫柔小啄、停頓三分,霸道的、熱烈的、漫漫滿滿的、席捲洶涌的,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耳後的他爲我別的花已然掉落,踩碎在我和他地上交疊的影子裡,影子的盡頭,除了空寥寥的風,好像還有湖衣那空寥寥的身影……
那麼無限的無限的乖巧,簡直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而我已然在明灝濃烈的吻中,看不到望不到聞不到聽不到身外的一切……
當我回過神來時卻被明灝擁在懷中,只是暫停,我的臉靠着他起伏的胸膛。
我呼吸濃灼、口舌羞赧,笨笨地沒話找話:“剛纔……徐大人和他娘子的故事……好像我曾經聽過的一首歌……”
明灝在月光下微偏頭,對我淡淡笑,“唱給我聽聽看。”
我皺了眉頭,“記憶裡的東西,一時半會倒挺難想全的,我試試吧。”
“還是很小很小的草籽的時候,
就許下誓願,長大後,要肩並肩,一起衝向這個世界。
然而,
一棵小草環顧四周的時候,
另一棵卻沒有出現。
後來一棵出來的時候,
另一棵已經伸向了藍天。
亭亭玉立的燕子草,
在風中搖曳,
找尋朋友的身影,
卻永遠不知道,
那棵小小,小小的草,
一直長在自己的身邊。”
我嘆道,“很多人,總是在對的時候認不出對的人,當那人來到自己身邊時,卻往往錯過了最幸福的時辰。”
明灝摸摸我的劉海,“我怎麼聽着不像唱湖衣和他媳婦兒的故事,怕不是你自己的心情……”
我的臉紅紅的,就這麼被他看透了心思,他是對的,也是不對的。
以前他要這麼說,對;現在這麼猜,不對。
我噘着嘴辯道,“哪是我,世間的悲歡離合,不都是這麼演繹的?”
突然我臉頰一熱,原來已經爲他兩掌捧住,一手如合歡,一手有幸福,我的心一慌,竟無可名狀地苦澀起來,那麼塗滿了紅紅胭脂的我的臉,反而打擾了他的清爽,他卻彷彿甘之如飴,不介意地與我脣點脣、鼻點鼻、心點心。
我用手重重地擋在我的脣前,推開了他的脣。
明灝急急撥開我的手,“別動……不要動……”
被明灝碰過的手,燙燙的。
我主動地去攙明灝的手,擠眉弄眼,邀他一同去看前面滑滑稽稽的徐湖衣。
因爲徐湖衣最終帶我們來到一家小食寮。
夥計迎來,不認識我和明灝,只對湖衣喚,“三少爺。”
徐湖衣的老朋友,不會喚他大人或其他,依照老感情,只稱他一聲三少爺。
徐湖衣笑眯眯地,同我們找二樓窗口的位子坐下。
三人一桌。徐湖衣做主,點了三碗陽春麪。
明灝好整以暇,揭曉帶我出來的答案,“今天我生日。”
我滋然有嘆。
徐湖衣忙活着,介紹這家店裡煮的面如何如何的好。
用川貝、鮑魚、人蔘熬來的湯底,整個忻州最貴的一碗陽春麪。
我心裡好笑,那能還叫做陽春麪嗎?
明灝一直喜滋滋的,獻寶似的看我,彷彿說,看吧,朕對你好吧,有好東西吃也不忘記你。
我還是嘆,有情有意地過生日,吃什麼也不在乎。明灝,怕是不明白這重道理。
明灝竟親手爲我抽筷子,拿懷裡帕子擦乾淨了,遞給我。
明灝問,“你呢?你剛纔還欠我一個答案呢。”
我說,“還是遲些再說吧。”
明灝悻悻的,不再追問。
面端上來,看起來真的很好吃。
明灝卻看着,淡淡笑。今天的他真的很奇怪呢。
我吧,咋咋呼呼捧起來就要喝。徐湖衣卻來阻止。
“娘娘,小臣先來。”
明灝還是淡淡笑,不置可否。
我才明白,湖衣,是在替我們試毒。
他三口下去,呼嚕呼嚕,我饞得直嚥唾沫。
我指着湖衣對明灝說,“有啥的,不沒事?”
我剛說完——
湖衣,嘩地一聲站起,雙手握喉,眼珠瞪出。
我看着他。
湖衣,張嘴噗的一聲,滿口豔血,往後便倒。
我只會看着他。
湖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被他弄翻的椅子,四腳朝天。
我找到自己的聲音了,“不……”
明灝臉色肅肅。
店堂,沒有他客,寥寥的風從外面進來,半撫着細瘦的窗簾。呼爾喳喳,呼爾喳喳。
怎麼會冷,怎麼會冷……
我說,“幸虧今天我化了妝。黃曆上說,七月廿一,宜修飾。”
明灝的聲音冥冥遠遠的,“何解?”
我說,“皇上還不明白嗎,湖衣是隻替死鬼。”
明灝看着我。我有些害怕這種眼神。
“也就是說,現在躺在地上的,可能會是皇上,也可能,會是我。”
“唔……”
我還是沒來得及告訴明灝,七月廿一,他的生日。
也是,我的生日。
過一個有情有意的生日,吃啥是不在乎的。要看的,是身邊傍着什麼人。
——七月廿一,笑三少,記“這樣一碗陽春麪”。
(徐湖衣肉麻兮兮的話,引自周杰倫《可愛女人》。
歌謠《兩棵草》的作者爲日本著名童謠家金子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