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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廿四篇

29.第廿四篇

我撲進他懷裡, 將臉深深地在他胸膛裡埋進、更往裡埋進,眼淚止不住出來了。到底是因由着感動抑或是感激呢,遊走於絕望邊緣時還有人伸手拽我一把, 當人生的目的已經瀕臨崩壞的時候還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輕輕卻堅定地呼喚着我, 不會忘記於我, 不曾放棄於我, 那麼, 我將隨之任之,從此天南地北,只願跟從這個有心人, 此生此世,不離不棄。明灝突然抓起我的手大步跑了出去, 將身後一干肅穆衆人遠遠地毫無顧忌地甩開。他跑得那麼快, 迎面而來的黃昏裡的風, 也將我臉上的眼淚熨幹了,只剩一種涌涌的激情, 在我心中不斷地膨脹。停下來的時候,我和他來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地。身前青山橫嶺,回首月掛柳梢,兩三點露不成雨,七八個星猶在天。夢裡也彷彿到過這樣的坡上草野, 四周的景色是大自然以日月爲線、以四季爲針, 密密稠稠無比耐心地縫製出來的。正當夏半, 蟬鳴繾綣, 紅着櫻桃, 綠着芭蕉。我曾經的夢裡也是這樣半暝半昏的人間時刻,山坡上的天空, 掐準時辰,過濾色調,顯得格外誘人。鋪展開的晚霞像是烘爐裡製作好的攤放在竈臺邊的一隻蔥油大餅,令人垂涎三尺,放心吃好了,早已有貼心人爲我將它乘了涼,就剩七分熱,不燙嘴,若運氣好,碰巧了第一口便能咬到糯糯的甜汁,一點小幸福。我曾經的夢裡山坡上吹拂過的風,也好玩得緊,不急不徐着,也似嚴厲也似溫柔着,就像戲臺上湊着嗆嗆咚嚨的銅鑼聲緩緩從後臺走出來的一位老者,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歲月的睿智,而臺下看戲的我們,提着一壺黃酒不帶目的地靜靜聽他娓娓道來,那一段段關於四季嬗遞的痕跡。我曾經的夢裡就在這幅光影聲色中不斷地、不斷地奔跑,並不清楚人生到底要得到什麼,倔強地伸着手到底要抓住什麼,只是不停地不停地,彷彿只有這樣的追逐,才能讓我看到命運所開的玩笑那戲謔又殘酷的真面目,從而安守渺小,淡然掙扎。可是夢醒之後很久很久了,仍然覺得身心都處在一個恍惚的格局裡,雙手雙腳並未被捆縛住,可就像是被設計好的不能自作主張。夢中的世界還有一份自欺欺人的期待,夢醒時分因爲過於真實反而讓人害怕接受。夢中雙腳前進的方向處總有一個牽引的人影,雖然模模糊糊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可那輪廓新鮮,像是多麼的明亮而強大,讓我被決心支配,義無反顧地向他或她跑去。在我這種孤獨到已經把僞裝堅強當成是本能習慣的人來說,是天生要去攀附某一個更溫暖的靈魂的。只有在退無可退、進亦無可進的無限空曠裡,才發現自己並不會獨立的笑,也不會獨立的哭,是的,那麼那麼那麼地渴慕着一雙手、一副肩、一個胸膛、一份恰如其分的滿滿的愛。在奔跑向那叢身影的一路上,腳下的青草很調皮,不時撩撥着我的腳踝,讓我體味到一種輕輕癢癢不記恩仇的舒服感覺,世事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那叢身影近在眼前了,風月優雅,極致美麗。因爲它一直背對着我,我看不到它的真實面目,只覺得它一直在嘆息,那輾轉呼吸愈來愈濃,琢磨不出它是因由喜悅着還是無可避免的悲傷着。我怯怯靜靜滿懷渴望地向它靠近,彷彿能一下子沾到它的衣角了,它卻又動了起來,我往前一步它也往前一步,我訝然停步它也悄然無聲。所以我離它那麼近那麼近,卻明確知曉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法實實在在把握住它,我幾乎哭了出來。我咬着嘴脣問它:“你是誰?”它有沒有回答我?它好像因爲我的聲音那身體小小地輕顫了一下?我撕心裂肺地喊道:“你是誰!”它在笑嗎?它真的在笑?它竟然如此殘忍地一聲高過一聲地在笑?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只能低聲下氣地哀求它:“你不要走!”誰都不要走!我生命裡曾經出現過的人,爹爹、母親、妹妹、小叔叔、日常相處着的、偶爾擦肩而過的,都不要走,都不要先我而走!然後讓我費盡一生來苦苦地、苦苦地尋找!有一種很可怕的人生結局,那就是看遍岸浪千迭、度過瀟瀟雨夜,等來等去,閒落燈花暗黃室內,只我一個,真的只有我一個!小時候就是這樣,嫁作人婦時還是這樣!有人承諾過與我執筆畫弄香墨,有人承諾過與我共騎清夜踏月,有人還承諾過與我痛飲醉拍欄杆,剝去記憶的表象,承認現實,都是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所以只有做夢時,我才能厚着臉皮來說這些白日裡根本就說不出口的話。我痛哭流涕我往前伸出雙手我幾乎哀哀絕望地一遍又一遍喊道“請你不要走!請你不要走!請你不要走!”終於它清清澈澈的聲音傳來,“其實,我一直在你身邊。”

我,一直在你身邊!夢裡的人兒,莫不是突然跳出來,變得小小的,爬到我的耳朵尖上,輕輕地懶懶地向我訴說着不厭其煩的句子。它沒有騙我,一概沒有騙我。荒煙蔓草,影照壁牆,月下推門,深閨有約。一個歲月彈指的故事。愛極了這份守,這份待。有聲輕笑,取意婉約。我驚而睜眼,由此,夢醒。我站在龍鬚山頭。我逃出了詭譎恐怖的紫竹林。我半身湮埋在荒野草叢中。我沒在做夢。我身邊沒有死去的吳大桂和醜奴兒。我沒有與屍體相伴。殺戮與腥血離我很遠。張德與雲渺國的羽林軍也離我很遠。我的面前只站着明灝。很貼近很貼近的地方。我可以輕易伸手就碰觸到他的衣物與他的身體。就像他現在很滿意很願意的模樣,他肯讓我一直一直握住他的手。他的神情紋路讓我閉着眼睛也能可靠地描繪,他撇掉以往的促狹與風流,只是很溫柔很溫柔地對着我。在我自己也沒有明確意識到的情況下,我竟然抓住這隻好不容易纔抓住的手,將那個手背緩緩擡起蹭着自己的臉頰。我的半側臉龐融融地依偎着他暖暖的掌心。他從來沒有如此過的乖巧聽話,任由着我溺寵着我,甚至沒有擔心讓我往後會養成這麼一個依賴的壞習慣。我無法自拔,閉目享受,終於從喉底舒服地咕噥一聲,不經意地擡眼,看到他雙目中濃烈欲溢的微笑,過分閃亮到讓人移不開眼。哎呀微呼,我終於認識到自己的動作,欲退不迭。這次換他抓住了我的,輕輕一帶使得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更小,我的目光彷彿只要再大膽一點點便可以纏結住他的影像,從而獲得詢問他靈魂的權利。他俊美依舊,瘦了的只是那重回憶,他白玉髻環,他湖綠長袍,他半種閒愁,莞爾恰恰,無計相思,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我突然心頭微痛,剛纔拼命要忘卻的淚水又不爭氣地滑落下來。他小鎖眉頭,抿緊嘴脣,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擡起我的手背去蹭他自己的臉頰,學我先前舒舒緩緩卻潺潺久久的姿勢與力道。不知何處吹來的草絮子悠遊到我和他氣息之中,拿它的梢頭戲弄他,拿它的梢尾戲弄我,彷彿無所不可爲的樣子,卻只是在假扮無所不可謂,到底旅途浮泛,身世飄零。那麼在這一點上,如我這樣的人就比它強上萬千倍了,就因爲胭脂斜陽裡、小街轉角處,人的對面,總是有另一個人的。我淚眼又是一痛,好像被這個殘酷的小東西刮過,它一溜煙又不知道逃跑到荒野某處去了,我被提醒到,身體瑟縮了一下,想從他的掌握中抽回我的手。他不留神我猛然的力道,害我收不住身勢要往後倒去,我本能地閉上雙眼,承受將來的身體上的疼。不禁然腰間被隻手托住,他彷彿心定神閒卻又如迅雷般疾速,他彷彿極端無辜卻又像是邪惡地算計好的,總之我仰天朝後平穩被放在草地上,他也跟着撲倒下來,輕輕地不傷害我半分地壓在我身上。我滿目驚訝,只看到他恰如三分般的也算在小小的驚訝,不過更明顯的是他那薄薄的嘴脣一撇,一抹公開讓人責怪卻滿有把握只會換來人們對他又氣又愛的笑。我簡直有些害怕他,緊閉雙眼團皺着五官,一定顯得誇張、幼稚而可笑。就在這索性什麼都不去管的當口,感覺到他的鼻尖溫潤溼溼地點了點我的鼻尖,我心口突地一跳,慢慢地,他的脣混合着他暖暖的氣息也點到了我的脣上,輾轉徘徊,加重力道,越來越深刻,最終成爲一份熱烈而期待的吻。我哪怕只要稍稍睜開一些眼縫隙,就能爲他與我的動作再添染上瘋狂與激情,或許正像很多女人與男人學會繼而擅長上的那樣,可我不敢,就是不敢,哪怕只是稍稍感動於他的感動,滿足於他的滿足,莫名其妙,只全身心地融合在這種該死的糊塗的莫名其妙的幸福中了。無法計算光影變替的速度,只因他在我的嘴裡說出來的一句話,就讓我倏地張眼,只能看到他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和長長、長長的睫毛,他的脣仍然緊貼着我的。

“你剛剛在喊誰……”

我瞪眼,訝異、迷惑、驚駭、憮然,一種剪不斷理還亂、說不出忘不掉的難、難、難。

“誰不要走?誰不要失蹤?誰不要死?誰來伴着你?”

他依舊沒有擡頭,沒有挪動,沒有移開他的脣,讓他的一連串問題顯得含混而悲哀,而放任他的氣息在我口中肆意遊走的我,更是無助而苦澀,彷彿我與他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誰也不要追尋那個特定的答案,爲好。

“你一直一直一直喊着的是誰……”

我的眼淚淌進了嘴裡,也許燙到了他,似乎他希冀着答案的同時也抗拒着我說話。

好像實在沒有辦法了,他便又一次狠狠地開始吻我。

更加用力,更加狂熱,一發不可收拾,我的脣和我的心,止不住地疼。

在他好不容易停下來喘息的時候,我才獲得稍稍推開他的機會,我看着他別開在一旁的眼睛,問道,“你想聽嗎?”他不響,我又問道,“你想看嗎?”

他忽地回頭,眼神明亮又有些生氣,高聲喊道,“肯聽!肯看!”

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沁沁的笑意,笑他像個孩子笑我比他更像孩子般的任性與倔強,我嘆了一口氣,放鬆身體,張開雙手,“好好聽一聽吧,好好看一看吧……”

他漸漸低頭,將他的側臉慢慢埋進我的胸膛,除了我和他越來越相像越來越契合的一聲一聲的心跳,天地之間,只聽到吹過我頭髮繼而流瀉進他頭髮的靜靜的風。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我心口上一圈一圈畫着小圓圈,我微微低頭,滿目溫柔着他黑濃的頭髮、月牙色的衣衫、以及不知何時別在他耳邊的半瓣槐葉,清清新新,還有那一絲絲不是很真實的輕笑。

我聳了聳鼻頭,撇了撇嘴角,輕輕打掉他玩笑作弄着我身體和情緒的不安分的手。

他並不着惱,好整以暇,微調了一下姿勢,很放心地躺在我身上。

我定是多情,怎麼在他如此任性自由的調情裡,也獲取到一股人間任由我的快樂。這份回味,我彷彿曾經只在一個人身上種得過。孃家府裡,深靜閨閣,小開軒窗,桃花紛落,我不弄脂粉,對銅鏡發呆,然後,總在那青青隱隱中看到身後,方華巧巧悄悄走向我的身影,弧眼歡愉,心跡不藏,就是敞開着這種味道。

一輩子就只要追尋一份被寵愛的味道。

不懂愛,不會愛,不得愛,人,會死的。

我突然不計後果了,心境莫名輕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對着夜空嫣然一笑,然後把我的雙手深深插進他飄逸的髮絲中,一下一下一下地揉着。

他翻轉身子,從我身上滾落到一旁的草叢中,雙手雙腳大張,仰天而躺,不帶一點防衛,也沒有考慮到自我保護,只把他的身心呈現在越來越濃重越來越難辨別對方的夜色中。這樣的他,已不是宮裡高高在上的他,也不是情感與心跡上渺渺離離的他。江湖上走着,他,不像他了。牆內煙花牆外柳,也許坐在裡面龍椅上的那個,纔是真實的他,也許又不是。不管哪個是真實,卻真的喜歡上這樣如孩童般也有熱烈直接反應的他。天走流雲,草野風動,黃昏戀戀,霞光已經從慢慢爬上坡頭到慢慢溜下坡去。我和他,做累了大人,玩玩小時候的遊戲,並不是只有斑斑的頹牆上才能映照小人兒的撒嬌,任何時候,任何地點,若經歷夠了,不想再往前走了,都可以停下來,喘口氣,或撒撒念念地大哭一場,或瘋裡瘋氣地大笑一場,不要去管別人看你的眼光,圓月寂寞時,你內心流水的聲音,只有你自己聽得到。

他何時將雙臂彎轉,枕在腦後,眼睛似閉非閉,呼吸卻均勻,也不曉得是睡着了還是沒有睡着。我偏轉頭,着迷地一遍又一遍看着他的容顏。看他目下有暈影,臉龐略瘦削,姿態放鬆,任人信任。才猛然疑惑,他這樣的男子,這叢性情,適不適合爲帝爲王,適不適合血戮沙場,是不是也被人逼在了風尖浪口,來不及這樣用心地認真地躺一躺,甚至連想念一下這種味道都不能夠。

不知爲啥子,我的心坯坯上軟了一塌。

日頭終於抵不住自然的規律,再怎麼不捨得也不行,幽幽委委地隱沒了下去,該是白月亮上來了。夏天裡的各種東西,總帶着粘粘的不爽利的特點,那個大胖月亮也沒能例外,力道卻大,正努力將它的善良灑遍地上每個角落。城裡的月光也好,山裡的月光也好,人若靜靜躺在下面,蘊久了,發澤如雪。

他睡癡了,我看他看癡了。

蟲鳴,露滴,月照,風停,熱浪止步,清夜到來。

我將頭擺正也看向星光閃爍的夜空。我們身處在忻州邊城、龍鬚山頭、紫竹林邊,脂香的魂,並沒有走遠。是他把我帶到這個空曠的草地,還是我傻傻地將他牽引而來。是我們甘願侷限在這個世界,還是,真有個陰謀世界強悍地圈住了我們所有這些玩遊戲的人。現在真的有必要再去計較這些嗎……

我知道,他就在剛纔那片林子裡埋汰過一個五年的心結。他今次的出現,是來拾回那些幽遠的回憶,還是,這麼用浪跡天涯的眼神望着我就好,一直,一直看下去……

他悠涼如水的聲音傳過來,“在想什麼……”

是我難以平靜的心思打擾了他,還是我怎麼也忍不住的嘆息驚醒了他……

我搖搖頭,狀似輕鬆地問道,“皇上是怎麼找到我的?那天在錢府凶宅裡我明明看見四爺對皇上……”想到那晚那幕驚心動魄的情景,我猶有餘悸!

“當時我悄悄地用手指在四皇弟的掌心裡畫了一句話。”他倒是毫不在意地述說起那天的情形。“是什麼?”我怔怔問道。“用,劍,砍,朕!”他一字一字卻無比自信地說道,並且真切爽朗地笑出聲來。“只有讓那些挾持你的人認爲,朕處於真正的危險之中,朕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朕無暇自顧,把朕誘導走出朕自己的宮真是一條上上之策,若藉由他人之手達到奪取朕性命的目的,那可恰恰合了那些躲在皇后之背後的人們的心意——那麼,這一步後,他們便不會再花多餘的精力來關注如砧上之魚肉般的朕,而朕也可以謹慎又大膽地跟蹤於皇后的腳步,從而追尋到你的蹤影!”

我狀似在聽話地點頭,甘願沉溺糊塗、表現乖巧,只是沒想到無關緊要的山間夜風也會有偶爾狠戾的時刻,竟是生生硬硬地刮過我的肩角,讓我順從荒涼也不是,習慣恐寂也不是,如果這會兒,我能裝作什麼也不明白,隨他滿足於片刻安靜與片刻小憩,而要勝過這無邊無盡的似懂非懂、似了非了……

他突然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飄飄忽忽得如果我不是離他這麼近根本就聽不見。他長手一攬,伸到我的後腦勺,將我的頭輕輕撥向他,我的呼吸吹到了他耳根處薄薄的絨毛,向來讓我拿不定的他此時此刻卻拿我很沒有辦法。

他的聲音柔軟如棉,“快點睜開眼睛看看……”

我受了感動,憑生感慨,在我和他的頭頂上,在月光的熨慰下,似乎從那方紫竹林裡飛出來一團一團紫色盈澤的光,那一個個小光暈是穿越了每份枝杈、每片樹葉而來,有着神蹟的味道,妖亂的美,看久了,不免心動神搖、目眩恍惚。我好像終於明白了,那片樹林爲何被稱爲紫竹林。這是那些無處可歸的夜精靈給取的,告誡人們,只有晚上來了,才能聽到花葉哭泣、蝴蝶斷翅的聲音,和人類內心最深最隱秘地方的聲音,很像很像。

我看着旁邊的他,而他卻彷彿看得更遠、更遠。

我突然被牽動了某股心絃,到底這樣不由自主地問道,“皇上當年……就是從那裡帶回了菀菀的吧……”

他如此口舌伶俐之人,竟在這一時半會兒沒能想當然地接上我的話。

我心底竟是從沒有過的酸澀,悔怨與嫉妒參半,想着得理不饒人的自己,會否終難順利通過愛情的命運,而變得眉眼俗套、小雞肚腸。

“此地此月此情此景,此夜微風此氣妖嬈,當年尚屬青澀、一片天真的我,竟是那樣能輕易被妖曼與嫵媚蠱惑,但願長醉不願醒,如此欣喜和興奮於自己的幸運,彷彿天地之間,唯我得天獨厚,竟能與芸芸衆生中,尋得一心人,並堅信白首不相離!那麼,爲了能完全佔有那份珍貴的溫柔,爲了能實現困守龍座、從前簡直連想也不敢想的家庭式溫暖,爲了終能顯示年輕果敢、一諾千金,或許,更到底是爲了問一問自己,是否像我這樣的人,也能來認認真真地愛一個人,並能全心全意地被另一個人所愛……”

“唉……”我長嘆一聲,“你是很喜歡她的……”

“或許吧……但是……”他低迴婉轉,不似喃喃,也似喃喃。

“如果,不懂愛,不會愛,不得愛,人,會死的。”他說。

我心一動。

一直一直,一輩子只想找尋一份被寵愛的心情。

“可是當時你也不該強迫她啊……”

“不,她是心甘情願跟我走的。”

他想了想,說的好像是已經很久遠前的事了,“那晚在紫竹林裡,我看她舞劍,忘心忘我,舞一段,停下來,哭一段,久久地,眼淚哭幹了,彷彿只有泣血了!我看得驚心動魄,又實在入迷,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她也看見了我,停下來,突然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跟你走吧。”

“你回答她什麼?”

“我說,好的,你要殺我,也等回到我的宮裡。”

“啊……”

“她是爲另一個人跟隨我去的!”他微微翻側身體,彷彿姿勢調整得舒服極了,眉目惺忪,口舌含混,有些糯糯甜甜、昏昏欲睡的慵懶態度,而那一呼一吸也不像專心致志與我的對話,就想就此罷手,結束我喋喋不休、擾人清夢的提問。

“你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塗蛋啊!”我對他有氣有笑有憐還有一種十十足足的……心動。

“全天下只有你敢這樣對我說。”

他似乎心胸起伏,在看不清他幽亮眼睛的濃濃夜色裡,只能靠聽來辨別他的喜怒,只不過,他聽聞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任由我拋卻禮儀尊卑放肆一回。

“那麼皇上現在對我這樣一個劍舞得不漂亮、話也說得不好聽的老女人,又該如何呢?”

他的聲音便如那紫竹林中飛舞而出的螢火蟲,一點透亮,一點溫暖,一點堅定。

“皇后,該是哪兒的人就回哪兒去吧!”

“如果,我不願意回去呢。”我小心翼翼道。

他的鼻息聲比他的回答,更重更沉,“你應該曉得,皇帝和皇后之間,容不下兒戲。”

我動動鼻頭,怪腔怪調,拖長鼻音,哧了一聲。

長久長久,本掉在我眉毛上方的一顆星,偏移了位置,蹭到他的耳朵畔,可見,我們之間的沉默,實際不久。

他嘆道,“回去吧……”

“唉……這也是皇帝命令皇后嗎……”

他長手下垂,似乎在拿捏着泥土屑子,似乎在撥弄着野草絮子。

他的小指,不知不覺,來到我的小指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碰着我。“不!”

“是男人求着女人。”他說得很慢很慢。

我的心中泛起了漣漪,腦中回想過那個曾經聽過的三生石的故事,聽說月老在他的姻緣作坊裡就是用那一根細細的紅線將男泥娃娃的手指和女泥娃娃的手指連結在一起,一如此刻他的手指緊緊勾着我的手指一樣。雖然並不是多麼熱烈堆砌的長篇大論,可這樣幾個詞語,它們的組合方式,多麼奇妙,真是比我以前聽過的任何話都要好聽。我一點兒也不在乎肉麻,只覺得表達的實際模樣就是如此的,除了他說來的話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比這個更像一種承諾了,那亙古開世之時就由造物主爲纏纏擾擾的紅塵男女設計好了的!

——拱拱拱,馬來了,隔壁大姐回來了,帶了喜糖和娃娃,身後跟着大相公!

小時候的我,就愛極了這樣點染曖昧、溫情無限的回家方式,男男女女,大小一窩,再簡陋的地方也能裝滿幸福。是的,只要我一點頭,只要我任由明灝掌握着我的手,只要我任憑他的腳步將我帶到他嚮往的地方,幸福是否就能唾手可得了!可是,宮那種地方啊……

他好像真的困極了,脣齒喃喃,是心的遙遠深處傳來的話語,“我一直在你身邊……”

我溼潤着眼睛,將我的脣慢慢悄悄地貼近他的脣,想要聽得更清楚更真切一些,這時候,又聽道,“累了,就回來吧……”

二十歲那年,在壯麗山河間瀟灑遊走,風風塵塵的五年之後,方華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不過,那是,“累了,就回去吧。”

一個,把我推了出去,一個,卻將我尋尋覓覓了回來。

我要不要相信他,要不要相信他……

有小蟲子在嗅我的鼻子,我的思緒如一團絲麻般,怎麼繞也抽不到那個線頭,到底是不能睡着了,好生羨慕身邊這個安然好眠的他。我不耐煩地揮了揮鼻頭,想要趕跑這種無端的叨嘮。實在是癢極了,再也忍不住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我抽抽清水鼻涕,撩開蒙矇眼睛,瞅瞅周遭風景。還是寂夜,還有繁星,還傍密林,還躺草間。我和他最自然地相伴在一起。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我嘆息坐起,幫他將肩頭的披風拉緊一點,就這麼坐着,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我放眼望去,直到這樣坐着才發現到我們的周遭起了變化。原本以我和他爲中心的草野四周,不知何時圍起了行軍露營時拉起的那種長帳。帳外彷彿四處走着提燈,該是巡邏保衛他的侍衛們。我從地上爬起,走向簾帳一角,踅摸着掀起鑽了出去。迎頭碰上張德公公,對方卻被我突如其來的出現驚了一下,隨即斂眉恭首,微躬身,挽拂塵,低低卻肯定地喚了一聲,“娘娘!”

“你來了。”我點點頭。

“娘娘輕忽了,不該陪着皇上睡在這樣的野地。”

小德子以皇上爲天爲地,當然會爲我的魯莽而輕微不滿。他此刻微微皺眉,因護主心切,不由對我出聲直率地指責。

“小老頭……”我對他笑笑,忍不住揶揄他起來。

“娘娘!”小德子亮高嗓音,不置可否。

我搖搖頭,不再與他辯解,想要繞過他往前走去。

小德子不敢攔阻我,只好意勸說,“娘娘,皇上醒了會找的!”

我回頭答他,“張公公一定會解釋好的。”

我走出兩步,張德在後,很沉卻很切感情地說,“娘娘……對他,好一點……”

這次我不回頭了,也不去取笑小公公的閒事一撇,連我也擇不了的局,這些旁觀者即使已經看清了,也幫不了。

風裡傳來一陣尺八聲,醇醇的,純純的,優優的,幽幽的。尺八與簫,放在杏花落拓、春雨初霽的小樓頭,才顯得應情應景。夜半樓下醉漢的尺八,鄰人寂寞院中奏來的尺八,次朝鬧市繁華里訪取到的一支瘦瘦的竹管,訴說的都是同一首不老的歌:爲什麼錦簇萬花間,還飄着一縷淒涼的古香?歸去也,歸去也,歸去也……像個攜一壺濁酒浪跡天涯的男兒所譜的曲子。

我有所觸動,越走越快,追去很急。

我重新跑進了紫竹林,已到深處,更重露濃,月光顫顫着動,細細聽,是潺潺的聲音。

在林間空地上,月光投射的圓暈裡,落葉鋪疊,總在作芳香的顫動,隨風掀起的不僅是人的影子和人的衣袂,還有人的心情與人的靈魂。如果那是一個熱情的存在,怕也在這叢幽寂靜謐間沉澱了喜怒哀樂,呼之欲出的語言在此情此景裡也屬多餘。這樣的夜晚,並不適合衝動與實踐,懶懶的什麼也不做,或許會幫到自己,今後少來後悔,而歡迎起隨時隨地的暫停與忘卻。

那個人影,撂在地上,拖得老長老長。

那個修長沉默的身體,卻挺得很直很直。

懂得愛要尋愛卻不得愛的人,這兒也有一個。

我抓緊襟口,不知冷着什麼,輕輕喊了一聲,“四爺……”

他沒有對我轉過身來,真正的,他在生我的氣。

“我知道你的答案……”他說。

“什麼……”

“皇兄問你肯不肯和他一起再回宮去,而你……”他突然輕輕狂狂地走過來,伸出手指着我的心口,看那激憤的情緒,像是要在我那裡戳出一個洞,“而你的心回答道——好的!”他低下頭,悲哀地說道,“不是你這種人去待的地方,偏偏像個沒頭蒼蠅似的撞上去……”

謝謝他對我的比喻!

“白癡……”他還來!

我要生氣了,轉身走。

“不要!”他急急拉住我,牽着我的袖子,緩緩坐下去,而我也只得緩緩地隨着他。

“再陪我一會,一會就好……興許,也就只剩這麼一回了……”

“這片林子美吧。”

“已經有人這麼提醒過我了。”我說。

“而且還有神奇的力量。五年前,有個美麗的姑娘在這裡跳舞,我單單躲在樹後看,她一定察覺到什麼,卻假裝人已走。花開只一次,我實在是錯過了。舊地重遊,也是自己笑着自己,影子也在嘲諷我,爲什麼任由人生裡的故事像曲臺上的琵琶聲那樣,戲結束人離去,聲音也遊走了。五年前,我們兄弟幾個出宮,興遊於此,除了皇上,還頗有收穫的,是玥哥。小時候一直病殃殃的他,不知爲何,遊過小重山,進過紫竹林,回宮後,身體越變越好了。病消後,人也變個樣,愛極了酒、歌樂和女人。今晚,有福的是你和皇兄,作了那三生石上的約定……”聽到這裡,我嘴巴動了動,還沒等插上話,明玦又不容反駁地往下說道,“神奇的力量給了每一個人,每一對人,獨缺我。我只能吹吹尺八,聊解寂寞罷了。”他竟然撇下我,站了起來,“我爲什麼要對你說這些!哦,不用擔心我!真的不用擔心我!我的命運裡,總像我這張殘疾的臉龐一樣,一直會缺少點什麼!有時是親情,有時是愛情!不論我多麼努力地想要彌補先天的缺憾,用真誠和付出來填滿完美,老天最後告訴我答案的時候,卻無一例外地總是和我開着同一個玩笑!所以,我已經習慣了。終究,人生是要自己走下去的。不能單單指望溫暖的雙手和寬容的懷抱,那樣,只會換得苦渡衆生的結局。這樣的不完美,對我這樣早已嚐盡忍耐和煉造堅強的人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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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明灝最終決定要一起回宮,不管我到底願不願意,連明玦也曉得這個既定的結果。

明玦執簫走出紫竹林外,不知道他將要踏腳何方。我卻因爲他剛纔的一席話,對他放心不已。他實在是一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的人。不論要花去多少時間,他終會尋獲到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方天地,和一種幸福的定義。

我也從地上站起。

除卻斑駁的樹影和流連的月光,這兒,應該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低頭行走,開始尋那一支毒箭。

那是在血戰之前的之前。

沒錯,是在看到莊院起火的之前,是在莊院前碰到那三發連射箭的之前。

那是在這個林子裡,大桂護着我時,不小心被之擦傷的毒箭。

是在我倆逃往進廢祠堂,發現牆裡乾屍前,令大桂受傷的那支毒箭。

真正的,殘忍的,邪惡的……

大桂真不是被那後來三箭射死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是毒發身亡的!

一開始的一開始,兇手就要置他於死地!

而我,只是個拿來作利用的工具。

有人,看透了大桂對我的不捨得,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人,目的並不在我。

可是,那人知不知道,他這麼下賭注,有可能也會讓我無意而死。

那人太殘忍、太邪惡!

“咣啷”,我踢到了那玩意兒!

我和大桂躺過的小土坡,土坡下一支尖頭染毒血的兇器。

我慢慢拾起,湊近箭尖漸漸地聞,像狗一樣,從箭頭嗅到箭尾,再嗅回去。月光下,只見我的頭點點地動,月亮也羞紅了臉,遮眼不看我這叢狼狽的姿態。可我從沒這麼認真過,認真做該做的事。大桂和醜奴兒也許前半生真的是邪惡的、有罪的,屠村戮民的脂香人也許真該被千刀萬剮。但我只願記得,那一雙有情有心的可憐男女,是爲我而死的。殺了他們的那個人,和殺過平民百姓的他們,其嗜血惡性有什麼區別!

——白天過了是黑夜,並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是公主,月亮不能用手摘,百合花裡我鑽不進,時間只會溜溜地往前淌,人死了不再活過來——

這些都是什麼見鬼的道理!

我不願意自己去死,更不希罕別人爲我送命。

我會不曉得如何去還,一輩子的債,太重太重。

我要抓住兇手。

我拾起一塊石頭,將箭尖橫放地上,重重砸下。

我這個沒用的,還砸到了自己的手掌邊,血流如注。

混染了大桂的血,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人。

我將箭尖藏到腰間墜袋裡,裡面放的,還有一本在忻州新買的黃曆。

我將袋口線一扯一拉,關緊了陰謀和兇意,還有那箭尖上,若有若無的一抹槐花香。

我當然會答應明灝回宮。我袋子裡迷題的解,在宮裡。

我走回到草野上明灝剛剛睡在其中的帳篷處。

帳篷外,明灝閒閒站立。

他在等我,一點兒不着急,好像清楚着遊蕩夠的我,定會回到他身邊。

累了,就回來吧……

我向那燈叢衆衆的地方走過去。

斜旮旯裡過來一雙手,對我拱天拱地,“小臣參見娘娘!”

我簡直嚇了一跳,看這個年紀輕輕的男子,也着官服,半側半低的臉,倒映清瘦的影子,皮膚很白,五官扁了一些,容貌差強人意,小說可憐,表情卻實在很窘迫,索性姿態尚好,有份坦誠與大方的應對態度。

我又不認識他,給我家萬歲爺面子,對這一個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託舉過來一個盤子,烏木底,上蓋錦帕。

這個陌生的憨小子,不敢大落落地直視我,有叢期待。

“忻州知府小敬娘娘的禮物,娘娘路途辛苦了。”

我揭開來——

一盤歪梨。

呃,哪齣戲?

我酸酸地說,“我不喜歡吃梨。”

小子一驚,看向我面前的盤子,臉色大變,嗷嗷地叫,“啊!給錯了!這是給我媳婦兒的……”

我,的,媽,喂!

哪家的郎君哪家的媳婦兒!

小子另送來一盤,也不故弄玄虛遮什麼錦帕了,直接把那幾個所謂的忻州特產喚“奇珍果”的,呈獻於我。

明灝過來說,“湖衣,備車進城。”

我說,“去哪?”

明灝未答,小子急猴猴,“是小臣的家。”

明灝的臉色,實在嚴肅。

小子喏喏,且慚且退。

我和明灝同坐一車的時候,兀自好笑着那個不知鑽到何處去的忻州知府。

這山裡一天一夜,明灝真累了。

他頭兒靠着車壁,得兒得,顛兒顛,又沉沉睡去。

窗外半紅半明着,是新升起的日頭。亂亂擾擾,十六過去,十七的清晨。

我沒事翻翻黃曆。

——七月十七,喜神八方,正東、正西、正北、正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

亂寫,真有喜神,也不會這麼八方亂蹲。

我微微撩開窗簾,故去東風,飄落楊柳,只有山色依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

這一天,只將自己的心情燉得很爛很懶,自己的男人找自己來了,也沒有興奮得大呼小叫。

我放下窗簾,回頭看身邊明灝安詳的睡姿。

我甜甜澀澀地一笑,將身體也擺個舒服的姿勢,靠實,放鬆。

耳畔傳來一聲慢過一聲的車馬腳步聲,闔下眼皮,慢慢地、慢慢地也睡了過去。

——七月十七,聲聲慢,記“多情總爲無情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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