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叫醜奴兒。可我怎麼看她怎麼漂亮,於是對她周身上下都好奇起來。每天早中晚的飯菜是她做好並送過來的,手藝恰是不錯,花樣點綴,味道細膩,適合做來給女孩子們吃,就算是口舌最刁鑽的人亦不能對她有所挑剔。每天也是她湊好時辰進來打掃屋子,腳步悄悄,舉手款款,呼吸暖暖,感覺走進來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靦腆乖巧的小蟲子,經她擦拭過的門楣窗框桌椅牀榻,一般乾淨。我喜歡得很,不由地想這樣的她是否以往也這麼安安靜靜細細緻致地服侍過另一位女子?這個小山莊,曾幾何時是否也種下過另一種溫柔?無論如何一個女孩子家能養成這麼美麗的照顧人的習慣,就是一份難得。我對她有好感,不是因爲她的丹鳳妙目和楊柳細腰,而是她內在的真正的可愛。看一看她再想一想那位脂香國前大將軍吳大桂,無論是纖小的她還是高大的吳大桂,女子和男子,俱是讓人一眼兩眼甚至長久相處之間都不會去討厭的人。聽說人喜歡上人是要用歲月去累積而人憎恨上人卻只是眨眼之間的事情。要說下定決心一輩子都不會去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那是不可能的。每輩子就有每一樣的因緣。如果真有三生,倒是願意在每一段生命體驗中去安然接受來往於身邊的每一張面孔。也許此時自己笑着而他人哭着,也許彼時就會有所顛倒。如此被身份和立場忌諱着的她與他來照顧着收藏着,窗外山中的日頭卻照起照落,相安無事,一晃也到了七月十五。
曉覺芳檐片月低,依稀鄉國夢中迷,世間何物催人老,半是雞聲半馬蹄。山裡日月,格外生香,香中帶涼,淡淡恬恬。我坐在陋室中央,端看前頭醜奴兒擦窗。她已經慢慢做做了好久,並沒有走的意思。她姿態小小嬌嬌動作柔柔膩膩,真像是夏風裡的一首歌。那一份份一道道音容笑貌,可以當成簾子窗前掛,一夜回味,消卻倦怠與懨懶。窗外的陽光也是疏惰已久,從山林樹葉間隙裡鑽出來的它們,已經變成了點點光暈,像喝乾酒缸裡的酒後,還能在底部捕捉到的灘灘瑩綠。醜奴兒可真是有本事,似乎從藍天裡的白雲身上撕扯下一小塊,粘到抹布裡,當成皁角泡沫兒,被她拂拭過的窗棱便纖塵不染。我定睛再瞧,她已經將抹布甩在肩頭,彎腰俯身,從腳邊地上端起一個壺口損缺的破花瓶,花瓶裡插着一株細草,綠葉子顫顫,抖開盈盈的光,討人歡喜的模樣。她不小心碰到葉尖的時候,那瓣瓣片片卻突然像害羞的小姑娘一般,參差聚攏在一起。看着看着我的心絃兒也被撩撥得麻麻癢癢的,很想過去摸一摸的時候,她已把它在窗臺上放好了,讓人不忍心去打擾那一層寂靜的美。可是這些東西明明是她帶進來送給我的,雖然沒有明確告訴,但她這麼自作主張也不詢問也不聲張地一天又一天添擺進來一些女孩家肯定會喜歡的小物件,是擔心我會寂寞吧。她背對着我面朝窗口,整個人彷彿沉浸在日光之中,無論她正在看着什麼聽着什麼還是想着什麼,都令後面呆呆而坐的我遐想無窮。
想和她好好說一回話。我清清嗓子欲引起她的注意。我喊得很沉悶很沉悶,“醜奴兒。”她的身體幾乎不可察覺地一動,到底從陽光中退走出來,來到我身旁。她倒是毫不扭捏地也坐在桌旁,並不看我,並不說話,許是生疏,許是懶怠,許是一些別的理由。她的肩膀上仍然搭拉着那塊抹布,好像成了一種到哪兒都要帶着的習慣。我笑了,就單單與她這樣靜靜坐着,心情也變得輕輕的,像被她手裡這塊裹挾着白雲的小抹布擦過了一樣。
“這是什麼山?”
“龍鬚山。”
我喉頭一嘆,已經壓得很低很低,怕被她覺察到我的大驚小怪。
“窗外是什麼林?”
“紫竹林。”
談話就在這樣不知不覺間開始了,每個問題我都問得不由自主,她答應得倒是理所當然,而她的一個個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反而讓我更緊着心地不斷問下去,心頭詭異的是,彷彿連這樣的對話也是有人事先就安排好的。
我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想哭也不能夠。
“林中可藏人?”
“林中只一坡。”
“坡上有什麼?”
“兩隻羊。”
“哈!”
我癡癡遲遲僵僵硬硬地說道,“你倒是挺會說玩笑話的。”
“你要把我當個玩笑人,也可以。”
“山下什麼城?”
“忻州城。”
“原來如此。”
我正色道,“這所莊院又叫什麼?”
她拿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我,“當然,是我們脂香國的山中別院。”
我聲音尖銳,“何人何時造?”
她突然瞪目並且目露兇色,口氣更是陰冷無常。
“五年前,公主遊中原,路過小重山,看其可愛,寶貝得緊,聘請匠人,進山鑿山,建了這幾處小院子。”
“原來是菀菀呀!”
“你認識我們的公主,真好。”她說。
是嗎我心裡叫着可一點兒也不好。
醜奴兒卻亮起了眼睛,難得志高而興奮,微微動着嘴脣,看那樣子戒心稍解,有主動打開話匣子的念頭。讓我很不好意思給予她否定的回答,可也實在傾倒不出與菀菀的交情,畢竟在宮裡的時候生生受了她許多。
我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醜奴兒,她竟把肩頭的抹布拿下來了,正捏在手裡默默地玩。
“你們公主是爲何目的建造這個山裡小院的?”
“還能爲什麼?當然,是爲了送給一個人。”
“那人,在嗎?”
“公主走了,那人當然也不在了。”
“醜奴兒,你撒謊哦!”
“小姐是什麼意思?”
“山中也藏人,至少,來了我這樣的不速之客。”
她笑,“要說有客,也不只你一個,興許,來日還有更多。”
我咂摸良久,到底也沒能從她話語中生髮出一個實在的意思。
“你倒很會說老實話。”我只能說道。
她撇撇嘴,“你要把我當個老實人,也可以。”
紙窗上的日光走得很歡,這麼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也不知過去了多久。雖然你來我往像是有求必應有疑必解,只是寥寥表情短短數語更增加我心裡的森冷之念而已。而此時的她也不僅僅是停留在清麗妍美的特點上,只要當她動嘴巴說話時,不止這個,只要她想要擡一擡眉毛想要聳一聳鼻子想要抖一抖臉頰想要皺一皺眉頭想要笑一笑眼睛想要高興一下想要生氣一下的時候,除卻她站立不動時是看起來那麼靜好無雙,除卻她舉手投足時是看起來那麼玲瓏有致,是的只要當她運用起她的臉時,用這張臉要去做本來計劃規定好的表情之外的表情,一切彷彿都顯得那麼平鋪直敘了。也像動了動嘴也像擡了擡眉也像氣着氣也像笑着笑,可總覺得有那麼一點點說不出的不對勁。這場無關緊要的談話之後,不知怎的竟有些恐怖於她的靠近了。她還是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我偷偷瞟了她再瞟了她。
“醜奴兒是你出生時的名字嗎?”我終於問道。
“是啊!”她緩緩牽動起嘴角,要想努力地小小地笑笑,她的手伸在桌面上,而原本也在桌面上的我的手被我悄悄地收回到桌下的膝蓋之間。
“可是你長得這麼漂亮。”
“原本我只是一個醜奴兒。”她終於將一隻笑容擺放成功,笑容被險險地叼住在她的嘴角,露出了她白白的牙。
“怎麼……”
“你,要看看我以前的臉嗎!”
“啊……”
“你要不要看!我可以撕出來給你看!”她竟將手放到下巴尖上作勢已經捻起了一層皮的樣子。真的要撕開嗎,真的可以被撕開嗎,掀去之後露出來的又是什麼東西,又可以叫做什麼東西,應該稱作人的臉嗎,好像是可以的,又好像是不可以的,在她晶亮的目色中映出的那張臉是我的嗎,怎麼漸漸地張大嘴巴像被人卡住一樣地想要發出聲音卻不能夠,手應該是人身體上最有力的部分,可是她眼裡的那個我被施了咒術一般竟沒有辦法擡手掩嘴。像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卻已經將手放下了,“小時候,我長得要多醜就有多醜。我們的國家本是靜立在西邊海島裡的一個美麗的傳說,可是我從小在那裡一點兒也不感覺到快樂,人人嫌惡我厭棄我。我的娘對我說,你走開。我的爹對我說,不是男孩子還別去說,竟是這等樣的一個怪物。我的鄰居哥哥對我說,打死也不要娶你這樣的醜奴兒。我是醜奴兒,就是醜奴兒。後來碰到了公主,常常久久地敬慕她愛戴她追隨她。像公主這樣的美人兒真是世間少有,有時候我暗地裡想想,如果能擁有像公主這樣的容貌,不,或者只要是公主的十分之一便好,人生會不會從此就不一樣了,幸福的定義也許會來得更明晰吧!我的命運將如何我不知道,公主的人生轉折卻在那時候到來了。公主身邊的那個他也是那般絕妙絕倫的人。他對公主很好,那麼的好,好到不會讓人嫉妒而只是深深的遺憾。當然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包括我這樣的怪物。有一天他靜靜地看了我好久,我沒有任何的不自在。他不是帶着好奇和憐憫來緊緊盯視於我,而是,真的,我在他眼裡居然看到了感同身受。怎麼可能,他那樣的天之驕子,是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我悽慘的命運的。他問我,醜奴兒,你想不想變得更漂亮一些。你瞧他真是好心的,他不問我要不要變漂亮而問我要不要更漂亮。我幾乎是癡癡地聽着他,他便慢慢告訴於我在這個國家的某個不爲人知的角落裡隱居着一位本領神奇的幻術師,他有着能將一個人變換成另一個人的本事。當時亦是初夏時節,陽光曬到身上,有滾在棉花球裡般的舒服。他周身灑滿金黃的光暈,像神一樣。我有點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看她說了許許多多的這些,我卻一昧沉溺在她美麗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上,照她剛纔的說法這些東西竟又不是她本來自己的,不由大慟於她當時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可伴隨這種驚心動魄的想象的卻是她越來越綿軟的回憶,“當時處於何時何地以及那位神奇幻術師的音容相貌,現在回想出來都是模模糊糊的。唯有他那雙靈活的手印象卻格外清晰而深刻。你一定認爲我是拆骨剔肉般的痛吧,告訴你並沒有哦。我只是靜靜地躺着像把自己全部交給出去般地躺着,最壞的念頭也不過是一個死的結局,姑且一試便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幻術師白白瘦瘦彷彿格致好了的樹枝一般的手指摸索到我的臉面。我眨一眨眼睛之際,就感覺嘴巴上被輕輕一捏,隨後幻術師將什麼小小的東西丟到置於我臉龐茶几上的托盤裡。我稍稍偏轉頭想要看個仔細,那物彷彿有上下兩瓣,俱是紅紅的顏色。邊沿卻像被撕拉壞了的布頭一樣垂蕩下絲絲經經,那絲絲經經裡也不斷地淋漓着紅紅的顏色。那兩瓣東西似粘非粘中間還細細地半闔着一條縫隙,縫隙裡往外滲着黃白相間的脂油。我瞪大眼睛終於明白這個玩具樣的小玩藝兒是什麼了,知道嗎,那是我的嘴巴!我本來想叫一叫應應景的,無奈想到我連嘴都沒有了,還怎麼發出聲音呢。又想擡手摸一摸原本是嘴巴的地方,卻發現剛纔幻術師給我服的湯藥已經發揮了作用,我是一點力氣也提不起來了。可是一點兒也不痛,被幻術師這麼軟軟地摸過撕過毀壞過的地方,竟是柔柔綿綿的沒有一絲痛苦之感。彷彿與這樣做着兇殘動作的人一起經歷過了一次奇妙非凡的旅程。至此無比相信公主身邊那個他所講的一切。真的我可以變漂亮了,可以變得很漂亮很漂亮了。先前一點的擔心與恐懼煙消雲散,信任地望着幻術師如拿捏泥娃娃也如捕捉水蛭兒一般從我臉上抓起一塊肉又扔掉一塊肉。我的鼻子頰肉額角眉毛彷彿還喘着最後一口氣般鮮活蹦跳於托盤之中。最後我的兩隻眼睛被提調着往上一抓,就什麼,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位幻術師的話異常清晰,他說,不把壞掉的沒用的拿掉,怎麼換上嶄新的完美的呢!”
我手捂着荒涼的胸口,醜奴兒卻在說了這樣一番話之後,那張完美的臉上生開一份異樣的光澤,我悄悄別過頭,不忍心去看,她也像疲倦的樣子,竟至半半一嘆。
“後來呢?”我問,“真的得到幸福了嗎?”
她竟羞羞地低下頭,“變美麗了,就有人喜歡我了。”
我癡癡地問她,“嫁出去了嗎?”
她突然偏首看向窗外,真像待嫁少女般的溫柔。我看看她,也看看窗外山裡晴美的景色。可不知怎麼,這樣濡沫體會着,心情怎麼就那麼難受呢。
她說,“沒有。”
“爲什麼?”
“後來,亡國了,沒來得及嫁出去。”
我擡手,將指印輕輕摁在眼眶下,也不知自個兒要去蓋住什麼。
只聽她對我輕柔一句,“你也沒必要哭呀……”
我點點頭,“多年的老毛病了,一時間改不了。我下次學着慢慢改。”
她也不笑了,也看不出頂悲傷的情懷,一如她剛纔講着那個恐怖故事時總是淡淡然着。
“不過,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她又說道。
“什麼?”
“人啊。”她已經抱起了窗臺上那盆含羞草,“以爲變了臉孔而已,實則我也不是原本的那個自己了。”想着她嘴裡轉述的那位幻術師的話,如果要獲取嶄新的人生,非得把舊有的自己毀掉不可!可是正如醜奴兒用她的親身經歷驗證過一樣,那樣做真的就能得到幸福嗎……
醜奴兒已經將含羞草更靠近入窗角擺放好,拿着打掃物件要離開了。
我突然動了一個心思,急忙地喊住門口的她,“等等!能帶我去看看那片有名的紫竹林嗎?”
她當然不曉得我口中那聲“有名”的誇讚由何而來。
只因她脾性柔軟,對我任何的詫異舉動,都不誇張在意。
她看我一眼,轉身又走,不說能,不說不能。
我大笑,提起裙襬,大步流星跟了過去。
走上一條牧羊道,兩邊草色青蔥,枝頭三簇濃花俏,四條幽然風,只往人心尖兒上繞。我扶大樹,撥枝葉,跳石頭,繞木樁,轉崖壁,踩小澗,踢青苔。我紅袖一招,竟籠藏住數點幽香,山裡蝴蝶,那是不怕見生人的,尋香而來,嗅着我的衣角團團深深地上下飛舞。真是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日相賞莫相違。
我的手臂被人碰了碰,愣怔之間前面的醜奴兒已然放慢腳步,等着我挨近與我一同並立,而我亦發現到,此時此刻與她一起身處在一座叢林之中。四周的竹子有三個小孩疊立般的高,靜立在竹根底兒旁往上看,竹梢子處也似小孩嬉鬧般地活潑地動,時而如鳳點頭,時而如雀搖尾,時而如蛙跳萍,時而如魚啄蟲。那些竹葉子顏色更是奇異,陽光下漫灑開淡紫色的光暈。隨風若擺下一片兩片來,猶如輕舞薄紗,竟不似人間景象。
醜奴兒的聲音像粘着煮焦了的糖,“到了。”
我一個低身,從腳邊拾起一根細竹子,更走前兩步,將醜奴兒的目光耽擱在身後,自顧舞開了動作。一忽兒打肩,一忽兒繞膝,一忽兒圍腰,一忽兒過腿。如今在這個故事發生的真正地方來做這些動作,格外熟稔之外別添了一份清寂悵然的心情。慢慢地將這種淺淺的澀隨呼吸吐納又吐納,旋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風兒也跟着我來跑,蹭到我的臉上竟是那般乖戾那般性起,惹得我終於禁不住落下了眼淚。因爲怕招來醜奴兒的羞躁,我一個張嘴,將那滿滿串串的淚珠全都吞進了口,這樣很好,一人感懷,喜怒自知。
我終於停下動作,背對醜奴兒喘得慌。沒想到聽到她如清風般的笑聲,“原來竟是個傷心人!”更聽得她冥冥惶惶地嘆道,“和我們公主的舞蹈一模一樣,和我們公子的舞蹈一模一樣,爲什麼人生處處,要看到這麼多的一模一樣!”我倏地轉身,瞪目於她,腦中電光火石,閃了似曾相識的念頭,和在忻州錢府匈宅門口,聽着大桂急驚風般的嚷嚷,此刻的感覺和那時一模一樣。似乎真能抓住點什麼,風入松兒,葉子蕩過,回首一望,還是什麼都沒有。醜奴兒說的竟是很對,真的,人生處處偏巧會自發自動地出現那麼多的一模一樣。
醜奴兒依然肩頭甩搭着抹布,不緊不慢地走了,留我在原地,不怕我亂走也不怕我逃離,很是放心。我看她依依的背影,也沒有想過跟過去。瞥眼之間發覺竹林深處有一幢矮坡,突然心眼兒裡充滿了疲憊之感,於是爬上那座坡。我先是在坡頂上望過那邊去,一落半山腰裡,果然有小屋鱗次,層疊相依,各院有各條的牆,各牆有各扇的窗,各窗裡藏各半的故事,似乎有人影相對,靜坐飲茶的模樣,服飾,衣冠,臉容,心事,一般是看不到的。只覺着忻州城外的龍鬚山,不知不覺間成了脂香的天下。也許會像血液漫流過全身一樣,這股暗淡的勢力也會滲透遍雲渺全國的。有人操縱得好,最後一定能成那樣的局。
我轉身,仰面朝天。半閉目,半翹腿,半睡一小會,心事涔涔,很容易就驚醒。況且,不得不醒。有人從上,唉,正壓着我。那是一頭烏烏濃濃的發,從發隙裡看上頭幽幽黯藍的夜空,已經換轉上碎碎點點的星。那人側轉着臉用一個下巴蹭着我的脖頸,上頭有隱隱扎扎的胡碎子,刺刺麻麻,一點兒不舒服。那鼻間呼吸烈烈,仿若心跳跟着也是極快的。止不住的激動,隱忍三分,壓抑三分,團成一心底的混亂,不知到底爲啥。
我嘆口氣,推了推上面他的肩,“大桂,你怎麼敢這樣。”
他並沒有對我更進一步,只是悄悄憂憂緊緊切切地抱住我,撒開了天撒開了地,只要箍住我一個,搗得我心湖底走來雜亂的音,真要以爲,原來我對他是這麼的重要。
他身貼我,臉貼我,五官不對我,我便咂摸不到他的方寸表情。
他這麼難堪的熱着,我很不好意思,更不知所措。
我只是又堅定地推了推他,“大桂,你怎麼敢這樣啊……”
他像把他所有的聲音都種到坡上土裡去了,回答我時,好艱難的。
“是啊,我怎麼敢這樣,我也沒有想到,想做的時候,就來做了。本唸叨着即使你不願意,我也要採取手段。計劃好的,我看見你,就對你嚷嚷,我就要這樣!我一定要這樣!憑你傷不傷心呢!可是,看月下靜躺的你,閉斂雙目沉沉呼吸的你,安然好眠夢着他個人的你,我就對自己說,我怎麼就不敢那樣呢?我還是不是個男人?幸好,我沒有敢那樣,曉月清風裡,再看見你時,我還能擺開個男人的樣子,不至於羞慚而走。幸好我的不敢,你說,對吧。”
我的耳朵邊漾來怪怪的感覺,仔細一辨,才曉得大桂埋藏着臉的那方土地裡,被他的眼淚全然地浸溼了。我哀然中也確定了一個事實,那初七初來做客的一晚,有人在門檻邊對我做了同樣的事,並不是這個口口聲聲不敢卻做極了男人風度的吳大桂。
那是彷彿把五月的風裹在布條裡,緊緊攪着捻着,滴落下的青澀爽澈的味道。
那是,彷彿是……宮裡的味道……
大桂突然起身,喉裡咕噥聳動,伸出手,竟也拉起了我。
一瞬之間,暗夜陰影裡,一枝箭擦過他耳根髮際。
“咻”的一聲,快,狠,準。
聽說七月十五中元節這天,上天慈恩,會大開地獄幽門,放出那些冤魂厲鬼,來人間作短暫的遊蕩,略進人世血食。
這枝天來箭,莫不也是何處陰司溜出來的一縷詭魅之魂。
大桂手快,一把摁我頭,將我壓回坡上。
我並不生氣,曉得這叢姿勢並不帶任何旖旎之味。
我的心裡慌瑟緊然,掐一掐,沒準兒還能擠出點懦弱無用的汗珠子兒。
姥姥家的,誰在和我們開玩笑。
大桂將我裹在他的胸懷裡,牢牢捨命。
我想,這個男人,也許對我真有很大的好感。
我照例要探頭探腦地看,大桂舉止粗魯,阻止不了,試了幾次,無奈苦笑,任我去了。只是手下不鬆,用他的臉,頸,肩,臂,背,擋着我任何一處可能會受傷的位置。我小沒心肝的,不知感恩,推搡了他,試了幾次,他依然男人般地吼吼,就是不肯撤去對我的遮擋,我無奈笑,也任他去了。
我們的坡下,叢叢密林,夜氣朦朧,燈火點點,卻不如前幾日大桂指揮下的井然有序,而是有隊伍寥寥零零地行進着。不知人羣幾何,哪來的勢力,目的爲何?只是感到從山腳下騰起一陣咕咕隆隆模模糊糊的叫嚷,詭言譎語般地在暗色裡遊蕩。湊近着往前看,衝在最前面的彷彿一支勇猛的小軍隊,其中有手執弓箭,三步一射的,有揮舞刀劍,一路砍殺的。
近了,近了,近了,近了,近了。
突然憶起白天醜奴兒的話,我不由喃喃道,“怕是有客到了。”
大桂訝然一呼,對着山彎道上愈行愈近的一位男子。
年輕身姿,頭領模樣,華服翩翩,態度瀟灑。
大桂低聲一噥,“忻州知府……”
我將頭往下更深地藏在他懷裡,怕冷,幽幽一嘆,“原來,是我們國家的軍隊。”
驚動得忻州知府,必也驚動得那個他。
大桂沒有往下說,沉沉一唔。
怎麼忻州衙門,雲渺軍隊,會知曉龍鬚山深處,藏着脂香國的別院。
大桂到底生疑,僵硬在心間,口裡許是泛澀,話語不連牽。
“走,快回莊子!”
我眼睛直視,神態僵硬,在他胸口搖搖頭,發尖尖蹭到了他的下巴,換來一聲尷尬的呢噥。我手指前方,“來不及了,你看!”大桂調轉身子,仍是抱我,兩人一起,凝望紫竹林後,半山腰上的一片悚然之景。小院素牆,仍是浸潤在淡淡渺渺的昏暮之光裡。平日裡隔得老遠,閉目細聽也能感受到院牆深處槐香樹上滴落的清清露珠。可是現在這種嫋嫋旖旎不見了,牆頂高處正往天上衝着熊熊烈焰,彷彿永生無止盡的大火,燒灼了我們的眼,更□□了大桂這樣的苦心人的心。
“現在怎麼辦?”我問他。
他突然一把摟過我的腰,勒緊般的疼,從坡上起,急步往下,似乎朝林子更深處走。
我被帶走得慌,心裡更是沒有着落,在在地喊,“怎麼了!”
他生氣轉臉,厭色有煩,一句話把我吃憋,“閉嘴!”
我就被他領到一座小祠堂模樣的地方。
狹窄的空間,低矮的屋檐,漏了三五叢瓦楞,瀉下月夜泠泠的清光,薄風一帶,瓦上草吱吱叫着動,扯過了頭,有把自己弄得連根拔起的,一不小心踩錯了步子,由上頭忽忽悠悠掉了下來,巧落在大桂的眉間,引得我頻頻朝他看。
這才發覺,他臉色慘白,異樣可怕。
我看着看着,心念一動,對他晃晃着伸過手去。
他一把打掉,似有倔強,無需我的可憐。
“你幹嗎碰我!”
“不是……你的耳後好多的血……”
他伸手一抹,一掌的紅。
他說他曾是一個將軍,想來打仗無數,殺人毫不在乎,見血應是不慌的。可不知爲何,我指尖兒劃過他臉頰的時候,明明感到他有一種乾脆的顫動。
他凝視着掌心的瑩瑩血紅,卻用輕鬆的口氣說道,“被剛纔那支箭傷的,不礙事!”
他頓了頓,擡頭看我,我也看進去,那幕幕風景裡,全然是我的影子,“你不用替我擔心。”
我別開臉,“我沒有。”
我想找個地方坐,蒲團斑斑,各個堆塵,不能給人坐的樣子,了了轉過一圈後,還是站回原地。卻見大桂此時臉色有變,眶顧四周似乎恍然回憶起了什麼,竟染帶上那麼一點點的後悔。
他牽起了我的手,“我們還是走吧,這個地方不能待!”
我甩開他,“我不走,我看此時也只有這裡才最安全。”
他着急喊道,“你不知道,這個地方不能待人!”
“你纔不知道。”
“你幹嗎跟我慪氣,快聽話跟我走!”
“我沒有和你作對,我只是怕死。”
他眨眨眼,居然浮泛上一層邪獰的神色,“在這裡你會更害怕的。”
“爲什麼?”
他一步向我靠近,“因爲,這裡有鬼。”
我不說話了。
他變本加厲道,“今日七月十五,你們中原的中元節,黃曆上說,鬼門大開,你不是一向最信這一套!”
我低下頭,他是不明白的,一昧用陰沉恐怖的口氣嚇唬我,可是他不曉得我印象中關於鬼節的故事並不可怕。因爲那份傳說也是方華從他的悠然心事裡切割出來贈與我的。也記不得是哪一年的七月十五,因爲孃家府裡祭祀宗祖,大人們沒有多餘空閒來關顧我們小孩子家。可巧那一天從早晨開始就陰得很,濃雲遮日,空氣也很沉悶,於是我便也不高興與煩人的秀珠湊作一塊兒,而是一個人悄悄躲去自家某一座空樓裡閣樓頂上。從閣樓的鏤花小窗裡往外看,滿院子只是燃香作法一片昏昏然的顏色。於是無趣得緊將自己更往閣樓深處藏去。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衫光敞着腳丫子,三分的冷然七分的寂寞。突然聽到身後簌簌地響動,訝然回首,閣樓板被緩緩輕輕地擡起,探出一個頭,是方華。我如狡猾的兔子一般在家裡總有幾處不被人知曉的秘密基地,卻瞞不過方華,有時候有心要躲藏衆人的時候,也獨獨躲藏不了他,久而久之也不刻意去玩那種神秘兮兮的遊戲了,只是偶爾想要靜一靜的時候,他卻總是很不聽話很不體貼地要來找到我,知道我是冷情冷性的,也許擔心一旦我脫離人聲語境太久太久的話,真會對這個本來自在熱鬧着的世界更生開一份遠遠的疏離。有時候脾性起來,明知道他刻意而爲看似殘酷叨擾實則爲軟軟的好心,也故意不去理睬,像那個七月十五的黃昏裡一樣,各自守着一個角落,聞着窗外飄進的燭火煙塵香,就是倔強着誰也不願先開口。方華已經也把自己的鞋襪脫去了,仰面而躺,鬆鬆閉着的眼睛上睫毛顫顫地抖動,清美俊逸的臉龐上籠來淡淡的靜靜的月光,即使是在他生氣着,也讓人感覺他是這個世上多麼美好的一處存在。我不由地嘆息一聲,卻不知爲何觸動了他的情思,沒來由就是一笑,我心頭癢癢的也跟着一笑,他瞬間爬起,面對我坐着,腳掌心輕輕抵着我的腳掌心,涼意一顫,爾後他又是一笑,我和他之間,三笑疊疊,氣氛也算是被打破了,以下的話頭被勾起,雖人兩人言語,也一如既往地話多起來。因是我纏着方華講故事,他依不過我便湊景應時說起了七月十五的話題。可從他嘴裡溜出來的狐狸精怪之傳說,一般是軟軟糯糯的,唬不了人。只是他最後一段話倒讓我格外留心,至今記憶猶新。他說,玉珠你別怕,雖是祭祀死去的亡魂,可但凡院牆裡圈住的,都是自家過往的長輩親眷,不但不恐怖,還有一份溫情留戀,即使是故亡過後,這個世上依然有紀念自己的人,真正可憐的是那些院牆之外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孤魂野鬼,雖也是蒼天有憐,大開鬼門,一併打發出來的,可因爲尋不到爲他們準備的人間香火,也只得一天遊蕩在外,鬼門關束的時候,依舊無奈地離去罷了。他又說,玉珠,你我雖身在豪門,除卻親身父母,人來人往之間也是被教訓成冷漠慣了,要去學會關心別人也有那個福氣被人時時刻刻關心着,是一件頂不容易的事,哪年哪月死期終至,但求有一顆小小的心,小小想着便好,偶爾想着便好,稍稍想着便好。他再說,玉珠,真的想要蠻橫地命令你,不要只是小小想着我偶爾想着我稍稍想着我,定定要時時想着我常常想着我一輩子想着我三生三世地想着我,你可會答應於我!因爲當時暗暗的閣樓裡看方華的眼睛方華的神態,俱是那般的嚇人,我着急了,也不管要緊去應允他,而是用手緊緊狠狠地握住他的手,雖是盛夏時節,他的手卻冷得可怕,竟不帶一點人氣似的,彷彿窗外真有鬼鬼祟祟的東西從他身體裡將那一抹仙魂偷走似的,我快快地搓着他的手掌,想要傳遞去我的溫度。他不看我,一昧隻眼神飄忽在窗外,也是鬼節的緣故,竟覺得他身上有很多地方是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夠去觸摸得到的。我便哭了,掏心掏肺地哭了,方華,求你不要這樣,若有一絲一毫的秘密也要拿來與我分擔,我斷不會棄了你,不會棄了你,不會,不會……
我呆呆着不斷搖着的腦袋被一雙厚繭大手重重地扳正,眼前放大開大桂焦急而擔心的臉。
我又望着他好一會兒,苦苦一笑,“這裡有鬼,我也不怕!”
大桂咬咬牙在下跺跺腳,卻也實在拿我無法。
前頭塵堆裡有一尊佛座,表情哀穆悲憫,也許也聽到了紫竹林外的打打殺殺,感懷人間蒼生匆匆一渡,搖頭嘆息世間男女愚昧,不好好去珍惜。我更看到蓮花座的後頭,有一牆隙,不是天然的洞,年深月久,自然剝落的漆。不知洞裡藏着什麼,吸引了我,我就是管不住腳,遲遲癡癡地走過去。分明感到大桂從後又來拉我,似乎要控住我的行爲。他在害怕什麼嗎?
我更是好奇要探一探牆裡的秘密了。
我將右眼慢慢地,慢慢地湊上那個洞——
大桂真是說對了,我,見鬼了。
我只放了那一眼,心頭隆隆一震,缺了好多好多的土,荒涼可怖。
我悶着喉頭,想撕扯出什麼,卻着實泯泯然喊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我開始空手掰那個洞口,一點一寸地挖起來。
毫不遲滯,猛足氣力,旁人看來,我一定是瘋了。
大桂在後如卡住脖子的老鴉般,鳴鳴嗡嗡地喊,“住手,你快住手!”
我可不會聽他的。
簌簌落落,那牆泥子居然很軟,可見就是塗好後,被挖開,又重新粘上的。
嘩啦啦一聲中,我頂着撲簌下的泥土,一個趔趄,衝了進去。
內裡,一間同樣小小窄窄的暗室。
中央有座臺,隱約一尊佛。
不,不要這麼快下結論,不是佛,像觀音,盈澤着暈暈光芒的玉觀音。
不,也不要這麼快下結論,不是觀音,而是——
一具端坐不動,不知巋然了多少年月,着了山裡的寒,由頭到腳裹了一層蠟似的,屍體!
面色保留很好,一眉一目一鼻一脣,像五月晴朗的天裡,讓他好脾性地坐在槐樹下,靜靜描摹來的一幅曼妙圖畫。
我雙手垂兩邊,十指無一片完整指甲,冷冷殘殘地一路滴着血。
我已然沒有力氣了,一個跪地,生生硬硬,毫不覺着雙膝的疼。
我就蹭着膝蓋,一步一搖,往那姣好如生的屍體磨過去。
我到了他的下面,擡手摸摸他的腳,還是不覺來任何的恐怖,只是慘慘敗敗地喊。
“方,華……”
我哭着,姥姥家的詛天詛地的潑婦嚎啕樣的哭着。
我慢慢蹲起身子,擡手往他冰冷無覺的手上綿延過去。
碰了他的安享靜穆了吧,擾了他的切切獨思了吧,壞了他自造的個人世界了吧。
他生氣了吧,死了也要對我生氣了吧。
從我挖開的洞口裡,踅進來一陣微微的晚風,剛沾過歸雁的尾巴,捎帶蕭瑟。
於是,拂到他臉上,噝噝聲裡,譁然一落。
那如夏花般魅麗的五官,隨着那層皮,飄然而掉。
整張臉,從五歲開始刻心銘記,就算閉眼也能用手條兒描繪出的整張臉,掉在我的腳邊。
一地破碎。
跟雷雨夜夢裡做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看那上面的頭,黑洞洞像用鑽子鑿開的兩隻眼睛,森冷無情地凝望着我。
——你要不要看?我可以撕給你看!嘻嘻,我藏在裡面的臉容,可不是美麗無雙的,要多醜有多醜呢……
我大叫一聲,到哪兒又都是遲鈍的,這當口也移不開腳步。
我撒手忙不迭要躲開眼前這個可怕的可厭極了的鬼魅東西時,碰到了它的右手。
然後,我一屁股坐在後頭地上,笑了。
◆TTKΛN ◆CΟ
大桂的聲音在洞口碎碎散散地飄來,“又哭又笑,你到底怎麼了?”
我到底怎麼了?
我的腳邊攤放着從胸襟裡滾掉出來的那本黃曆,我傻子一般隨手翻來又翻去。
我瘋子一般發狠地翻來又翻去。
身後的大桂又在在叫嚷着了。
我沒有來得及理他,目光裡只反應出今天會早早地寫上些什麼——
七月十五,中元節,宜醞釀、交易。
我冷冷一笑,下定決心,唿啦一聲,撕下這一頁黃曆紙。
並並碎碎、片片零零,弄亂了,擡手一扔,全全砸去那副屍身鬼面上。
一步步,一年年,青絲如雪等待着救贖……
人生路,看沉浮,春花燦爛秋來歸塵土……
明月舞,廣寒露,蟾宮清輝怎解相思苦……
情難訴,朝朝暮暮,卻再也流不出淚珠……
又一步,又一年,獨自等待有沒有歸宿……
這人生,荒唐可惡,錯過了就再難以彌補……
這顆心,註定荒蕪,寧願放縱來假裝糊塗……
這世情,迷離反覆,旁觀也學不會世故……
萬事化煙隨清風,恩怨情仇笑談中……
是重生,還是沉淪,參不透這命運捉弄……
——七月十五,玉觀音,記“我的右眼撞到鬼”。
(章末詞節引自《風姿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