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場人物：明灝, 位玉珠
地點：鷓鴣灘、茅草房、八分田、小天堂。
時令：蓼萍漸憔、菱葉褚紅、斷鴻聲裡、江山多嬌。
鷓鴣灘不大，水流悠緩，平安歲月裡, 時有羣鳥, 翅膀尖子蘸着水波浪頭, 掠過影去。若碰上晴好的天氣, 偏西的太陽, 能從河的上游頭，一下子斜照到河的下游頭。河的兩岸，築着舊堤, 間有缺口，沒有水患, 恰是幸事。堤上倒是長了很茂興的水竹, 映着河水, 綠森森的。沿河堤往陸岸深處走，會看見一個寥落的村莊, 房子各各寂寞地搭着，彼此離開很遠的距離。屋頂上敷衍似的鋪了薄薄的稻草，有農家的清陋野趣，倒是每天茶飯時間，各處煙囪子總是自在嫋嫋起炊煙, 日日不絕, 讓人看了, 很是暖心。
這個清淡的夜晚, 秋葉被晚風吹得瑟瑟作響, 和淙淙的流水聲相得益彰，點綴風景如畫。
夜深後, 人聲不聞，蟲吟輕巧，月色更是絕豔輝麗，照得大地有如白晝一般。遠遠地，能聽到兩聲犬吠，等待好久，再不聽得第三聲，只剩下曠野寂寂。
從堤頭望下去，離灘水很緊很緊的地方，隨意坐着一個男子。
青藍綢夾袍，兩袖微微卷了一層，而袍底下襬像搭在前面的寒水面上一樣。
他用手肘壓着一根釣魚竿在膝蓋頭，良久，也不見他雙手動作一下，彷彿魚兒上不上鉤，於他無關。
可分明水波心一蕩，有什麼東西咬着了釣餌，霎那狡猾，釣餌叼，魚兒隱，河面復平。
他，依然閒閒而坐，觀鼻觀心。
莫不是，睡着了。
在這麼冷色單調的秋夜。
月亮更升，如水晶盤子一樣，照見堤後一帶蕭疏的樹林子。
隱隱約約，閃閃輕輕，林子裡慢慢走將來一個女子。
向着岸邊垂釣的男子靠近過去。
落腳、提裙、坐下、側頭、偎肩。
男子與女子，似某幅畫裡出來的情景，旖旎親暱，繾綣如仙。
可愛的光景，可愛的人物。
女子堆雲般的髮髻在悄悄地動，女子的嘴巴也在動。
男子嘆息一聲，似從好夢中醒來。
女子先前一刻不停的說話，好了，得了，竟是白說了。
女子清淺埋怨。
男子好脾氣地告饒，終於說道：“玉珠，我發現你現在變得很多話呵……”
女子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女子竟滿懷感性地嘆息：“因爲我是害怕呀……”
男子一顫，隨即緊緊摟住身旁的她。
她反手拍拍肩頭的他溫暖的手，淡笑說道：“因爲我是害怕，有了三年前的故事，我覺得人的生命忒般渺小，若不抓住和愛人每時每刻的相處時光，一旦愛意消失，人也消逝，那麼彼此之間本來醞釀好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說的話，就來不及說了，只能慘淡地守着白月、鴉鳴、空屋、還有就是自己的影子，孤獨行進一生，不，我害怕這樣，灝……”
玉珠手指扣住明灝那隻手的指縫。
換成明灝輕輕撫着她的背心，試圖熨平她身體與內心的顫抖。
玉珠說道：“三年前，要不是韋婕妤在大殿上表演的那一幕，我和你終將艱難地分離。沒想到韋婕妤的大哥是正陽門守將，方華煽動朝廷篡位的時候，她冒着生命危險帶你趁夜逃離。你竟想到重回龍鬚山，是啊，似乎一切的故事都是從那個無名之地開始的。被你發現了舊祠破窯，被你發現了深藏窯洞中的蠟屍，被你認出那張臉、你兒時的太子伴讀位方華的臉，被你認出你親弟弟明玥的身體，被你想到當一具屍體的身首不一的時候，就是陰謀醞釀的時候，被你自己也抱着不清楚的目的賭了一把。事實證明，你贏了！可是最後，唉，你爲什麼沒有去重新要回你的天下，而甘願寂寂無名地、清貧不知溫飽地與平凡的我，長隱居於如此偏遠僻陋的鄉間山村呢……”
明灝聳鼻聞了聞玉珠的髮香，擡頭看秋夜星空，滿足而嘆。
“明珏現在不是治理得很好嗎？其實天下正適合他那樣的人！”
“可是你比他更……”
“噓！你知道我的，真實的我並不適合生存於宮！”
真實的他喜歡澈澈流水翦翦風，真實的她則喜歡極了如水如風的他。
“不知道韋婕妤在那以後怎麼樣了？”她窩在他懷裡，暖心又暖肺。
“她是個令人敬佩的女人，她定會自處得很好。”
“不知道明玦到哪裡去了？”
“是啊！可是我相信，若人生有緣，我們定能在江山之道上，碰着於他！”
“我想回家去看看她們……”
“她們？”
“我的兩位母親。”
“她們是姐妹，生來死去都切不斷這層關係。她們曾經共同成長，共同立家，一個爲另一個的人生犧牲了很多。她們的相遇，不會是怨孽的纏結，相信她們會互相扶持，知足走過每一個沒有男人的日子。”
“我也想去看看秀珠留下的一雙孩子。”
“好，我陪你去！不過，你要給我生幾個？”
“嚇？”
他嘻嘻一笑，壞壞地快快地在她脣上一啄。
“玉珠，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不帶用意、不曾經意、沒有一絲顧慮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給我的世界帶來驚喜；讓我情不自已。
雖然你不知不覺中也曾與我稍稍遠離，沒有音訊，只剩回憶拋灑。
可是我一直將你深深地藏進我的腦海裡。
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這麼多年來我們一起肩並肩走過的日子。
繁花似錦或者細膩潺潺。
我能知足常樂了，因爲有你的陪伴。
我們已不是街角巷口隨意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過路人。
我們的緣分和親情存在於我們的眼神與心跳中。
這種意想不到的快樂，原也是命中註定。
所以，即使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你依然被我深深地藏在我的腦海裡。
我的夢裡，我的心裡，我的歌聲裡。
我的愛人，謝謝你！
他想了想，這些話還是不要在現在告訴她好了。
讓她用一輩子的時間有心思纏着他說。
讓她月月年年都帶着秘密離不開他。
讓她一直到老、甚至老得都沒牙啃西瓜的時候，都感覺跟着他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讓他和她用心編織一段平凡又寧馨的愛戀。
讓他和她粗茶淡飯，婚姻常樂。
讓他和她如同尋常人家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讓他和她就算隔了千秋萬世，遠遠地，橋東橋西看見了，也能一下子認出彼此。
然後的然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