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不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我和大桂,並肩站在人約橋上。
橋底月影,流連徘徊,橋下水氣,脈脈蒸騰。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我們的右邊拂來一陣河上風,這般季節這幕晚風,本是溫度暖馨、搖人心笙的,可我卻肩頭悽悽心底瑟瑟。大桂無意中對我一瞥,悄悄移動腳步,靠近我的身旁,他的右臂微微貼上我的手臂,像是要遞送過來一種細膩的安慰。可我偏也驚乍,也偏驚乍,並沒有直接回應他的好心好意。我只是一直瞪目前方,聲音顫顫絨絨,“我們還是去看看吧。”終覺得自己的尾音怪怪的,連不可改變的建議也顯得那麼軟弱無力。可是旁邊的大桂彷彿比我更艱難,怎麼也沒能從暗色一片裡尋找到他的自我。他沒有同意我也沒有拒絕我,縱使相逢多日也拒難吐露自己真正的心事。只是我已經走出一步,他頓了一頓,便也追上一步。我快快地步履凌亂地像是要滑落橋下,他也寂寂地毫不猶豫地用他那大大的腳步踩沒我渺小的影子。因爲心底實在難受得緊,我一邊跑一邊眼淚不爭氣地盈滿眼眶,卻沒有想到要去及時地擦一擦,反正風會替我做完所有我並不願意去做的動作。而大桂是個十足的粗人,實際上他看不清楚前面的我臉上的情緒翻騰。可是他卻突然大跑一步,不費力氣地跳到我手邊,一下子從下面,他的手牽住了我的手。
我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害怕他,我倔強掙扎卻甩不開他的掌握。我只能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以此來提醒不要方寸大亂。我的手心手背出了很多的汗,卻意外地消減了自己給自己的折磨。大桂的手指竟然也在動,他在一點一點地掰開我的手掌,似乎要強硬地闖入我的心情世界來撈取我的驚慌。我不讓,偏偏不讓,這樣的大桂這時候的大桂這麼固執地做着這件事情的大桂,讓我越來越有逃開的念頭,彷彿再不逃走,後果會不堪設想。
可是這個過程還沒有結束,我和他便已經到了人約橋堍下,至此他突然僵立,聲音鬱郁悶悶道,“不要過去!”他的脣動牽動了鼻動,鼻頭竟緩緩綻出一滴冷汗,汗水失重,掉進了他的嘴裡,他抿抿着喏喏着,沒有說出更多的話,抓住我的手卻是越來越緊。他另一手提着的那柄百鍊精鋼大刀也像是感覺到恐怖的氣氛似的,微微地鳴鳴地顫動。刀身上下,還飛繞着三五小隻蒼蠅,黑漆漆酸烘烘,真像是從鬼蜮的縫隙裡鑽逃出來的東西。
我咬嚼着自己跑進我嘴裡的髮絲,轉頭看向前邊的殺人大宅,粉牆黛瓦,壁高頂聳,真真實實,陰鬱詭譎。我心口一痛,彷彿可以馬上在自己的掌底寫出那個兇手的名字。那個我絕沒想到要在這種境況下,重新寫出來的他的名字。我雖然急着怕着但絕不厭着棄着仍然顧着念着,無論如何,他是我這輩子最親最喜歡最用任何一種方式任何一個角色也代替不了的人,他是我的親人,我理念和感情中最認可的親人。他陪我哭過笑過歡樂過痛苦過瀟灑過煎熬過,如果現在果真他自己也在哭着痛苦着煎熬着,我是理所當然應該去幫他的,將他曾經多過我而我少過他的東西,重新去還給他,不,這也不是義務與權利意義上的贈予與還舍,而是在天在地在男女出生之前在我和他命運糾結之前,就已經有一種力量幫我們安排好的,不能簡單地用愛字概括,不能不負責任地用恩惠來演繹,不,實在是我自己也說不清的緣分。我淚流滿面,脣破滲血,很不愛惜地用力搖着自己的頭,是嗎,好像此刻只要知曉了那個答案,其它不應該得到也沒有能力去得到的東西,都無關緊要了。
我終於甩開大桂炙熱的手,大聲說道,“你不去,我去!”
“你若再這樣一意孤行,我就,我就……”
大桂毛髮須張,怒目圓睜,將兩根手指併攏伸到我的頸項邊。
“怎樣!”我模糊着眼睛毫不屈服。
“我就,我就,點了你的穴!”
他毛毛躁躁地發着誓,手指卻再也沒有向前牴觸過來。
我愈加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把抓起大桂那兩根手指,嘴巴一張,狠狠咬了下去。
大桂嚎叫,忙不迭要從我牙齒之間將指頭救出,我不放,咬個痛快,若隱血腥味淡淡纏繞住鼻息,似乎只是從大桂手指尖而來,又似乎是從大桂身上大片大片而來……
大桂終於掙脫桎梏,很不是滋味地瞧着自己的手,我也彷彿魂魄出竅般地盯着那裡看,他的指尖兀自冒着一汩血,傷口是不大也不小。
我心裡更是哀傷不已,轉身沿着石板小路跑了起來。白月生夜涼,湖岸滿清聽,暗花舞低迴,靜角草蟲鳴。這石板小路,微微溼潤,經夜氣一攪,瀰漫開盪滌心胸的清爽味道。
實在,不像是一個殺人之夜。
我立定在錢府的紅銅大門前,只管瞧,猶豫着還沒能進去。
錢老爺的府第,門口栽植兩株風水榆,樹蔭濃郁,經風一搖,小葉瓣與小花瓣紛紛抖落,遠處山色空遠,近處水色溶溶,風過往、霧遮時、舟行處、夢消融,一概的一概地方,人不見,只有不帶形狀的花月歌語和光影文雅,憶及年年,年年憶及,相見畫屏中。
我幽幽出手,要去碰門中央那對獅頭銅環。
我的手影搖曳在半空裡映射到銅門上,被從後面伸過來的另一隻手緊緊握住。
而那隻手的指尖,兀自帶血。
大桂的聲音輕輕打在我的耳朵邊上,急急的恨恨的,“你真狡猾,果然是從宮裡出來的!”
他又笑話我道,“碰什麼門?裡面全死光了,誰來給你開門?”
我喉頭一梗,眼前彷彿起了一陣怪風,卻一下子劃開了一直困擾着我的迷惑,欲待伸手再要去抓住更多的概念,它們卻又軟綿成靡靡顏色了,好像聽到了什麼很重要的,最終又將它們漏去。
大桂擡腳,已經在狠狠地踢門了。門不帶反抗地往後退開,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座雕花影壁。影壁上浮着一幅大氣開闊的麒麟舞球圖案,眉目清晰,栩栩如生,可見精工細作和錢府的堂皇富麗。大桂竟率先而走,我反倒顯得那麼傻傻地追隨其後。因爲害怕,因爲越來越多的不確定,因爲越來越有一種我成甕中之鱉的肯定。這座深宅大院裡,也橫豎着一些尷尬而複雜的味道,濃密的,腥鹹的,微臭的,僵鬱的,死寂的。我頭腦昏沉,胸口窒悶,有種噁心想吐的感覺,於是腳步趔趄,很不當心。突然,大桂轉身,扶住我的手臂,將我一抱,跳過一步,才又將我放下。我回頭一看,剛過一高檻,我自己沒有察覺,反而處處留意步步當心着我的,是大桂。我似乎倚靠着了大桂,愣愣看他,他亦低頭看我,微微一笑。他對着瞠目結舌的我,上心會心暖心安心地說了一句,“小心,有檻。”
剛纔如曇花一現又乍然消逝的奇怪感覺又出現了。
一路上,穿廊過廳,竟未見到一具屍體!
曲曲去去,循循尋尋,我和大桂在這個錢百萬的府第裡,已經進到很深很深的地方了。一次轉彎,看見一扇月亮門,似乎是一座收藏精緻的小花園。園口一塊抱鼓石,鶴鹿其上,掩映在一叢滴水觀音下,灰綠交織,色韻流麗。院內堆一墩小矮坡,上栽三株紫竹,風情清美。園中築一所小亭,亭額一匾,上書三字“蘭若亭”,取意東方,雖不免落入俗麗,但好在鐫刻心志,算是主人本色之作。另得半爿方塘,塘岸矗立假山石,異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巒疊嶂,穿流漏雨,不是尋常姿態,只現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白石的滄桑又與浮疊在塘面上的大朵碧蓮形成反差,卻又有一種情味上的互補,是謂渾然一體。石間覆有青苔,處處生花,白菊倚石,紫竹淩水,桃、梨、楓、桂、石榴、海棠、紫雲英、萱草四下點綴。想來主人用心,選擇的都是心頭所愛,於是可以淺深紅白,次第移栽,若得四時攜酒,但教一日不花開。
我若是純粹賞玩而來,會用天上的眼光來看待此處。
可是,我是覓着悽慘呼聲而來的,我只能用人間的目光來對待這裡。
於是,我睜大眼珠,掩口驚呼,現在讓我們重新來走一遍這個小園子吧。
園口一塊抱鼓石,石上生動浮雕,鶴沾了半翅血,鹿頭上方垂掛着一隻斷臂,剛被扯下不久,而石後另有三具殘屍。抱鼓石旁有一盆費心栽種的滴水觀音,葉子不再翠綠,而是紅,滿幅滿幅的紅,人血滲入盆內,不知可否化作肥?蘭若亭名副其實,亭後的一面院牆其實是一塊畫壁,從上而下是“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羣賢畢至,少長鹹集”這樣的雅詞佳句,現在,每一個字都浸漬在血瀑下,因爲畫壁之上也掛着三具屍體。半畝方塘,睡蓮游魚,浮萍荇草,一池春水,現在全紅了,假山石旁,各處散屍,也許在塘底也被扔了幾具,只是看不見而已。
我只能呀呀而叫,被人緊扼住喉嚨一樣地喘不過氣來,除了這樣簡陋的喊叫,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這個園子,是用來收藏屍體的。
兇手,是變態!
大桂站在我的身旁,沒有聽到他的喊叫,也看不見他是否顫抖,也許深層恐懼,是與我一模一樣的。
我不會去數屍體的數量,因爲根本沒有辦法數清。而我也沒有能力去辨別死了的都是誰,哪個是老爺,哪個是夫人,哪個是沒有貢獻出去的兒子,哪個是來不及祈福求來的孩子。
我的腳邊也躺着一具屍體,我不想看,可一瞥之間又似乎印象到了許多。它的身上彷彿沒有多餘的傷口,致命之處在頸喉,從左至右被什麼利器切割成長長的一條,裡面喉骨盡斷,血肉清晰,這一割就割到進深進深處,屍體的頭與身子只靠頸後一層皮來聯結,危危欲墜,這到底是用什麼東西做的?
我腦中又銳光一閃,似乎快速擦過去什麼重要的信息,太快了,我還是沒能抓住。
我是個笨女孩。
我又是個不吉祥的女孩。
平地起來一陣惡風,撩撥得樹影橫斜,門窗搖動。
我和大桂旁邊,有一室房間,此時八扇門微微敞開,看進內裡,橫向一排,似乎豎着什麼。
什……什麼人……
大桂衝過去,擡腳將門踢得更開,裡頭之物清晰可現。
大桂似乎鬆了口氣,輕鬆地說道,“不是人!沒有人!咦?哦,我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外面傳說的錢家那八扇富麗華美的屏風啊!聽說是,錢老爺最愛的賞玩之物呢!咦?咦!咦——”
大桂三“咦”,可我沒有三叔,因此不能配合他叫。
我只能在意瞪目,看着那一應排開的八扇屏。
屏上錦繡,花鳥仕女,明麗悅目。
屏上帶血,落有書寫,八個大字。
我發出不像自己的聲音,按常人習慣,從右到左,緩緩念來。
“識”“相”“月”“明”“意”“解”“風”“清”。
連大桂都聽出我念錯了,大桂笑,“喂!喂!我看你應該倒過來念吧,清風解意,明月相識,應該是這樣吧!”
我搖頭,像是反駁他,像是說服自己,“哦,錯了!你看——”
我揚手,退後一步,大桂跟着我看。
那八扇屏風上,罩住八個血字的,另有洋洋灑灑一個大字,仔細一辨,方知是個大大的“不”字。
我慌慌涼涼慼慼傷傷地說,“你聽好了,應該是這麼唸的——清風不解意,明月不相識。”
大桂“呸”了一聲,“莫名其妙!”
是啊,旁人都會莫名其妙,只有我懂。
這個世上,除了我,沒有人明白。
因爲,這是一條只屬於我和另一個人之間的謎語。
我解了五年,沒有解開,至此討厭。
這一刻,我叢叢一嘆,氣息微弱,充其量只能搖開心底的水草,將它們越揪越亂。
真的是他嗎?
他在殺人嗎?
他殺人了啊。
他當着我的面,不斷地不斷地殺人了啊!
這個,該死的笨蛋!
外頭淌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莫非被鄰人察覺了,亦紛紛前來觀望動靜。大桂反應明快,突然伸手抄進我的胳膊彎,將我向上一提。我驚呼不及,便隨他落在房頂。他輾轉挪移,踏瓦前行,與在平地上一般穩當。錢老爺宅第庭院深深,大桂似乎走了好久,數不清過了幾許樓閣,幾許亭臺。我因爲傷極痛極悶極鬱極,也就不管大桂將我帶向何方。我半閉目,不論是表情還是心情都是幽幽柔柔的,看着下面模模糊糊的花木疏影,很乖巧很聽話。我耳邊微涼,碰觸到絲絲晨風,只是那聲音呼呼輕輕,像我心裡來回遊走的淚。渺渺淡淡,我聲聲唸叨連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好久,大桂終於鬆開我,我感覺能腳踩實地了,便睜目低看,又是這條青石小街。左面仍是那條東流水,右面的高門大院依然沉寂而安靜。我擡頭望,人約橋依舊,離開很遠很遠,我和大桂,離開那個可怖的兇案現場很遠很遠了。
城中河,河水流,流到忻州古渡頭,遠處山頭點點愁,夜悠悠,念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人約橋,團團寂,橋上無人,橋下無人,誰說相約黃昏後,柳梢依舊,月影彷徨,離人不見,零落清幽。
我站在岸邊,看河中央嫋起的一叢水煙。
我像在對大桂說,也像不是,“知道不,一年四季,河灣裡的水氣,也有不同形態不同味道。春天的像雨簾,漫到岸邊邊,交織叢叢。秋天的像寒霧,漾在河道中,迷茫朦朧。冬天的像刀劍,根根落落,數也數得清。只有,這夏天裡的水煙啊,就是水煙,婀娜生姿,貼慰柔情。我,一直很喜歡這樣夏天的風景。”
是啊,七月初六,子時過半,照理很美。
可是,想起剛剛錢宅一幕,血腥味又衝過來,破了這層美麗,着實噁心。
我昏昏沉沉念道,“方華……”
我心頭突然冒出一簇火,開始怨怪於他。
一時半會,尋不出什麼解決方法,大桂站在我旁邊,正用左手撫着右手的手指頭,我便直截了當地大喊,“死傢伙!不要讓我找到你!要不然……要不然,我肯定咬斷你的手指頭!”
大桂一驚,朝我瞪目,不知所謂中,對我大咧一笑,卻將那個受傷的手指,悄悄蔫蔫地藏到身背後,迷糊地說,“啊,你又要咬手指頭啊!”
我仰面一嘆,眼底漾水,看什麼都是月朦朧鳥朦朧的樣子。只見天灣盡頭,雲隙微開,霞光似露非露。我在心裡又說,其實,我真的不會咬斷你的指頭!只要你出現,只要你親口告訴我,一切與你無關的,你清白,你善良,你仍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就……
唉……
七月初六,末伏第五天,曆書上寫明,今日吉凶對半,忌會友,宜捕捉。
辰時,我和大桂坐在忻城一家飯館,吃早面。
我訝然,“你哪來的錢?”
大桂叫嚷,“剛從錢府出來,怎會沒錢!”
我伸手掩他口,“要死快了,你生怕別人不知道啊!”
他的脣被捂在我掌下,熱熱的,呼着溼氣,他臉頰卻微微有紅,一雙晶亮目,在意看我,我一驚,悻悻撤手,不知自個兒是否也臉紅,倒是有點燒燒的。
我們的身前身後,各處桌子,張張排滿,吃麪人多,飯館生意不錯。
可看今晨人們的表情,似乎談話比吃麪更重要。
我們的右旁,坐着一老者一壯漢,是討論最熱烈的一組。
甲爺爺慌慌,“聽說了吧,城中首富錢百萬全家被滅門了!”
乙大叔點頭,“是呀!聽說那場景血腥殘忍得可怕!嘖嘖!是爲劫財?”
甲爺爺撇嘴,“年輕人沒見過世面。聽說,錢老爺家裡一分不少,二兩不丟。不是劫財!”
乙大叔惑惑,“是爲復仇?你別說,半月來縣裡徵兵,錢百萬明明有倆兒子,卻對上頭來的官員謊稱無子送終,裝得那可憐樣!還搞什麼求嗣祈福齋宴,欺上瞞下,太囂張霸道了!我看,八成有江湖上的英雄豪傑看不過去,替□□道來了!”
甲爺爺笑笑,“說你不經世面吧!替□□道而已,殺了錢百萬主人一家就得了,爲何上上下下僕從婢女,一個不留?不是復仇!”
乙大叔掩口,“毫無動機,莫不是惡鬼作案?真真嚇人!”
甲爺爺附和,“真真要命!”
我心底說,有動機的,有兇手的,有兇器的,決不會是無緣無故的謀殺。
我念給自己聽,將心裡那團亂草,把把拈來,根根梳理。
——忻城位於國之邊沿,在西便臨着那脂香國了。若挑起戰爭,這脂香第一要滅的就是忻城,然後才能長驅直入。錢家是忻城首富,舉凡城內衣食住行各處生意,錢家都有插一手。錢家被滅,忻城經濟根基若有動搖,損失很重。那麼,兇手是在幫着脂香嗎?爲脂香入侵埋下陰沉的伏筆嗎?將兩國矛盾愈挑愈大嗎?將戰爭的發生,由猶豫導向必然嗎?這個動機,有些傳奇,到底爲何,很不明確。
——兇手可以有很多面目。像民衆分析的,劫匪?仇人?俠客?還是——繞來繞去,遊東遊西,到底又算在脂香國頭上?我在錢宅牆頭,看到一影,真真切切,那是在舞“香魅”,以往只知那是一幅美麗的舞蹈,從未想過,還與殺人有關。教我“香魅”的,是方華。可見,方華,與脂香國,確有聯繫。八歲前未來我家時,他在哪裡,幹什麼事?五年前從我家離開後,他到哪裡,又在幹什麼事?若真是方華做的,那麼他在今秋將發生的第三次兩國之戰裡,扮演何個微妙的角色?他知不知道,他這麼做,到底苦了的,只有我們的皇帝。他不是與明灝淵源頗深嗎?還是從來想錯的就只是我?殺人兇手,也不明確。
——死屍很奇怪。我雖不太懂這些,可剛纔一幕,往那個割斷的喉嚨裡深深看進去,那叢恐怖一下子燙在心頭,一生不會抹去了。傷口三分齊,下手人有功夫,普通人作案,不會將口子割那麼長,那麼進。傷口又有七分亂,血肉似乎不平整。想象一下,若用劍,傷口肯定上下寬度一般,齊整一般;若用刀,傷口肯定上寬下窄,齊整一般;若用斧,傷口肯定上更寬下更窄,齊整一般。一個武林高手,將人喉割成這副狼狽樣,就不是功力的問題,而是兇器的問題。到底是何物?殺人兇器,更不明確。
我明目一轉,看向對面,大桂捧碗,稀里嘩啦地喝湯。
我突然心情好,心口亮。
兇手最最不該的,便是在這樣事情裡,牽出了我。
大桂進宮“打劫”,碰巧“劫”到了我,大桂一路將我帶來忻城,“碰巧”發生了血案。
天下,哪有那麼多碰巧的事?所有一切,有因有果,條理分明得很。
大桂必與脂香有關,必與香魅有關,必與兇案有關!
我思維沉澱,心頭安定很多。我端起面前這碗陽春麪,只見素,沒有葷,卻香得透頂,我粗魯張嘴,學大桂的聲音,吞吐愉快。簌簌響動,引來大桂朝我頻頻看,甚是不解。久了,他呆住,黝黑麪頰又漾來一汪紅,癡癡地盯住我。
我對他笑,“告訴你哦,現在你就算放我走,我也不走了!呵呵,我,跟定你了!”
大桂“叭”地張嘴,半口麪湯延了下來,目色往裡一縮,流轉幾遭,聽了我的話,似乎並未過份高興。
亥時過,天乾物燥,城內熄火,處處安寧。
討論了一個白天的錢家滅門案,在靜穆夜色下,在優柔月輝中,在唧唧蟬鳴裡,悄悄竊竊地沉寂下來。再多希奇再多恐怖再多怪異的事情,終也抵不過一日三餐的照常飲食。人,從來爲這個而活的。所以,天暗了,燈滅了,也該閉眼睡覺了。
鮮少有人像我和大桂這樣,月上中天,夜半三更,依然踟躕在城中河岸,錢宅附近。
是我拖着大桂來的。
大桂今日對我更添了一重嘆息,似乎覺着做了這筆“虜劫我”的買賣,頂不合算。
大桂叫,“難道你竟不覺着害怕?殺人現場哎?你幹嗎還要去?”
我顧左右而言他,四兩撥千斤,撩開了大桂的話,我說,“套你一句話,你是土匪你怕誰,我是皇后我怕誰?”
大桂瞪目,實在對我很不可思議。
我們鬼鬼祟祟遮遮掩掩滑滑稽稽遲遲躕躕地靠近。
我們看到錢府門口,狀似守衛嚴密,官府派來辦案的差役,兩個一撥,把持現場。
我們等着。是人嘛,蹲久了,都會犯困打瞌睡。
差役握刀,闔斂雙目,來回搖頭,腳下不穩,似睡微睡。
大桂一提我,從邊牆上跳了進去。
大桂很能熟門熟路,帶我繞過那道月亮門,站定在藏屍小園裡。
屍體,是早就搬走了的,地面各處似也用水沖刷過。我微皺眉頭,仍有不適。沒用的,洗得再幹淨,兇殺就是兇殺,這個世上最醜陋卑鄙的一種事。我轉身,小廳堂,門未關,地磚上,明月光,梳風窗,靜夜思。那八扇屏,也是不見了。許是被官府收作證物,也搬去了衙門。看了一室空曠,憑生荒寥,我不由低低一嘆。
大桂俯過來,“到底怕了吧?”
我搖頭,“不怕!這裡的殺人是帶血的,我卻見過不帶血的殺人,比這個殘忍百倍!”
大桂不信,“你又吹牛?”
我緩緩道,“在宮裡,就有不帶血的殺人,說來給你聽好了——”
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有不得恩寵獨獨憋悶而死的;
香腮雲鬢,柳葉低眉,臨到君前羞依依,有紫妒紅爭互相算計而死的;
悽悽慼慼,嫁娶猶啼,相思只憶一心人,有留戀前郎鬱鬱寡歡而死的;
皚如白雪,皎若明月,世人皆醉我獨醒,有自作清高遭人壓制而死的;
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隨風亂舞逐水流,有不甘檢點被君開恩賜死的。
大桂緩緩搖頭,“你說的,我不懂。”
我淡淡一笑,“男人不會懂,只有女人才懂,而且,一定要是宮裡的女人。”
大桂點頭,“你頭頭是道,我倒願意開始相信你是皇后了。”
我大笑,“騙誰呢,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那個小院是浣漱堂,你早就知道浣漱堂裡有個不受寵的老皇后,你早就知道那個洗衣服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噓,不要打斷我!因爲,你受命他人,經人指點。你可不可以真誠地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方華嗎……是方華嗎……
我脣形不變,還是那點春風得意笑。
大桂居然偏頭,半側臉半側眉,透了濃濃的複雜味,久了,才說道,“我只負責將你帶去一個地方。”
我搖頭,不再逼他,要說的,他自然早就說了,放在心裡的,便是不該揭露的。
討厭的該死的秘密。
小園外面有零落響聲,有人突兀走過來了,細細聽,不只一個。
大桂身手無比利落,一拉我,躲進那個小廳堂,蹲到半窗下,藏住兩個身子,卻又能稍稍擡頭,正巧可望見園裡動靜。
先是兩名帶刀侍衛,服飾裝扮,不像忻城地方官員,大桂也許不認得,我卻認得,這是宮中裝扮,與平常保護皇帝的御前侍衛,氣質裝束,一般無二。侍衛過門,分兩旁站立,讓開一條道,端得乾脆爽落,訓練有素。引進兩位華衣公子,一個微垂頭,目色沉鬱,落落無聲,心思重重。一個悠閒態,眉目自信,尊貴氣華。我的嘴愈張愈大,大桂也許不認得,我卻認得。那個陰沉寂寥的,是明玦,那個瀟灑俊逸的,是明灝。一個是我的“小叔”,一個是我的“夫君”,化成灰我都認得!
明灝,他瘦了。
本是清都山水郎,天都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宮裡的他,或是輕狂或是細膩或是多情或是清寂。似乎對我,他總沒有多好;似乎對別人對妃嬪對兄弟對菀菀對春風和鶯對柳青月白甚至是對我端儀殿裡的一株棠梨,都要好過我許多。可似乎對我,又有些不一樣的,在我面前,想笑就笑了,想哭就哭了,想說就說了,想做就做了。就爲着這一點點不一樣一點點特別吧,我也不知不覺心甘情願地爲他做粥了,那是我最擅長也只能擅長着的一份平淡。
可此刻在這個並未被去掉殺人氣味的兇險小園裡的月光中來看他,竟是眉色之間,思量無計,惶惶憂憂,也帶一個薄薄淺淺瀟瀟煞煞的愁字。
怎麼也會這樣。
是半個月來頻頻昇華的兩國矛盾嗎?
是一直以來冷情不改芳心未收的淳于菀菀嗎?
還是爲了其他的事其他的誰?
可是到底他怎麼會來到此處?
昨夜亥時和今早子時之間,這裡剛發生恐怖命案,他又怎麼會恰巧知曉,恰巧出現?
看過了他之後我才細細看向他身後的明玦。眉峰聚,黯然銷魂,冷冷無言處,總是多情要被無情惱。陰鬱的眼神,左眉下如血的新月胎記,情懷卻又是那般細緻,註定心有千結、今生有悔。
明灝和明玦之後,跟着又進來兩位官員,彎腰俯身,眉目攏斂,言辭無多,伺候恭謹。
我一看這二位,又樂了。
大桂也許不認得,我卻認得。一個是“四眉”尚書,一個是“熊腰”尚書。太后娘娘不三不四不尷不尬的生辰宴會那日,我見過他們,與蘭王明珏在一起。當時,我聽了他們的談話之後,便認定這些個某某尚書某某大人是蘭王的心腹。明珏平時爲人豪爽,看似無腦無心,卻一直暗裡招兵,隨處買馬。當然,以他現在的氣候,還看不出他在宮裡到底圈住了多少人脈,可在在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四眉”尚書道,“皇上,命案現場,血腥味重,於皇上龍體有礙,臣請皇上不必久留。”
“熊腰”尚書道,“查案抓兇,有忻城郡官一力承辦,相信不日便可破案。皇上還是擺駕別院,稍作休息吧。”
明灝薄脣一揚,以爲他會笑,其實沒笑,舉手投足氣度凌厲,“一個是刑部尚書,一個是兵部尚書,朕命你們隨來,就是要看看你們怎樣探案,怎樣查情。可此刻,聽兩位大人休閒口氣,既不關注血案,也不在意軍情,落落輕鬆,若春日遊湖般,真比朕這個皇帝,呵呵,還像皇帝!”
“四眉”大人下面兩道“眉毛”簌簌發抖,“熊腰”大人的背愈躬愈低,顫顫驚驚。
明灝拖長聲音,“如果,真像兩位大人所說,天下太平——”
他清目一瞪,“那麼,朕的朝堂上也就不需要這些形形色色的“大人”了,對吧?”
說完後,嗤嗤一笑,不知爲何,看到這幅態度的他,竟讓我腦海中浮現出二王爺明玥的臉。
“四眉”和“熊腰”雙雙趴地,慼慼叫嚷,“皇上恕罪,臣下愚鈍,皇上英明,臣下該死,皇上萬歲,臣下謹記教誨!皇上……”
明灝側臉轉身,寬袖朝後淡淡一擺,“起了吧。”
他的半張臉半條眉半個鼻半道脣,對着我隱藏身體的這面窗,這半半的味道里,我看見他臉上顏色變幻,似乎一瞬間強調出了凌厲與霸道,而先前沾染他眉宇的清愁與寂寞,便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了。
明玦現在纔開口,對身後倆大人說,“都退下吧,皇上要和臣四處走走。”
明灝轉身朝他,微微一笑。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白色月光下,微微漣漪的波影旁,只剩他和他。
明玦不露痕跡往前移動腳步,離明灝看來很近很近。
照理,臣對君,不該如此逾越。
而看來明灝正奈何着心中事,對明玦的緊緊進步,也就好像不甚在意了。
我卻看得分明,喉頭緊張。
好久之後,明玦臉上擦過一絲風,他眼未動,鼻未聳,眉未皺,只是輕輕地抿一抿脣,聲音低沉,“五天來,襄州,梁州,中州,黽州,忻州連續發生大戶滅門血案,皇上以爲會與西島脂香國有關嗎?”
我記住這幾個州名,腦中一一反應,五天來,我和大桂就是沿着這條路線走來的。
原來,我們的身後,每天都在發生兇案!
我們走到哪裡,兇案就跟隨到哪裡。
或者應該說,等待着我們到來後,兇案纔有條有理的發生了!
天下決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我身體也在儘量地朝前蹭移,悄無聲息,慢慢地離開大桂遠一些。
明灝半偏首,細長眼角,半分清光,“就是因爲絕不相信是脂香國做的,所以朕微服,親自調查!”
明玦微“呀”,我輕“咦”,旁邊的大桂也似乎低低有嘆。
而明灝是那麼淡定自如彷彿天下之大天下之難就沒有他不能解決的問題。
他美目半斂,有種佛拈蓮花的自信,“從動機,兇手,兇器來分析,都不會是脂香國做的。”
“五城血案,不劫財,不虜人,看似動機不明。兇手將大戶上下,全家一個不留,昭示他的狠與絕,江湖上狠絕之人何其多,看似兇手不明。殺人夜,總有目擊者巧見殺人現場,有人月下舞劍,跳舞也能殺人嗎?見者都會存此疑惑,看似兇器也不明呢!”
忽而云遮月,試問夜何如,仿似三更,不到更深,金波漸淡,玉繩低轉,屈指涼風幾時來,或道流年暗中偷換。他的身後一邊是蘭若亭一邊是碧波塘,俱是剝離明媚隱藏在暗色陰影中,神相模糊。而剛纔起勁的夜風,幾絲輕狂,興味十足,繞亭穿水,覬覦觀望。已經看了他,看了他很久,很久了。對着幽夜裡他散於背後的長髮,垂涎不已。突然它們衝了過來,擦着他的手臂往上再往上佔據他的半身,居然還不好意思地臉紅,嗅了嗅他溼潤的嘴脣,親了親他無害的眼睛,穿走在他的長髮之間,愛上了那份暖暖的味道,就此逗留。
被晚風撩撥得臉龐忽明忽暗的他,清閒極了也雅緻極了。他緩緩說話時,雙目更是無法逼視的晶亮。
“所殺大戶是各州各郡的經濟首富,這些豪門富戶一倒,城郡必傷。若按常理分析,什麼人最希望雲渺國傷城傷民?算來算去,最痛恨雲渺國好像也就是脂香國了。本來朕在朝堂上聽多了近年來脂香軍隊頻頻犯境的消息,我國對脂香的征戰彷彿一觸即發了。這當口,又有人來放了這把火,點着了,便星星燎原了。朕捱不過大臣們的壓力,暫時答應秋後出兵!動機如此清楚明白——有人要看着朕對脂香出戰,兩敗俱傷。
朕在宮廷裡放了個脂香國的公主,脂香百姓再有狼子野心,也不敢貿然出動的。而況,三年前的一戰,脂香元氣大傷,朕根本不相信,短短三年,他們能重新振起。如此想來,還有什麼人特別希望看到朕傷國傷城傷民呢?除去脂香,還有誰?呵呵,這點朕根本不用多想,代代年年,各處朝堂,都有這樣的蠢貨,覬覦着朕的王位的蠢貨!因此兇手的面目便漸漸浮現出來了,或者說這一系列事件背後的主謀也出來了!這個人,一定在宮裡,切切念念睜着貪婪的眼睛,看着朕,看着朕這個稱呼背後代表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我聽得滿心惶然,明灝與我的想法,竟是半半不同,又有半半相同。
我與他都體會到有人在撒網布局,只不過,我仍以爲是脂香乾的,他的矛頭比我凌厲,他指向了他自己的宮!
明玦的頭頂,游來一塊雲,遮得他那張有新月胎記的臉上,也是幾分明,幾分暗。
明玦靜靜聽完明灝的話,垂額低首,鬱郁陰陰,好久,他才問道,“那麼,既然皇上什麼都清楚,此次微服查案,爲何要帶上臣弟呢?”
明灝笑了,像西廂兒郎那般的單純與天真,說着理所當然的答案,“因爲,朕本來懷疑的,是你。”
我悵然低呼,明灝竟然稍稍轉過臉龐,眼裡精光四射,衝着我躲藏的這面窗。
我手背一痛,被大桂握住,像要捏斷我骨頭似的。
大桂下手有股狠絕,更湊臉過來,對我怒目而視。
外面明灝鬆弛悠然的聲音又傳送過來,“從小,與朕最親的是玥弟弟,他柔弱可憐,不會動這般心機。三皇弟雖暗自在朝堂招兵買馬,可他那人好大喜功,常率性而爲,量他也定不出利用民間血案來動搖朝廷根基這麼毒辣的計謀。五皇妹一個女孩子,駙馬雖聰明,不過也是小機靈,她們夫婦也不會有這種心。六皇弟最喜好美食,懶惰成性,讓他動腦筋,還不如讓他多吃幾頓飯。朕想來想去,於明輝殿的龍牀上寂寂而驚——與朕不親,足智多謀,深沉穩重的兄弟,還有一個!四皇弟,朕不懷疑你,還能懷疑誰?”
明玦突兀擡頭,瞪目,竟是滿目滿幅的受傷。
我心頭覺着,哦,不會是他!明灝一定是想錯了!
明玦滯滯說道,“皇上懷疑臣弟,有何實質憑據嗎?”
明灝仰面朝天,寥寥夜色下,他側影清寒,很帶寂寞,他擁有天下,卻處處獨身一人,唉,很可憐。
明灝緩緩說,“主宰天下的權勢和地位,是最誘人的。可還有另一個原因——朕想,四弟是爲了菀菀。”
明玦一顫,低呼,不,不,不。
明灝說,“五年前,朕在這忻州城後的龍鬚山上,第一次看見菀菀。後來,朕才憶起,那次陪朕出宮遊玩的,還有四弟和玥弟弟。原來,那個明月夜,四弟也看到菀菀在林中舞劍了。從此鐫刻於心,永生難忘。可惜,朕先將菀菀弄到了手,四弟當然要怨朕。”
明玦還是念道,不,不,不。
我眼裡的他和他,兩個男子,兩種傷懷,一樣悸心,我的心裡,也很不好受。
明灝身後的那幅長髮隨風幽幽而悄悄地擺動,他直視明玦,一字一頓說,“四弟不必害怕難過,朕說了,朕原本是懷疑過你。可是,一路行來忻州,朕看四弟處事磊落,有什說什,對朕處處真誠。朕想,自打八歲以後,朕與四弟都不曾好好相處過。上了朝堂,又是君臣隔閡。朕與四弟,到底是兄弟呀!原來這兄弟情隔久了,會生出如此可怕的誤會!朕相當感懷,朕亦相信四弟,決不會做出弒君篡位的事情!”
明灝一個跨步,伸手搭在明玦手背上,明玦不得不顫。
明灝微笑,眸光徠徠,粲然生輝,“朕,相信朕的弟弟!”
明玦轉臉,我瞧不清他的表情了,只見他肩頭瑟瑟,或者感動,或者激奮。
原本流連在明灝頸項的那道害羞晚風,藉着明灝的手,也綿延到明玦的臂膀上,似乎嗅到他們之間,有種相同的味道,於是小東西們跳躍暢快得更歡了。
我亦舒心一笑,衝動地就此起身,要走入他們。
我鎖骨一疼,流螢撲火的一剎那,我被大桂點住了穴。
大桂黑黑的臉湊到我眼前,讓我看到他眼角冷冷的寒光。
至此,我對他前所未有地害怕起來。
我只如待宰魚肉一般靜靜地模糊地聽到了窗外明玦的嘆息。
“皇上與宮裡的太后娘娘,可是越來越像了。”
明灝不置可否,“是嗎?”
明玦冷笑,“一樣將權位看得那麼重!皇上剛纔分析五城血案,冷然自持地笑着道出,不是脂香國作案時,臣弟很害怕皇上的眼睛!與臣弟小時候看過的太后娘娘訓斥臣弟母親時的眼神,一般無二!皇上,如此堅強冷硬,還有哪個人有哪種能力,來搶奪皇上的江山呢!所以,臣請皇上可以放下那萬萬千千種疑心!”
明灝居然並未生氣,而且口氣嫋嫋淡淡似乎悠揚在遠處青山之間,那股回憶的味道里竟然裹繭着千絲萬縷般的美好,“是嗎?也許四弟不懂也許全天下也不懂,沒有人做皇帝是做到我這般的目的。只有絕對強大的男人才能守護住心愛的女人。想想先帝失去珍妃娘娘之後的錐心痛苦,爾後一生便是萬念俱灰的了。朕一直在尋覓着那個如獲至寶的她,如果讓朕真能如願以償,便是用江山及生命來爭取與守藏,都是不爲過的。”
我眼睛一閉,大桂在我耳旁低聲,“喂,你哭什麼哭?”
我想,我若被解了穴,第一個還是要咬他那根可惡的手指頭。
看不出我在感傷嗎?看不出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這麼莫名的感傷嗎?
看不出的。
明玦聲音揚高,真實而驚喜,“皇上既然有下決心要珍重的人了,那麼臣弟有一個請求。”
“哦?四弟有何請求,但說無妨?”
明玦一字一頓,“臣弟,懇請皇上答應,讓位玉珠出宮,還她自由。”
我眼睛一瞪,大桂在我耳旁低聲,“你一閉一瞪的,發什麼毛病?”
我再次聲明,若解了穴,我要咬他那根可惡的手指頭!
看不出我在驚駭嗎?看不出我心有慼慼嗎?
看不出的。
因爲,我一直一直都沒聽見明灝的回答。
他是要答應,還是將大聲斥責?是在勃怒,還是在欣喜?
我好着急。
明灝的聲音終像是從月光裡盪滌出來一樣,“朕,沒辦法答應四弟的要求。”
“皇上是喜歡玉珠的嗎?”
又是好久又是沉默了好久又是不知他在思索還是艱難得沒有辦法說出口。
“朕與她是必須要喜歡上彼此的。”
“必須嗎?皇上對她是一種責任嗎?”
明灝忽而一笑,從來未有過的堅定與輕鬆,“我們是註定會喜歡上彼此的。”
我心一跳。
明灝緩緩而源源不斷地說着,“我已經找了她好多天了。當初就不該隨便放她一個人的,她一定會害怕一定會孤獨一定會悲傷不已一定會胡思亂想,以至於將好不容易對我建立起來的信心隨便地裝作滿不在乎地丟掉。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別看她表面堅強大大咧咧,其實她比誰都敏感而自卑,常常用不必要的自嘲來推卻掉到手來的別人的關心。她一定不是生來就這樣的,她以前發生過什麼故事,我很好奇,好奇到有些懊惱自己沒有資格去加入以往的她。所以她對待別人的幸福是那般大方,而對待她自己又是無比吝嗇。與她一起體味日起日落和酸甜苦辣會是非常有趣的。即便她是太后娘娘的親戚,即便她家一門外戚是那樣叫叫嚷嚷紛紛吵吵。可是想象她的故作正經吧,想象她的古怪無禮,想象她與玥弟弟的那份較真兒,想象她爬上牆頭的憨態可掬,想象她對我唱的那般難聽的小曲兒,想象她親手做的清淡小粥,想象她站在棠梨樹下對我靜靜的一笑,呵呵,呵呵。但她是那樣易受傷害,我必須更加耐心更加細緻才行。我從未試過這種樣子的付出,也許會有疲憊與誤解,但,真的,四弟,朕願意就此嘗試,附帶條件是朕的整整後半生。”
他字字清楚,“朕,要朕的皇后。”
“愛她嗎?”
“什麼?”
“會愛上她嗎?”明玦聲音慘淡。
明灝全然笑道,“這個答案,等朕將她帶回宮了,只與她一人好好地說。”
我胸口□□。
我閉眼,不用大桂提醒,我知道在哭,而且淚水下得很厲害。
我睜眼,不用大桂提醒,我看到了明玦做出一個悚心恐怖的動作。
他對着明灝的背,緩緩拔出腰間劍,慢慢舉高,那眼神,恨絕痛絕哀絕決絕。
明灝不知何時轉過了身,一點兒也未瞧見。
我想我就算抓破自己的喉嚨,也不會在乎,只要能用半點聲響,去提醒他。
可是,我被點了穴,我動不了的,我喊不出,一聲一字都叫不出,能做的,只有心焦,無用透頂。
我以目哀求大桂,大桂凝我,雖只一瞬,卻像一季,讓我更懊惱於他,怕就此耽誤了救前頭另一個他。
大桂對我伸來手,我眼現欣喜,深深感激於他。
快點,快點呀,解開我的穴,對,解開我的穴。
大桂,卻對我頸背,重重打了一記。
我想,我又要沉入那親切而熟識的昏迷了,模模糊糊中,大桂的臉拉得很長,越來越邪佞,深深泛着森寒之光。
我到最後也來不及看明灝,眼前一黑,向後倒入大桂的臂彎裡。
——七月初六,八扇屏,記“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