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暗初凝夜,風回便報晴,淡雲斜照着山明,細草軟沙溪路馬蹄輕。
卯酒醒還困,仙村夢不成,藍橋何處覓雲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這一夜是非不辨的夢裡,總來來回回浮現出枝枝婉約如畫的小牽牛花形象。更憶起童年時候所誦記的關於牽牛花的歌謠。比如牽牛花,會牽牛,牽扯老牛到處遊,一遊游到天河頭,洗個澡兒樂悠悠。再比如牽牛花,像喇叭,紫花白花和藍花,藤兒長,向上爬,又遮蔭來又看花。我總以爲這麼天真可愛的歌調要被放入進徐徐開展的水墨畫卷裡才合適。把江山淺斟輕酌,說一段繁複卻不顯冗長的傳奇。傳奇故事中有沉醉水煙氣有放歌東風裡,有青山隱隱有雨霧霏霏,有流芳山谷有靜致小河,有沾衣欲溼的小姑娘有信步由繮的小夥子,有俯首斂容佳人自照有回眸一顧風情深種,那對對拍水那兩兩相望,瀰漫只是笑。有人說,年輕時用來憧憬,年老時用來懷想。我說,難道就不能倒過來嗎?年輕時半憧憬半懷想,半念明天半念昨天,要不然,很多愛會忘卻,很多恨也是。牽牛花如它的名字與形態一樣就是很能輕易勾惹人去回望長相思的一種東西。它也是個如鬼靈精般的玩意兒,到處都能生長。牆角根、牆壁上、窗沿旁,似乎那個夏天它不遊走過一家大小所有的房間,就會成爲它生長一季的遺憾。我們會想,如果連花兒也開始難過了遺憾了,那可真是一種足足的罪過。於是任由它處處滲滲走走遊遊,卻沒想到它會如此的得寸進尺。白天昂着,夜晚伏着,聽去了淅淅瀝瀝的小風的秘密,聽去了唧唧嘁嘁的夜蟲的秘密,當然也聽去了殷殷切切的人的秘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歡喜的悲怨的寬容的陰狠的,全都被它知會去了。它卻也不會去提醒人們,告訴我們哪條路走錯了,哪種念頭想錯了,哪個人喜歡錯了,哪份恩怨對付錯了。它不說,只靜靜慕慕地看,任你演到哪兒算到哪兒,結局一出,笑的笑,哭的哭,哪還來得及去怪那花,只怪自己。我卻曾經小心眼兒地責怪過無辜的它。十幾歲的春夏秋冬裡,我手托腮,靠窗前,怪方華的手爲何不像牽牛花的藤那樣,將我的窗繞個滿幅。花很忠誠,給了你一藤,就不會向着別人長。我怪方華的手爲何不那麼長不那麼堅定。長長時間裡,我的秘密深處裝了他一個,很夠很夠了。他卻不是,他空着很多的地方要我去絞盡腦汁地想。我一直很不明白他真正屬意的到底是什麼。可那時,我能夠原諒他。我拈朵牽牛花,牽頭老牛,心情隨風一晾,幹了,便不去紛紛碎碎着他的缺點,他之於我,只是滿滿的好。
我如今二十五歲了,進過宮也出了宮,從來沒有學會過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此刻更困頓在被敵國佔據的山坳坳裡。與一個敵國前任大將軍一起,和衣作被,蜷縮着睡在一所破廟之中。胡亂地反覆地做着一些不乾淨的夢,夢裡一忽兒這張臉一忽兒那張臉一忽兒這段哭一忽兒那段笑,一切的一切都是混沌的凌亂的甚至有些是骯髒的。我不知道我在夢裡哭了多久,一定又會招來吳大桂的責怪。可是卻沒有,很奇怪近處的他這一次沒來多管閒事,讓我安安靜靜糾糾纏纏在自己的夢境裡那麼久,那麼久。
他沒有來弄醒我,是我自己一個不留神從所躺的香案桌上翻滾着摔落下來的。我竟是保持這般懵懵懂懂的姿勢癱坐在地面上,不過分驚詫和希奇。我屁股摔痛過,身子浸水過,胃裡走過□□,身上穴道被點了解被解了又點,身經百戰,有的不多,只是經驗。我驚詫和希奇的,是廟門外正對我的一個紅紅透透的太陽。半個身子掩在山外,半個身子躲在山裡,也不曉得它到底是要出來還是要回去。
我更驚詫和希奇的,是我身上裹着緊着的一件袍子。
不是我自己的。
真是大桂的。
我這樣被卷着繞着護着暖着,肯定是不會冷的了。即使是夏天,山裡的夜涼,也不是含糊的。這個道理我懂,大桂出入山間,就此生存作息的人,肯定比我更懂。
他爲我蓋上後,也許走遠了三步,定住轉身再不放心地看看,嘆口氣回走三步。他又立定在我跟前,他拿住垂蕩在案桌下的一角衣袍,往上提起,將那隻衣角塞入到我身下,仔仔細細密密縫縫地將我照顧妥帖。我有些恍然怪不得夜半三更裡細雨輕風中,能聽到那種往前步步又往後步步前前後後遠遠近近呼吸嘆息一唱三回余余繚繞的聲響動靜。只是什麼是痛苦什麼是歡喜,在大桂這樣的男人身上是輕易聽不出來也辨不出來的。
就在我這麼咧咧大大摔落下來的時候,本來背對着我守坐在廟門檻上的大桂聞聲疾步跑來,蹲身扶住我的兩肩,眼神焦灼仔仔細細地審查着我。不知爲何就覺得他是不會允許我受到什麼傷害的。雖然與他相處不長,可認定了他就是這樣脾氣的男人。
我垂下眼皮,擡手輕輕推了推他,他喘息沉重,倒真有些生氣的模樣。他也不言語,放開我重重地走回到門檻邊,默默朝外看。我悄悄擡頭看他高大的背影,訝然惶恐他的身體竟然在微微抖瑟,夏天裡意外的發冷的模樣,好像很虛弱很虛弱。他的耳朵後昨天受傷的地方,長細創口,已不再是血腥紅色,而是紫紫僵僵的一條。我目眩一下,竟是種我很熟悉的顏色,在宮裡那些中毒事件裡看過的顏色。不會的,不會的,我又實在是多心了。想要蹭移過去對他胡亂說些什麼,真的看他坐在那豔麗如血的光色中一言不發像風化的石頭一樣,就有種他就此也會融化進去的錯覺,不由地害怕。卻沒想我還沒動,他已經細細淡淡地開口了,“你剛纔口口聲聲唱着的是牽牛花嗎?”
我有些害羞地點點頭,點到一半才發現那邊的他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聲色表情。
他卻沒有在意我的默聲不響,又說道,“你很喜歡牽牛花嗎?”
我還是用點頭來回答,眼眶裡禁不住地已然落淚。
他問道,“爲什麼?”
我用手抹開臉頰上清淚,深吸一口氣說道,“簡約恰如斯,平淡總是真。”
他把我的回答咀嚼在嘴裡。
我想他沒有懂這個道理,他這種念念切切着復國報仇的人,不會懂。
他還是用跟着風跑般的清淺聲音對我說,“牽牛花在我們國家裡叫做朝顏。”
我點點頭。
我已經走到了他背後,把他拖在地上濃濃郁鬱的影子都踩亂了。
我微啓脣,門口漾來雨後初晴的風,有些涼,有些澀,還有點點咚咚的聲音。風兒似乎在你商我量,到底由誰打頭陣進到廟裡來,由誰急先鋒敲打進我和他的心。得了,不用它們吵吵擾擾,也不需要它們鑽鑽闖闖,我自個兒走出廟,任由它們撫拂。
我發現大桂在注目着牆角里一株斜斜媚媚在陽光裡的小花。一枝一朵喇叭花,天真無邪、可愛嬌媚,逗得我心眼兒裡軟軟癢癢的,很歡快地喊,“快看,那就是朝顏。”
我低頭無意中瞥到大桂,又是一叢莫名的奇異,他這樣粗魯的漢子竟然嘴角這般溫柔地含着笑,用渾厚的嗓音竟然呢噥出了一支詞藻精緻的小曲兒,“朝顏花,潮漲落,月盈空,晝夜生死晝夜紅,無奈此番無終盡,數枚明豔映簾櫳。”
我忍不住哎呀低呼。
他卻突然擡頭,直視我,緊盯我。
半刻,有蠅蟲嗤嗤在我們面前過。
我慢慢別開臉去,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對我說,“你和我都是看錯的人。”
我駭異,“怎麼……”
他長手一指對着牆角的花,“這不是朝顏,是夕顏,黃昏裡,向晚開。”
我這才更仔細去觀察前頭那輪圓紅,真的,它躲藏的不是東山,而是西山,它並不緊要着出來,而是想回去。
我錯了。
我說,“原來,不是一天的開始,而是一天的結束。”
大桂瞭然在心隨着我的感嘆而慢悠悠地點頭,“僅僅只是看錯了花並不打緊,莫不要是……”
大桂簡直給我出了一道填空的文字題,我偏頭細緻地想,這個後半句該填進什麼的好。看錯花不打緊,只要不走錯路就好;走錯路不打緊,只要能回頭就好;不能回頭不打緊,只要心有信念就好;心無信念不打緊,只要有烙心的人就好;沒有烙刻在心的人不打緊,只要不信錯人,也不被別人信錯就好。可是如果在認識到道理之前,就已經信錯了,怎麼辦。
總覺得一覺醒來之後的大桂傷感了許多,是因爲身上傷口很痛,還是因爲捕捉他們的軍隊已近在眼前,他必然是早已清楚了結局,所以那一吟一憶一嘆一笑,都顯得像是在告別着什麼。但願他不要有什麼決絕的念頭,除了希望他安然無恙就此退卻這個已然存在的戰場,真不想看到他最後有其它慘烈的結果。
我用手指瞬間夾住了溜過我眼前的風,些許殘忍些許狡猾,竟弄得它們吱吱作響。一擡頭,遠處山間紅日隱沒,只剩一團過於濃豔紅麗的影像,裹挾着詭譎與悚然,必要在一天裡最後的時光讓人們對它有所記刻也有所忌憚。
我突然想到什麼提醒大桂道,“我們的軍隊進駐山間已經一天一夜了,那麼你們的莊子呢?”
大桂鬼鬼地用極輕鬆的語氣說道,“有他在,我並不擔心。”
我好像還沒有聽明白,笑笑着跟着瞎起鬨,“是啊,有他在。”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被我硬生生咬斷,我含糊吱唔,瞠目良久,突然奮奮地使盡全力地跑了出去。大桂沒能成功地捉住我,邊追過來邊叫嚷的聲音裡叢叢後悔,“站住!你給我站住!”
我衝進晚風裡,一心一念只想着他最後那句話。
——有他在,我並不擔心。
他。他?他!
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我跑出了紫竹林,將一片幽魅鬼詭甩在後頭,那座林子那座破廟那具乾屍,真的不能再想了,頂好那些的那些仍然原封不動地被歲月關鎖着,並未爲我所知。
大桂聲音裡的後悔懊惱已經變爲濃濃的着急擔心,“叫你站住你聽沒聽見!”
從相識至今我已經證明了,如果他不用他的手指來點我的穴道,純粹是跑不過我的。
我在半山腰裡這座已經被毀壞參差的莊院大門前頓住腳步,想白日裡它還是素顏靦腆的模樣,有小重門有小軒窗有槐花涼有香茶暖,真好像醜奴兒所說是個可以安心藏客的好地方。可這會子呢被一場大火燒灼成了黑黑污污沒有了形狀,那焦煙兀自在房屋各處嫋嫋升起,扮演妖冶逼人的姿態。只覺得周圍裡靜謐得可怕,唯獨未燼的火燭子會突然之間毫無預兆地噼啪作響,勢要拆分乾淨這所莊院的靈魂。已經很夠很夠很夠很夠了。我一邊撫胸喘息,一邊顫顫伸手,去推面前這一扇烏漆抹黑的東西,竟是嘭地一聲,原本的木門已然焦脆,受不了哪怕一丁點兒的外力,也向後紛紛簌簌地倒去,一地碎散。我被這樣聲音嚇了一跳,望着不斷衝出來腥臭氣味的院子裡面,舉足無措。正在這時我的肩胛鎖骨處被痛痛狠狠地一捏,我反手壓住肩頭,很容易抓住這隻掌心厚實的男人手,輕輕一觸間,感到他的顫慄,被他兇兇地甩開了。知道他在我的身旁,不知爲何剛纔差點飄散的神魂也慢慢聚攏在身體內,漸漸地生了勇氣,心中主意也魯莽起來。我咬咬脣,用力掙了一下他手掌的壓制,往前跨出一步。我聽到一聲猛烈的嗤鼻。我的兩臂又被抓住,這次更疼更狠,將我生生撥轉回去,正面朝他。大桂的眉宇之間竟看起來異樣悽寧,彷彿身內身外已是色相俱空。他揚着一對粗眉對我怒吼起來,這種錢宅門口招牌式的發飆,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對我用過了,因事因勢,如今這種生死未測的艱難時刻,看到他又來這個樣子,我的心裡總像被燙了一勺糯糯的湯,憂傷無限。
“你到底要幹什麼!”他低低詛咒道。他總是這樣問我,用這種假裝的不理解來糊塗過我,妄圖阻止我深入任何一種情境探尋所有全全的真實。未進忻州城,那時候我還費盡心思要逃跑,他看着一次狼狽過一次的我,並不帶生氣,而是溫和地甚至是有些任由地微笑對我。後來的後來每一次,已進忻州城躊躇在錢府凶宅前的那次,二回案發現場的那次,還有昨天晚上發現牆中蠟屍的那次,我怎會這般愚蠢,到此時此刻了,才領會到他是真誠地不帶一點虛假地在努力防止我對危險的靠近。因爲他很肯定地告知過我,他自己是個真正的危險人物。他會殺人,必要時毫不留情地殺人——所以,豬姑娘,能逃開就儘量地逃開吧!
我閉閉眼睛,冰涼的臉頰上溼熱一片,我用碰過門的手擦了擦,眉毛鼻頭已文明有限了。我又用這隻沾過我的淚的手,輕輕慢慢地覆蓋上大桂的手。他彷彿被我點了穴一樣,乖乖地被我拉着走進這一處的兇腥現場裡去。跨過門口的一霎那,就聽他認命般的一聲嘆息。然後他反用他的手握住我,長長緊緊暖暖痛痛地握住我。
我們看到莊院裡面灰煙瀰漫一片狼藉,斜陽卻一視同仁依舊溫柔地照拂着人間每一處地方,不管是發黃懷舊的所在還是歡樂忘情的所在不管是平靜安寧的所在還是危機四伏的所在。大桂看到這裡的景象竟是表情淡漠毫無在乎的。這裡是他們脂香國多年暗中經營的基業,如此毀於一旦,他怎麼可能會如此放心和輕鬆。他不在乎,死光了莊院裡的人就像那天他殺光了忻州首富錢百萬家一樣,他不在乎,他也許可能再也不能全然地走出這座龍鬚山就像那天錢府一家老小再也不能看見第二天的朝陽一樣。他不在乎,他不用多餘地去在乎,因爲他說過,有一個人在,他和他們那些脂香遺民用不着擔心。
我提提他握着我的那隻手,引着他看莊院的內牆,那是已經燒透到牆裡面去了,我再牽着他重新走出來,到了門外,看莊院的外牆,還只是剝去了牆壁的表面,相比內裡的焦黑,外面的顏色要淡一些,彷彿是裡頭的慢慢勻過外頭一些。我看到大桂在這一系列之後,終於開始領悟了,漸漸瞪大了眼睛,可還是不願承認事實的樣子,等着我的解釋。
“這場火是從莊院裡面燒出來的。”我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早就有所懷疑,莊院建造得如此隱蔽巧妙,這麼多年來外人是斷難發現到它,更別提摸到它一丁一點的影子。那麼雲渺軍隊是怎樣發現到它的,大桂早在昨天晚上從山丘上望下去認出了那個忻州知府的蹤影,忻州衙門又怎會熟門熟路一路披荊斬棘摸索挖掘至此。大桂不相信也好,不願承認也好,所有一切只能說明一個事實,大桂他們中間,實在存在着一個內鬼。不,或許這樣的說法也不盡然,我森冷地意識到,到如今發生的所有事情裡,有一種人一直懷抱着雙重目的,既想要幫助脂香諸人又想要暴露他們,既想要挫折雲渺一國又想要對事情推波助瀾。大桂認不認識這種人,明灝知不知道這種人,當我們突然明白這種人已經離你、我、他很近很近了,也許就像沉淪人間去的這輪落日一樣,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
“這場火是莊院裡的人自己放的。”我再說一句。
大桂的神態悲哀而可憐,認知這個事實比他大刀砍殺人,對他來說更加艱難。
他的臉色真的越來越蒼白難堪,當我突然察覺到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時,他已經手臂一軟腳步一浮朝我一倒,大大的頭顱重重地靠在我肩頭,我只來得及叫一聲我的媽喂,然後是好一陣沉悶的齜牙咧嘴。
更幽幽鬼鬼的,是我和他身後旋即而至的一陣風。
我只鈍鈍蠢蠢察到嗤溜一聲,閉眼又睜眼,大桂遮擋着我的身體,那個強壯的右肩上直直深深插入了一枝箭。
箭尖由他背後插入,從他肩胛裡露出,他本能地悶哼一聲,再也沒有其它聲響,身體依然軟綿綿地趴伏在我身上,卻是堅定地萬萬不能地沒有從我身上搬開,我看到這枝箭尖上,閃着盈盈紫紫的光,和大桂昨天所受的耳後之傷如出一轍。
我喉裡咕噥,瞪眼發呆,心頭叢叢亂,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爾後的一連串事情,快得連戲臺子上也沒有演得這麼誇張。
可是,我和大桂經歷的,卻在在是真實。
第一枝箭射來,大桂受傷茫然,卻仍是三分駭異,七分不信。
映在我眼裡的他的眼,瞳仁深處,漾開了淺淺的水。
我想他並不是痛着身上的痛,不,男人不能那樣去簡單理解。
我也不理解,爲何緊跟着又來了第二枝箭。
本來看第一枝箭,瞄準精狠,在我和大桂之間空隙難辨的情況下,依然直直地射入進大桂的身體裡,可見它的目標就是他。
這第二枝箭呢,大桂已然沒有多餘的精氣神再來護住我,所以,我認爲這射箭之人定也是認識我的,它也要將我殺掉。
大桂護不了我了,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的肩骨處,完全浸紅了,就像他憤怒着的卻無能爲力的眼睛。
我見過十五月半的夜空,天頭顫抖着的白月亮,也是這麼靜靜清清慟慟傷傷地瀉着光,從不間斷,直到天亮,守月的人哪怕能得到萬分之一的小小的暖了,它才安安淡淡地退走出天幕。
大桂,也是任由那血不間斷地淌着,淌着……
他送給我這樣的保護,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是笨姑娘,一直是,有人悄悄地要來做我人生裡的溫柔月亮了,我總是推開,推開……
因爲,我並不知道該怎麼還。
我手兒抵着大桂的胸膛,“怎麼辦?”
大桂低頭一笑,眼神恍惚,像夏日桑樹頭的蟬兒,因爲不會恰當的解釋一直到最後都是焦躁的。大桂什麼也沒說,突然雙臂用力,拔起我的身子,更將我密密實實藏到他委頓的影子裡。
所以那第二枝箭千鈞一髮之際,只擦斷了我的一根眉毛,因爲大桂轉換過姿勢了,那箭還是直直地插入進他寬厚的背中。
這第二箭的位置下得狠而深,令我根本就看不到,只看到大桂充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更大,彷彿一瞬之間眼珠子都被推擠了出來,而這次他連哼也是哼不出了,因爲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將所有的疼含混着血吞進了喉嚨裡去,從他的嘴角綿延下一條細細的血絲,觸目驚心,而我只會哭,一直一直不停不停地哭。
我說,“不,你不能這樣,大桂!”
大桂搖搖頭,憋着苦,就算痛到極處,他還是要強忍,他說過的,他是做將軍的。
可是我哀哀悲切着撫上他已然扭曲的臉,他額角沿下的汗,脣畔滲出的血,粘了我一掌心,還不知道那顏色濃烈得往後洗不洗得掉。
我說,“就算要做個男人,也不必做到這種份上啊!”
他再搖搖頭,頭愈往下沉,快埋入進我的頸項之間。
他吱吱唔唔混混糊糊說道,“一開始要殺的,就是我!我護着你,他要殺我,我不護着你,他也要殺我!我吳大桂平生不做兩件事,一,不拿女孩子家的東西,二,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女孩子在我面前死,而況還是我……是我……”
我哭着說道,字字糟糕,“可是你已經拿去了我的眼淚了,怎麼辦……”
“哦……”他說,“那麼我還是犯了戒了,臨死之前,平生頭一遭,也算對得起我這同樣無爲又糟糕的一生了。”
我只是喊,“你不要這麼說,你不要這麼說。”
他對我開玩笑,“今天,你那寶貝黃曆上是怎麼寫的?”
我哇的一聲哭得更兇了,“我再不看了,不看了!”
他溫和的一笑,“再看看吧。”說着說着,頭兒一低,再也沒有力量來支撐。
我從胸口掏出那本薄薄的本子,無奈稀里嘩啦地哭得太厲害,淚眼重重中是根本就看不清黃曆上寫着什麼的,可是這是大桂最後要緊的一個願望啊,我不能不幫他實現,不能不答應他的話,那樣我就實在太壞太壞了,我拼命地擦着我的眼睛,太可惡了,怎麼會一直一直都擦不乾淨,乾脆把眼淚連帶着那個不斷生出淚來的眼珠子一同給挖去吧,這樣就不會礙事了,不,大桂也一定是不同意的,我哽咽着拔高聲音着讀給他聽。
他半斂眼,睫毛深深,眼眶下兩弧淡淡的影,安靜透了,不像個殺人無數的江湖漢子,同三月春遊、莫愁湖畔、扁舟裡躺着的潔淨少年郎,沒有兩樣。一樣都是值得一個善良的姑娘,好好去愛,好好去付出,好好去珍惜。碰錯了時代,糾錯了恩怨,執錯了信念,沒來得及尋到那命中的嫣然一笑。我被他強行製造來相遇的機會,奔波途中,山裡日月,相處也漸漸似模似樣,可是我聽得到我心裡真實的聲音,我不是他命裡的那個她。
我讓他靠着我的懷,慢慢地無限溫柔地翻撥着黃曆紙,決心把這一行短短的字用長長的時間來念,要唱成一首輕靈的歌,要牽絆住他的耳朵他的靈魂,不讓他,不讓他……
“大桂,今天是七月十六,黃曆上說,忌剃頭。我只是被剃了眉毛而已,不打緊的,你一定不要替我擔心,聽見了嗎。大桂,你不要睡着,千萬千萬不能睡着,我們一定可以安全地走出這座山。你還可以替我駕着馬車,看山河日月,你要讓我出多少次醜都可以,聽見了嗎。只是你走出這裡之後,別再乾土匪的勾當了,好好尋一個地方,好好等待一個心愛的姑娘,然後幸福地過一生,聽見了嗎。你千萬莫回頭再想念着我,我雖然很蠢長得不好也沒什麼本事,但我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我向你保證,我會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一輩子,聽見了嗎。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約定,所以你一定不能睡過去,不要,不要,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他已經聽不見了,我也沒有留心去聽,這個時候,射來了第三枝箭。
我恍惚中看到了,累了,心絃兒一鬆,微微一笑。
斜旯裡衝出來一個影子,撲到了大桂身上,帶着萬萬份的溫柔遮擋住他,不讓他承受太重也不讓他承受太輕,暗箭插入進她小小的身體,她喑喑一叫,聲調微弱,渺渺忽忽。
我喃喃,“醜奴兒……”
及至看清,我開始不受控制地尖叫,從大桂身下抽出我的手捂住耳朵,不斷不斷地尖叫。
醜奴兒趴在大桂的背上,軟軟一嘆,“家在國在的時候,因爲長得實在太醜,沒有人來喜歡,沒有人來愛,天天念念想要嫁個良人,卻怎麼也嫁不出去,不由地怨天尤人,詛咒身邊每一個看似幸福着的人們。家破國亡之後,跟着他跑進這個山裡,學習怎樣去記恨我們的仇人,計劃怎麼才能開展徹底的報復,聽他的話,學他的武功,跟他一起遙想在雲渺宮廷裡的被搶奪走的我們的公主。春天裡我們喁喁而談開心着即將成功的大計,冬夜裡我們促膝飲酒安慰着這一輩子恐怕再也脫離不了我們身上的寂寞。才知道兩個人的智慧兩個人的世界既是狹窄着的也是滿滿充實着的。他教給我許多許多,才知道用相貌來衡量婚姻與幸福真是淺薄可憐得可以,沒有付出,怎可乞求別人對你的好,只有放下埋怨與忌恨,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其實他自己也已經很苦很苦了,卻對這個院子裡我們所有人,那些此刻已經燒滅在院子裡的人,都很好,一視同仁的好——你可知你自己是用看待其他人的目光看待着我,而我,而我卻是漸漸地漸漸地,斷也不能再忘懷於你。我們都是亡國之人,哪來閒情逸致哪來的資格去奢求什麼愛情。可是到現在這個地步了,說這些話,我仍是自私自利的,要讓你聽了之後進到陰曹地府之後繼續不安於我,哪怕一點點的糾葛於我,即使是以厭惡的不情願的心情來想到我,我也已經沒有他求了。我一生苟延殘喘於世,相信老天爺亦會可憐於我,滿足我這最後的妄念。聽見了嗎,吳大桂,你以爲你死了我就可以獨活於世了嗎,不可能,就算灰飛煙滅,我也要緊緊地跟着你,讓你變人變鬼也無法擺脫於我。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們都好傻,公主也好傻,用一個國家用千千萬萬個家庭爲代價,來相信那個他!看錯了花不打緊,不走錯路就好,走錯路不打緊,不信錯人就好!去它的家國天下吧!好嗎,好嗎,就我們兩個一起……”
醜奴兒拼命最後力氣一口咬住大桂背上厚厚的肉,到底含恨而去。
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讓大桂來好好地看清這個性情中的姑娘的眼睛。
而大桂,死在我懷裡。
到最後的時光,也沒能讓我看到他性情男兒眼中的淚。
我慢慢低頭,嗅了他肩頭箭的味道,艱難撥轉他的身子,又嗅了他背心箭的味道。
除了箭尖子上的毒草味,還有一種。
和那晚徘徊在我脣間的一模一樣的清澀香味。
我似乎熟悉,似乎不熟,至此,已經辨不清了。
箭是從我們背後射來的。
大桂沒有說出,我曉得,我的背後還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
深深夜夜,朝他佈局玩弄的盤中人,發着陰陰冷冷的光。
起風了,真是有點冷呢。
我放下大桂和醜奴兒的屍體。
擡頭,燒燬了的莊子屋檐上,“咻咻咻”,已經利落地站好叢叢士兵。
裝扮親切,是我們的軍人。
聲聲無息,不喊不嚷,將我圍着,只看我。
我滿身的血,腳邊兩具屍,一定是很有看頭了。
我覺着身後有什麼。
仿若我不迴轉過去,定然後悔一生一世的那種……
起風了,我的裙襬真有點飄,髒污許久,顏色暗淡。
我就想,爲何每次見着那個他,總要這麼瑟瑟生生的狼狽。
我聽到腳底下擦着土上沙,我的回身便格外清澀無依了。
我看到一衆軍隊,整肅嚴穆。
我看到欣慰的士兵,擦着打仗過後辛勞的汗水。
我看到前頭幾叢樹,樹根子旁繞着美麗的夕顏花。
我什麼都看不到了。
只軍隊前那個灑脫而立,清逸俊朗的他。
明灝的眼色有些模糊,不知道里面喜和憂如何分配的,只是兩種就有着。
我,便很高興。
真真切切是很高興。
他往前一步,有急有衝,形色不掩。
他止住了步子。
他停在那個半步的當口,遠遠地,他的脣弧麗魅一揚,自信過分,瀟灑過分。
他緩緩惱惱盼盼悠悠地舉起兩手,對我——
張開了一個懷抱。
——七月十六,向晚花,記“我的背後有一個他”。
(章中《朝顏花》一詞引自網友“無家煙”《搗練子朝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