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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九篇

23.第十九篇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你我之間相隔天涯,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沒看出來我是皇后。所以,你對我照劫不誤。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仍會對你說我是皇后。但要用上我那尖利得令人頭皮發麻的喊叫。如果非要叫出一個具體數量,我會喊,一萬遍。

世界上最風光的回門,不是左手提雞右手拎鴨懷裡抱着一個胖娃娃,而是我躺在劫匪大哥的馬車裡,被點了穴,只剩一副青白眼可滴溜轉動,眼神從車窗縫隙下溜出去,由此絕倒,他正帶着我飛馳在堂皇官道上,離皇城已經很遠了。穿城東,走城西,我驚喜地發現孃家的富麗高門就在道路旁邊。於是我瞠目,努力放光,期待門口玩耍的小廝能有片刻感應到我求救的熱切願望。可惜他們沒有,他們正剔着鞋底,閒閒地趕蒼蠅,嘴角嘻笑,眉色飛揚,一片安樂狀態,他們顧不得看我。所以請容許我說,爹,娘,女兒不孝,好不容易出一趟宮,卻過門不入。人世間最可悲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定要在出閣前抓光孃家門口所有的蒼蠅,看是它們引人,還是我比較重要。如果非要抓滿一定的數量,我願意逮,一萬隻。

世界上最纏綿的朋友,可不是宮裡那些與我相處已夠大半年的紅男綠女們,而當屬——

我半偏首,動鼻頭,呼弱氣,眼神渺,瞥着伏在身旁的細小身軀,極度曖昧。

它微昂頭,桃紅腮,正發燒,雙翼蔫,俊目斂,凋英姿,失豐朗,啜啜哭泣。

它是我的老朋友,常年寄居在浣漱堂房樑上的蒼蠅先生。

想象是浪漫的,願望是現實的,決心是犀利的,行動是給力的。

除了有些瘋言瘋語昏頭昏腦沒心沒肺多手多腳之外,它基本上是屬於一隻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蒼蠅。

不過,它現在是有十足的理由來哭泣的。

七月初二,我被那柄百鍊精鋼大刀架住脖頸時,蒼先生剛剛與它的蚊姑娘吵了架,負氣離家,碰上看到我那麼莫名又新奇的處境,對我動了興趣,於是娓娓跟隨。我是迷迷糊糊被扔進馬車裡的,它是愣頭愣腦自己衝進來的。

蒼先生一世聰明,自詡風流,卻敵不過這趟我們碰到的劫匪大哥。

這時候可不是一年裡起居合宜最最可愛的春四月和秋十月,而是熱死人不償命的夏七月。

劫匪大哥很有個性,選了厚棉簾,將車前車後圍個嚴實,也許是怕我被別人發現。他可曾想過,如此特立獨行的做法,反而欲蓋彌彰?

窗簾下倒是露着一條小縫隙,以蒼先生在宮裡養尊處優、富態無雙的身子,試了幾次,愣沒能從中擠出去。

初二午後,玉生煙,我腦門一痛,眼前團黑,什麼也不知道。

初二黃昏,葉不動,我悠悠醒轉,心志混沌,還是什麼也不知道。

蒼先生卻在我的周圍飛上飛下,對這個新鮮地方,顯然有些興奮過頭。

初二星夜,三點雨,我埋葬害怕,開始思考。

蒼先生折騰半宿,徹底脫水,吱嗡一聲,收翅墜落,掉我手邊,翻開白眼,只喘粗氣。

由此,它開始真正後悔。

它責怪我道,“早知這樣,就不該跟蚊妹慪氣,就不該跟你出來!”

我有些無名的悲傷,“不管怎樣,對不起哦。”

它失卻血色,臨終遺言,“替我照顧蚊妹的三哥的小姨子的七舅姥爺。”

微微低嘆,半刻之後,閉目散氣。

我手腳動彈不得,喉頭卻是粘粘的苦澀,這樣算來,到底有啥子意思。

人世間最可嘆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給它重來一次的機會,它定會好好聽老婆的話。如果非要爲這個歷經滄桑後的覺悟加一個期限,它願意是,一萬年。

男人是一定要好好聽女人的建議的,有時候這種勸告是古典主義的,帶着激情與熱烈,但是男人若那麼乖乖着聽話着體貼着用情着,是鐵定不會吃虧的。

看着蒼先生黑黑瘦瘦的屍體,想象車簾外正急速趕車的陌生男人,如果真要與他拿捏理由,他並不一定會放過我。我既然全身不能動彈,能轉動的只剩滿腔心思。起初的驚慌無措,起承轉合之後,便化爲濃濃的疑惑。心絃被看不見的東西彈撥着,嫋嫋出陰森詭奇的餘音。就像心湖裡拔了又長的水草,蕩蕩幽幽,是怎麼也解不開的心結。

他單人單刀,獨闖深宮,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看似蠢笨,實則故意,看似胸大無腦,實則心竅機敏。他是有着明確的目的看定明晰的方向選擇明瞭的路線,最後來到了我被軟禁的浣漱堂。他裝扮時尚,是劫匪羣落裡最流行的蒙面黑衣。對,即使是招人側目的大白天也要穿那麼明顯顏色的衣服,即使是汗如雨下的三伏天也要蒙上那麼厚不透風的巾布,即使是守備森嚴的後宮大院也要手持那柄丁零哐啷的精鋼大刀。他根本就不怕被注目不怕被發覺不怕被追逐,因爲,他是胸有成竹的。他這麼扮演蠢貨,是爲了掩蓋他真正而真實的動機,人云亦云,太過可怕。他當着我的面說了那麼一大段廢話,幾句真實,幾句玩笑?我只記得住兩句。他問,“這是何處?”仿若失了分寸。他喊,“帶我出宮!”仿若亂了手腳。現在誰來告訴我,他既然慌了亂了急了忙了,那麼——他怎能安然無恙地進宮,又神通廣大地出宮?輕輕地來,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只拴走了我這個過氣的皇后?兩人兩影,他壯我也不瘦,就算他輕功良好,在半空裡飛來飛去的,怎麼合宮竟沒一人驚呼!宮裡我熟,看樣子他比我更熟。宮道迴環往復,他亂串亂走,怎麼合宮竟沒一人發現!又或者是有人察覺的,微微一笑,就是不驚呼,有人發現的,輕輕聳眉,還給他帶路。我一直以爲,宮是皇帝的地方,在天在地,明灝最大。我現在覺着,優遊在宮四周的雲霧,被一雙雙各懷心思的巧手撕得七零八碎,你搶一塊,我撈一團,宮裡各守勢力,各爲其主。這個世界上,唯有人心是最難掌握的。莫非有人比明灝在宮中還要得人心?若果如此,到底憑什麼理由?這份忍耐暗淡不張揚不叫嚷的別樣心思,隱藏在宮中,真是一種要了命的危險。

所以前頭趕車的那位,真是有才到乖乖隆滴東的地步,我實在想不出什麼方法對付他。

若簡單的人碰到他,必對之嘆,打劫打到皇宮來,要錢不要命了!

若複雜的人碰到他,必對之怕,不爲劫財而來,定是要刺王殺駕。

可我是個不過分簡單,也不過分複雜的人。

我不會對他嘆,不會對他怕,我只有深深地疑。

他若劫財,民間豪門富戶多如牛毛,他去那兒做生意,保險又保命。

他若刺駕,也要睜大眼挑個夠分量的來威脅明灝,比如菀菀。

他口口聲聲挑我帶他出宮,我只作一種理解,他其實是在說——

我是來帶你出宮的。

他的目的,只在我。

我那昏迷的一瞬間,瞅到他蒙面黑巾上方露出來的眼,那裡面,我看不到他對我的恨,也看不到他對我的愛,那就代表以往他根本就不認識我。而一個男人這麼險惡不顧勢在必得着一個女人,摒除上述條件之外,就只剩下一個理由,他是幫另一個人來做的。

他只是聽他人命,辦他人事而已。那麼這個他人,是在宮內?還是宮外?我一一羅列着在宮裡的日日夜夜,層層篩選着出入我身邊的張張面孔,妃嬪?大臣?皇親?國戚?還是……

這個他人,如果對我有恨,大可讓劫匪大哥在浣漱堂把我就地解決,如果對我有念,何必假手他人,爲何不親自動手?到底目的是什麼……

初二的亥時與初三的子時交逢,車外定是半幅暗淡半幅明朗。

半冷半暖,靜謐貼身,半醉半醒,笑眼千重。

我斜斜眼,看着蒼先生一動不動的身體,只覺得原來這種方式的“出宮”,還不如不要。

我聽到馬兒朝天鳴,蹄聲忽止,爾後,他來掀簾。

他的下半臉仍捂着面巾,看不透其內是生動還是沉悶,他用他的上半臉來看我,那副眼睛炯亮出色,只看到我也如死人般地聲氣不吭,他的眼珠兒便也不由自主地動了一動,韻致流麗而複雜。

他沙啞開口,“怎麼了?”

他還有臉問我怎麼了,我被點了全身穴,我就算真怎麼了,也告訴不了他。

我能做的只有挑眉,我的眉形粗厚,在這樣將明未明的時刻裡,眉毛這點細膩的動作,是很難被看清的。

不知爲何,他似乎能理解。

他朝我伸過手來,出兩個指頭,探入我頸項,於我鎖骨處落下,帶三分力道一按,不含絲毫輕薄,解了我啞穴,便恰到好處地抽手。

他又盯我看,“有什麼話快點說。”

我喉頭一鬆,無比暢快,於是說道,“請幫我在車頂上開一面窗。”

他瞪眼,不可置信,悠涼一呼,“爲什麼?”

我嫣然而笑,“看星星。”

他零落不成言,看了我好一會兒,撤身而退了。

我在車裡寂等良久,幽幽的彷彿又要睡過去。突然車頂一沉,有人站其上。就聽嘩啦一記,車頂上方,布面被掀開,露出一個洞。這洞不大不小,恰好能綰結住一片美麗的夜空。這洞是手撕的,邊口彎彎曲曲,毛毛躁躁,很不均勻。更有一二布絲落下,擦過我的眉,刮過我的脣,麻麻癢癢,很不舒服,最後掉落在我耳邊,同蒼先生一起,默默地無力地伴隨着我。

馬車內泄進縷縷晨輝,癡看良久,再多不堪,煙消雲散。此時山煙欲收,天淡星稀,殘月半退半隱,清曉呼之欲出。這時刻的世界,半半分給了晨色,半半分給了夜氣。川原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凡是曖昧無界的東西,未嘗不是惹人喜愛的。這時刻的味道,半半是將暖還涼,半半是乍濃還清。連天灣裡眨眨眼睛毫無睡意的星子,無論如何揪着鼻子,也嗅不全天地之間這份本來的面目。

我喜歡躺在任何地方看星星,山邊邊,水邊邊,草絨上,瓦房頭。

我會氤氳着任何心情看星星,懨寂時,熱情中,煩躁後,迷思間。

吾生不乏此,外物信悠哉!

可是看着看着這些星星,怎成了他踏霧送來的荔枝,咂嘴咀嚼,流連柔膩。

可惜看着看着這些星星,也成了他踩露送來的問候,輕輕一嘆,拂面香來。

——對不起,我一定好好記住……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我一定好好地記住……

怎麼又會想起他的這聲道歉,怎麼輾轉就是忘不了拋不開舍不掉他道歉時的面孔……

一股冷風從車頂鑽入,刁滑地趴伏在我胸口,趁我神思恍惚的當兒,它調頭而入,浸侵進我的五臟六腑,我雖能咿呀□□,卻到底動不了手腳,只能無奈地任由冷意與恐慌在我身腔內四處遊走,望它們知恩圖報,不至於對我太過折磨。想想也真是懊惱的遺憾,計量着手裡的青春不剩多少,還有幾分任性可以任意揮霍?而時間又毫不留情地消磨着思念的邊邊角角。偶爾使用過的小小感念與溫暖,也可以化作時光的線條。當重新翻讀的時候,一點點的感動都可以演繹爲大大而溫馨的美好。已經下定決心了,要與他一起試一試,互相之間彼此攜手嘗試去尋回一些逃避着不願去碰觸的東西。也許最終能如願以償,得到相識相知相悅相許的結果。可是現在,我被帶出宮了,不在他面前,不會有必須或無意的相遇。久而久之,那些青春的記號終究由煎熬變成淡漠,從我這裡少卻的,他已從別處得到。這樣好嗎?真的好嗎?我是隻有這樣最後一次的胡思亂想,還是最終會命斷今朝?即使不是今天,又會是哪一天,是明天,還是不久的將來?我知我命,絕不由我了。至此憤恨,瞪目於簾,無從罵起,於是聲聲咒着這個該死的劫匪。

門簾又被掀開,我看到他寬厚的背和堅毅的肩,看到他一手趕車另一手向我扔來一物。輕輕巧巧不帶力度卻有氣度的覆蓋在我身上,原來竟是一條薄毯。

“別望天了,晨起微涼,仔細着寒……”

似乎像他說的,又似乎不是他說的。因爲馬車行得快,這麼斷續的話語,輕易碎在晨風裡,散得久後,便連話語裡的細枝末梢也抓不到。

門簾又被放下,聽得他在外面的聲音,“原來是這麼一個奇怪的人呀……”

似乎在說我,似乎不是。因爲緊接着而來的,有一聲嘆息。這調子比起話語似乎更能引人,我神傷了一會,便連他前頭說的什麼話,也通通忘記了。

七月初二離宮,今日初五,沒帶黃曆,不知吉凶,處處不順意。

我掰着手指頭靜數日出和日落,輾轉神思間,隨他遊移過幾叢山河。

十年前的滋味,卻上心頭。那時的遊歷,有方華,旅程便美極。我們不在乎風餐露宿,不介意粗茶淡飯。有時,我們親自動手,搭柴生火,對着自己煮就的一鍋黑乎乎的玩意兒,我們不會互相抱怨,而是眉對眉,雙雙一翹,笑在心間。我們走過很多地方,一劍在懷,飲馬江湖,聽別人的故事,也演自己的故事。別人的故事裡有淚有笑,我們的故事裡有樂有苦,卻在在真實,珍重銘記。

十年後的憂思,才下眉頭。這次的出宮,我跟了一個土匪,旅程怎不糟糕?我們當然要風餐露宿,不得不粗茶淡飯,因爲,他根本沒錢。有時,我看他親自動手,靈活熟稔,烤得自抓的魚蝦,送到我嘴邊,我當仁不讓吞進肚,居然也香,遂對他些些刮目相看。他趕車,我坐車,過青山頭,淌綠水流,走芙蓉鎮,繞荒野嶺。唯一的遺憾,我只能動眼,透過窗縫看。這眼轉久了,瞪久了,也酸也傷,我噘嘴抱怨,不爽得很。

初二到初五,日子游走得快,居然一點兒也不沉悶,有驚有慌有氣有趣,夜夜一個故事,讓我認定前頭的他,其實也是一個奇怪的人。

你們若有甜蜜的耐心,請翻出家中櫥櫃裡珍藏的細瓷茶杯,可能放久了,不免沾一抹灰,別急,輕輕擦去,莞爾一笑,然後再點三種茶,一盞茉莉,一盞碧螺,一盞苦丁,然後,靜靜聽我道三個故事。

七月初二,要喝茉莉花茶,一品香,滿口清冽,適合伴一個幽淡的故事。

黃昏後升起如鉤月,下三點雨,我和他宿在破廟。

他解了我的啞穴,仍禁着我的四肢。

我坐定的地方,瓦頂有一眼洞,外頭雨聚多了,間歇瀝瀝往裡掉。

他略擡眼皮,不動聲色,突然伸過手,抓我腳踝,拉着往他的地方帶了帶。

那個角落……沒有雨。

他開始解下臉上的面巾,我眼睛一瞬不瞬。

他二十模樣,黝黑麪龐,寬額明朗,鼻頭高聳,不出奇英俊,不白皙可愛,說實話,比我宮裡頭那幫“小叔子”差很多。可是他有一副明亮炯炯的眼睛,飛揚兩道生動的粗眉,烙沉沉的聲音,便透着別樣風格了。

我討好一笑,“小女位玉珠,未請教兄臺大名。”

他本低頭,在撥弄火枝,被我一問,擡目盯我好久,看得我不好意思。

我抿嘴再笑,“兄臺?”

他突然急急說,“山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水不言自流,人不言自名。”

我翻白眼,這是哪個旮旯裡流出的切口,何門何派,這股子酸勁兒呦!

我眯眼,牽嘴角,點點頭,“領教了。”

他又看我,不知我臉上何樣顏色引住了他,他這麼一直瞪,就不嫌累?

他一個拱手,“豬姑娘,好說。在下,吳大桂。”

我咂嘴,這咋聽咋彆扭!

我不能迴應拱手,於是齜牙,以示禮貌,“龜兄弟,好說。”

他低頭微笑,對着我的半側臉,稍稍染紅,不知是被他眼前的篝火薰的,有點熱,還是被我好玩的話激的,有點趣。

我琢磨良久,又對他說,“小女有三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揚眉,偏頭,似乎在玩味着我的方寸意思,沒有答。

我說,“看龜兄弟闖皇宮,如入無人之境,應該不是路癡。”

我說,“看龜兄弟點穴高明,武藝不弱,應該不是白癡。”

我說,“看龜兄弟照我第一面,就嘲我邋遢,應該不是情癡。”

我點頭,下結論,“是了,你既不是路癡白癡加情癡,我也不傻,咱倆就不要癡在一塊兒,影響國體了。我說,你就放了我吧。”

他起初瞪目,不知所謂,繼而驚目,詫異不已,轉而駭目,怔怔不答,最後奇目,連連生嘆。眼珠子滴溜過一圈後,他眼裡的我,怕是像鬼一樣,不可捉摸。

可他下面這句話,才真正令我不知所措呢。

他沒有大笑,卻轉過頭,看廟外一夜風雨,久久開口,“是他讓我一定要帶你去那個地方。”

我沒有大懼,卻低下頭,望着被他撥旺的一叢篝火,聽着這個粗人的嘆息,竟也毫不費勁地出神去了,忘了追問真相。

很像啊這五年來我一個人執著着給不知身在何處的方華寫家信時的情緒。因爲尋不到地址,我寫的信箋沒一封能寄出去的。我寫完了,就把它們插在書架裡,隔三差五,翻來看看,咀嚼着上面的傷感,終浸一滴淚在信角,風乾後,一片悵然。

七月初三,要喝碧螺春,葉浮沉,香意彎彎畫,適合佐一個興味的故事。

我耳朵尖尖,聽到馬匹止蹄。他將馬車停靠穩當,探頭入簾,解開我四肢的穴,讓我出去方便。

我想,難得機會,方便哪及逃命重要。趁他抽身而出的當口,我一扯身邊窗簾,飛撲而出。

我騰在半空中,這方好景緻——

一幅水墨,兩嶺青山,三彎幽谷,四條綠帶,五朵白雲,六羣大雁,七層雲彩,八面來風,九重藍天,十分靜謐。

我平視,眯眯笑。

我俯視,一臉驚。

我散了力,失了勢,往下掉,承住我的不是軟嫩草地,而是一汪令人頓起敬佩之心的大湖。

我漾在湖中央,被四周聞動而來的魚兒啄了脣,偷去了香,滿心悔。

我被他拉上來,頭髮粘得像水草,滿目狼狽,狼狽的眼中浮開大桂的想笑又不敢笑。

我嘆口氣,問他,“你幹嗎偏偏把馬車停在湖邊呢?”

大桂答得理所當然,“因爲,怕你逃走。”

七月初四,要喝苦丁茶,透心澀,止敷療傷,適合配一個艱難的故事。

黃昏裡,我和大桂進了一座像是曾遭兵火所襲的破落小村莊。大家都又累又餓,大桂更是發飆,說什麼今晚決不再要風餐露宿了。他帶着我挑了一家民宅,□□門。出來一老婦,花白頭髮,滿額滄桑,衣衫襤褸,不能掩乳。我瞠目結舌,大桂卻毫不在意。他在在叫嚷,要吃要喝。我啐他一口,稱他野蠻。他回頭盯我,久久一句,“沒錯,我是土匪我怕誰!”我拔下髻中釵,唯一帶出宮的一支,遞給他,命令他,執著得很。我說,“向她買!”大桂見鬼一樣看我,鼻頭翕動,似是有氣,大叫,“我再窮再沒錢,也從不拿女孩子的東西。”老婦看我亦看他,怨聲連連,“家中無米又無炊。”爾後老婦大哭,語聲絕,泣幽咽,斷續中,我咂摸出她的故事,她本有兩子,三年之前,大兒從軍,隨帝征戰,秋盡霜起,命絕脂香。半月以來,縣令徵兵,滿城宣告,帝顏勃怒,脂香惡行,已忍無可忍,秋來率軍,將再次出戰。於是,拿去二兒,還不知,有命去,是否有命還。家剩兩媳,乳下遺孫,出入亦無完裙,夜夜哀絕,生不如死。

我朝老婦身後黑洞洞的屋子裡望進去,瞅到兩雙眼,渾濁迷惘,半含恐懼,一定就是婆婆的兩個媳婦了。

大桂也噤口,不再撒潑,又點我穴,把我往屋裡一推,對老婦吼,“看着她!”

他竟率而離去,不知爲啥。

星月上,我在這座黴氣橫生的破屋內,被老婦照顧着喝了兩口水,抿了半碗粥。

大桂突然踢門而進,肩頭有雞又有米。

我嘲他,“你又跑哪幹你的土匪勾當去了?”

他的臉竟一陣紅一陣青,對我嗤鼻,似更有氣,喊道,“我哪有那麼糟糕!”

我看他一臉風塵,褲管沾泥,驚駭再問,到底何爲?

大桂撇撇嘴,五分得意,五分似羞,然後講了他那個“麻煩”的故事——他入山砍柴,運進城鎮,迎面也來一人,有車茅草,他以物易物,再走,集市關閉,有菜農出,剩半籮青菜,巧的很,那人家中缺柴草生火煮飯,他又以物易物,心下滿足,返途中,過一富戶後門,據聞這家明日大早要辦祈福齋宴,主人歡欣,僕亦紅光滿面,他上前碰碰運氣,將那半籮青菜賣了進去,僕還他一隻雞和半袋米。

大桂說,“算來算去,我還賺了呢。”

大桂又說,“這家姓錢,主人五十多歲了,你一定想不到,他明天的祈福齋宴是求什麼?”

他泛着晶亮神色,故弄玄虛,我偏不睬他。

大桂只得自說自話,“竟然是求子呢!嗬嗬……我看他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

我說,“富貴無雙,卻無子送終,這個錢老爺平日一定幹盡缺德事。”

旁邊踱來老婦,看我看大桂,終猶疑開口,“錢老爺早有二子。半月前,縣裡發徵兵公告,聽說錢老爺就把兩個兒子藏起來了,縣官與他平日就是交好的,睜眼閉眼,百姓平日受他欺凌慣了,敢怒不敢言。聽說,他明日的求子祈福就只是做給州郡裡下來的徵兵大官們看的……”

老婦說完,接過大桂手裡的雞和米,下廚治理去了。房內剩我和大桂,他憤,我懨。

這晚吃得滋潤,老婦手藝不錯,倆媳婦當下手,一忽兒便滿室騰香。

我吮一口雞湯,沒喝過這麼好喝的。

我含糊問老婦,“婆婆,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婦眯眯笑,緩緩道,“悠閒村。”

我淌着半口驚,是夜,睡在這個村屋裡,輾轉不成眠。

窗外一株柳,盛極,柳枝末梢帶翹,拂過曼曼風。

我想,明灝終於抵不過朝堂一致呼聲,準備對脂香國再次征戰了。

半月來,國之九州,怕是都鬧騰來徵兵。大多百姓,遭了像今夜碰到的這一家的命運,便是母失兒,妻離夫,孫丟爺了。能如城裡那個錢百萬那樣,能用金銀和權勢來堆砌謊言,大膽着瞞天瞞地的,有幾人?所以,到底歡了一朝的臣,怨了一國的民。

明灝,怕是又處在兩難的境地了。

五天來,我亦自身難保,跟着大桂昏昏沉沉,沒想竟是一路被劫着往西而走,前頭的再前頭,是雲渺的邊境,也是脂香的邊境。

我一直認定,世間沒有不帶因果的波折。

我太看輕大桂了,繚繞在他身邊的故事,原來與我宮中的那些“朋友”,是如出一轍的。

大桂決不是無緣無故帶我來悠閒村,大桂許是與恨脂香的那羣人有關,許是與保脂香的那羣人有關。

大桂,很鬼,一點兒也不簡單。

七月初五,大桂駕着他那輛破舊馬車,載着我,悠悠盪進忻州城。

城大而繁榮,建築奇特,灰牆青瓦,院落既高且深,不分貧富,戶戶結構如此。其他城鎮的屋頂是中間聳兩邊塌的,忻州城的房頂左右各增豎一面牆,從側旁看,這裡的屋頂是方的。

我在馬車裡看得興味,大桂回身,在意我臉上神色,忍不住解釋。

“知道嗎,這裡的院牆這種的構造,意爲何用?”

我搖搖頭,狀似天真,“意爲何用?”

大桂得意,“一來防雷電,二來防火。”

我心裡更得意。短短兩句,大桂無心道出了真實。他對這座城的結構如此熟悉,代表他絕不是第一次到此,他恐怕就是這兒的人。大桂若從這裡走出,又爲何千里迢迢入皇宮,虜一個不入流的我?他受命的“那個人”,怎會認識這邊遠重鎮的一個小土匪?雙城之間,一汪潭,潭水幽而深,內中怕是波濤暗涌。

大桂駕車一向穩得很,沿城中河邊走,不急不慢。河邊一條街,各色小鋪,貨品琳琅滿目。我在一間書齋前叫了停,我對他說,“幫我個忙?”

他問,“幹嗎?”

我明媚一笑,“替我買本黃曆。”

他咂咂嘴,連連說,“奇怪的人……奇怪的人……”

是夜,他將馬車停在河中一座橋上。這城的橋也很有特色,中間拱得很,兩頭卻可以綿延開很長的距離,橋心離橋墩,若東邊的日對西邊的月,可以隔得很遠,不知是怎麼建造的?

大桂說,“錢都用來給你買黃曆了,今晚又無法投棧了。將就一下,我們就在橋面上露宿吧。”

上夜之後,依然熱浪襲人。在車裡躺着不是辦法。我便點頭,隨了他出來。他早準備了兩幅草蓆,黃黃舊舊,看似不甚乾淨,我些微皺眉,到底一屁股坐下,聊勝於無嘛。

大桂從橋邊縫裡拔出一根狗尾草,捻入口,滋滋有味地嚼着。

他仰躺朝天,兩腳互搭,悠閒翹動。

他嗡着鼻頭,哼出小曲,因是出自他口,曲調變味,很聽不出道道。

可他自在得意,彷彿晾着極端好的心情。

我也躺下,腦後髻散出幾綹髮絲,平攤在草蓆面上,輕的很,被橋面風一拂,便來回柔柔地動,一條往左,一條往右,方向不一。我的臉的旁邊,便是大桂的臉。我一轉頭,便發現不知何時大桂亦朝我轉過來,浸在夜色裡,那面上的表情不夠分明。我只瞅他一下,便調開目光,看清看不清他的五官,於我本不相干。我耳旁擦過簌簌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動。這當口,這月下,這人跡湮沒的橋面中,除了大桂的臉在蹭,別無他人。擦擦聲愈靠愈近,我只覺右耳邊一根髮絲突然抽緊,被什麼……似被什麼含住了……輾轉圈繞,含住我髮絲的那東西在動,於是,我的發也只能被牽着動。

我猛地從席上起身,耳根一痛,那髮絲便斷了,另一頭零落在何方,我不去管。

這樣,最好。

我從懷中掏出那本新買的黃曆,上頭說——

七月初五,末伏第四天,忌祈福,求嗣。

我悠悠嘆息,將目光放遠。很靜的橋上承很淡的月,很淡的月兒映很曼的河,很曼的河邊栽很疏的樹,很香的榆錢子落在很碎的河影中,很碎的河影照很寂的離人淚。

我遲遲隨性,將目光放深。一彎曲折流,河灘插青蘆,要到秋裡纔會長得更高吧。這會子只些些橫出河岸邊,點了叢叢不長的直莖,由這蘆草圈繞着的河流,中間明晃晃地疊着小浪,自在流開去,匯入前方青岸合縫之處。

我本以爲,河的兩邊就是兩邊,分隔天涯,永遠不會有交集。可在這個離宮的夏夜,從橋面上看,這兩片岸啊,蔓延久了,到底會在老遠老遠的地方匯合,即使明知是那一種自欺欺人,可如此感着望着,也會被自然的這方執著和溫暖浸漬了,得出很懦弱無用的一種情緒。

我,和那個他,也是身在雙城,京師和忻州隔了多少,我無從計算。

只是盼他在這個晴好的夜,也能望一下月,想一想,月下的岸,終有交集,想一想,這個不得已被困在遠方的我,想一想我……

身後踅來大桂,在我身後看,不知是看我正在看着的,還是,只看我。

我不想去弄清。

大桂笑着說,“這座橋很漂亮吧,不枉我倆睡此一晚了。”

我沒話找話,“橋有名嗎?”

“當然有。”

“哦?叫什麼?”

“人約橋。”

我眼前流螢飛過,我心口簇開一點亮,我腦中依稀浮來這樣的句子——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突然覺着無比詭異,我這一路而來冥冥中彷彿是被什麼人早就算計好,拿捏好的了。

唉……我不想,我不胡思亂想。

大桂拍拍我的肩,讓我看橋後,岸邊矗立的一座大屋。

大桂說,“知道嗎,那是忻州首富錢老爺府第。今天我們進城晚了,沒趕上錢老爺的祈福齋宴,聽說上千桌流水席呢。要早一點,咱倆也能落一頓好吃的。不會像現在,肚子餓得咕咕直響。”

我笑而不答。

大桂就開始盯我,這回似癡住了我脣邊一叢笑,突然含糊說道,“今晚,我要去那裡幹一回短路的生意,瞅着什麼,就拿點什麼出來。”

我不知爲何,異樣害怕,搭住大桂的胳膊,竟然阻止他,“不行!你別去,今晚……說不定,說不定,那家要倒黴的!”

“當然會倒黴,我這個土匪要去打劫他們啊。”

“不是,你聽我說,這黃曆上寫着,今日,忌祈福求嗣。”

“嚯,你居然信這個?”

“一來二回,見多了,靈得很,不得不信!”

“真是奇怪的人……”

我想,這當口,我像個白癡,大桂像個花癡,怪不得五天來,我倆還是癡在了一塊兒。

大桂到底沒有舉步。

夜氣蒸騰,拂來曼曼熱浪。可是我和他都沒吃晚飯,俗話說,飢寒交迫,自然說,人一飢就會寒。所以,我和大桂各佔一條席,竟在橋面上沉沉睡過去,安然好眠。

迷迷糊糊中,憑空劃開一道淒厲之極的喊叫。

“啊——!”

我驚愣起身,回頭看,大桂亦坐起在我身旁。他睡眼朦朧,似被嚇醒,身上衣衫,有些凌亂,連襟口的衣帶也像是來不及繫好一樣。更莫名神秘的是大桂的頭邊耳邊手邊身邊,竟然嗡嗡密密地飛繞着一羣蒼蠅,彷彿喜歡極了他,拼命地嗅於他。因爲無法忍受的噁心,我皺皺眉撇過頭,心裡也是煩躁不止!

“你怎麼睡覺睡得連衣裳都穿反了……”

可現在不能光顧着這樣不足道的事情。

叫聲未斷。

“殺人啦!”

我和大桂尋聲望去,喊聲出自橋後岸邊一座大院。

真真切切,錢老爺的府第。

我和大桂至此面面相覷。我更聳鼻一嗅,不知是否心頭滲出恐怖意願,鼻間縈繞來的風,竟也是惺惺臭臭的。

我顫聲問,“喂……喂,你有沒有聞到?”

“什……什麼啊?”

“帶血的風!”

“你別嚇人。”

大桂憤而卷席,起身欲走,過來牽我的手,“什麼鬼地方?走吧!”

我卻轉不開頭,脖頸僵直,只朝着錢老爺的府院。

我右手擡高,不之所以地撩着,碰着什麼摸什麼,只願找個實體,緩了我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片驚悚之感。

大桂悶悶的聲音傳來,“不要摸我胸部啦!”

我斷續喊着,“不是……龜,龜兄弟,你看……”

我另一手指前方,點了錢老爺府院高高的青瓦牆頭,“你看啊!”

我張大嘴,舌尖都在抖,是想大叫,可喉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着,再也逼不出更尖利的聲音了。

大桂隨我望,一下子,連他都像被點了穴。

這樣的朗夜,天上一個月亮,可以在地上照蘊出很多團相似的光影。這不,我和大桂所站的人約橋上有一個,橋下河中有一個,河面光漾在拱橋底,橋底壁牆上也有一個。錢老爺的府院外牆有一個,內牆一株柳,樹梢間也有一個。牆頭屋檐,更有一個。

不只是月影,月影中還舞着一叢人影——

人影瘦瘦高高,清麗嫵媚,左手一把劍,劍尖抖,似乎淋漓下水樣的物事。

一滴又一滴,月光黃暈中照來,刺目的紅。

一滴又一滴,好像是血,好像不是,但願不是。

那影子手起劍落,劃開凌厲招式,一忽兒指前,一忽兒繞後,一忽兒圍腰,一忽兒過腳,行如流雲,跳若翩蝶,舞動流暢,靜雅添芳。

我又碰了碰旁邊的大桂,也不管是否摸着他的胸部了。

我緩緩澀澀難難懼懼地說,“這個我知道,我告訴你好了,這招啊,叫做香魅……”

像是說給他聽,像是說給自己聽。

遠處更鑼響,天邊有明未明,初五的亥時和初六的子時交逢,原來也是半幅暗淡半幅明朗的風景。

我的眼裡漾來一團水,擦去的當口,牆頭人影一閃,月影一顫,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唉,什麼都沒有了。

——七月初五,歡喜城,記“深夜蒼蠅神秘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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